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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上半叶关于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思想论争及其对当代的启示

2023-08-09葛笑如

关键词:现代化农业农村

葛笑如

(南京农业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南京 210095)

一、引言

鸦片战争以后,实现现代化成为中国社会各阶层共同的奋斗目标。近代以来逐步形成的城乡二元经济结构,使得农业农村的发展长期滞后,成为中国现代化的短板,也是实现现代化的关键和难点所在。2020 年中央农村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强调,“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最艰巨最繁重的任务依然在农村,最广泛最深厚的基础依然在农村”[1]。所以,“没有农业农村的现代化,就没有整个国家的现代化”[2]。农业农村现代化是实现第二个百年梦想的关键,是近代以来中华民族持之以恒的不懈追求。在20世纪上半叶,中国的一批学者针对农业农村是否要现代化、如何推进农业农村现代化,展开激烈的争论,还有一批人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实践。当年的理论争论和实践探索并没有随着历史而远去,依然给今天的我们留下实践的基础和深刻的思想启迪。

二、文献回顾与问题提出

在党的十九大以前,农业现代化和农村现代化是两个专有名词,党的十九大报告首次提出了农业农村现代化。

在乡村现代化研究中,陈明在已有研究基础上,揭示了乡村现代化的一般逻辑、门阶条件与政经约束,他的研究对于推动中国乡村现代化、实现乡村振兴具有重要意义[3]。关于农业现代化的研究,黄宗智把中国改革开放后的农业产业革命归为世界历史上的第三次大规模农业革命,并进一步将其划分为两个阶段:一是农村改革后投入增加和制度革新带来的农业爆发式增长;二是21世纪以来传统土地密集型农业向资本密集型农业的转型[4],至今我们还处在这一转型之中。司伟对乡村振兴战略、城乡融合发展与农业农村现代化的逻辑关系进行了创新性阐释[5]。在历史视野中开展农业农村现代化研究的理论成果主要集中在新中国成立70周年前后,关于历史分期、发展逻辑和政策实践的研究也形成了不同的观点。曹俊杰对新中国成立以来农业现代化的理论、政策与实践的演变进行研究并得出结论,认为农业现代化理论政策的历史演变始终与不同时期的社会经济发展形势紧密相连,反映了每一阶段农村生产力发展进步的客观要求,科技进步始终是推动农业现代化发展变化的强大力量[6]。计晗等从更宏观的制度变迁与乡土社会的互动视角切入,梳理了自清末以来四个阶段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探索历程;他们的突出贡献还在于,基于实践经验分析认为,政府赋能与农民组织对农业农村现代化而言不可或缺,这恰好构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制度优势,而西式农业农村现代化方案并不适用于小农经济条件下的乡土中国[7]。

在此之前亦有不少学者具备了这样的理论自觉,他们都特别强调农业农村现代化的中国特色和中国式现代化道路问题,提出要超越西方现代化发展模式和苏联模式的束缚,走出中国独特的发展道路。早在2004年,李安增就对中国共产党现代化理论形成的条件与原因进行分析,总结经验教训,这对21世纪中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具有重要的意义[8]。李安增论文的写作背景,按照俞吾金先生的观点,正处于第三次现代化问题的学术大讨论时期(1)根据俞吾金先生的观点,三次讨论的最高潮分别发生在20世纪20—30年代、20世纪70—80年代和20世纪末21世纪初。。那么也就说明,西方现代化实践对中国的影响有近百年,在此期间,中国理论研究者、政策制定者和社会实践者都有一定程度的理论自觉,无论在理论建构还是在社会实践中,都立足中国历史和文化,立足中国实际,批判地吸收和借鉴,从而走出了中国式现代化道路。

农业农村现代化问题的研究成果主要聚焦两个时段的研究:一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中国共产党关于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思想理论和方针政策;二是新民主主义时期中国共产党,特别是毛泽东农业农村现代化思想与政策主张。而中国共产党人关于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思想及政策主张不是凭空产生的,20世纪上半叶中国社会关于农业农村现代化有哪些思想争论和实践?有什么启发?就像习近平总书记所说,无论走得多远,都不能忘记来时的路。20世纪上半叶,特别是20—40年代中国社会各派知识分子对中国乡村发展的理论争论和实践探索,为中国共产党人农业农村改革和发展提供了宝贵的经验和教训。在大力推进乡村振兴和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新时代,重新回到农业农村现代化问题的思想起点,回望那段曲折的历程,也许能给我们别样的历史启发。

