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苏轼之“气韵”观
2023-08-13裴家伟裴家月
裴家伟 裴家月
1.西安工业大学 2.榆林学院
一、宋前“气韵”观
(一)美学中的“气韵”观
“气韵”最早出现于魏晋南北朝。因六朝政治纷争不断,文人逃避政治,纷纷入玄学思想,以求精神上的解脱。此举无意让玄学、佛学、道家思想不断融合、兼并,学术上受“以无为本、崇本息末”的玄学文化影响,开始追求“气韵、神骨”等。
东汉思想家王充是“元气自然论”的哲学提出者,如嵇康言:“浩浩太素,阳曜阴凝。二仪陶化,人伦肇兴。”①嵇康:《嵇康集校注》卷十,戴明扬校注,中华书局,2015。嵇康、阮籍都认为天地万物都为元气,天地万物一统元气,元气有阴阳,阴阳产于天地,气为根源。中国古代“元气论”中,气为整个宇宙,历史人生包含天地万物、万象,其中便体现了“造化自然”,正如“胸罗宇宙,思接千古,要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要窥见整个宇宙、历史、人生之奥秘”。王微所言:“一管之笔,可拟太虚之体,达尺眸之明。”②王伯敏:《中国绘画通史》,三联书店,2001,第139 页。都表明此观点。
“韵”本指音韵、生韵,表现音乐律动,节奏感。一是用于人伦鉴识,二是用于文字,如《韵集》成为文字各有其词,而用于人伦鉴识:指一个人情调清远之美,通达,人伦鉴识既为气韵的韵又是玄学修善与情调,用于人,表形神合一,其中形神合一是以“玄”为本,意味着容貌姿态。
“气”与“韵”密不可分、相辅相成,有气无韵失生机,有韵无气失内韵,二者互不可抛。气为宇宙本体,不仅是艺术家所描绘与想象的客体,而且是整个宇宙万物,包含天地之间。不能仅把“气韵”理解为人精神气质、表象的简单物质,就像将宇宙间的元气剥离出一样,不仅偏离了魏晋南北朝美学的“元气论”,也脱离了谢赫的“六法论”、苏轼的《论书》。
气韵贯穿审美主体的意象以及人的整个审美活动,而审美主体的审美活动往往开始于对审美对象的共鸣,这种共鸣必有“气韵”感,它或旷达、低幽、轻快……其中作品不仅依存于熟练的技巧、技法,更依存于审美主体的修养、气质。正如王维根据“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幽远闲静而作千古绝迹《江干雪霁图》,又如唐代山水中“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子一日之迹”③王伯敏:《中国绘画通史》,三联书店,2001,第242 页。所带给人们的感受。
(二)书画中的“气韵”观
“气韵”观最早记录于谢赫的“六法论”中:“一曰气韵生动。”可以看出“气韵”极其重要。但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论画六法》言:“古之画,或遗其形似而尚其骨气。以形似之外求其画,此难与俗人道也。今之画,纵得形似而气韵不生。以气韵求其画,则形似在其间矣。”书法中依然可用之,有其曰:“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故工画者多善书。”善画用笔以书法中技巧为主,用笔中“气韵”也与书学相通,两者通讲笔法、骨力、气韵。如顾恺之“春蚕吐丝”,取法皆用于笔,笔中包含韵意。这也正是苏轼以“韵”加入书法五厥中的原因之一,其将五厥合一达气韵。正如“须知千树万树,无一笔是树。千山万山,无一笔为山。千笔万笔,无一笔是笔。有处恰是无,无处恰有,所以为逸”。
逸中主讲气韵。所谓气韵,就是将笔法与技法全部忘记,达天人合一境界,用自然去书写,将自我与气韵融为一体。《笔法记》“气韵”观由老庄学中得到,随着老庄思想的推广与传播,山水画中也融入了老庄思想。中国画笔力与气韵紧密相连,在山水画中多用气势代替气韵。如山水之象,气势相生,《画记》言:“抱峰直顿而上,不作积冈山,使望之蓬蓬然凝而上,其势必‘蓬蓬然,岩必岩岩然’。”加以“四壁倾岩、画险绝之势”都强其“势”一词。《笔法记》中的气、韵、思、景、笔、墨中,气韵显得尤为重要。一幅作品是否为上品,就看作品是否有气韵。因为有些作品气势、笔力、骨气已足,但缺少“韵”味,有的则气不足,韵达。所以,荆浩给予分述,既“气韵”不相在,气势却不达,又提以“思、景”对“形、意”而言,思则意,景则形,立意须立形,但先立形,必立意,正如苏轼言:“意在笔先”。
