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鸥码头的实验少年团

吴依薇

银鸥码头是个历史悠久的小渔港码头，位于中国大陆最南端雷州半岛的东海岸线上，与琼州海峡遥遥相望。从高空俯视，银鸥码头像栖息在海边展翅欲飞的银鸥，它微微昂起的头，对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出港的渔船就沿着它短喙的方向驶向远方。银鸥两边的翅膀上建满房子，从远处望过去，似乎给银鸥的翅膀涂上了不同的颜色。

沿着银鸥码头往左边走，穿过一座座带小院子的楼房，走到尽头是晒鱼场，渔民们架起的大木筛一片连着一片，沿着海岸线排成一道风景。烈日下，晒着马友、金鲳、花鳗、大马鲛、小黄花等数不清种类的海鱼，新鲜鱼干散发出来的香味和杀鱼棚里的腥臭味混合在一起，常年弥漫在银鸥码头的上空。晒鱼场旁边是大新罐头鱼工厂，它生产的银线小鱼和鲮鱼罐头是许多人餐桌上必备的速食食品，鲮鱼罐头炒莜麦菜、银线小鱼煎鸡蛋是中国南方的名菜。

银鸥码头右边的海岸，临海而建的是一座座吊脚楼，那是享誉世界的银鸥珍珠棚。心灵手巧的插珠女在吊脚楼里插珠，她们把白珠放進珍珠母贝的体内，再把育珠的母贝放到海水里养殖，养至一两年后取出，粗糙的白珠就变成圆润的珍珠了。银鸥的珍珠以质地圆润、色泽瑰丽、晶莹璀璨而享誉世界，每年从银鸥码头运往世界各地的珍珠不计其数，素有“西珠（欧洲）不如东珠（日本），东珠又不如南珠（雷州半岛）”之美誉。

站在银鸥码头往大海望去，辽阔的航路通向一望无际的远方。在航路两旁有一排排蓝房子、白房子和红房子，它们像飘浮在天地之间的彩色的梦。那是海边人家的鱼排，渔民们根据自己的喜好建造成风格大同小异的海上之家，主要用于储存鱼饲料和躲避烈日、风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养殖业是渔民的经济支柱。

因此，银鸥码头这个海滨小镇没有留守儿童，人们早出晚归，向大海谋生活。尹超家是养殖海虾专业户，他的父母是银鸥码头最先富起来的居民，他们家的鱼排挨着杜宇的姑妈家的。海涛的父母养殖珍珠螺，尹高和大马的父母是渔民。

一放暑假，小伙伴们爱跑到尹超家里玩。因为他家宽敞，三层小洋楼，有一个大院子，楼顶有小菜园，随便他们玩耍。他家三门的冰箱里总是塞满零食，尹超跟小伙伴们说过随便吃。尹超家养了一条土狗，名叫卷毛。卷毛忠诚又听话，游泳技术是狗中豪杰，水底憋气能力一流。卷毛是孩子们亲密的小伙伴，平日里给孩子们带来许多快乐。

杜宇和惠子受邀来到尹超家玩。

尹超他们自称“海边实验少年团”。尹超家的院子仿佛是一间研究室，有轮胎、马达、大电池、电子秤、罗盘、潜水器、废弃的水上摩托快艇，还有渔网、渔叉等工具。院子最左边有一间房，门口有一块木板，上面写着：海边实验室。门口的木架上摆着新旧参半的显微镜、烧杯、酒精瓶等器皿。杜宇和惠子进入实验室，真是大开眼界，蒸馏烧杯、温度计、酸式滴定管、碱式滴定管、试管、干燥器、洗气瓶、启普发生器……实验器材应有尽有。杜宇和惠子满怀疑惑，又不知从何提问，只是一样一样地看。

尹高说：“你们没玩过？”

“没有呢。”杜宇说。

尹超说：“还以为大城市的小伙伴都玩过，不稀罕呢。”

杜宇不服气，一时又找不到话反驳。

尹高解围道：“不同地方的人的兴趣当然不同。”

那一瞬间，杜宇和惠子不约而同地看向尹高，他刺猬一般的头发和稀稀拉拉的眉毛，仿佛诉说着一场不寻常的经历。尹高摸摸头发，讪笑道：“海涛还说酒精灯不会喷火，结果，嘿嘿。”

尹超指着木架子上的实验器材，自豪地说：“这些都是我们的超级宝贝。”

海涛说：“我们用自己挣的钱从网上淘来的。”

