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酒师傅
2023-08-07李冬凤
李冬凤
“做——饭——哟。”重阳节前后,李咸俊便要在村子里吆喝。他背着手,在一条条屋巷里来回踱步,浑浊的声音里带着沙哑,嗓子像被高度酒灼伤,但极具穿透力。这就是枫树李家一年一度吊酒的开端。
枫树李家是一个三千多人的村庄,横卧在篁竹峰下,皆为李姓。像这样的大村庄一般都拥有自己的工匠,有的手艺还不止一两人。诸如木匠、石匠、铁匠、铜匠、篾匠、桶匠、裁缝、弹花匠、杀猪匠,繁盛的时候还出现过银匠、皮匠、鞋匠、豆腐坊、染坊之类。但有一种匠人,枫树李家不会有,周围无论村庄大小都不会有,那就是剃头匠。剃头匠的第二职业是轿夫。远远近近,凡是沾染上了这个职业,在村子里便待不住,要么搬到同类职业的小村,要么住到远离村庄的独门独户,从此与其他村庄不能通婚,不能开亲。远近村庄的人离不开这个职业,与剃头匠见面也有说有笑,但心里却无端生出厌恶。若是遇上自己家的儿子与剃头匠的女儿有私情,父亲必然会火冒三丈,用扁担打人仍不解恨。若是儿子还一味固执己见,宁愿不要这儿子,也不会成就一段“孽缘”。乡下人已经够卑微的了,却也有自己的骄傲。后来镇上开起了发廊,这群人一夜之间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就连这些独门独户或剃头小村也变成了断壁残垣。可见,他们也是何等憎恨自己。
枫树李家近些年还出现了最为时髦的“大匠人”。中国首颗暗物质粒子探测卫星总设计师李华旺算是最牛的匠人,从村里还走出了不少桥梁专家、企业家、医师和律师,老匠人还没退出历史舞台,新生代匠人已遍布各地。
人未必个个有出息,但心里不可缺少骄傲。枫树李家有如此多的匠人,也是他们的骄傲。种田之余,兼做手艺,如做木匠的二棍,做篾匠的早生,会阉猪的山贵,会打铁的运松,活得自由自在,日子过得很是惬意。又如我父亲是个裁缝,春秋季节转换,逢年过节,村里人就抢着到家里来扛缝纫机。这家快完工,下一家便上了门,缝纫机一时扛不走,就先抢走皮尺或者熨斗,算是预定。工钱自不必说,上户三餐两点必不可少,叫师傅也极尽恭敬。村里卫星总设计师的叔叔就是个桶匠。
剃头匠在乡土上消失了,金、银、铜、铁匠消失了,皮匠、篾匠、桶匠也消失了,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这一切似乎源于商业大潮。石匠、木匠、裁缝在寂寞的乡村已是形单影只,挑着担子的“豆腐西施”也不知还能吆喝到几时。我记忆中的酿酒师在如炸弹般的各种品牌的瓶装酒冲击之下,似乎早就应该销声匿迹。然而,枫树李家仍然有“吊酒”师傅。乡下有句老话,熬糖吊酒,越吃越有。
吊酒师傅不是所有村庄都有,偌大的枫树李家也就李咸俊一人。吊酒是一个季节性很强的职业。气温高了不能吊酒,气温太低也不能吊酒,一年只能吊二次酒——桃花酒和重阳酒。桃花盛开正阳春。阳春,不冷不燥,淘米做饭拌粬正合适。夏热褪尽便是重阳。《吕氏春秋》之中《季秋纪》载:“ 命家宰,农事备收,舉五种之要。藏帝籍之收于神仓,祗敬必饬。”农作物丰收之时,便可祭飨天帝、祭祖,以谢天帝、祖先恩德。故而,酿重阳酒者居多。
