抑郁症斗争史:为什么名人看起来更易中招?
2023-08-11
抑郁症,从耀眼明星到官员政客,从空难飞行员到学者翻译家,无不被其所困,甚至驱使生命走向黯然的终结。
“不知道什么缘故,我是这样的悲伤……”受过抑郁困扰的诗人海涅,在他著名的诗歌《罗蕾莱》中这样开头,形象地道出了抑郁人群的真切感受。抑郁症并不像一些人所认为的,纯属一时想不开的心理问题,它属于生理性疾病,与遗传和环境刺激都有关系。很可能并无来由,人就被一种失望、沮丧、无助的心情所笼罩,挥之不去。轻度的病人闷闷不乐、思维行动迟缓,严重的病患连起床、进食这样简单的行为都无法完成,真正心如死灰、形如槁木。
历史上对抑郁症的认知,曾在荒谬与崇高、罪恶与时尚之间剧烈摇摆。绝望痛苦古今皆然,而人类认识自身的过程远非一蹴而就,一部抑郁症斗争史,莫不是社会、思想、科学、文化变迁的一道侧影。
恶毒 时尚 异类 美感
抑郁症,又叫忧郁症,这一现代名词诞生于西方。中医中也有与之接近的表述,是比较笼统模糊的“郁”“郁症”,既指忧思抑悒引起的情志致病,也指气血郁滞等生理反应。古书里不乏“郁郁而终”的“多愁多病身”,屈原、赵匡胤、李贺等人也曾被划归古代著名抑郁症病人之列,但追溯抑郁症的正统起源还得从西方说起。
忧郁的英文单词melancholy,词源出自希腊文的melainachol,意即黑膽汁。古希腊人认为人格受到四种体液的影响:黏液、黄胆汁、黑胆汁与血液,而忧郁就是黑胆汁过多造成的。黑胆汁当然是不存在的,不过在不同的文化中,的确都不约而同用黑色来代表忧郁,诗人荷马就将抑郁的心情称为“苦恼的乌云”。
公元前5世纪末,被尊为“医学之父”的希波克拉底,认识到忧郁是由内因外因混合而致。他对当时流行的祈天“神疗”不屑一顾,认为那都是骗术,提出服用曼陀罗花等通便或催吐的草药,达到重新平衡体液的效果。希波克拉底还建议国王帕迪卡斯二世与所爱女子结婚,来治疗忧郁症。不过哲学家苏格拉底和柏拉图反对这种体液论,认为严重的精神障碍属于哲学范畴。柏拉图还提出了成长模型:一个人的童年生活会决定成人后的性格。他的学说深深影响了现代精神病学。有人因此提出,希波克拉底是“百忧解”的祖师,而柏拉图则可看作精神动力治疗的先驱。
中世纪时,基督教思想统治整个社会,忧郁症被看作是一种罪恶的病症。著名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就认为灵魂不会臣服于身体疾病,灵魂不在上帝的管辖之内便是受到魔鬼的诱惑。抑郁症患者连同当时所有的精神疾病患者,被认为是因灵魂犯罪而遭到天谴,因为不虔信上帝而无法争得救赎。现今把忧郁症视为耻辱的观念也许就是滋生于这一传统。最极端的时候,忧郁症患者会被当成巫师、巫女、异教徒,受到诬蔑和残酷的迫害。
中世纪把忧郁症道德化,文艺复兴时代则将其浪漫化。欧洲北方沿袭传统多把巫术与忧郁症相连,而南方把天才与忧郁症相提并论,这一源头要追溯到亚里士多德,他就认为忧郁不完全是坏事,“在哲学、诗歌、艺术和政治上出类拔萃的人”,都有忧郁的特质。这一时期诞生的伟大人物似乎也印证了他的话,米开朗基罗、达·芬奇、牛顿等无一不是忧郁的天才。南北两种观点竞争激烈,最后后者占了上风。
“忧郁”代表着深刻、复杂甚至天赋的观念席卷欧洲。弥尔顿在其诗歌《沉思的人》中高呼:“欢迎啊,最神圣的忧郁!”气质阴郁开始被视为有深度,脆弱的性格则被看成为深邃心灵付出的代价。上流社会流行这样的姿态——满脸愁容、沉默寡言、一头乱发,躺在沙发上,凝视地面或死盯着月亮,几小时一动不动……忧郁变成了一种时尚,是风靡一时的“贵族病”。有人记载,16世纪时一位理发师看完《哈姆雷特》后抱怨这本书让他感到忧郁,结果遭到众人的谴责。“忧郁?老天,说什么傻话,你这个剃头的哪有资格讲忧郁,忧郁是朝臣手臂上的徽章啊!”而以现代精神病学的视角来看,哈姆雷特就是一个患有反应性抑郁症的典型人物:自我厌恶,丧失一切兴趣,迟迟无法做出行动。
17世纪是欧洲的理性时代,生理学与解剖学领域不断涌现出重大成果,为人们对精神疾病的理解提供了唯物的依据。1621年罗伯特·伯顿的《忧郁的剖析》,就是对以往抑郁症研究成果的集大成者。当时流行把人看作是一部机器,代表人物为哲学家笛卡尔。受其影响,对抑郁症也产生了很多相对科学的解释:比如认为忧郁症是纤维失去弹性所引起的,或是归因于大脑特定部位的血液供应量减少等等。但在理性至上的时代,失去理性的抑郁患者还是会受到歧视,被看作是放纵自我的异类。当时治疗抑郁症的方法也充满机械般的残忍,其中有一派就主张用身体痛苦来分散对内心痛苦的注意,常见的是让病人溺水,或是放到旋转的奇怪机器里让人昏厥呕吐。