海边的孩子一般在海水中泡大，近年来儿童溺水事件令人触目惊心，让家长们提心吊胆。暑假一到，孩子们忍不住往大海里冲，跳水，冲浪，驾船出海，到深海潜水，哪一样都叫家长不省心。于是，尹超的爸爸给他一部淘汰的智能手机，智能手机像强力胶一样牢牢地把孩子们粘在屋里。真是手机在手，一步不走；手机一开，眼界大开。他们在手机上安装了各种各样的软件，发现世界上许许多多稀奇的事。他们重点关注了几个做实验的视频号，把院子变成了实验室。他们模仿着网上的小视频，尝试着做各种小实验，无师自通，感觉自己是大科学家。

实验少年团还把他们的实验视频发布在平台上，惊险又有趣，收获了不少粉丝，粉丝们还在评论区留言催促他们更新。有的粉丝留言“自古英雄出少年，只要有材料，你们就可以造飞机、造火箭、造航母了”。

尹超家的楼顶是另外一个实验园，少年团用泡沫箱培育了彩色番茄，在石榴树上嫁接了葡萄苗，种植了砂姜和大蒜，培育了一棵可以同时开出红、黄、蓝、紫、白五种颜色的玫瑰。楼顶的围墙上爬满了黄金百香果，墙边种着红心火龙果，他们摘下来递给杜宇和惠子，说掰开直接吃就行。

“你们会嫁接吗？”尹超问。

“不会。”杜宇回答。

“这么简单都不会呀？”

听到尹超这么说，杜宇又想反驳，但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

来银鸥码头之前，杜宇和惠子对乡村孩子的印象还停留在“贫穷”上，衣衫褴褛，吃不饱穿不暖，住在家徒四壁的茅草房里，趴在简陋的桌子上写作业，背着箩筐走几里泥泞的道路上学堂。他们少见多怪，反应有点慢，见到陌生人会憨厚害羞地躲起来。认识尹超他们后，杜宇发现少见多怪、反应有点慢的是圈养在城市楼房森林里的自己，以及城市里的同学和朋友们。这些海边的少年拥有广阔的天地，大海、沙滩、鱼排、椰树林、海边实验室、楼顶实验园，多么有趣、有挑战的生活呀。他们拥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大自然世界，一个是网络世界。

尹超要请杜宇和惠子“吃面条”。在这之前，海涛给大伙做了海鲜粥和蚝仔烙，大家已经吃饱了喝足了。惠子问：“面条呢？”

实验少年团的伙伴们笑起来。

尹超说：“面条马上就来。”

尹超话音刚落，大家开始忙碌起来。尹超清洗高压锅，海涛打开煤气灶，大马撕开面条包装备用，尹高调试手机三脚架。

尹超把高压锅放在煤气灶上，锅里加上水，但他没有盖高压锅的压力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不久，高压锅发出吱吱吱的声音，由于没有盖压力阀，一根面条从锅盖顶部的口子喷出来，接着两根、三根、四根，一根根面条像精力十足的小海鳝，麻利地向空中射去。

惠子惊叫起来，躲在杜宇背后。尹高正在拍摄，看到面条越来越多，感觉实验偏了预测的方向。他去关火，哪知不小心拧反方向，慌乱之中把火力调到最大，吓得不敢再靠近。火力越来越猛烈，高压锅的叫声也越来越大。

危急之下，尹超拿着铝质的锅盖挡住自己，像战场上拿着盾的大将军，冲上去关火。就在他走近煤气灶伸出手的那一刻，一声巨响，高压锅盖被掀开，几百根面条同时喷向屋顶，喷向四面八方。几根面条落在尹超的手臂上，烫得他大叫起来。幸好其他人站得远，要不后果不堪设想。

这次“吃面条”实验的结局是他们花了一整个下午收拾喷满面条的厨房。那些高高悬挂于天花板上的面条，像一条条海鳗在屋顶摇摇晃晃。

尹高拿起手机拍摄屋顶蔚然壮观的面条，一边拍一边解说：“大家好，我们是海边实验少年团，今天我们的实验是用高压锅煮面条。由于压力的作用，面条一根根蹿出来。大家请看，压力锅使面条蹿上了屋顶，挂住了。这风景你们都没看到过吧？”

这时，尹超举着冒出三个水泡的手臂，像举着荣耀的勋章。尹高把镜头转向他，尹超说：“面条落在手臂上，吱吱吱，水泡就起来了。做实验嘛，哪儿有不受伤的。我们得出的实验结论是：千万别用高压锅煮面条，太危险了。”

