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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之乐 希音于天地
——谈《二泉映月》中的国乐与哲学

2023-08-10文/

音乐天地(音乐创作版) 2023年4期
关键词:阿炳二泉映月二胡

文/ 王 娈

中国艺术精神与中国古代哲学思想有着十分复杂而紧密的联系,而道家哲学思想对中国艺术产生尤为深远的影响。彭吉象著《中国艺术学》中这样写到:“......中国艺术中的神、意、气、气韵、意境等,统领这些范畴的则是道。”道,是天地万物的本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四十二章,论道),道是世间万物运行的基本规律。艺与道结合的美学思想,生于天人合一的哲学背景之中,在道的这种乐韵之思里,中国音乐竭力追求创作者的内在精神与自然万物的自然融合,而这种融合体现的是一种生命的气韵。所以,但凡中国古代艺术大家,都必经此路,主客冥合为一而自喻适志,与环境、与世界,得到大融合,得到大自由。

道家哲学的这一韵致决定了道家之于艺术的地位,尤其是其引领之功,而二胡及阿炳之《二泉映月》恰恰是这一功用的合理诠释。

一、二胡与道家乐理理论的表达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八章,修身)水和万物共存与万物共生,最接近“道”。二胡在中国传统器乐合奏中不可或缺,展现了中国音乐的独特魅力,二胡作为中国传统民族器乐与中国精神共存,与中国音乐共生,在中国民族器乐中最接近于“道”而存在,其自身也极具道家音乐美学的内质。

(一)自然之道

道崇尚自然,认为艺术反应的对象应自然、纯朴,具有不加粉饰的形态和不受干扰的真情;在艺术风格上,则表现为平淡自然,浑然天成。二胡的材料为纯自然的物质,其特质本身体现着音乐与自然之关系是无上“自然”的。并且,从二胡的演奏对象看,感动人心的演奏多出自无争无求的民间艺人,如华彦钧,刘北茂等。“丝不如竹,竹不如肉。”是中国对美的声音的判断。认为由气息和自己身上的天然乐器——嗓子共同完成的声音才是最美的,这也体现了道家价值取向,自然天籁的声音才是最美的。二胡的气韵也最接近于人声,则最能合道的标准。刘天华先生的座右铭为:“抱朴含真,陶然自乐。”足以体现出他于自然之乐的追求。

(二)“气”之道

老子以“气”为天地万物之本源,然后生阴阳进而产生宇宙万物。而庄子更认为“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声,……”(庄子.至乐)庄子把“气”视为一种无处不在的物质形态。庄周的“气”具备了老子思想里所没有的灵动性,这种灵动性就是演奏中极为重要的呼吸感,具体而言,在乐句的起承转合及其衔接、转折、低音、重音等,都需要呼吸感的运用,对呼吸感掌控的是否到位,决定了演奏效果是否自然、流畅。更为重要的是,在二胡演奏华丽曲段时,呼吸感的运用可以增加氛围,类似于小说的“悬念”,留下无尽的空白让听众默默回思。“意到气到,气到音到”即是演奏二胡的理想状态,明代琴家徐上瀛也指出:“兴到而不自纵,气到而不自豪,情到而不自扰,意到而不自沉。”

道以“虚”为本,贵无轻有,认为“天地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虚实相生,有无相成,是万物充满生命力的源泉。正是在“虚”“实”的相互运动转化过程中,赋予中国艺术灵动、活泼的生机。虚实相生是二胡演奏中重要的表现手段之一,二胡这一典型特征,可具体体现在王国潼的《汉宫秋月》中,他在演奏中,运弓力度轻重交错、刚柔并济,从而在最大程度上表达了古代宫廷嫔妃所面临的恩怨情仇。另外,二胡演奏中“虚按指”的方法也给人造成一种似断非连、余音缭绕、意犹未尽之感,有如白居易“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弦外之意境。刚柔相济,虚实相生是二胡中常有的艺术表现手法,使有限的音韵表现出无限的“情思”。

(三)善美存真,天人合一之境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天人合一”是中国道家哲学、美学思想的终极追求,它强调了人的生命精神与自然、宇宙的统一。在老庄看来,“自然”是生命价值的本质,是真善美的本性,真善美的生命价值统一于“自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世间万物皆有生命之“气息”,体现了生命的境界和格调。

