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荒野

张玉泉

一

荒野是孤寂无情的，愈加落寞的雨密集如丝，缠绕着一片片厚实的栎树叶，缠绕着模糊的山岭，缠绕着我的心情。那种声音，带着纯粹的旋律，在耳畔回荡。

忧愁也会更加的密集，炊烟升起的步伐愈加苍老。

假若你不去回忆荒野的孤寂，你就不会拥有自由的青春。我在荒野中成长、挣扎、思考，深陷其中，欲罢不能。他给你人生的想象早已超出了自由的高度，像是一枚青涩的果实等待你去品尝。人生的滋味早已给过你无数的昭示，让你去觉察攀登的苦难，踟蹰的味觉，忘却了目的地，只是在时光中被搁置在中途，忘记了遥远的高度。

每一季春天令你心潮澎湃，只身赶赴苍茫的山林。或许只是出发的尝试，意外收获了山林的见闻。原野早已为你奉献了无数的篇章，供你阅读。他的花草向你点头微笑，他的鸟雀为你鸣赞，他的雾沼令你迷茫，他的朝露启迪空蒙。山路起起伏伏，弯弯曲曲，都不曾让你劳累，你在收获中品尝喜悦，品尝泪花的甘甜。

栎树覆盖住贫瘠的土地，她们都在勃发旺盛的生命。谁能阻挡命运的复苏，谁能遏制住春光的明媚，谁能让我的内心陷入沉沦。我愈加接近她的田园，愈加接近她的心灵，没有任何的痛苦可以倾诉，没有任何的怨恨等待终结，她在干枯的枝头重新藏起岁月的伤疤，让未来的风景娇翠欲滴。

风吹向我，也吹向你，吹响树叶，吹醒大地。我是一株行动的草木，接受太阳的曝晒，接受雨水的浇灌，接受蚊虫的啮咬，接受狂风的折枝，接受自然的一切，接受命运的安排。活在现实的生活里，就是品尝未知的喜悦，在你阴晴不定的季节啜饮林中的黑暗，目光在你的叶尖驻足。

多少命运的跌宕在这里得到启示，蜿蜒的道路在草丛中探出身体。我沿着熟悉的道路前进，倾听着草丛内传出的虫鸣。一切都那么安然，阴影下的河谷，嶙峋的怪石，泛着浪花的河流，逐渐藏匿在视野。我踏上公路，仰望着一条满是石子的山路，在山坡上安静地等待。等待我的探寻，等待着我的涉足，等待着我躬身钻进山野的怀抱。

山路越来越高，顺着山脊匍匐向远处的山林。那里摇曳着高大的树木，满是野草的芳香，山涧滚落的果实。我的目光擦燃远方的蓝雾，企图在密实的缭绕之中寻找到自己的内心。阴云下的世界，人们更加趋近自己的真实，触摸到真实的山林，感觉到自己的呼吸，与大地的潮湿紧紧联系在一起。我看到栎树的影子，在风中轻轻地呼唤，呼喊一场淋漓的雨，将山野拥抱。

我还是朝着山林义无反顾地攀登，仿佛此刻的心情正是人生中必须经历的时辰，如此亲近，如此的迷恋与痴情。这片土地，是养育我又赋予我苦难的土地，是给予我自由与希望的土地，是启迪我心灵滋润我性情的土地，是让我既爱又恨的土地。我在这里放牧成长的心灵，感受山川的逶迤与河流的澎湃，感受远方的等待和理想的壮美。

脚下是我曾经穿梭无数次的沙土道路，长满了野草，布满了沙砾和沟壑。它们恒久的崎岖如同父亲苍老的皱纹。每一步行走，都能感触到脚底的疼痛与热力，感触到沙子相互摩挲与碰撞的细语。我倾听耳边栎树叶子被风吹起的声音，一场雨或许即将在不久到达。

那是什么样的雨？山雨瞬间路过山顶，抵达山腰，悬挂在谷底。细碎的白色的雨雾在山间飘落，弥漫起轻盈的舞蹈。雨大时我躲在一棵结实的栎树下面，浓密的叶子曾遮挡住阳光，也遮挡住风雨。多少贫穷和苦难如同湿冷的雨丝，落在头发与衣领上，引发心灵的共鸣。我找到了自由的自己，找到了空旷的自己，找到了物我相忘的自己。没有任何渴望，没有任何乞求，像是一株立足贫瘠的小草，接受风雨的洗礼，接受一场等待的空虚。

我是我自己的灵魂，此时端到手心，详细地打开来看。一场北山的雨，是上天赐予我童年的礼物，如此的厚重和庞大，具有无序的美感和天然的公平。它打湿一切，覆盖一切，点缀在漫无边际的山野，如此坦然与粗犷的爱意，展示得淋漓，展示得全面，在你安静的视野中一览无余。