三、20世纪上半叶农业农村现代化的现实驱动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农业农村日渐凋敝。这种凋敝我们在毛泽东《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和《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可以深刻感受到,在费孝通《乡土中国》苏南村民日常生活中也可以认识到。当时农业农村发展的凋敝景象,不仅是中国共产党人关心和关注的对象,在其他学术流派的笔下,对这一景象也有深刻描述。

晏阳初作为乡村建设派的代表,他的主张与共产党人的经济发展道路主张虽然有差异,但是在发展农村农民这一问题上,却有着很深的默契。“中国的农民负担向来最重,生活却最苦:流汗生产的是农民,流血抗战的是农民,缴租纳粮的还是农民,有什么‘征’,有什么‘派’也都加诸农民,一切的一切都由农民负担!”[9]作为当时中国最大多数人的农民生活如此之惨,直接原因在于,维持农民生活的小农和手工业相结合的经济已经被破坏,难以支撑小农的生活,也难以支撑国家机器的运行。对于这一社会经济现实,共产党早期重要领导人恽代英,描述了农业经济凋敝、大批农产品需要进口、国内市场悉数被占的悲惨现实,“入口超过出口将三万万元,则是总共有产生将三万万元之农人工人,俱为外国工业所压迫而至于失业”[10]。这样的现实描写在20世纪上半叶的诸多时政评论中俯拾皆是。那么,国家和民族的出路在哪里?农村和农民的出路在哪里?当时中国社会各派知识分子对农业农村的发展提出了各自的主张。

四、20世纪上半叶关于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思想论争

从马克思主义学术史来看,马克思和恩格斯当年并没有明确使用过“农业现代化”“农村现代化”,甚至都没有明确使用过“现代化”这一概念,他们更多使用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现代工业社会”“现代社会”等术语。如果机械地理解这些概念,而没有将其置于马克思主义独特社会语境和理论逻辑中,就可能把“现代化”与“资本主义化”简单画等号,这种观念不仅影响了20世纪上半叶一大批中国学者和政策制定者的思维,直至今天,这种影响依然存在。“现代化”是一种社会大转型,是一种新的生产方式对旧的生产方式的取代,只是这种取代首先发生在欧美资本主义反抗封建主义的斗争中,但它并不是资本主义发展的专属权利,也并不意味着只有资本主义一种现代化的发展模式。

新中国成立以后,中国共产党才有机会把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的诸多著作系统出版。而以往中国共产党人对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的学习,主要借助苏联的翻译版本,还有一些留苏学生、记者在苏联接受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实践教育。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著作中并没有关于农业农村现代化的直接论述,所以,对20世纪上半叶中国思想界影响比较大的主要是欧美和苏联关于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思想与实践。

(一)工业化及其与农业农村现代化关系的思想分歧

1.农业保守派的主要观点

农业农村现代化问题的提出,不仅基于当时薄弱的农村经济基础和悲惨的小农生活,而且基于一种担忧,即第一次世界大战所暴露出来的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种种弊端。中国若像西方那样走工业化的道路,也会产生很多社会问题,而且还有损国本。一些保守派人士的这种担忧更加强烈,这就促成了农业保守派的形成。他们强调“以农立国”,巩固中国“农本”社会。董时进在《申报》撰文《论中国不宜工业化》,认为工业是寄生于农业的,而今工业国太多,农业国生产的原料已经不敷分配,造成众多失业,并认为“农业之优点,在能使其经营者为独立稳定之生活。……农业国之社会,安定太平,鲜受经济变迁之影响。无所谓失业,亦无所谓罢工”[11]。早期保守派在排斥工业化生产方式的前提下强调“以农立国”,其主张完全没有实现农业农村现代化的可能。

