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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海南沉香故事

2023-08-15何以端

现代青年·精英版 2023年8期
关键词:丁谓海南

何以端

鉴真大师振州故事

唐代中期,鉴真大和尚东渡遭风在琼南振州登陆,随后居留访问海南一年余,各界头面人物多有馈赠。作为敬佛必备的香料中,有海南沉香吗?

没有。

居“沉、檀、龙、麝”四大名香之首的沉香,众所周知以产自海南者“冠绝天下”,然而本文揭示海南香原来长期寂寂无闻,入宋,才暴得大名。

秦代不知岭南沉香。“(秦王)利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而发兵攻略岭南,未提沉香。史籍对岭南沉香的明确记载,当首见于东汉杨孚所撰《异物志》,该志成书于公元一二世纪之交。此后,三国吴、晋、南朝、宋、唐等均有记载,称为木蜜、蜜香或沉香。要者如下:

木蜜,名曰香树。生千岁,根本甚大。先伐僵之,四五岁乃往看。岁月久,树材恶者腐败,唯中节坚真芬香者独在耳。(引自《太平御览·香部二》,卷九八二)

沉木香,出日南。欲取,当先斫坏树着地。积久,外皮朽烂。其心至坚者置水则沉,名沉香;其次在心白之间,不甚坚精,置之水中不沉不浮,与水面平者,名日栈香;其最小粗白者,名曰系香。(吴·万震《南州异物志》)

蜜香、沉香、鸡骨香、黄熟香、栈香、青桂香、马蹄香、鸡舌香。案此八物,同出于一树也。交趾有蜜香树……珍异之木也。(晋·嵇含《南方草木状》)

交州有蜜香树。欲取,先断其根,经年后,外皮朽烂。木心与节坚黑沉水者为沉香;与水面平为鸡骨;最粗者为栈香。(南朝宋·沈怀远《南越志》)

广管罗州,多栈香树,身似柳,其花白而繁,其叶如桔……或云黄熟、栈香,同是一树,而根干枝节,各有分别者也。(唐·刘恂《岭表录异》)

按时序出现的这五条记载中,第一条被学界认为最可能是《异物志》原文,未载产地,默认为交州或交趾,所以《异物志》后世又称为《交州异物志》等;第二至四条,产地不是“南州”就是交趾;唯有第五条,晚唐刘洵所载产于“广管罗州”(治今广东廉江市河唇镇)的香树,按宋代辨识,其质量比海南差很远。然而,刘洵就是不提海南香。

当中南半岛不属“交趾”之时,也有沉香贸易通中国,如唐代《通典》所载林邑国(今越南民主共和国中部)的沉香就是。

有例外吗?似乎有。例如,南朝梁·任昉(460-508年)所撰《述异记》卷下载:“香洲在朱崖郡,洲中出诸异香,往往不知名焉。千年松,香闻於十里,亦谓之十里香。”明·周嘉胄《香乘》载:“晋武时,外国亦贡异香,迨(隋)炀帝除夜火山烧沉香、甲煎不计数,海南诸香毕至矣”。这么说来,岂不是南朝、隋代就有海南香了吗?

然而,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明指《述异记》为伪书:“至于现行之《述异记》二卷,称梁任昉撰者,则唐宋间人伪作,而袭祖冲之之书名者也,故唐人书中皆未尝引。”这是确论。至于明人《香乘》,属于后世撮抄想象,没有更早史料依据均可不论。

举几件史实,证明宋初之前海南沉香一直“养在深闺人未识”。

第一,唐代佛教盛行,香料是礼佛重器,“进香”就是礼佛的代名词。鉴真东渡前,在扬州采购了“麝香、沉香、甲香、甘松香、龙脑香、胆唐香、安息香、栈香……”等近千斤香料,在万州,“大首领”冯若芳也从波斯舶上掠取大量香材或香料,遂成豪富,鉴真一行最后在广州见到婆罗门、昆仑等地来的海舶,装满了香药珍宝,积载如山。