尹高把视频发到网上，进入视频的伙伴个个一脸无所畏惧、誓攀科学高峰的样子，哪儿是少年团，简直把自己当作科学家了，竟然有粉丝给他们留了言。

杜宇和惠子看到他们的操作都惊呆了。他俩一直以居住在一线城市自傲，以为自己会上网、打游戏，会使用无人机已经算掌握了高科技，今天被這群少年的技术和精神折服了。

杜宇和惠子把表哥大勇的忠告彻底忘记了。鱼排上活多，姑丈和姑妈两个人忙不过来，大勇每天都去帮忙，也没时间陪伴杜宇和惠子，兄妹俩便跟尹超他们一起玩了。

实验少年团带着杜宇和惠子做实验，教他们爬树，在沙滩上踢足球，在大海里打排球，从吊脚楼上跳水到大海里，带他们去罐头鱼厂或吊脚楼挣零花钱。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新的实验灵感哪个先到来，有趣的挑战撬动着少年们充沛的精力，他们乐此不疲地在实验室和楼顶实验园里捣鼓，把灵感变为现实。

经过采访，杜宇和惠子发现，银鸥小镇孩子的父母几乎都在镇上工作，养殖的、出海捕鱼的、晒咸鱼干的、插珠的、做渔客的、在鱼罐头厂上班的等等，他们守着一片海像守着大矿产，源源不断地挖出好生活。杜宇和惠子的调研对象里没有留守儿童，原来的主题没法写了，于是兄妹俩决定把调研报告题目改为《21世纪20年代初期粤西海边少年的生活实践调研》，他们对这个主题充满信心，因为他们正在参与海边少年的生活，得到的是第一手的材料和数据。

杜宇和惠子投入充实而愉快的暑假调研中，然而，一件事改变了他们的调研方向。

那天下午，实验少年团做了个骇人听闻的大实验。都怪那该死的视频号，发布了该死的用火柴制作火箭升天的实验。实验少年团花光他们的所有积蓄，买了一大箱火柴和工具，按照视频号的讲解做火箭升天的实验。

他们把火柴堆放在院子里，用大号的雪碧空瓶做火箭头。大马点燃椰棕，一缕青烟冒了出来，他快速撤退到厨房，跟伙伴们隔着窗棂观看。这时，卷毛好像闻到了烟火味，从屋里跑出来，对着火柴堆一阵狂吠。

卷毛意识到燃烧的椰棕有危险，跑去撞开尹超爷爷的房门，进去寻找什么，没找到。它又撞开隔壁杂物间的门，从里面拖出一块小地毯，想用它扑灭火苗。卷毛不停地扇动地毯，导致火箭头——大号雪碧空瓶的方向倾斜了。

危急时刻，尹超冲过去把卷毛抱走了。

导火索引爆火柴堆，吱的一声，千万支火柴同时点燃，产生巨大的浓烟和冲击力，本来冲向天空的火箭头，由于倾斜了，带着烈火直接冲进尹超爷爷的房间和杂物间。

房间里挂在老式木床上的蚊帐先着了，接着，床上的被子、衣服和书籍烧起来了，木床也烧起来了。大火很快把屋里的木桌、渔网、木椅一件一件吞噬。直到惠子叫着“快救火呀”，他们才回过神，拿瓢、拿盆、拿水桶装了水往屋里倒。

他们还没扑灭尹超爷爷房间的火，隔壁杂物间也烧起来了。

海涛扔下水桶，赤脚跑去吊脚楼搬救兵。邻居们及时赶来，扑灭了大火。

原本踌躇满志的实验少年团的孩子们此刻满脸乌黑，全身湿透，一个个疲惫地蹲在墙角，像被捕捉的过街老鼠一样垂头丧气。大人们看见他们的样子，又生气又心疼。

大勇把杜宇和惠子带回家，恨铁不成钢地教训他们：“都说了不要跟他们玩，不要去找他们，偏要去。他们的胆子比海还要大，什么事干不出来？记住了，远离他们！什么海边实验室，他们连基本的化学原理都没学过，实验成功了才是侥幸。大马手臂上的伤是盐酸腐蚀的，尹超家的一只母鸡死于实验，原来他家还养着一只猫，也吓跑了。再一起玩，说不定哪天你们就成为他们失败的试验品，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听起来真令人毛骨悚然。

据说，尹超被他爸爸揍了一顿，实验器材被收走了，实验少年团解散了，他们待在家里各玩各的。

杜宇和惠子没再去尹超家，虽然尹超有时说话带刺，可他家像个神奇的宝藏啊。不能跟尹超他们一起玩，他俩的调研报告《21世纪20年代初期粤西海边少年的生活实践调研》也陷入了困境。

姑妈让大勇陪兄妹俩出海玩。大勇教他们撒网、海钓，教他们观察天象判断天气，教他们判断浪潮的牵引力和海流的方向。最让杜宇自豪的是，大勇教会了他和惠子开小渔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