2.工业立国论者的主要观点

工业立国论以吴景超、张培刚和周宪文等人为代表。他们认为,如果因为西方工业社会出现了一些问题,就拒绝工业化,这无异于因噎废食。苏联在工业化强邻环伺的情况下,依然要实现自己的工业化。所以,“生存在今日的世界中,我们只有努力走上工业化的路,才可以图存”[12];“农业国家,只有殖民地的前途,无法走上独立自主的道路”[13]。农业不能立国的根本原因在于生产力的不发达,过去以人力为重要生产力、以人力为主要生产工具的农业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现在以机械为主要生产工具的工业时代已经来临。周宪文不仅提到了工业化的紧迫性,而且提到了工业化的条件,即“领土完整,主权独立”[13]。

工业立国论者不仅提出了工业化的必要性,而且揭示出以机械力为主的工业化对农业生产的推动作用。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有些工业立国论者已经自觉地应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论,来批评以农立国论。杨明斋认为,衣食物品不能自给导致国内发生 “劳资阶级相对如寇仇”,但“这并不是工业生产的病,而是分配和财产权利制度的病”,所以“社会主义者要均民用诚然是的,因为均民用正是社会主义的本义;也就是社会主义者应尽的义务”[14]。可以说,杨明斋从社会现象直接深入不公平的社会生产和分配制度,他的很多观点都充分体现了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

3.农工协调论的主要观点

到了20世纪30年代,西方世界逐渐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复苏过来,新科技革命正在轰轰烈烈地开展,人们进一步认识到工业化对社会发展带来的革命性变化,前述极端保守派的观点也被人们所抛弃,学者们都能更加辩证地看待工业和农业之间的关系,甚至认为应该用工业化力量推动中国农业现代化。

杨铨是农工协调论的代表,他在《申报》撰文指出,“今世之立国,农业与工业不可偏废者也,而在中国为尤甚”[15]。农工协调论者强调用工业技术来发展农业,用工业支撑农业的发展。王子建认为,“不但要建设工业化的都市,同时还要建设工业化的农村——也就是农业的工业化”[16]。此时“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概念呼之欲出。翁文灏更加明确表达了工业化不仅对中国农业,而且对整个中国未来发展的重大意义,“工业化运动并不限于都市和工业区,而且要推进到广大农村,使农业生产逐步机械化”[17]。非常有预见性的是郑林庄,他的预言式观点在新中国成立以后的队社经济和改革开放以后的乡镇企业发展中得到了证实。他说,“在农村里面培植小规模的农村工业,……是多少可以容易免除帝国主义的束缚的”[18]。郑林庄的思想蕴含了建立在乡镇工业充分发展基础之上的农村现代化的思想雏形。

从一定意义上说,文教兴农派坚守“农业本位”,与早期农业保守派的思想有相通之处;与其他几个学派的不同之处在于对中国问题的分析。其重要代表人物之一梁漱溟认为,中国近代以来农业农村农民问题的根源是文化失调,“中国问题并不是什么旁的问题,就是文化失调,极其严重的文化失调”[19]。梁漱溟深具儒家济世情怀,他关心农民疾苦,对乡村发展滞后表达了深度关切,致力于拯救农民、农村以及建立在小农经济基础之上的中国传统文化。另一位代表人物晏阳初,更侧重于从国民性角度来分析近代农业农村问题的根源所在:中国今日的生死问题,不是别的,根本是人的问题,所以他主张“以生计教育治贫,以文艺教育治愚,以卫生教育治弱,以公民教育治私”,把农民培养成具有“民智、民生、民德”的人,才能从根本上解决农村农业问题[20]。

从上述四个流派的思想论争来看,农业保守派站在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儒家思想本位上,更侧重于批判西方资本主义大生产中暴露出来的弊端以及引发的世界灾难,从而排斥一切现代化。工业立国论者认同进化论的观点,主张用一种先进的生产力和生产方式去改造中国传统的农业,拯救中国的农村。农工协调论者既看到了中国农业的基础地位,又看到工业化生产方式的威力和前景,主张农工协调、以工救农、以农辅工。文教兴农派则超越了农业工业之争,上升到文化教育这一更高的思想层面进行反思,既强调农业农村的根本地位,又认同工业及工业化对农业农村发展的助推作用。如果说在20世纪10—20年代,人们对农业现代化的认识以及对农工业之间关系的理解还比较机械单一,那么,经过20世纪20—30年代农业保守派和工业论者的激烈争论,工业立国论的观点逐步被人们接受,一些农业保守派也相继调整了思想,并初步达成共识,即农业农村现代化具有历史必然性,机械生产工具和科学技术对农业现代化的推动是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