日本真人元开《唐大和尚东征记》所载鉴真整个行程,多处提及香料,而且在海南活动一年多,却未见海南沉香的片言只字。

第二,唐后期,文宗朝(826-840年)的琼州都督酷吏韦公干,千方百计敛财,“既牧琼,多乌文呿陁,皆奇木也。公干驱木工沿海探伐,至有不中程以斤自刃者”。这是同时代在广东端州、高州任刺史的国子博士房千里所撰,内容可靠。呿陁,疑即“呿陀”,出自《华严经》梵音译,是一种树名。韦公干将搜罗的坚木重金运往广州,船因太重而翻沉。如此血腥敲剥,却完全不知道更值钱的沉香,就在眼皮底下。

第三,五代时海南归属南汉。后梁乾化二年(912年),刘岩尚未称帝,向梁“贡金银、犀牙、杂宝货、名香,值数千万”;高祖刘岩“晚年出新意,作南熏殿,柱皆通透,刻镂础石,各置炉燃香。自言“隋帝论车烧沉水(香)……(我南熏殿这么玩)亦不失作风流天子!”“高祖建南熏殿,刻沉香为龙柱,务极奢丽”。然而无一提到海南香。

到南汉后主刘鋹晚期,政治日益腐败,“国用日蹙,重民赋敛”,乃至“琼州,斗米税四、五钱”。冒着老百姓造反的危险大幅提高口粮税以敛财,却不懂采伐更快捷更值钱的沉香!

由此可以确证,南汉直至被宋灭亡前夕,人们均未认识海南沉香。

贬崖宰相丁谓故事

海南香,全岛均有出产,按记载是万州者最佳。不过,海南香与琼南崖州却特别有缘,由于被贬此地一位高官的赞誉而一纸风行,扬名天下。

北宋天圣元年(1023年),曾权倾一时的当朝宰相被贬崖州,这人就是丁谓。

丁谓属于毁誉参半、故事很多的历史人物。他才极高而品志未纯,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被权势所异化,拜相后一再排挤陷害自己的恩师、忠臣寇准,大肆贪贿,后来罪败被贬。宋代有一个令后人称道的政策,便是绝不轻易对文臣动杀机。丁谓参与宫廷阴谋罪相对严重,也不杀,最多“贬窜远恶军州”了事。

初抵崖州,他还属于朝廷严管的敏感人物,《琼台志》载:“宋丞相丁谓天圣初贬崖,续有旨拘于荒僻远人烟之处”,不能接近普通居民区,显然因为他能量还太大,必须防其搞小动作或散布流言。这是圣旨,历代贬崖官员,受如此“高规格”严管的几乎就只有丁谓一个。于是就有了安置他的“相公亭”:“郡乃建屋数椽于此处之”,位置在“州南南山鋪之东,地名竞田”。

崖州古城以南六七千米处,即现在的南山文化旅游区,北宋时还不是什么观光名胜,平常人烟稀少,有也多是黎人;举目林莽森森,山前一条蜿蜒崎岖的谷底小道,走向与今天的海榆西线南山路段相仿佛,就是一直使用到近代的驿道。由于有几名传递公文的铺兵,铺舍总算沾点人气,也有水源做饭吃喝。州官这样处理是忠实执行了圣旨的,总不能把老人家孤身扔在大山草寮里,听天由命喂野狼吧。

这一年丁谓57岁,在古代已属老人,如此重案严拘,恶劣环境,堪称历代贬官所未见,换了别人恐怕不出三五个月就忧惊而死了。

但丁谓很不寻常,有极强的抗压心理素质,走背运后言论依然精彩处处,后来他的案子“退烧”了,才被允许搬回州城。

丁谓贬崖故事是值得述说的,例如他问客人天下州郡哪个最大,客人自然回答是京师,他哈哈一笑说未必,“朝廷宰相到崖州只能做个小小的户籍警,你说这崖州该有多大?”当时丁谓是被贬为“崖州司户”的,“闻者绝倒”。他刚到崖城时“见市井萧条有感”的那首七律,“程途何啻一万里,户口都无二百家”“吏人不见朝中礼,麋鹿时时到县衙”的描述,已成为反映宋代崖城荒远古朴状况的权威金句。