乡下人吊酒用的是古法。吊一锅酒,先要将粮食淘洗干净,用清水浸泡一夜,然后放到蒸锅里蒸煮,出锅冷却到一定温度,再装缸发酵。完全发酵之后,再次倒进蒸锅煮几个小时,才能接酒入坛。吊酒是技术含量很高的手艺。粮食品质、谷物的纯净、温度的控制、发酵时间的长短把握,还有酒药子的选用。一个环节出问题,轻则影响出酒率,酒的口感、度数和品质;重则无酒可接,或接而无用,浪费原料,耽误工时。吊酒师傅往往凭的是感觉和经验,蒸煮时间、冷却的温度和发酵程度完全靠师傅口尝、鼻闻、眼看、耳听、手摸。吊酒的关键程序是成酒和出酒。灶上,上下叠着两个蒸置锅。物理原理其实很简单,下边置有酒料的蒸馏锅,上边置冷却器,在两者之间,悬吊着一个铅皮漏斗,漏斗的喇叭嘴对准着上边圆锥形锅底的陀螺尖。酒料被蒸得直往上冒热气,这些饱含酒分子的热气,遇到上边凉凉的锅底,凝结成无数颗水珠,水珠大量往下淌,淌到陀螺尖处,像清泉注入漏斗里,这便是酒。漏斗有根管子,通到蒸馏锅外,再注入下边的酒坛里。
在过往的岁月里,吊桃花酒恰逢春荒,仓里五谷羞涩,肚子尚填不饱,哪来粮食酿酒?酿桃花往往是一句空话,李咸俊只吊重阳酒。
李咸俊的叫喊让枫树李家的“酒虫子” 躁动起来了。重阳一般是农闲的开始,累了一个夏天的男人便开始赖床,像卸了磨的驴,唯独李咸俊的叫喊能让他们兴奋起来。他们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拖鞋,跑到厨房,把正在做早饭的女人吓了一跳。平常早饭都要送到床上吃,这是咋了?
男人说,去把缸里的糯米全部舀来,听到么,全部!男人急促且抑制不住喜悦命令自己的女人,而自己已从门角里拿出扁担,勾起两个水桶,到井里去挑水。
一担担清凌凌的水挑进门,女人不但拿出了早就预备的糯米,还取出了阁楼上的饭甑、竹匾和谷箩,拿到池塘里洗去积尘,严阵以待。池塘边柳叶已泛黄,掉落下来泛满了池塘,天上的太阳像个红灯笼挂在柳梢。池塘边上的女人们都在做同一件事,刷洗饭甑竹匾谷箩,嘻嘻哈哈的欢笑吹起一阵阵涟漪。
糯米倒进大脚盆,反复搓洗,上木甑蒸。洗米的水倒进旁边的破缸里,则是猪最有营养的“饮料”。枫树李家的女人都是精打细算过日子。女人做完了这些,便轮到男人。在自家最大的锅里架饭甑,向锅里加恰到好处的水,将米倒进饭甑。这些做完之后,女人便开始生火,柴要用火力旺的硬柴。
这时李咸俊也开始忙碌起来。他穿梭在巷子之间,检查着各家各户的蒸饭状况。饭要一次性蒸透,不能夹生。夹生了再蒸就难,一甑饭就废了。李咸俊看火候据说有绝招,他只要看一眼甑面上冒出来的蒸汽形状就能看出甑里饭的生熟情况。他一个人一次性要看上百户人家的火候,忙得脚板不沾灰。一进门便发指令,加柴,加水。说完人已出门。锅里的水烧干了,要加预备的热水,加了冷水,蒸汽上汽不接下汽,饭就可能夹生。如果李咸俊说,退火。把灶里的柴退干净,这锅饭就算熟了。等一袋烟的工夫,男人便开始起甑,将饭倒进竹匾里,铺开冷却,午后李咸俊便会来拌米粬。
遇到蒸糯米饭的时候,家里的孩子也很兴奋,放学回家总要在竹匾里偷偷抓一把饭往嘴里塞。女人心疼儿子,转身装一大碗,还在饭上面撒一层砂糖,递给儿子吃。这时男人往往大眼瞪小眼,尝尝就可以了,用得着那么大的碗?