二胡演奏之境界,当能够自如的控制掌握全身力量,动作不僵硬而趋于自然,便到了第一境界;如果能够和二胡“合二为一”,手中乐器能够自如表达情思,则到了第二境界;在演奏时,若能成功进入音之联想的境界,音符不再是简单的音符,演奏者本身好似也忘其自身,这又高一境界;如再能够通使灵魂自由畅游在古今之境,用音乐传递古人之感和今人共感,如此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之境界,令人神之向往;如果能再进一步打开宇宙之间信息交流的通道,那么最终就悟到了“道”的本质。著名二胡大师闵慧芬的演奏声情并茂,她演奏越剧改编曲《宝玉哭灵》让人感动的掉眼泪,她说:“演奏时意念从未间断,乐队一起引子,就仿佛看到宝玉向我奔来,与我融为一体。我不知道我是宝玉还是宝玉是我。”有如此意念,便能与天地宇宙相为一体,进入真善美的境界,获得身心的自由。

二、阿炳《二泉映月》之精神内核

《二泉映月》经久不衰,历久弥新,无论听多少遍都耐人寻味,正如小泽征尔所说:“这样的音乐应该跪着听。”《二泉映月》早已突破纷繁的现实而与天地共生,宇宙共存,真正进入“致虚极,守静笃”之境界。所以《二泉映月》不仅是华彦钧的人生写照,也是能代表中国音乐之精神的作品。

音乐理论家沈星扬博士在纪念阿炳百年诞辰之际,发表了《从阿炳作品中看中国音乐的艺术道路》一文,他指出:“我们太把他想成身世可怜的民间艺人,忽略了阿炳体现的中国文化精神,阿炳体系为中国文化的高度体现,阿炳的艺术成就见诸中国音乐思想、作曲及演奏三个方面的高度结合。中国今后的艺术道路还取决于我们对中国文化及中国音乐艺术的了解。” 实则,“历史的加工”不利于认识真正的阿炳以及他的音乐,我们应该从真实质朴的音乐中了解这人们所谓的“悲苦”之人,感受他真正的人格精神。

(一)空灵:

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当瞎子阿炳双眼相继失明,沦为街头艺人以乞讨为生之时,也许才开始真正的人生。他已然超越了生死,尘世的一切得失善恶、利益冲突都随光明世界的骤然退却永久消逝,阿炳的灵魂随着那永不停歇的音乐一并自由畅游在天地万物之中,一无所有的他已然拥有所有。这样的阿炳无疑最接近于“道”,这样无欲无求,质朴自然,逍遥自由,虚静无为的阿炳以自己的人生诠释生生不息之“大道”,早已进入“玄之又玄”的“众妙之门”。而阿炳的人生之歌——《二泉映月》也是天人物我合一的“大道”之乐。阿炳不厌其烦的拉着他的这首“依心曲”,嘈杂的只有尘世的声响,他的心独属那悲哀却平静的曲调。

空明的觉心,容纳着万境,万境浸入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性灵。所以周济说:“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灵气”来自于“空灵”的境界,只有感悟到万物的生命本源——灵魂的时候,才能够感悟到艺术之本旨,音乐之内涵,《二泉映月》便是这个境界的具体写照。该乐本无名无姓,不过是后来者的添加,虽然有“泉”有“乐”,极大的揭示了该曲的“空灵”,实则,该曲本身的“无名无姓”才是最本质的“空灵”之境界的体现。其实这首曲子在很大程度上还是属于无标题音乐,这首曲子中既无“泉”也无“月”,有的只是阿炳的人生喟叹。也许,“无题”才是最好的标题,“无便是有,有便是无”,“道即是空”“道法自然”“无生万物”,或许这首属于阿炳的“依心曲”本该无题才最合乎“自然”。更重要的还是心灵内部的“空”,精神的淡泊,是艺术空灵化的基本条件。饱经磨难的阿炳也许已然大彻大悟,无欲无求,心灵早已释放,进入“空”的自由境界。

聆听阿炳1950 年的录音,没有当代演奏家诠释这首曲子的那么多多余的情感,阿炳通过音乐而表现自己的隐痛难言却是平静的,但细细品味,音乐苍凉中见挺拔,凝重中见刚直,蕴含大气朴实的美,这种美无疑是“大美”,如同庄子所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知北游)这不正是人生的广大、深邃和充实吗!