现存史料对海南香的第一次系统论述,正是丁谓贬崖名篇《天香传》。在该传中,他对海南沉香推崇备至:

素闻海南出香至多,始命市之于闾里间,十无一有假,版官裴鸮……曰:“琼管之地,黎母山酋之,四部境域,皆枕山麓,香多出此山,甲于天下。然取之有时,售之有主,盖黎人皆力耕治业,不以采香专利。闽越海贾,惟以余杭船即香市,每岁冬季,黎峒待此船至,方入山寻采,州人役而贾贩,尽归船商,故非时不有也。”

雷化、高窦亦中国出香之地,比海南者,优劣不侔甚矣。既所禀不同,而售者多,故取者速也。是黄熟不待其成栈,栈不待其成沉,盖取利者,戕贼之也。非如琼管皆深峒,黎人非时不妄翦伐,故树无夭折之患,得必皆异香。

丁谓见多识广、博闻强记,真宗朝两度拜相,所见上贡香料甚多,分类香质驾轻就熟,故《天香传》足称权威,后世评价甚高。海南沉香一鸣惊人,无疑在宋前期,丁谓《天香传》的品题,一纸风行,大有超级“网红”直播之效。

由此可知,从开宝五年(972年)平岭南到宋太宗年间(994年前),宋初二十年海南沉香就被名于世,而最迟真宗朝(998-1023年)即已一飞冲天,成为上达朝廷,下至豪富之家竞相追逐的宝货。

丁谓对“黎人非时不妄翦伐”香之说,是对黎峒淳朴民风的善意理解,其实未必正确。伐木不依季节就质劣易霉蛀,采香却不论。香树或伤或断,膏液内敷自救,日久成香,倒地多年木质朽尽者才是精品,伤断虫蚀随时发生,非人力所致,哪有季节可讲?

但丁谓所载“黎人皆力耕治业,不以采香专利”,却反映宋初沿海低地黎人采集沉香只是副业而非主业,主业仍是农耕。而且“每岁冬季,黎峒待此船至,方入山寻采,州人役而贾贩,尽归船商”,销售链固定,颇带专卖性质。因为船到才开伐,蕴藏量又大,不好的不熟的香,黎人根本就懒得动手。

苏东坡、范成大故事

尽管北宋黎峒沉香资源比较丰富,架不住贪官污吏纷纷借“采香”敛财,宝贵资源却变成害民害黎的坏事。元丰三年(1080年)受命“持节渡海”考察海南及黎峒管治实况的大员朱初平,上奏每年省司下海南四州军买香,压价强买,种种弊端,“以故民多破产。海南大患,无甚于此”:

每年省司下出香四州军买香,而四州军在海外,官吏并不据时估实值,沉香每两只支钱一百三十文。既不可买,即以等料配香户,下至僧道、乐人、画匠之类,无不及者。官中催买既急,香价遂致踊贵。每两多者一贯,下者七八百。受纳者既多取斤重,又加以息耗,及发纲入桂州交纳,赔费率常用倍,而官吏因缘私买者,不在此数,海南大患,无甚于此。且广州外国香货,及海南客旅所聚,若置场和买,添三二百人,未为过也。(《续资治通鉴长编》卷310)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的悲凉,就这样在常年温暖的黎峒变相上演,黎峒之宝就这样变成黎峒之祸。

北宋后期,苏东坡居儋看到“海南多荒田,俗以贸香为业。所产粳稌,不足于食”,于是作“和陶劝农诗”六首。他敏锐看到对沉香的过度砍伐必导致资源快速损耗,不可持续,又不无忧虑地作诗批评:“沉香作庭燎,甲煎纷相和。岂若注微火,萦烟袅清歌。贪人无饥饱,胡椒亦求多……本欲竭泽渔,奈此明年何?”

在《书柳子厚<牛赋>后》对有病不求药,唯屠牛祭鬼的黎峒落后状况,以及汉地以牛换香拜神,导致大量耕牛无辜损耗的陋习,苏东坡非常痛心:“地产沉水香,香必以牛易之黎;黎人得牛皆以祭鬼,无脱者。中国人以沉水香供佛燎帝求福,此皆烧牛肉也,何福之能得?哀哉!”