据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记载:画鬼神易,犬马难,画人必有其“气韵”,而后生动。评顾恺之:“笔力中有神采、气韵,精微谨细,如近得手持五玄、远得目送归鸿。”其中重要为气韵,并以笔力表现线条之中的“气韵”,一边得其形似,一边求其气韵。
二、“气韵”观的内涵
苏轼在《论书》中言:“书必有神、气、骨、肉、血。”谢赫“六法论”提出“气韵”一词也引神、妙、逸之境界。苏轼言“常理、传神、气韵”为人之创作之根本,是内在的精神,进而创作,所以常理与气韵、传神本为相通。
苏轼将书画笔意融于老庄之思,得其乐而不自知,得其放逐之风格,通过书画中得其法度而忘却法度,追寻老庄之思想、性情之洒脱,在法度上得到极点而忘却技巧达于逸格。当艺术家感天地之变,得万物之中,将自我性情与天地合一,加上“气韵”达逸,成就书法气韵内涵。
苏轼书法中不仅有老庄之思,更有禅宗、理学之思。宋代的禅宗不同于其他时代的禅宗,宋代禅宗有其独有的特点,禅学和理学并存且相互沟通,禅净教开始融合,曹洞宗弘智正觉的默照禅、文字禅、念佛禅、看话禅等多种新的传禅形式并存。禅学自印度传入东土起,渐渐与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相融合,他们利用中国传统的儒道家的语言来解释自己的思想,使禅学渐渐本土化。同时,中国传统的思想文化也吸收着禅学的思想内核以充实自己的理论。这种传统到宋代也一直存在,宋代理学作为官方思想吸收着禅学思想,二程也说道:“今人不学则已,如学焉,未有不归于禅也。”可见,宋代理学对于禅学的接受。
当禅宗把外在的佛内化为众生内在的心性时,佛的“应身”变成了书画创作主体“心”的迹化。于是书与画一样,成了禅僧与文人示现与验证禅心的重要手段。惠洪认为:“心之妙不可以语言传,而可以语言见。盖语言者,心之缘,道之标帜也。标帜审则心契,故学者每以语言为得道深浅之候。”这是“文字禅”的核心理论。苏轼与黄庭坚认为书画中的禅就是“心之妙”,言:“夫吴生之超其师,得之于心也,故无不妙;张长史之不治他技,用志不分也,故能入于神。夫心能不牵于外物,则其天守全,万物森然出于一镜,岂待含墨吮笔盘礴而后为之哉?故余谓臻:欲得妙于笔,当得妙于心,臻问心之妙,而余不能言,有师范道人出于成都六祖,臻可持此往问之。”①楚默:《楚默书画文集》,百家出版社,2002。
禅宗发展至宋代,禅的修持由“体”的回归转向“用”的自觉。禅宗所说的心不再单指佛性,而是现实的人心。心当然不等于禅。只有“气”之妙才算是禅,这便是“气韵”观中“气”的重要性。
三、“气韵”观的来源探究
(一)社会原因
宋代书风与唐代书风最为紧密,唐代书风之所以繁盛,一方面因为唐朝皇帝都喜书画,另一方面定书学为选官制度之一,即楷法精美者优先录用。所以,唐代书法促成书法、技巧、书学的繁荣与创新。
宋代冗兵冗官制的推行以及重文轻武的政策,使宋代文人士大夫之多、盛是任何朝代所不能比拟的。同时,宋代皇帝设书画院,使技艺精巧的书画家进入“翰林图画院”。此举使文人雅士转向对书画的喜爱。此时,宋代书风开始由唐代尚法转向尚意。
(二)“气韵”观探究
苏轼对“气韵”大为赞扬,提出自我艺术评价之标准,“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苏轼的大部分诗帖中取精灵雅致、从容优雅,并将“气韵”二字灌入,且跳过唐人之“尚法”,这实属不易。“气韵”二字,便是苏轼之开门见山之作。苏轼又言:“自颜、柳氏没,笔法衰竭,加以唐末丧乱,人物落磨灭,五代文采风流,扫地尽矣。独杨公凝式笔迹雄杰,有二王、颜、柳之余,此真可谓书之豪杰,不为时世所汩没者。”又言:“国初,李建中号为能书,然格韵卑浊,犹有唐末以来衰陋之气,其余未见有卓然追佩前人者。”此言将王、柳、颜提于高位中,可见“气韵”二字在苏轼心中的地位之高。后苏轼提出“无意于佳”与“意造本无法”,要求作书不必墨守成规,任凭自然流露,书学达似与不似、学与不学、像与不像之间,力求创新,张扬个性自然书写情怀之矣。其中达“气韵”而后生动,正如其随心而作,随意而书,写字其气然而韵生,韵生则逸全,品为上或又其气韵生则双势,其势必“蓬蓬然,岩岩然也”。