(二)充实:

中国山水画能很好地表现中国艺术之美感,其趋向简淡,然而简淡中包具无穷境界。阿炳的这首“依心曲”《二泉映月》朴实的旋律却蕴含着深邃的感情。

谱例1:

这是乐曲的引子,一声饱含深情的叹息,短短的一句引子道尽了人生的酸甜苦辣,尽显世态炎凉的苍凉之感。乐曲一开始就深沉而饱含激情,作者思绪万千,心潮起伏,仿佛在追忆往事,抚伤自怜,使人听后久而不能平静。

谱例2:

这是乐曲的主题音调,在整首乐曲中以变奏的发展手法,共呈示六次,每次都有不同的情思。

主题的第一次呈示,欲扬先抑,和前一句哀伤的感情形成对比,力度以“mp”呈现,心绪缓缓道来,旋律呈现为波浪形,内部充满了丰富的情绪变化,展现作者虽凄苦却不甘消沉的倔强性格。主题的第二次呈示,力度为“ff”,旋律柔中带刚,情绪更加饱满,是对人生感慨后的隐藏于心的不甘落没的复杂心情。主题的第三次呈示,感慨于颠沛流离的生活遭遇,将所有的爱恨怜怨都聚结与他那止水之心境,人到无私心自宽,这也许是阿炳对自己身世遭遇的宽慰。主题的第四次呈示,阿炳慷慨激昂和不屈不挠的与命运抗争,发出内心的呐喊后陷入深深的迷茫和无力回天的挫败,还是回到冷酷的现实,则是一声长叹,此时便多了些许安静和从容。主题的第五次呈示,这句乐曲高潮前的呈示是笔者认为最富有感情的,力度为“ff”,仿若是对自己一生的回顾,冷暖心酸无人能懂,只有自己独自品尝其中的滋味吧,是啊,有谁能懂呢?主题的第六次呈示,力度又回到”mp”,乐曲高潮后的呈示无疑是最感动人心的,既然无力回天,那便平静的接受,真所谓柔肠百转,欲诉无言!

谱例3:

作为全曲的最高潮部分,已经能够充分感受到其感情如千川之瀑布,其恍然间倾泻而下,气势滂沱。而该处作为全曲音的最高之处,更加要求演奏者对气息调节的掌控度,其声音要求气息凝结而喷发,曲调的高潮要以演奏的情绪化为烘托,方能展示出理想的效果。

谱例4:

高潮过后,音程以两个八度大幅度下跌,造成一种从悬崖陡壁跌入万丈深渊的气势,好像从炙热的激愤中突然拉回到冰冷的现实生活中,其强烈的对比,足以给人一次心灵上的震撼。这几个小节要演奏得安静而柔肠百转,欲诉无言。

谱例5:

此时的音乐已变得柔和而朦胧,有种幻想般的感觉,阿炳憧憬未来,向往美好的生活,这才是完整的、真切的阿炳。

谱例6:

乐曲的末尾在询问的音调中结束全曲,好像在问苍天,为什么愚贤不辨。贫富不均?这几个音要演奏的耐人寻味,音色逐渐透明、缥缈,弱至无声。好似一句亘古的疑问,引发世人的思考。随着余音的消逝,一切都归于“无”,进入老庄虚静空无的逍遥世界,答案已然不再重要。

唯有感悟到“无”,当而就能知道“有”,有“虚”,方能体味到宇宙万物的“实”,之后万物世界的灵气和生命的价值才能显示出来,所以说“真力弥满”,则“万象在旁”,“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王羲之)

结语

庄子说:“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庄子·刻意)道家所追寻的是淡然无极、返璞归真、回归自然的境界。现今,现代化科技的发展,促进了人类文明的进步,但人类却忘乎自然,忘其本真,亦而失去其“根”。中国音乐自古追求“大音希声”“天籁”之境界,更重视人与自然之融合。当代作曲者在创作时,是否更多附庸西方音乐的作曲技巧,而忽略内心本质的声音,忽略音乐根植的文化。音乐表达情感,如《乐记》所言:“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与声”。当音乐变为商品之时,物性终会取代人性。

老庄为肇始的中国道家思想以其空灵、虚无和自然成为人类文化史上能够永存且不可复制的“玄妙之思”。尤其是强调大道混溶而天成,万物皆归于自然的“道法自然”,让工于雕琢的音乐恍然失色,而他强调“希声”于内心的法则,更把音乐的艺术美学提高到了无上的境界。这便是“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裹六级。”音乐之美应该是自然的、精神的、纯粹的美。人类应该回归,回归于最初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有机统一的天地,但回归却不是倒退,它本身应是人性的自我超越。音乐更应该是一种流连忘返、沉迷陶醉的精神境界,这种境界是人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是对大自然生命精神的体验,对美的把握和感悟。当人的精神进入“虚静”之境界,便会体会到《二泉映月》所蕴含之“大道”。

是故,大道之乐,希音于天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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