到了南宋前期,采香成为黎峒常态性行为了。省民随时把牛牵过去,随时可以换出沉香来,一派自由贸易气氛。这时沉香的成色也就难免有所下降,珍品相对少了,尽管如此,海南香依然远胜他处所产。

南宋诸家记海南香的比比皆是,而细节与北宋丁谓所载的区别,非止一处。且取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志香》所言:

省民以牛博之于黎,一牛博香一担,归自差择,得沉水十不一二。中州人士,但用广州舶上占城、真腊等香。近年又贵丁流眉来者。余试之,乃不及海南中下品……其出海北者,生交趾……不复风味,惟可入药,南人贱之。

范成大淳熙二年(1175年)调离广西,此时离丁谓作《天香传》已经150年以上,海南香采伐成为黎峒重要经济手段。

由于长期滥采,到南宋后期交通方便的低丘地带沉香已不易见,必须进入更深腹地。《宋会要辑稿·刑法二·禁约》载嘉泰四年(1294)关于禁止采买沉香奏折,“黎人得之甚艰,买者传以为珍”,官府仍搜刮无已,“竞嘱四州收买或差人入峒强买”,乃至激起民变,丘陵淺山区的沉香树大势已去。

黄花梨也是香料,亦称香梨,比沉香稍后成名,宋末,低丘地带沉香消耗大半之后,明初黄花梨登场,又是令世人惊艳几百年。

小“攝官”、小百姓故事

是什么独特机缘,让海南沉香到宋前期才一鸣惊人呢?

广府之民,直到20世纪末依然流行一句谚语:“上好沉香当烂柴”,讽刺有眼无珠、不识好歹的人。这说明沉香“其貌不扬”真像烂柴,肉眼凡胎不能辨别,必须懂行。

自东汉杨孚记载沉香以来,岭南此宝已行世千年,而海南一直未参与。海南香树自古生生不息,朽烂无闻,问题是什么时候碰到“识货的”——它们缺一双或者一百双、一千双识货的眼睛。

唐代雖有不少贬官登岛,其中不乏见多识广的朝廷重臣,他们肯定见惯用惯沉香,但所见是经过精挑细选、加工雕镂的成品香,不是沉香的原始玉璞形态。堪叹他们入琼后只被悲观围困,罕有能放下身份与文化优越感,进入黎峒山林体察野趣、格物致知者。唐宋州郡之外不远就是黎峒,近者无需一小时脚程,然而野外杂树林下,落叶泥泞之中的“烂柴”,他们又岂屑一顾?

黎家有“女”早长成,只是仍在灰头土脸自生自灭状态,经历一番梳洗就会美艳不可方物。缺的是既见过、用过汉地沉香,又进过黎峒山林,能识别满地委弃如柴的至宝之人。

宋代就有很多这种人,陆续进入黎峒,比如逃军、逃民、商贾、移民,又比如资历不足、待遇低下的岭南籍“摄官”,参与管治协调黎峒。他们很不起眼。然而,这正是宋代与前代不一样的地方。宋初在海南取羁縻政策,官、民、黎大致相安,于是不知名的劳动群众终于挖掘出海南这块瑰宝。

无独有偶,黄花梨也并非一出山就“飞黄腾达”,成为京城名器的。在更长的历史阶段,它们只是被加工为普通粗陋的农具、家具及杵臼等,同样灰头土脸,天天被寻常家庭粗使粗用。位于明清崖州西陲的乐东县白沙河谷博物馆,就有不少这类黄花梨藏品,乍看完全与“温润”“雅致”绝缘,不说破它的材质,参观者根本不会留意。

特产极品,原始状态总是灰头土脸,一经辨识、挖掘、加工,遂登大雅,脍炙人口。辨识、挖掘、加工的过程,就是创造性过程。这与海南特异历史故事有根有据的辨识、挖掘,不是颇有几分相似吗?

本文由海南藏美君子真香馆 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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