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视角下科马克·麦卡锡“边境三部曲”中的交易行为

王晓丹 常慧童

[   摘 要   ] 逐利的交易行为渗入生活的方方面面，是现代性的一大特征。在“边境三部曲”中，交易行为贯穿全篇，受到当地居民乃至主人公的广泛接纳，显示出20世纪中期逐利的现代性在美墨边境已经占据统治地位，改变了生活方式，也内化于居民心中。现代性社会交易泛滥，利益尺度统治了人际交往，造成了主人公的悲剧命运。面对一味追逐利益带来的现代性危机，麦卡锡赞美无偿互助和无私之爱，呼唤人性的复归。

[   关键词   ] “边境三部曲”；科马克·麦卡锡；现代性；交易行为

[   中图分类号    ]  I106.4[    文献标志码   ] A

科马克·麦卡锡（Cormac McCarthy）是当代重要美国小说家，被评论家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称为“梅尔维尔与福克纳公认的继承者”“美国当代四大超一流小说家之一”。[1]1自《血色子午线》之后，他的创作重心由美国南方转向西南部，这一阶段的代表作是成书于20世纪90年代的“边境三部曲”系列，即《天下骏马》《穿越》和《平原上的城市》。 “边境三部曲”塑造了约翰·格雷迪和比利·帕勒姆两个牛仔少年主人公的鲜明形象，他们品行高尚，热爱放牧生活。然而，他们虽拥有精湛技艺和正直品性，却在20世纪中期的美国西南部处处碰壁，前往墨西哥追寻理想生活的旅途也以失败告终，约翰死于建立家庭的尝试，比利则在没有了农场的德克萨斯流浪。

自“边境三部曲”问世以来，牛仔少年的追梦之旅因何沦为梦碎之旅，始终是学者关注的焦点。有学者将牛仔梦想的逝去归因于现代科技的发展，认为稳步推进工业化进程的德克萨斯无法容纳牛仔的田园理想。张健然认为，无论德克萨斯抑或墨西哥，“技术文化”都取代了“自然文化”成为社会的主导。[2]17作为“科学人文主义者”的麦卡锡，在揭露科学技术与工业文明对西部自然和人文环境造成冲击的同时，倡导人文主义精神，呼吁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3]20

对工业科技逐渐占据上风背后的原因，亦即现代性的逐利特征，目前较少讨论。现代性特征众多，其中经济上逐利的取向是重要一环。在世俗化过程中，格里芬（David Griffin）提出，社会“用功利主义的经济观取代了道德观”，这种观念注重物质和财富的增多。[4]27韦伯（Max Weber）也认为，现代性特征之一是在新教伦理“天职观念”的基础上，采用了理性化的生产组织形式，即“簿记方式”，以确保获利。[4]103交易行为是人际交往的重要部分，而逐利的交易在“边境三部曲”中大行其道，体现了现代性对人类生活的影响。从交易行为分析“边境三部曲”，有助于深入探究现代性對边境地带乃至主人公个体造成的影响。

交易行为贯穿三部曲始终，其背后一味逐利的价值观不止带来生产方式的更迭，也带来人际关系的异化，而后者同样是牛仔少年梦碎西部的原因。追逐利润，以获利作为唯一衡量标准，这种现代性的特征不只体现在工业领域，同样体现在传统农业之中——不只改变了生产方式，更改变了人际关系。母亲卖掉无法盈利的牧场，让约翰踏上旅途。墨西哥并非荒野，逐利的现代性统治国境两端。甚至连不愿舍弃旧日生活方式的年轻牛仔本人，在对交易行为的依赖中也俨然内化了现代性。随着现代性的高扬，利益成为人际关系中唯一的价值尺度，为了获利，人成为商品和工具。一味追逐利益带来的现代性危机，令主人公失去爱人，梦碎西部。面对形形色色的交易行为，麦卡锡认为，人类无法抵抗交易和现代性带来的利润和舒适，但他同样警惕交易中一味逐利的工具理性对人际关系的侵蚀。麦卡锡借与交易行为形成对比的无私帮助，呼吁人们面对现代性守住“不可交易之物”，用无偿的互助和无私的爱重拾人性。