(二)关于农业农村现代化不同道路的讨论

在逐渐厘清了工农业之间的关系以及工业化对农业农村现代化作用的同时,人们也对如何实现农业农村现代化提出了不同的道路和模式,有些还付诸社会实践。特别是抗日战争胜利以后,中国面临向何处去的历史抉择,又使农业农村现代化发展道路和模式的问题连带成为社会显学,毕竟当时中国大多数人生活在农村地区,从事农业生产劳动。许涤新在《中国经济的道路》一文中提出了四条最主要的中国经济发展道路[21],对于当时农业农村现代化发展不无借鉴。此外,还应该增加农村复兴的改良主义道路。

1.半殖民地半封建的道路

在国民党执政时期,半殖民地半封建的道路是中国农业农村发展的主流。彼时的农民不仅遭受着资本帝国主义的剥削压迫,还饱受封建地主和官僚资本的盘剥压榨。国民政府这时也在农村地区广泛开展生产合作运动,并按照协议把美援中的一部分用于中国农村的复兴,但是国民政府的这些措施都不能奏效,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无法彻底推翻封建土地所有制,也无法彻底摆脱资本帝国主义的剥削和压迫。蒋梦麟时任农复会主任委员,他直击问题要害,“改革土地制度,自属重要,唯此非政府全力全面实行不可”[22]。这说明,以封建土地所有制为基础,内遭官僚资本外遭帝国主义的剥削压迫,不可能有中国农业的现代化和农村复兴,除非国民党及其政府能痛下决心,自剜其肉,从根本上改革不公平的土地制度。

很显然,国民党及其政府缺少自我革命的精神,他们的阶级本质和所代表的阶级利益就决定了其农业农村政策的破产。即使美援中有专门条款实施中国农村复兴计划,但其本意也不是为了真正的农村复兴,而是在中国共产党的农村土地改革面前,不得已而推出的抢夺民心的一项计划。国民政府由于不敢触碰封建的土地所有制,不敢反抗外来强权的压迫,任何的生产合作运动和“外援”复兴都是表面功夫,无法推动农业农村现代化发展。

2.欧美旧民主主义的道路

欧美旧民主主义道路,其实质就是在中国农村建立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这一发展模式的主要倡导者是漆琪生。他认为中国农村问题积弊太深,“现今完全被逼到了必须从人与人的关系彻底解决的阶段”[23],“只有将中国农业生产方式彻底的资本主义化,农村经济的生产关系极度的合理化与高度化,始能收获建设之效果”[24]。漆琪生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但他对中国农村经济问题的认识,也只是深入到不合理的经济制度层面,其局限性在于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来代替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农业生产方式。但是漆琪生的一些观点颇值得赞同。比如,他在文章中说,“政治问题的前提不先解决,一切经济问题皆无依据,所以中国农村建设,应以中国农村政治问题的先决为前提,单纯的农村建设之经济活动,在政治问题未解决的条件下是不会成功的”[23]。由此可见,他使用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方法,承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比封建生产方式先进;而且他还不自觉地遵循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关系的唯物辩证法。但是,囿于自身的阶级局限性,他始终走不到最后一步,即彻底反对农村一切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剥削关系,建立真正的“耕者有其田”的土地制度。从这个角度来说,漆琪生只是一个旧民主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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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新民主主义的道路

有别于旧民主主义道路和半封建半殖民地道路,中国共产党人和一批左派学者提出了新民主主义的农业现代化道路,这集中体现在毛泽东撰写的《新民主主义论》等文章中。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毛泽东指出,我们要通过新民主主义革命使中华民族来一个大翻身,使中国人民来一个大解放,建立起一个政治民主自由、经济繁荣富强、先进文明的新中国,为走向工业化奠定政治基础和制度基础[25];1945年4月,他又在《论联合政府》中指出,“中国工人阶级的任务,不但是为着建立新民主主义的国家而斗争,而且是为着中国的工业化和农业近代化而斗争”[26]。很显然,毛泽东这时也认为工业化是农业现代化的前提,而且,革命胜利后,“中国人民及其政府必须采取切实步骤,在若干年内逐步地建立重工业和轻工业,使中国由农业国变为工业国”[26]。农业现代化的新民主主义道路主要包括三方面内容:第一,改革封建土地所有制,没收地主阶级土地归农民所有。第二,在变革土地所有制的基础上实行农业社会化,即采取农业合作组织形式逐步实行农业集体化,由落后的个体农业发展到先进的集体农业。第三,以工业为重心、兼顾工农业协调发展,先进农业与优势工业能够相互适应、相互促进[27]。