当纯粹理性太过乏味,浪漫主义就开始抬头,18世纪末到维多利亚时期,忧郁也随之时来运转,被时人视为具有洞察力的心理状态。康德就认为“忧郁可远离俗世尘嚣”,“以规范为准的美德有个特点,它似乎是要与心灵的忧郁结合才能达到最高和谐。”疾病成为精神的高地,也不乏同例,就像19世纪前期肺结核就被认为带有特殊美感,并与创造力紧密相连。
进入现代,对抑郁的认识主要来自精神分析理论和精神生物学。弗洛伊德说忧郁是一种哀痛的形式,因失去原欲、食欲或性欲的感觉而生成,“失去欲望的人会倾向于忧郁”。现代精神病学的创始人、德国的克雷佩林,把忧郁症分为三种类型,从最轻微的精神的怠惰,到最严重的症状,包括“梦境般的妄想和幻觉”。他分析忧郁症的成因主要是有缺陷的遗传,外部环境的刺激占一小部分。这两种主流的观点,将抑郁症的认识纳入科学的轨道至今。
名人更易得抑郁症?
许多人认为,名人更易得抑郁症。在大众眼中,成功与声名的膨胀,孤独压力或许无形中也会放大了几倍,即使是像罗宾·威廉姆斯、憨豆先生、金·凯瑞这样生产快乐的喜剧演员,也难逃抑郁症的魔爪。另一种看法认为,拥有创造力的天才们更容易患上精神疾病。巴尔扎克就曾说“天才就是人类的病态,它就如同珍珠是贝的病态一样”。不过,还有一种可能是,名人的抑郁症更容易被世人关注,而普通人只能默默在抑郁的深渊中挣扎。
抑郁会影响艺术家的创作。多病早夭的唐代大诗人李贺,一生郁郁寡欢不得志,这深刻影响了他奇峭苍凉的诗歌风格,诗中遍布枯木愁雨、残墟荒冢、哀猿啼乌等意象,人称“诗鬼”。抑郁的情绪往往会使画家倾向选择冷色调与弱色调,美术史家就认为毕加索阴郁冷酷的蓝色时期,与他当时的心理状态莫不相关。波德莱尔在《巴黎的忧郁》中更提纯了一个城市的气质。但严重的抑郁会摧毁生命的意志。作家伍尔夫在口袋中塞满石子自沉欧塞河中,歌手张国荣从香港中环的酒店24层一跃而下,著名数学家哥德尔甚至产生了幻觉,相信食物都被毒化了而拒绝进食,最后活活饿死。
还有一种抑郁的情况属于躁郁症,又称双向情感障碍,这种疾病在1899年被正式定义。顾名思义,患者的情绪在狂躁与抑郁之间来回切换,像坐过山车一样,一会儿亢奋到顶点,转眼间可能又坠入抑郁的谷底。医学上把躁郁症称为双相情感障碍(抑郁症为单相)。牛顿、贝多芬、梵高、瓦格纳、费雯·丽等许多名人都患有这种疾病。狂躁来袭时,牛顿会不舍昼夜地工作,不知饥饿,没有耐心坐下来吃一顿饭。2014年自杀的罗宾·威廉姆斯是典型的躁郁症患者。他的本行是说单口相声,据说现场表演的舞台风格近乎疯癫,他自己承认一上台就会变成一个疯子,一回到生活中立刻把自己封闭起来,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抑郁的原因多种多样。作家川端康成是因为身世悲惨,2岁父母双亡,14岁所有直系血亲都离他而去,超越年龄所能承受的悲哀,其人其作一生都贯穿着忧郁悲凉,终在73岁声名巅峰时含煤气管自杀。华裔女作家张纯如是因为深受刺激,写作《南京大屠杀》一书时每天直面历史的血腥,由失眠噩梦发展成精神的嚴重抑郁,最后也走上了绝路。还有人是追求完美。女作家乔治·桑描述伴侣音乐家肖邦,“在要谱曲时,思虑过重,为无法达到尽善尽美的构想而遗憾,这使他陷入绝望。他整天整天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啜泣,来回走动,折断他的笔,把一个音重复一百遍或是修改一百遍,写好又涂掉……”第二天重复这一过程,“在一页纸上花上6个星期”。说起音乐,据有人统计,听过匈牙利那首“自杀圣曲”《忧郁的星期天》后赴死的人,加起来将近200人了。
“尽可把他消灭掉,可就是打不败他。”写出《老人与海》中这样经典句子的海明威,在1961年端起双筒猎枪伸进口中,一枪炸破了头颅盖。那么热爱女人和冒险的作家,晚年无法摆脱抑郁,在书桌前面对手稿一坐数小时,不能完成任何事情。他的父亲、妹妹、弟弟、孙女等7名家族成员先后自杀身亡,美国公众将其命名为“海明威魔咒”,这种普遍的抑郁很可能与家族遗传有关。还有学者将抑郁症当作文化课题研究,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提到忧郁症与殖民主义有关系,是殖民统治者统治阴谋的一部分。
如何摆脱抑郁?