一、国境两端的交易：同样的现代性

“边境三部曲”展现了现代化进程中的美国-墨西哥边境居民形形色色的生活方式。《天下骏马》中，在美国，约翰的母亲出售牧场投身城市，石油公司的油井吸引了无数年轻人。在墨西哥，牧场主埃克托尔经营的普利希马牧场欣欣向荣，吸引着约翰等牛仔少年。美国和墨西哥现代化的程度不同，在美国失去的牧场生活，在墨西哥依旧存在。然而，现代性注重获利的特征和精打细算的交易行为，在国界两侧均大行其道。韦伯提出，“一个行为，只要当他根据其所认为的意向，以设法满足对有用效益的欲望为取向时，就应该叫做‘以经济为取向。”[5]85以此标准，国界两端居民的交易行为，都体现了以经济为取向的现代性。这些逐利的交易背后共通的现代性因素，让约翰在国境两端不同的社会中同样难以安身，也让比利见证了人类对自然的戕害。

（一）消逝的农场与命运的转折

在“边境三部曲”的开端，《天下骏马》中，约翰的母亲出售家传的牧场，让渴望牛仔生活的约翰不得不远走异国。而在墨西哥，因为无法证明骏马是伙伴的合法财产，约翰失去了刚刚得到的牧场生活，被投入监狱。约翰在国境两端无以为家的处境，与边境居民对在交易中获利的追求密不可分。

首先，约翰的母亲出售牧场，是在经济上理性计算盈亏的结果。格雷迪家族的牧场曾因祖先的努力盈利颇丰：“他的外曾祖父赶着六百头公牛走过了同样的路，并用那笔钱盖了这所房子”。[6]4然而，到约翰父母这一辈时，牧场已经无法盈利。约翰的母亲拒绝将牧场交给他打理，不止因为她热爱都市生活，无法理解约翰的牛仔梦想，更是因为“这里根本没有钱。这个地方二十年来的一点儿收入刚够开销的”，牧业已经难以为继。[6]14然而，作者表达了出售土地带来的利益。约翰的父亲提到 “去年打出的IC克拉克一号油井就是个大钱眼”。[6]10无处不在的油田巡逻车和石油公司的地图暗示着约翰的母亲将牧场卖给了石油公司，获益颇丰。追逐利益的交易行为，让居民放弃农场生活，投入石油工业，约翰因此离开故乡。通过一次次交易行为，现代性改变了美国西部。

墨西哥现代化程度不及美国，传统的生活方式有所保留，这也是约翰被墨西哥吸引的原因。在墨西哥，经营农场有利可图。普利希马农场与失去的格雷迪牧场十分相似，同样来源于移民法案分配的土地，牧业欣欣向荣，恍若失去的伊甸园的景象吸引着约翰，令他想要在这里待“一百年”。[6]95然而，墨西哥人接纳现代性正如美国人一般，这从对交易行为的严格把控中可以看出。《天下骏马》中，牧场主派工人安东尼奥去美国购买马匹。安东尼奥经历重重困难，进了三次监狱，却还是带回了“……海关出具的验货清单和用蓝色丝带系着的长条马尼拉纸信封，内装有关这匹马的证书和表示所有权转移的票据。”[6]124墨西哥农场工人对交易行为中票据的重视，预示了后文管理人员“上尉”索要牛仔们的护照，一遍遍核对驾驶证，索要“证明马的所有权的证件”。[6]166吉登斯（Anthony Giddens）认为，资本主义首先是一种经济秩序。[7]61现代性的一大特点便是确立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的信条，开发了种种制度和票据保卫个人的利益。因为忽视了现代性对市场的规范要求和对利益的保护，无法证明骏马是自己的合法财产，约翰和好友罗林斯失去了普利西马农场这个家园，少年布莱文斯则命丧他乡。

（二）奇货交易与自然生灵

无独有偶，在《穿越》中，比利面临的种种交易行为，也能说明国界两侧逐利的现代性殊途同归。比利在美国捕捉到怀孕的母狼之后，试图将狼送回墨西哥的群山。为了保护牧民的财产——牛群，美国政府出钱悬赏狼皮，居民执着于凭捕猎获利，以至于美国已经无狼可捉。比利去买诱饵的时候，老人说，“埃克尔斯先生已经把所有的狼都捉尽了。”[8]34然而比利并不知道，墨西哥人也将狼视作带来利润的珍奇货品。虽然比利用一种现代性的巧妙方式，称狼为“大牧场主的财产”，试图利用现代性保护私有财产的观念保护母狼，狼还是被警察强行用一个银币买走，放到斗狗场里供人取乐。[8]68无论是开设斗狗场的小庄园主，还是带来狼的警察，都因这头狼获利颇丰。因为对额外利润的追逐，他们抓住一切获利的机会，甚至不惜与比利强行交易，将自然生灵占为己有。在美国，狼是与政府交易的货品；在墨西哥，狼是奇貨可居的商品。虽然现代化程度不同让交易方式不同，但国境两侧都被逐利的现代性裹挟，美国的农场和墨西哥的群山之间，以母狼为代表的自然在利益面前无所归依。

