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消失的小站(散文)
2023-08-10大河
作者简介:大河,本名陈建勤,1979年生人。现供职于兰州局集团公司武威工务段。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兰州铁道报》《焉支花》等报刊。
初次听到“白水泉”三个字时,会不会因为这个充满诗意的名字而浮想联翩?其实它与泉水无关,它曾是兰新复线上一座铁路小站的名称。如今这座小站早已不在,但它是我初入社会时一座至关重要的车站,我再也回不去的青春也随着它的消失成为一段永远无法割舍的记忆。
小站,总是陌生而真实地存在着。乘坐长途列车旅行的人们并不知晓这些小站,只有铁路人才真正在意它们的存在。短短的绿皮火车将它们串联起来,晃晃悠悠地驮着岁月走过春夏秋冬。在日益匆忙的生活节奏下,唯独在慢火车上,他们才能从容地欣赏到小站的独特之美,山之青、花之艳、天之蓝,时间在火车的走走停停中变得丰满而实在。也是在慢火车上,我才知道了关于小站的许多故事。之所以称为小站,是因为它的规模相对于城市人口稠密的车站来说确实小了许多。几处相貌平平的站舍,一间空空荡荡的候车室,再加上两三股轨道,就是它全部的设施。除了偶尔停留会让的列车,更多的时候过往的列车都拉着汽笛一闪而过。
因为小站少有停车,所以身处小站的铁路工人除了与大山、火车、信号、铁轨为伴,更多的时候是与满眼的荒凉为伍,所以遇有闲暇,工人们总喜欢到站台上溜达,盼望着旅客列车经过时,能够从短暂的交汇中获得自己被车窗里乘客好奇注视的感觉,借以慰藉心中的向往,他们的目光追随着列车消失的方向渐行渐远,直抵承载所有思念和牵挂的那座城市,那里装满了他们浓浓的乡愁。
关于小站的名称,谁也说不清楚它的缘由,似乎当年的铁道兵将美好的祝愿都寄托于包含水意的名称来表达这种强烈的渴望,于是许多和水有关的站名诞生了:红石泉、马莲井、白水泉、露泉……
白水泉车站便是其中之一,地处荒漠戈壁的小站,其实连地表水都很难形成,更不要说泉水了。这里的生活用水是靠传统的挖窖储水的方式供应着整座小站,每当遇到送水的罐车到来,整座小站就像过节一般。因为,终于有火车专门为他们而停下来。
车站有一座小小的站台,方砖的缝隙里镶嵌着一丛丛蓬勃生长的嫩绿,在站台的中心位置,竖着一块白色的站牌,上面用黑色的楷书端正地写着“白水泉”三个大字,水泥质地的站牌早已斑驳,唯独站名清晰可见。
小站共生活着二三十口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单位,共同维护这段铁路的安全运行。除了工作任务不同,彼此并没有生分和隔阂,男女老幼都以年龄辈分冠以称谓,倒也其乐融融。因此,小站更像一个大家庭。
小站的人总是有点不安分,起初只是在房前屋后随便种点花花草草聊以解闷,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围大大小小的坑洼居然被开垦出一片田地,于是有人提出在这里种菜。
整个春天,小站的人都在忙碌着,除了工作,所有人的内心都因这块未来的菜园而激动,憧憬着绿色的身影铺满洼地。
养路的张伯抡着镐头用力掘出泥土下的乱石,电务的李叔将捡出的石块用小推车运出,这边车务的刘哥刚刚用自行车驮着羊粪回来兴冲冲地打着招呼,那边通信的王姐早已迫不及待地抢下口袋准备施肥。
当最后一粒种子埋进泥土里,众人都静静地围在一处,仿佛将心愿一起种进这片荒芜。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种子没有茁壮成长,反而稀稀拉拉地歪向一边,早早地泛出一片焦黄之色。似乎暗示蓬灰草、骆驼刺之类的植物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望着满目的萎靡,女人们的脸上闪烁着失望之色,男人们却丝毫没有放在心上,这点意外算得了什么呢?自从这条铁路修建以来,大大小小的困难就从没中断过。当年首批筑路工人临时修筑的地窝子依然可见,它们就像是一群风烛残年的老人,支撑着残破的身躯执着地守护着过往的钢铁洪流。
如今筑路工人早已离去,他们留下的信念却深深地根植在这片戈壁、这些小站。
每个初到小站的工人都会亲手种点什么,这似乎已经成为一种约定俗成的仪式,又或是一个承诺。
一次次的尝试,一次次的失败,总会有人怀疑这样的付出是否真的有意义。不会的,站舍旁那几株杨树不是也在这里扎下了根吗?
