姐姐
2023-08-15罗康林
罗康林
满天星光,夜色深沉,被烘烤的地面还有一丝余温,萤火虫在竹林里游荡。凉风拂过,些许平静,眼泪未干,旁边放着两个啤酒瓶,还冒着气泡,老姐拭了泪水,拍着我的肩膀缓缓地说:“不用羡慕别人,自己做到的就是最好的。”我在老姐的怀里用力点了点头。
何处寻怡景,秋枫惹落霞。老姐叫何霞,比我大四岁,漂亮的时候比西游记里的白骨精还美,丑的时候比西游记里的白骨精还难看。
自从上了三年级,我就对名字强烈地不满,老姐的名字整整比我多了十一画,而且那么美,瞧瞧我的名字,简单随便,生不出一丝美感,这让我一度怀疑我的身世。“我一定是哪个富豪老爹把我放在这里吃苦的,到时候一定会开车带我走的,远离何霞。”我心里常常这样想,梦里也梦到过,每每都笑醒。等啊等,等了三年,都没有人来接我走,一定是他们把我忘了,要一直跟何霞在一起了,我命真苦。
十岁,我把碗里的鸡蛋快速放到嘴里,烫得我手舞足蹈,最后强行地吞掉,然后屁颠屁颠地跑到刚端上碗的老姐面前,笑嘻嘻地看着她,时不时瞟瞟她碗里还冒着热气的蛋。“姐,你看爸多偏心,你的名字整整比我多十一画,要不你把蛋给我吃,来弥补我吧!”口水流了一地。
“滚!”简单粗暴,跟西游记里白骨精一样难看。
她缓缓地将鸡蛋从自己的碗里夹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碗里,滚烫的面汤一点也没溅出来,然后收回筷子,只剩下面条。
看着碗里的鸡蛋,我高兴得无法言语,一下就“滚”了。姐姐真漂亮,和西游记里的白骨精一样美。
老姐十五岁,初三,学习上除了英語,其他科目一塌糊涂。每次考试我都兴高采烈地回家,她则是胆战心惊,然后就是被老爸一顿噼里啪啦地教训。我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老爸转过头盯住我,投来严肃的眼神,我瞬间秒怂。老爸接下来的目标就是我了,老姐笑得那个开心,仿佛之前她挨训的事都丢得一干二净。
初三下学期,老姐迎来了一次狂风暴雨。学校为了“战绩”,进行分流,将目测考不上高中的人推荐去高职,老姐的名字赫然出现在名单中。放学回到家,家里气氛沉重紧张,老爸和老姐在争吵。
“我不上了,出去打工。”老姐红着眼眶,声音倔强。
“你不上学,能干什么?不管怎样,职校都得给我上。”老爸大发雷霆,声音爆炸,老妈只能在一旁看着。
“我就不上,什么也不上。”老姐和老爸面对着,神情坚定。
老爸应该是气上头了,抄起以前专门教训我的竹条打了下去。
老姐直直地挨了一下,不吭声,眼泪流成一条线,眼神浮现恨意。
老爸看老姐不吭声,又继续打,老妈立马上前制止,老爸还是没停手,老妈抱住老姐蹲在地上,我在一旁泪流满面。心想,“老爸,你不是偏心吗?给老姐取那么好听的名字,为什么还打她?”
“你打死我啊!”老姐抬起头,一脸倔强和不服。
老爸看着老姐,扬起的手停住了,眼泪溢出他的眼眶,顺着浅浅的皱纹滑过脸颊,他丢掉竹条,“砰”的一声关上门走了。
老姐和老爸平静之后,老姐还是妥协了,选择到西安读高职,老爸送她去的。
“六八,以后你就可以一个人看《西游记》了,一个人吃两个蛋,要听爸妈的话。”老姐远远地看着我,眼睛在阳光下泛出晶莹。
是啊,我可以一个人看《西游记》,不会有人同我抢了,鸡蛋我也可以吃两个了,我应该很高兴啊,但为什么高兴不起来?看着老姐的背影渐渐变淡,我哭得很大声,蹲在地上哭,好像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老姐一样,我大声喊:“何霞,我等你回来,我把鸡蛋给你留着,电视也给你,我不看!”声音回荡,老姐应该听到了吧,隐隐约约看到她在用力点头。
最终背影消失,泪水动荡飞扬,何六八一直想着何霞。
老姐去上学后,为了少花路费,一年只回家两次,每次都给我带很多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好吃的,然后我就又膨胀了,电视依旧抢着看,鸡蛋我也会编各种理由骗到手——何霞真笨。
可能是因为我不信守承诺吧,惩罚来了。老姐毕业了,找了一份工作,以后每年只回来一次了。
那一年,老姐在家收拾了一天,行李箱装得满满的。“这是要离家出走吗?”我心里想。
“姐,你说你要走了,到时候肯定会买新手机的,要不你把手机留给我呗!”我凑到还在叠衣服的何霞身边,厚脸皮地说。
“你还在上学,想玩手机?滚!”老姐眼睛一瞪,嗓门提高,是想故意让老爸听见啊!老爸可是坚决不同意学生有手机的,我汗毛倒立,幸亏老爸没听见,何霞真小气。