麦卡锡的作品关注全球化议题，尤其是“全球化对地方的影响”。[9]36全球化是现代性的重要表现形式，伯曼（Marshall Berman）认为，“现代的环境和经验直接跨越了一切地理的和民族的……界限：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现代性把全人类都统一到了一起。”[10]15国境线两端异曲同工的交易行为，体现出在20世纪中期以精打细算追求利润为表现形式的经济现代性已经在全球尺度内扩散。怀念传统生活的牛仔少年主人公，不但无法逃离现代性，而且已经内化了现代性。

二、交易中的主人公：现代性的浸染

过往，研究者偏重从麦卡锡的主人公对现代性的抵触入手，研究麦卡锡作品中的现代性主题。蒙克（Nicolas Monk）指出，“在麦卡锡的作品中，逃离现代性从而进入无法解决的危机的过程成为了艺术。”[11]92然而，麦卡锡的主人公同样适应了，甚至内化了部分现代性。《天下骏马》中，约翰和罗林斯惯于依靠现代环境下的交易行为，认同打工谋生而非开拓牧场的理念。《平原上的城市》中，比利更是内化了现代性的交易理念，在人际交往中也精确计算获利。他们在交易行为中如鱼得水，甚至依赖交易行为而生存，更进一步体现了现代性为边境带来的深远影响。

（一）依赖交易行为：渴望谋利

虽然向往着传统牛仔的放牧生活，但在20世纪中期现代化进程如火如荼、现代性思维也大行其道的西南边境，牛仔少年们对现代性带来的生活方式早已习以为常。在三部曲的开端，《天下骏马》中，约翰和朋友罗林斯比起自给自足，更偏好通过交易行为获取生活用品。在边境线的美国一侧，“他俩买了红肠、干酪、一大块面包、一瓶蛋黄酱，还有一盒饼干、十二听维也纳香肠罐头，又买了一打袋装‘酷爱果汁粉、一小条熏肉、几听菜豆罐头、一袋五磅重的粗玉米粉和一瓶辣酱。”[6]34当布莱文斯烤野兔时，约翰嘲笑他，“你把那玩意当晚饭？”[6]63可见约翰虽然渴望牛仔的生活方式，然而实际上已经习惯了随处可见的餐厅和善意的路人。这种交易方式的前提，正是空间的现代性：墨西哥并非“西进运动”中等待征服的处女地，危机四伏的拓荒期已经结束，和平的居民随处可见，这些居民就算没有全部都慷慨到免费提供饮食，至少也习惯于与外国人公平交易。

同时，牛仔少年通过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换取金钱，再用金钱换取商品，将自己融入劳动力交易的现代体系。有学者认为，牛仔这一形象本身，便带有“美国亚当”殖民主义的底色。[12]139然而，约翰和罗林斯并非如同典型的“美国亚当”一样，抱着征服荒野、开拓牧场的理想来到墨西哥，而是寻求工作的机会。约翰与罗林斯在普利希马农场找到工作之后，转眼间便买了一身新衣服。“罗林斯叹道，‘我们可讲究起来了，我们五天后就能领到工钱。”[6]119在打工的过程中，出卖自己的劳动力换取食宿和工钱，也是一种交易行为。在《平原上的城市》中，当长大成人的约翰爱上玛格达莱娜，想要与她成家立业，他甚至卖掉了象征牛仔身份的马匹和枪支。如果计划成功，这次交易行为本应使他成为一个现代工人，心甘情愿地放弃牛仔身份，告别传统生活。可见，在诸如方便的交易、安定的家庭这些现代性的馈赠面前，传统放牧生活不但被大多数美国居民抛弃，其诱惑力甚至对牛仔少年也有所减弱。生长在现代社会的主人公，虽然渴望旧日生活方式，早已无法超脱现代性而独立于世。