苏轼将“气韵”观融于书学,更将其融入自我性情之中,达到一种有形于无形、潜移默化之境界,透露出苏轼书学之风趣与“气韵”观,并将“忘我”之精神融入“气韵”,达“气韵”两不相忘之意,加之融入佛、道、儒三家之神思中,不仅忘“气韵”,更忘技巧、神采等漫不经心用于纸上,是无目的性与合目的性统一。将气韵之法变为“无法之法”。所以,不必限于古人之法达自我之“气韵”观。既是变,又是一成不变之书学观。正对:“师出于古而不泥于古。”
(三)禅宗思想
嘉祐六年(1061 年),苏轼担任凤翔签判,从此开始了自己的从政生涯,在这期间苏轼开始真正关注佛教,经常流连于凤翔的佛教寺院,也留下了众多关于佛僧禅寺方面的文章。熙宁四年(1071 年),苏轼担任杭州通判,在杭州的三年间对佛教的认识有了进一步的飞跃,苏轼游观寺庙禅院的数量大大增多,与寺僧禅师们的交往日益密切,而且开始参悟禅理。苏轼到任杭州三日便去拜访惠勤、惠思二僧,并与他们展开了诗文之间的交流。苏轼在密州、徐州和湖州一共待了五年,这期间由于密州佛教氛围不重,再加上苏轼事务繁忙,所以他所进行的佛事不多。元丰三年(1080 年),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这个时期是苏轼佛禅思想突破的一个关键期,也是苏轼人生中的第一个大挫折,在此期间他选择“归诚佛僧”以抚慰心中的苦闷,佛学修养达到较高的境界。元祐时期,苏轼的人生相对平顺,官至翰林侍读学士、礼部尚书,这时苏轼在黄州参禅悟道和人生升华的基础上,思想渐渐归于平稳淡泊。苏轼将诗书画禅合一。如《坛经·般若第二》:“善知识,心量广大,遍周法界,用即了了分明。应用便知一切。一切即一,一即一切。去来自由,心体无滞,即是般若。”①魏道儒:《白话坛经》,三秦出版社,2002,第73 页。便为代表。宋人喜读《华严》《楞伽》《圆觉》等主禅宗思想。
四、苏轼“气韵”观对后世产生的影响
苏轼为宋代尚意书风之首,对后世而言,十分重要。创造出一批尚意书风代表作,形成尚意书风。
苏轼之尚意书风之起,代表个人性情融入书学中。明初为集皇权,推孔孟之道,尚程朱理学,所以出现书法过于整齐或呆板的馆阁体书风并大为盛行。但馆阁体虽为科举重要书体,却严重阻碍了书学自由精神,所以明朝急需一批书家突破馆阁体书风,从而创造出新的书学风格。
董其昌言:“东坡先生书,世谓其学徐浩。以予观之,乃出于王僧虔耳。但坡云:‘用其结体,而中有偃笔,又杂以颜常山法。’故世人不知其所自来。即米颠书,自率更得之。晚年一变,有冰寒于水之奇。书家未有学古不变者也。”②(宋)苏轼撰《东坡后集》(七巻),刻本。董其昌打复古旗号,追求古之墨色,用墨恰到好处,表现一种直率与疏淡的意境,字与字相连处自然顺畅,给人以强烈对比,并以用墨浓淡表雅意,与苏轼老庄思想示契而合,这说明其受苏轼的影响之重。
以董其昌为代表的云间书派,在书法上不拘一格,直抒胸臆,达意而求其态。此举将苏轼个人书风完全展于纸中,将个人情感融于其中,在章法与结字上应用夸张手法将笔融于个人性情中,自由洒脱、放浪不羁、独具一格,为元明尚态书风打开了新天地。
宋代书风对明末清初的影响更为直接,如张瑞图、黃道周、倪元路、王铎、傅山等大师,如言:“论书者云,多似其人。苏文忠人逸也,而书则庄。”清代虽重碑学而轻帖学,但对苏轼的帖学并无贬低,反而受到推崇。帖学大成者刘墉十分推崇苏轼,其书学十分接近苏轼的书学,以浓墨为主,雍容大方,自然纯朴,典雅凝重,让我们见难见之作。
总之,受苏轼影响的书家众多,正是由于苏轼对“神、气、骨、血、肉,五者阙一,不为成书也”的推崇,加上“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之意,不但为书家提供了创作之意,也是苏轼“气韵”书风了不起的一个突破。
五、结束语
苏轼“气韵”观来源于魏晋南北朝的禅宗思想,其并不是直接抄取魏晋南北朝禅宗与宋朝禅宗,而是出于古而不泥于古,从中得出自己的“气韵”观,将自我之情中的意、气、韵、神融入其中,将“气韵”观融于书学,从苏轼的书画中便可知“笔愈简而气愈壮,景愈少而意愈长”, 这便是苏轼“气韵”观的第一重境界心之妙。苏轼自此得出气韵之法第二重“无法之法”,正如苏轼之言“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二法一环连一环,点出苏轼书画气韵之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