寂寞的事物终将留下恒久的记忆，而伟大表现得如此细碎。我在这里轻轻地将自己的心跳取出，交付被人们遗忘的北山。我记得他的音容笑貌，我记得他的忠实，记得他每一寸肌肤上多坎的皱纹，遍布藤蔓的葳蕤。那是茂盛的荒芜，孕育故乡的富足。山以厚重的姿势，等待着岁月的轮回，等待着被领悟，被认知，被承认。我也是山野里的一份子呵，每一颗露珠的锋芒都像是一枚枚佩戴在少女脖颈上的钻石，点亮我隐藏山野的孤独。

二

不是自然的荒野，却是人生的荒野。走向你，走向记忆的迷茫。在生命中淡定地回味，咀嚼着阳光的滋味，生命的苦涩。我是荒野中一颗会行走的石头，正在风雨中恢复心跳，寻找到云雾迷蒙的故乡。我是山野中被寂寞喂养的孩子，在山野中驻足徜徉。无论天空的表情多么让人惊惧，无论大地多么贫瘠或富有，无论生命多么执着于平凡，我们从不遮掩那颗敏感而充满爱意的内心，在山野中完全呈现出自我的放纵，在草木间自由地穿梭嬉戏，走向谷底与山峰。

我曾经在栎树繁茂的季节上山。在那里收获了对人生的态度，积极、狂野，像林涛卷积山风，表白命运中最壮烈的生机。油亮的栎树叶子像是少年绿油油的心情，在阳光下快速地成长为一片片蓊郁的青春。栎树叶尖红润，鼓起了细嫩的纹理和妊娠的褶皱，生出了尖锐的刺芒。她们层层重叠在一起，层层拥抱在一起，不分彼此，不分高低贵贱，不看来世的早晚，更不分男女老幼，没有任何的层级秩序，只是融洽地欢喜地团座在栎树的枝条上，表达出自然的唯美。

我观赏和打量着她们的枝丫，犹如打量着清纯的少女，内心最亲近的朋友。她们的每一片枝叶都将镌刻进我的梦乡，年少的记忆，成为我心头永远的阴凉。我在栎树丛中的穿行是自由的，是快乐的，步伐亦是轻松的。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了鼓点上。我并没有缜密的计划，没有预约的贵客，没有固定的风景。我只是随风漂流的落叶，走走停停，时快时慢，时紧时松。仿佛一块无脚的云，飘向梦想所及处，目光所及处，在山野间的树丛和石崖上逗留。

阳光明媚时山野更加的明净，枝头悬挂的露珠在金色的阳光下发出了耀眼的光芒。能看到山头站立的栎树，仿佛早已以优雅的身姿等待在那里。她们如此端庄，如此静美，如此错落有致，卓尔不群，像是一团耀眼的绿色覆盖住山脊，葱茏的枝干在山路上形成一座座伟岸的碑刻。那是我深爱的山野，那是我暗恋的风景，那是我故乡的质地，充满了野性的原始，在你的视野里展现自己的天性，林涛滚滚时叶芒毕露，白色的叶背在狂风中浮沉……

三

荒野深沉而博大，孕育生命的摇篮，发掘未知的惊喜。

我走在荒野，像是一种温暖伴随着流风肆无忌惮地吹过，在我的心头化为了信念。我所得到的世界，我所熟知的世界，我所生存的世界，日复一日地化解成现实中的梦幻，如同一只形状怪异的鸟儿，每天变换不同的声音容貌，他让我安静，让我冷静地观察这世界，洞悉了世间的风雨。

我的心安静下来，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雨后泥土的味道，花儿的芬芳。一条条河流的浪花，从不记得我的面庞，不记得我的名字，不记得我脸上的那颗痣。我却依然记得浪花击溅的声音，在每一条河流的细节，在每一片薄荷草的凉意里，在每一块石头的罅隙里，凌空舞蹈。

年少时上山的路，早已经被灌木丛遮挡。我坐在栎树林中，像是找到了自己心灵的家园，如同一只蝴蝶栖息在栎树的枝头。那是不是一场庄周的幻梦，突然命运已经不复存在，世界已经不复存在。我和万物融化在一起，我的世界就是万物的世界，没有任何的目的，没有任何的理由，在这片山野做长久的停留。

时光已经足够苍老，我们无法从记忆中捞起那些沉重的岁月。所有的日光都叠加在枝头的绿意里，我看到那些燃烧的绿，在山坡上随风滚动，演绎成无边的林涛。醉意的林涛，是母亲那些谆谆的告诫，还是梦中亲昵的呼唤？

我只是这片山水的过客，欣赏着年复一年的生机交替，感受着时光的差遣，满目凋零时的寒凉，春意萌发时的惊喜。我该怎样找到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的萌芽，找到那颗深埋内心的种子，找到那一场爱与被愛的记忆？

责任编辑 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