枫树李家的中心有一棵大樟树,这里是村里的信息收发站。谁家有个风吹草动,在这里都能听得到,小到鸡毛蒜皮,大到娶亲生崽,或者打骂公婆、夫妻吵架。吊酒的信息自然少不了,谁家今年种了一亩田的糯谷,专门用于吊酒。谁家今年吊了五锅酒。这些都是男人的话题。女人也有自己的话题,如一个女人说,你家男人霸气,吊了十锅酒。女人在自己男人面前不敢吭声,在这里却放得开,霸气个啥?饭都吃不饱,整天就想喝骚尿。又说,喝骚尿也罢了,还要添菜,添菜也罢了,喝多了还要发酒疯,谁受得了?说到此处,一群女人眼睛都红红的,想哭又哭不出来,化作了一声声叹息。枫树李家的男人喜欢李咸俊,女人却恨死了李咸俊。
李咸俊言语少,所以从不去大樟树下,也便不知道女人心里的苦涩。他每年都是郑重其事地吊好他的重阳酒。
李咸俊来了,把手探进竹匾饭堆里,不冷不热正合适。他便把米粬拌入饭里,拌匀后再将饭一层一层压进谷箩里。米粬是他带来的,也只有用他的米粬他才包出酒,甚至是好酒。最后,他还要在谷箩最上层铺上一层米粬,再盖上纱布,压上砖头。出门时,还要叮嘱,明天晚上,谷箩下面会有液体渗出,你尝尝,如果有点甜,说明米糟来了。转过天,再把米糟兑井水,放进缸里继续发酵。记住,一斤米兑一斤水。这段时间,李咸俊特别忙,一些无关紧要的活儿也不得不交给户主去做。你看,李咸俊还没交代完,隔壁就来催了。
枫树李家的男人喜欢喝酒,村里一个酿酒师傅又这么忙,为什么不再出一个或几个酿酒师傅?这恐怕只有李咸俊知道。乡下的手艺人讲究的是师承。一门手艺,全在手上,师傅不教,还真难以琢磨。
李咸俊一般都是在进九前后开始吊酒。李咸俊没有自己的酒坊,都是在祖厅门口搭起土灶台。各家陆续用水桶挑来“酒娘”(已充分发酵的酒糟),逐个将酒娘倒进锅里,锅里再架上蒸笼,笼上方加盖铝制锅。铝制锅呈圆锥形,上面装冰冷的井水。蒸笼里的酒蒸汽遇冷便会凝结成酒,酒顺着铝制锅锥尖滴落,再用管子导引出蒸笼,流进接酒的坛子里。铝制锅盖外沿有巢,加入的井水温度升高了就得排泄出来,再不断加入冷的井水。所以,吊酒开始,出酒口经常围着一堆男人或者说酒虫子和看热闹的人群,出热水口则聚集着一堆女人,她们接一盆热水,洗衣服、洗菜,或洗一些杂物。
李运镜是村里最大的酒虫子,每年都要吊十多锅酒,所以第一个挑酒娘来的总是他。除了挑酒娘来,还得挑硬柴来,烧酒娘的火力不怕旺。等土灶里的火熊熊燃烧起来后,他才得去井里担水。李咸俊只负责看火。管子里开始出酒时,李咸俊便用小酒盅接一小口尝尝,然后说,你们也尝尝。于是一群酒虫子依次尝酒。刚吊出来的酒称头酒,度数都在七十度以上,且是滚烫的酒,哪怕是一小口,都像一团火,从口腔一直往食道和胃里燃烧。酒虫子就喜欢这种刺激。酒量大的一次刺激不过瘾,便再接一小杯,喝下去后还得装出一副陶醉的样子,闭着双眼,仰着脸,嘴里发出啧啧的响声,然后长舒一口气说,好酒!这时不仅李咸俊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酒的主人李运镜也笑呵呵的。