因抑郁而自杀的比例颇高,但历史上也有人终身勉力像踩高跷一样维持着平衡,最终渡尽劫波。丘吉尔说“心中的抑郁就像只黑狗,一有机会就咬住我不放”,不过他也活到了91岁高寿。还有人在痛苦中找到奇特的慰藉,比如哲学家克尔凯郭尔。他的抑郁症或与遗传有关,曾陷入不可克服的忧郁,认定自己无法享受家庭的幸福,而与深爱的女子解除婚约,终生未娶。克尔凯郭尔认为快乐会令他衰弱,他写道,“我的悲伤是我的城堡,在我最忧郁的时候,我爱生命,因为我爱忧郁。”
苏联作家左琴科以讽刺和幽默小说闻名,1926年他的写作生涯正处于顶峰,选集总销量达到495万本。“在我的书中有笑,在我的心中却没有。”他在年轻时吃药来治疗忧郁症,“两年内吞下了半吨重的药丸”,但收效甚微。“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才使我这么忧郁。”左琴科开始用弗洛伊德和巴甫洛夫的理论分析自我,回忆童年,据他说用这种方法治好了自己。
另一种摆脱忧郁的方法,即如历史学家托马斯·卡莱尔所说:“劳动吧!不要绝望!”严重的抑郁症使达尔文“三天内就有一天什么都做不了”,他对自己这种精神上的虚弱深感失望,曾写道:“适者生存,或许我应该满足于看着其他人在科学研究方面大步前进。”很显然,著作等身的他绝非一事无成。他在信件中无数次提到工作的救赎作用,将其称之为“唯一一件使我还能够忍受生活的事情”。叔本华也赞同这一点——工作可转移人对与生俱来的忧郁的注意力。“如果世界是个华美又舒适的天堂,”他写道,“人类就会无聊至死或自杀。”弗洛伊德甚至认为轻度的抑郁最适宜工作,能让人多产,专注地致力于某一项事业。
英国散文家德·昆西用鸦片麻痹抑郁的痛苦;拜伦先是用鸦片,后来偏爱酒精;剧作家奥尼尔则在每每随剧本完成而到来的抑郁期间喝得醉醺醺。美国总统林肯曾服用一种19世纪常见的药物“蓝块”来治疗抑郁,因其中含有大量水银而导致神经兮兮、暴躁易怒。意识到这点后,他在1861年总统就职典礼前毅然停用,内战期间以超强自制力顶住了巨大压力。在20世纪早期,对抑郁症的唯一药物治疗是鸦片与安他非命,但容易使人成瘾。电击等“疗法”也被采用,但往往导致的结果是病人身体受损乃至失忆,“治愈”的可能性极低。
据现代生物学家研究,抑郁症是由于大脑中缺乏一种或多种神经递质所致。抑郁症药物的开发,都集中于增加神经递质的浓度或活性。第一个专业的抗抑郁症药物异烟肼诞生于1952年,一群肺结核病人试服刚合成的异烟肼药物治疗肺病,却发现令他们莫名地狂喜起来,于是歪打正着被用在抑郁症上,后因出现肝损害等众多副作用而被停用。最著名的“百忧解”于1988年问世,它是第一个被FDA(美国食品和药物管理局)批准的抗郁剂,此后的左洛复、赛乐特、喜普妙、来普适等类似药物相继问世,逐渐被人们所接受。
进入现代社会,生活节奏加快,人际关系复杂,物质追求至上等等,都让压力和焦虑无处遁形,难以排遣的抑郁已成为这个时代突出的一种精神症候。积极心理学之父马丁·塞利格曼,对于这个时代的抑郁症,曾下过一个诊断——“自我的失常”。他认为当今个人主义猖獗,人们把自己看作世界的中心,面临失败只会变得更加沮丧。
关于抑郁症的成因,生物学家和心理学家一直争论不休,如今抑郁症受基因和外部环境共同影响的理论得到确认,不过并不能确定哪个因素作用更大,至今也仍有种种相关问题未有定论。据统计,全世界有着3.22亿抑郁症患者,患病率高达4.4%。仅中国便可能有9000万抑郁症患者,患病率在3%-5%之间,部分地区甚至高达6.1%。虽然人们已经史无前例地拥有了多种抗击抑郁症的武器,但抑郁症防治和识别率极低,在中国,地级市以上的医院,抑郁症识别率只有20%,不到10%接受过药物治疗。研究者建议,抑郁症需要进行预防性治疗,发作3次以上,就必须进行长期治疗,甚至终身服药。每个人都应正确认识抑郁症,积极预防或治疗,消除偏见。
(来源:国家人文历史)
责任编辑/张元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