小站人总是有种与生俱来的执着和倔强,越是难以做到的事情,越是能够激发他们无限创造的潜能。从改造生活中寻找乐趣,早已是他们治愈空虛最好的方式。
于是,小站的人们不断尝试改造逆境的方法。他们将小站所有能够利用的材料收集起来,旧毛毡、废枕木、剩油漆、烂胶垫、废旧器材经过一番改造利用,把单调的小站生活变成了浪漫的田园风景。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不敢相信这群整天摆弄钢铁和石砟的男人居然有如此灵巧的双手。一踏进养路工区的院子,就见砖房前的两个花圃里,一团团一簇簇的花朵开得正艳;红砖砌成的花圃围栏上,摆放着一对废旧扣件和螺栓组成的哑铃;一只黑白相间的奶牛猫正眯着眼睛倚着哑铃晒着太阳,因为我的到来而受到惊吓迅速起身窜入对面的树林。我顺着猫咪逃跑的方向走近这片葱郁,它们虽然枝干纤细却生机盎然,树下用水泥制成的小桌上摊放着一块用黑色橡胶垫刻制的棋盘,四周是废旧枕木制作的板凳,用油漆细细地描画出奇幻的图案;院落一角用旧石圈出的猪舍,里面躺着一头皮毛发亮的黑猪,圈舍显然经常打扫,没有泥泞腌臜,干净的地面仔细一看竟然都是用废旧胶垫铺设的;猪舍旁是一片菜地,刚刚施过肥料的泥土散发着混合了羊粪的淡淡的气息,几只散养的母鸡悠闲地在院子里散步,不时咯咯地吟唱着。在人烟稀少的河西走廊能有这样的乡土气息,也算是一个奇迹。
本是废旧之物,在小站人的手里却让它们重新焕发生机,让它们以另外一种形式继续陪伴小站,也守护着小站上的人们。
来到小站之前的那段时间,我一直被阴郁的情绪所笼罩,但我很庆幸我与小站相遇。我不是一个内心坚定的人,我惧怕自己没有胆量和父亲一样承担生活的责任,与父亲临行前的长谈并未对我产生积极的作用,反而让我更加彷徨,从未出过远门的我无法预知未来将独自面对何种逆境。以致来到小站很久,我都是沉默寡言。
同屋的工友是一名退伍老兵,闲暇时,除了伏在桌前写写画画之外就是捧着书本静静地看书。渐渐地,我开始对他所写的内容产生好奇。工友并不避讳,将厚厚的笔记本递给我,这竟然是一本手写的诗集。在随意翻阅中,那些发自内心对天地万物、宇宙苍生的感悟跃然纸上,不过寥寥数语就让我内心悸动不已,我无法将眼前头发凌乱的大叔同诗集里震慑灵魂的诗句联系起来。
工友淡淡地告诉我,这本诗集他写了很久,却从来没有发表过,他只想用心写给小站、铁轨以及这里的一草一木。此后的日子里,工友们细致入微的照顾让我在朴实的生活中时刻感动着,在闲聊时每个人都用他们的经历与小站的遭遇滋润着我心中枯萎的希望,他们说经历磨难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失去了希望的火种,不论身处何地,绝不应该放弃自我。这些质朴的话语让我在迷茫中看到了曙光。
小站接纳了我,也包容了我,这里成为我身心的庇护所,工友们默默地替我分担了很多,又是他们用最简单的方式,搀扶我走出失意的低谷,他们粗犷的外表下,满是细腻而真挚的情感。
我在荒凉的小站找回了自己,找回了梦想。我不再排斥小站的生活,平心静气地拿笔记录下满是青涩的语句。这一年,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在树林里种下一棵杨树。
又一个春天到来了,白水泉车站还是白雪皑皑,就在冰雪覆盖的菜地上,隆起了一座拱形的帐篷,确切地说是一座温室大棚。钻进大棚,里面出奇的温暖。我一边娴熟地给嫩苗松土,一边把塑料薄膜小心地挑破,帮助刚刚发芽的菜苗从里面钻出来,一垄垄菜都吐着新绿。
2001年,兰新复线迎来了全面改革的浪潮,部分小站根据运输需要关闭撤除,白水泉车站也名列其中。
听说撤站的这天,小慢车最后一次从白水泉车站鸣响汽笛缓缓驶离站台,大伙趴在车窗上拼命地向外挥着手,向过去告别,向如火的青春告别。
多年后,当我驾驶列车驶过曾经的白水泉车站时,记忆中的站台早已拆除,我匆匆一瞥才发现,工区院落里的那片杨树竟然变得粗壮挺拔,它们就像这里的工人一样,坚守着信念,从未放弃,成为时间的丰碑。这一刻,我深深地被这些绿色的生命所打动,百感交集中我鸣响了汽笛,向着窗外闪过的杨树挥了挥手。
再见,消失的小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