4.社会主义的道路

20世纪30年代,苏联社会主义模式的优越性逐渐表现出来。一时间,苏式社会主义农业发展道路成为很多国家争相模仿学习的对象,这也影响了一大批学者,使他们在思想上逐渐倾向社会主义。亦英认为,在中国当时的条件下,如果走“美国式的现代化,还是绝路”,应该把生产工具和生产资源都集中起来,在强有力的权力主导下,按照统一的计划组织大生产[28]。另一位代表吴觉农认为,中国农业发展首先要解决两大障碍,“第一是铲除土地私有制度,第二要铲除商工资本对于农业的榨取”[29];改革农业土地私有制度是中国农业社会主义现代化生产方式的基本前提。许涤新也比较推崇苏联的模式。中国农业的现代化要以工业化为前提,要把中国从农业国变为工业国,“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注重重工业。苏联第一个五年计划之注重重工业,就是我们最好的参考”[30]。

按照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等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论述,改造传统农业和小农生产方式的途径是通过合作化实现农业社会化大生产。恩格斯在《法德农民问题》中指出,“我们对于小农的任务,首先是要把他们的私人生产和私人占有变为合作社的生产和占有,不是采用暴力,而是通过示范和为此提供社会帮助”[31]。斯大林将列宁的合作化理论发展为农业集体化改造理论,并在苏联全面推行。受此启发,中国共产党也把先合作化再集体化作为未来农业社会主义改造的路线。在党的七届二中全会上,毛泽东指出,“占国民经济总产值百分之九十的分散的个体的农业经济和手工业经济,是可能和必须谨慎地、逐步地而又积极地引导它们向着现代化和集体化的方向发展的,任其自流的观点是错误的”[32]。

5.农村复兴的改良主义道路

这条道路的提倡者主要是乡村建设派,他们主张通过文化教育改造农民,让农民自我觉醒、自我管理、自我组织;通过农民合作组织的发展,重构农村社会组织结构,从而实现农村复兴。在农村复兴的基础上,带动整个国家现代化的发展。在具体实施中,通过“乡学”教育农民,再造乡村文化礼俗,积极向农民传授西方现代科技知识,改良农业,从而对传统农民和传统儒家文化进行现代化改造。以梁漱溟和晏阳初为代表的乡村建设派,在山东邹平和河北定县积极行动率先走上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文教拯救之路。

20世纪上半叶关于农业农村现代化的道路之争,随着中国共产党取得全国执政地位而尘埃落定。农村复兴的改良主义道路对国民党政权过多依附,加之日本帝国主义侵华战争的干扰而难逃失败的命运。半殖民地半封建的道路和旧民主主义的道路已经被历史和人民无情抛弃,社会主义农业农村现代化道路超越了当时中国社会发展的现实条件,而新民主主义的道路则在新中国政权的加持下获得了进一步改革发展。从中我们也领悟到,农业农村现代化道路的选择,既要符合社会历史发展潮流,又要与社会现实条件相适应,不能超越发展阶段。

五、对20世纪上半叶思想论争的评析及其启示

(一)20世纪上半叶思想论争的共识及其局限性

新中国成立前,农业农村现代化的讨论是近代以来现代化讨论的第一次高潮,学者们至少达成了两点共识:一是工业化是现代化的基础和重要的推动力量,中国既要建设现代化的都市,也要建设现代化的乡村;二是实现农业农村现代化,需要破除一些障碍,最大的障碍就是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的剥削和压迫。这两点共识是当时中国社会思想界关于农业农村现代化问题的主流认识。从近一个世纪以后的今天来看,我们也不得不为他们的深刻洞见和远见卓识所折服。但是,当时的一些学者囿于阶级和时代的局限,具有非常明显的思想保守性和思维机械性。他们对于工业化的认识还比较狭隘,没有充分认识到科技和人才对农业农村现代化的重要价值;对于农业农村现代化没有更为宏观和系统的规划;还没有完全自觉地思考中国农业农村现代化的独特性,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照抄照搬西方国家或者苏联的嫌疑。