（二）拥抱现代性：重视获利

在“边境三部曲”中，主人公在不知不觉中接纳甚至依赖交易行为。不仅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意识到现代性带来的便利，甚至承认了交易行为背后追逐利益价值观的合理性。《平原上的城市》中的比利，就是长大成人的牛仔少年内化现代性价值观的代表。在马克·麦戈文农场，比利用诙谐的语言承认了现代生活之于传统生活的优点：“手指一按，电灯就亮，我喜欢这。”[13]68蒙克认为，麦卡锡的小说体现了“即使是最基础的科技也会在推动力的刺激下蓬勃发展”，而提供这种推动力的就是追求获利、精确计算收益的现代性。[9]11现代性发现了科技的商业价值，在商业公司的推广之下，“电灯和自来水”伴着一次次交易行为走进千家万户。就算是遥远、传统的马克·麦戈文农场，也难以抵抗科技带来的便利——购买科技产品，曾风餐露宿的牛仔少年更是欣然接受。同时，比利内化了以交易中的获利作为尺度的现代性价值观，甚至用这套体系衡量人的价值。在比利劝阻约翰营救妓女玛格达莱娜的过程中，他的思维完全是现代性的：“她不是美国人，她没有公民身份，她不会说英语……”[13]119比利接纳了现代性逐利的思维方式，将营救玛格达莱娜视为一桩风险极大又缺乏收益的“赔本买卖”。对利益的追求改变了人际关系，甚至连淳朴的牛仔少年也难逃影响。

孔伟提出，现代性征服西部的一大原因是，“西部居民放弃了对西部精神的执着”。[14]254西部居民对现代性价值观的接受乃至拥抱，是现代性大行其道的推动力。从约翰和比利信任交易行为、依赖交易行为、在交易行为中精打细算以求谋利的情节中，可见他们已经部分内化了逐利的现代性。虽然他们能够接受“电灯和自来水”，却无法融入他们的时代。他们面对的悲剧，很大一部分并不来源于传统生活方式的丧失，而是来源于现代性思维下泛滥的交易对人际关系的损害。

三、大行其道的交易：现代性的危机

科技发展并非主人公失去家园唯一的原因，“边境三部曲”中的牛仔少年也曾经拥有熟悉的牧场生活。在《天下骏马》中，年轻的约翰在普利希马农场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在《平原上的城市》中，马克·麦戈文的农场为约翰和比利提供了清贫却和谐的安身之处。然而，他们田园诗般的生活却因为营救妓女玛格达莱娜的行动，通向约翰死亡、比利流浪的惨烈结局。他们的悲剧，与交易中一味逐利的工具理性无法分割。韦伯认为现代性充斥着工具理性，“当人们在评价精密计算在社会活动中的重要性时，就已经承认了其重要性”。[4]108以计算性、效益性和非人性为特点的工具理性，在无序发展之后，反过来危害了以博爱、平等为基础的伦理理想。蒙克指出，麦卡锡的小说并非反对理性和现代性，而是反对哈贝马斯（Habermas）理解中“高度工具化”的理性，他将其与有益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理性区分开。[9]24“边境三部曲”中牛仔少年的厄运背后，一味逐利、忽视人性乃至践踏人性的交易行为难辞其咎。

（一）只重得失，践踏情感

在“边境三部曲”中，作者描述了一个人与人之间互相伤害的世界。现代性的交易尺度大行其道，令获利成为了人际交往中唯一的取向。《天下骏马》中，农场主埃克托尔对约翰和独女阿莱詹德拉的感情大为光火，认为约翰试图通过他的女儿夺取他的牧场，因此把他送进监狱。作者借罗林斯之口，揭示了旁人眼中约翰的私心，“你看上了这片广阔的牧场？”罗林斯问。[6]136值得注意的是，埃克托尔认同阿方莎选择夫婿的权利，“阿方莎那时也不是个小孩子了，应该让她自己做选择，但是却没有。” [6]142然而，他在阿莱詹德拉的爱情上却寸步不让。阿方莎所爱的马杜罗虽然政治观点激进，却同样是贵族出身，而阿莱詹德拉的爱人约翰只是一个穷人。虽然埃克托尔的谋生方式依旧是传统的，他却如同现代性的资产阶级代表者一般，“以现代意义下的理性计算为出发点进行行为判断”。[15]65在家人的婚姻上，他也如同计算交易得失般，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埃克托尔的雇工安东尼奥也接纳了这种逐利的价值观，“只要是一把金钥匙，就能打开任何一扇门”，他对约翰说，这之后很快约翰和罗林斯便被埃克托尔打入监狱。[6]145麦卡锡用讽刺的口吻，将监狱描述为一个“人人平等”的自由市场，“这座监狱不过是由狱墙围绕的小村落，充满了物物交换的小市场，各种东西都有，从收音机、毛毯到火柴、纽扣、鞋钉。交换者之间经常争地盘，抢位子。这一切其实跟商业社会的财物标准一样建立在堕落和暴力的基础之上。衡量每个人的绝对平等的标准只有一条，那就是他是否乐意去杀人。”[6]178麦卡锡借描写监狱的黑暗，抨击现代性潜藏在“自由市场”“人人平等”口号下的黑暗。在农场的祥和景象之下，是与监狱无异的、被交易统治的世界——人人为了自己精打细算的利益，将人际交往视为交易，无利可图时则伤害他人。