我一阵失落回到房间,翻开枕头拿出两张平平整整的一百块钱,是我省吃俭用存下来的,没人知道。看着手里的钱,“哼!本来想给你的,连手机都不给我,别想要了”。透过钱可以看到灯光。我翻来覆去思索了一下,“不行,何霞小气,我不能小气,她喜欢看电视,这钱她可以租一个有电视的房子,然后还能买鸡蛋吃。”苦等一番,他们都睡了,我小心翼翼地走到大厅里,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找到那个行李箱,将两百元放了进去,然后舒心地回去睡觉。
第二天清晨迷迷糊糊听到有告别的声音,我猛地坐起来,发现屋里没人,然后听到汽车发动声,心里一酸,眼泪从惺忪的眼睛里流出来。“何霞真小气,走的时候都不叫醒我。”
突然间我听到手机铃声,是老姐的手机铃声,我快速跑到她的房间,顺着声音在箱子里翻,发现了老姐的手机,下面还压着平平整整的三百块钱,激动得我热泪盈眶。心想:“真小气,怎么说也得给我留五百块嘛!”打开手机是一条短信:“弟,手机留给你了,爸妈不知道,话费我给你冲了两百,里面存着我的电话号码。还有,自己多买点好吃的,注意身体,听爸妈的话,有事打电话。”我蹲在地上,眼泪滴到了手机屏幕,短信变得模糊。“何霞,你不要走,我不要手机和钱,你快回来!”空荡荡的房间,回荡的只有在心里的呐喊。
高考前夕,我兴高采烈地拿着请假条走在请假的路上。手机响了,是老爸打来的电话。“老爸,我正准备请假,明天一早就能到家。”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何霞明天结婚。
电话那边老爸顿了一下,我隐隐约约听到何霞的哭泣声,很小。“是这样的,你快高考了,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让你不要回来了,考试重要。”
这番话像是一盆透骨的冰碴从我头顶倒下,我收起了笑容。“没事啊,就一天,耽误不了课程。”
“听话!”老爸變得严肃,两个字让我知道高考比老姐结婚还重要,同时也宣告这已经是定下来的事。
“那好,让我和姐说几句话。”我强忍着出声,泪水滂沱。
“六八,听话,明天不回来了,考试要紧。”老姐声音沙哑,像是哭了好久好久。
“姐,你看老爸多偏心,你的婚礼你都能参加,而我不能!”我哭出声,夜色很冷,月亮很圆,我很悲伤。
老姐没回话,只听到她的哭声越来越大,哭得无法言语。老妈也哭了起来,老爸也一定流着泪,只是我看不到。
泪水穿越千里汇合,拼凑出遗憾和不舍。
我魂不守舍地回到宿舍,眼泪挂在脸颊。舍友问我怎么了,我没回话,用被子盖住悲伤,用深沉的黑夜包裹遗憾,用沉甸甸的泪水连接感情。
何六八一直想着何霞。
盛夏,高考成绩出来了,惊悚心痛,原来付出真不一定有回报的,离我理想的成绩差得好远,像是永远都不到头的地平线。
所有的亲朋好友不会顾及我的感受,他们只在乎成绩。爸妈电话被打爆,我的电话被打爆,然后索性关机,爸妈不知道如何安慰。
那晚满天星光,夜色深沉,有月亮,不圆。我坐在房顶上,抬头看着天空,我记得老妈说过,她生我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里在数星星,说我就是其中一颗。萤火虫在竹林游荡,在找回家的路,也许它根本就没有家。
“就知道你在这里。”何霞提着两瓶啤酒来到我身边坐下说。
我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没回话。
“你小时候啊,成绩没考好就会在这里。”何霞接着说。
我听到了开啤酒的声音,她递给我一瓶,“来,姐弟俩干一个。”
我忍不住说:“我要告状,老爸是不让我喝酒的,我还未成年,你是女生也不能喝酒。”
“废话真多,喝不喝?”老姐直接塞到我手里,然后咕咚喝了半瓶。
我不服输,一口气也喝了半瓶,脸色微红,头有点发晕。
“哈哈!六八,你怎么有四个眼睛?不,不对,是五个眼睛!”老姐左右摇晃,哈哈大笑。
“还笑我,你不也是有三个鼻子两个嘴巴吗?”我打了一个嗝,断断续续地说。
最后一碰瓶,我们把剩下的就解决了,两只空瓶子放在那里,底部还有泡沫,包裹着黑夜和星光。
些许平静后,我一头扎进老姐的怀里,抽噎着说:“姐,我是不是很没用啊?用没参加你的婚礼为代价,却换来这么个破成绩。”哭声越来越大,在无尽的黑夜里飘得很远,泪水湿透了老姐的衣服。
老姐也哭了,拭了泪水,拍着我的肩膀缓缓地说:“不用羡慕别人,自己做到了的就是最好的。”
声音平静,动人,流到了我的心里,我在她怀里用力点了点头。
天边有颗很亮的星星,还有一颗紧紧地挨着它,护着它,让它更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