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并不具备现代化的条件,却出现了第一次讨论的热潮,俞吾金认为,那个时代的讨论“与其说是理智探索型的,不如说是情感感受型的”[33]。到了改革开放初期,中国社会又出现了现代化问题的第二次大讨论,20世纪末出现了第三次大讨论。照此推断,21世纪20年代及至世纪中叶,或许会开展现代化问题的第四次大讨论。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情感型反思和七八十年代单纯政治型的反思及九十年代初的综合性文化反思有所不同[33],第四次讨论将更侧重于对中国式现代化的独特性阐释,以建构更加自觉、更加独立的现代化分析范式和话语体系。

新中国成立以前,中国社会对农业农村现代化问题的讨论为今天的现代化建设提供了一个丰富的学术思想史背景。虽然在今天看来,有些观点还稍显幼稚,而有些观点却如暗夜之明珠,散发出穿透时空的光芒,熠熠生辉。站在中国现代化新的历史起点上,回望20世纪上半叶的讨论,仍不无启迪。

(二)20世纪上半叶思想论争的启示

1.提供农业农村现代化的充足动力

正如毛泽东所指出,“社会的发展,主要地不是由于外因而是由于内因。……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34]。中国农业农村现代化发展,最根本的取决于内生动力。阿马蒂亚·森也指出,“自由、自立的主体才成为发展的主要动力”[35]。所以,中国农业农村的发展,力量之源还在农民和农村,仅靠城市反哺式输血,不能实现乡村振兴和农业农村现代化。当下,生活在农村的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是农业农村现代化最根本的动力之源。只有调动他们的积极性,激发他们的创造力,引进和培养现代农业生产、市场营销、康养服务、教育、管理等各类人才,提高农民综合素养和自治能力,才能实现农业农村现代化发展的既定目标。习近平总书记在给涉农高校书记校长和专家代表的回信中说:“农业农村现代化关键在科技,在人才。”涉农高校培养更多卓越农林人才输入农村,投身大国“三农”事业,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使命。

2.创设农业农村现代化的先决条件

罗荣渠曾对西欧与东亚国家之间现代化启动条件进行了系统的比较[36],中国要成功地启动现代化,首要条件不是物质技术条件的积累,而是社会条件尤其是政治条件的创设[37]。前文所述各种思想流派和各种道路的倡导者,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20世纪上半叶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条件问题,即封建半封建的土地制度和外来强权的压迫是农业农村现代化的障碍。今天,中国农业农村现代化已经发展到更新更高阶段,当年的限制性条件已经不复存在。但是我们又会面临新的限制性因素,辨识这些因素并尽量消除他们的影响,是推进农业农村现代化的关键。比如,进一步消除城乡分割的体制机制障碍,进一步改革户籍制度,缩小城乡发展差距;谨防城市资本下乡对农村土地资源的“掠夺”以及对农民生产空间和市场的挤压;农村土地制度改革问题;农村产业发展与农村隐性失业问题;农业生产成本与农村生态环境保护问题;等等。只有有效解决这些问题,才能实现农业农村现代化发展。

3.重视现代科技的支撑力量

农业农村现代化离不开科技的支撑。马克思主义历来重视科学技术对生产力发展和社会进步的推动作用。20世纪初,化肥农药的生产使用、优良种子的培育推广,带动了中国农业的现代化发展。诚如马克思所言,在现代社会,“第一次使自然科学为直接的生产过程服务”[38]。而“科学终于也将大规模地、像在工业中一样彻底地应用于农业”[39]。毛泽东也提出了“农业的根本出路在于机械化”[40]的重要论断。今天,科学技术在农业生产领域的应用更广泛更深入,其不仅改变了农业生产方式,而且彻底改变了乡村居民的生活模式,成为推动农业农村现代化的主要物质力量。比如,现代传感技术给农田时时开“处方”,促进农业增收和管理信息化;微生物有机肥及其新工艺的发展,促进中国有机肥产业的发展,而且把农业垃圾变废为宝,节约资源;现代信息技术支撑的病虫害预测、生态环境监测不仅提高了农产品产量和质量,而且改善了农村生产环境和人居环境;智能化的居家生活系统提高了农村生活质量。这些都是现代科技在农业农村现代化中的作用体现。身处工业革命时代,以人工智能、云计算、大数据、区块链等技术为核心的第四次科技革命成果已深刻改变了我们的生产生活。在农业农村现代化建设过程中,我们也要充分重视和利用最新的科技成果,推动智慧农业和数字乡村建设高质量发展。