（二）疯狂逐利，戕害人类

过度泛滥的交易行为对人类的伤害不只限于扭曲了人际关系让人与人之间刀剑相向，甚至为了经济利益，连人本身都在交易中成为商品。在形式理性驱使之下，从《穿越》中的母狼，到《平原上的城市》中的人类，一切皆可交易。《平原上的城市》中，玛格达莱娜幼年便被卖作妓女，又被转手多次，成为他人牟利的工具，残酷的交易戕害着弱者的身心。老鸨爱德华多更是可谓将逐利的形式理性发展到极限：连比利都察觉他“爱着玛格达莱娜”，却同时将玛格达莱娜视作謀利的工具。[13]211一旦察觉玛格达莱娜有逃离的企图，他便杀害了她，如同丢弃废品一般。相比之下，约翰对玛格达莱娜的爱完全是价值理性的：他一心要把玛格达莱娜带出火坑，与她结婚，无畏边境官僚机构带来的困难，也不考虑经济条件。约翰和爱德华多的决斗，从这个角度看，无异于形式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决斗。最终，两人同归于尽，只有比利抱着挚友的遗体质问上天，“你看见了没有”。[13]255

比利见证了在交易中高扬的工具理性带来的现代性危机。曾拥有自给自足、放牧牛群的牛仔梦，也迷恋现代文明和舒适生活，比利始终没有放弃在形式理性和价值理性之间找到平衡的努力：他试图和爱德华多谈判，赎买玛格达莱娜。然而，交易玛格达莱娜的行为本身也是将玛格达莱娜视为商品，他内心的现代性因素让爱德华多反驳他：“你以为我是个人贩子？”，而比利无话可说。[13]116最终，在见证了约翰被杀的悲剧后，比利终于不得不直面现代性危机：形式理性和价值理性的矛盾已经无法弥合，社会被异化的交易行为裹挟，利益作为唯一的判断尺度，戕害着人类和人性。他离开了牧场，放弃了曾令他流连忘返的“手指一按，电灯就亮”的现代生活，开始了流浪。

四、限制交易：现代问题的希望

“边境三部曲”中，交易行为大行其道，统治了美国-墨西哥国界线两端，将逐利的价值观铭入居民的内心，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乃至主人公的命运。泛滥的交易行为之下，约翰和比利虽有牛仔理想和高尚品格，却无法扭转命运的悲剧，失去传统生活方式的同时，也无法留住纯真的友情和爱情。交易行为带来悲剧，本质上是日常生活被现代性完全渗透带来的危机。孟凡生认为，“资本主义的商品化逻辑笼罩着现代日常生活领域，经济、利润和效益成为衡量一切的尺度。”[16]78在串联起主人公命运的交易行为中，麦卡锡表达了对现代性侵入生活、异化生活的担忧。同时，从文本中拒绝交易行为的情节中，可以看出依靠人性光辉遏制现代性危机的前景。

（一）交易蕴含的现代危机

面对泛滥的交易行为隐含的控制人类的现代性，麦卡锡毫不掩饰他的担忧。纵观“边境三部曲”，交易行为渗透入牛仔主人公生活的方方面面，在一味逐利中摧残美好，暗含着现代性的危机。在美国，约翰的母亲卖掉牧场，让约翰失去故园。在墨西哥，埃克托尔将相谈甚欢的约翰送进监狱。在利益面前，比利无法保护怀孕的母狼，只能亲手将其埋葬。玛格达莱娜沦为货物，约翰的大胆私奔和比利的试图交易都未能拯救她的生命。交易行为中高扬的形式理性大旗，将一切都变成商品以求谋利，甚至连自然生灵和人的身心也不例外。在交易背后无序扩张的现代性之中，“人类逐渐失去了自我，成为技术和机器的奴隶，或者成为别人或自身卑劣行为的奴隶。”[17]70而在现代社会长大成人的主人公深深依赖交易行为，无法彻底摆脱现代性的影响。但也正因为他们身处现代性之中，才更深刻地体会到了形式理性摧残价值理性的现代性危机。

（二）友爱作为问题的答案

描述牛仔少年追梦失败的“边境三部曲”，主色调无疑是悲伤的。然而，正如阿诺德（Edwin Arnold）指出麦卡锡的作品“强调全人类和所有存在的相互联系”，麦卡锡面对现代性带来的乱象，并非一味消极哀叹，而是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亦即用友爱互助替代逐利取向，用人类之爱限制工具理性。[18]186虽然工业化和现代化的大潮不可避免，但通过麦卡锡笔下一系列无偿帮助而非交易的行为，麦卡锡对价值理性的重视、对友爱和人性的呼唤跃然纸上。在《天下骏马》和《穿越》中，异国他乡的牛仔少年经常受到无偿帮助，路人乐于与他们分享食物，为他们提供住处。在比利的弟弟博伊德受伤时，医生的无偿救助挽救了博伊德的生命。而博伊德与墨西哥女孩留在了墨西哥，投身于反抗资产者的斗争，成为民歌中的“金发少年”，更是体现了人性和友爱的光辉。[8]287在《平原上的城市》中，墨西哥人尽管受尽苦难和贫穷的折磨，依然不惜伸出援助之手，而这份超越利益考量的人性之光，成为了美国牛仔心中永恒的温暖回忆：“里面的人会像亲人一样欢迎你……他们本来没有任何理由对别人，特别是对我这么一个外国来的白人小子表示热情。他们端在你面前的一碗煮豆，对他们来说也是得来不易的。”[13]78麦卡锡在抨击泛滥的交易行为中充斥的形式理性时，也讴歌了人类之间无偿互助的价值理性，赞美艰难时世中依旧流露出的善良与友爱。麦卡锡希望，人和人并非仅因逐利的交易联系在一起，而是因朴素的人类之爱，如同比利的结局一般，虽然传统生活方式已经逝去，老年的比利依然被一家好心人收留，重获家的温暖。

五、结语

麦卡锡的“边境三部曲”将真实历史融入虚构情节之中，在20世纪中期现代化旗帜高扬的大背景下，于故事情节中融入了对现代性逐利特征的反思。国境两侧充满只重视获利的交易行为，居民们，乃至主人公自己都难逃现代性交易思想的内化。从串联起主角跌宕起伏命运的一次次交易行为中，读者得以管窥现代性的危机：交易的无序扩张中，隐含着唯利是图的工具理性和异化人性、物化人类的现代性，这也是主人公深陷迷惘走向悲剧的原因。

麦卡锡通过作品中人伦友爱的光明和温暖，提出了他对现代性的建议，亦即鼓励人类用结尾处贝蒂太太收留比利时“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的、潜藏内心深处的伦理力量，代替将一切诉诸交易的现代性，让人性之光复归。[13]251这和麦卡锡作为“科学人文主义者”的一贯主张是相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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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 ]王立国

Trade in Cormac McCarthy's The Border Trilog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Modernity

WANG Xiaodan，CHANG Huitong

（School of Western Languages， Harbin Normal University， Harbin， Heilongjiang， 150025， China）

Abstract： One of the characters of modernity is that the profit-seeking trade permeates all aspects of life. In McCarthy's The Border Trilogy， trade ran through the text and was widely accepted by the residents and even the protagonists. It shows that modernity， which pursued profits， had ruled the border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Mexico， changed the way of life， and took charge of the residents. However， trade became rampant in the modern society， and the scale of interests dominated interpersonal communication， resulting in the protagonists' tragic fate. Facing the modernity crisis caused by blindly pursuing profits， McCarthy praised free mutual assistance and called for humanity.

Keywords：The Border Trilogy； Cormac McCarthy； modernity； tra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