4.坚持党的全面领导和科学的战略规划

中国地域广博,各地农业生产水平和优势各不相同,决定了中国农业农村现代化的复杂性和艰巨性。建设中国式农业农村现代化既需要发挥地方积极性,因地制宜,也需要强有力的领导统筹规划,大力推进。新中国成立以前,军阀混战,外敌入侵,国民党中央政府羸弱无能,推动农业农村复兴、实现现代化希望渺茫。姚溥荪撰文表达了那个时代的无奈,复兴农村是非常必要的,“但在目前因缺乏强有力的统一中央政权,似有不可能”[41]。新中国成立以后,现代化建设一盘散沙的局面彻底终结。改革开放以来,我们逐渐走上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发展道路。《中国共产党农村基层组织工作条例》指出,“农村工作在党和国家事业全局中具有重要战略地位,是全党工作的重中之重”。中国共产党及其基层组织成为推动乡村振兴、实现农业农村现代化发展的中坚力量,也是最坚强的政治保障。实现农业农村现代化必须加强党对农村工作的全面领导,发挥农村基层党组织战斗堡垒作用和党员先锋模范作用。同时,党中央国务院对农业农村现代化进行了科学的谋划和部署,党的二十大提出要“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坚持农业农村优先发展,坚持城乡融合发展,畅通城乡要素流动。加快建设农业强国,扎实推动乡村产业、人才、文化、生态、组织振兴”[42]。

5.独立自主探索中国农业农村现代化之路

始于20世纪20年代的现代化的思想论争,其学习模仿的痕迹都很重。新民主主义的道路主张立足农业农村革命的特殊性,乡村建设派的道路主张立足中国历史和文化传统,两者都对中国农业农村现代化提出了创新性的思想,对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发展乃至今天的现代化都很有启发。就乡村建设派来说,虽然他们认识到不能照搬西方国家的农业农村复兴计划,但是他们把中国农业农村凋敝的问题归结为“文化失调”,忽视了最基本的经济基础问题,也轻视了现代科技文化力量的作用。其前途不是农业农村现代化,而是回归传统鼎盛的小农经济,逆潮流而动,终不可取。中国农村问题专家杜润生曾提醒我们,“我国农村、农业、农民如何进入现代化,需要根据本国情况,走自己的路”[43]。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明确指出,“中国式现代化,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现代化,既有各国现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有基于自己国情的中国特色”[42]。共产党在根据地和解放区搞土地改革,新中国成立以后毛泽东发表了《论十大关系》,改革开放以后又实行统分结合的双层经营体制,大力发展乡镇企业和村集体经济,近些年又推动农村土地制度改革和产业化发展,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建设和美乡村。中国共产党带领人民已经走出了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农业农村现代化之路。在实现第二个百年梦想的征途中,我们还要继续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

六、结语

一个世纪前,以农立国和工业立国的论争开启了中国农业农村现代化的讨论,从中我们看到前辈学者的真知灼见以及囿于时代和阶级的有限认识。从当年的讨论中我们也深受启发。“世界上既不存在定于一尊的现代化模式,也不存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现代化标准。”[44]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共产党第二十次全国代表大会上庄严宣告:“科学社会主义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焕发出新的蓬勃生机,中国式现代化为人类实现现代化提供了新的选择,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为解决人类面临的共同问题提供更多更好的中国智慧、中国方案、中国力量,为人类和平与发展崇高事业作出新的更大的贡献!”[42]

农业农村现代化不仅仅是农村经济、基础设施和乡村治理的现代化,更是人的现代化和建立在农耕文化基础上的文化现代化。这是中国现代化转化中最具革命性和创造性的一步。面对这一深层次的社会历史巨变,如何在实现现代化的前提下尽可能保留中国乡村的风貌,为无数乡民及其子孙后代的无限乡愁保留最后一块心灵栖息地,这才是立足于中国历史与传统,直面时代发展潮流、中国特色的农业农村现代化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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