李运镜兴趣高涨时往往会说,人都说你有酒透(喝酒后很快从汗液中排出),喝不醉,试试不?酒我管够。饮酒者原就好酒,与李运镜斗了一辈子酒,谁也不服谁,听到李运镜这话自然跃跃欲试。然而又不想背个好酒的名声,看着旁边一堆女人,便想加一些筹码。如果喝穿了透,没醉,就把你女人的头巾送我?女人手里在洗东西,心其实都在这出酒口。李运镜老婆桃花取下头巾嗔笑,有本事你就喝,送个头巾算啥?亲一个也不是问题。饮酒者没有退路便只有喝酒。一切酒透都是传说。饮酒者自然是大败而归,桃花的味道没闻到便被抬回了家。所谓喝一辈子酒,丢一辈子丑,然而酒却屡次让男人癫狂。或许,男人和女人都离不开这种癫狂。
李咸俊吊酒不喝酒,却培养了一群酒鬼。李斌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被誉为“酒小鬼”,因为李斌的父亲是酒鬼。父亲可一日不食,但不可一餐无酒。他不追求酒的品质,好酒糙酒只要有。李斌奶奶迫于无奈,往往会把一瓶酒兑成三瓶,放在茶几上。李斌放学回家,口渴了,便把酒当茶喝。奶奶撞见大叫,鬼崽哩,这是酒哦,不是水!李斌说,奶哦,这是水哦,一丁点辣而已。李斌有了第一回,便有第二回,渐渐也有了酒瘾。奶奶原本是想让儿子少喝酒,没想到孙子因此上了瘾。李斌从此也加入了尝酒的行列,不过他尝的是尾酒(一锅快要酿结束时流出来的酒)。村里的酒虫子一般都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和女人喝酒,但有别人的女人和孩子想尝酒,都是极力去怂恿。李斌是一个,李运镜的老婆桃花也是一个,之后又出了一批这样的女人和孩子。吊酒时尝酒,无论是头酒和尾酒,尝酒者都是空腹,不能吃菜或任何食物,你尝多少都没关系,哪怕是喝醉。枫树李家的男人和女人的酒瘾就是这样炼成的。
20世纪90年代,吊酒师李咸俊去世了,把手艺传给了儿子江苏佬。江苏佬在村里吊了几年酒,挣不到钱,便不愿干,丢下吊酒的家什,去南方打工了。江苏佬不愿酿酒还有一个原因,村里年轻人嫌酿酒麻烦,远不如买瓶装酒便捷。哪怕是劣质的瓶装酒,口感也未必比酿的酒差。
江苏佬走后,枫树李家的老酒虫子也吊酒,但都是请外地的吊酒师傅。他们扛着酿酒的器皿,从村头吆喝到村尾,有气无力地叫喊:“吊酒不咯?”三长一短,听得人昏昏欲睡。吊酒的场地也不是在祖厅,而是在村部,没有往日的人气,无赌酒的场面,更无女人和孩子的欢笑。枫树李家的吊酒史呈一派末世景象。
又是一年重陽节,酒虫子李斌从外地打工回来,在家张罗着吊酒。李斌说,这么大一个村子,没有一个吊酒师傅,丢的不是一门手艺,而是丢人。李斌在外喝酒,结识了一位酒友。酒友是山东大汉,在他打工的镇上办了一个小酒厂。
李斌酒后头脑发热,想传承村里的吊酒手艺,居然给山东大汉跪下了,要拜师学酿酒。山东大汉也是一个爽快人,加上喝酒对上了路,愿意把心底的东西都教给了他。李斌的想法还不是传承吊酒手艺,而是办一个酒坊。他把自己的房子一楼腾空,砌了一口大灶,请专业施工队钻了几十米深的水井,安装了一套304食品级不锈钢的酿酒器具。东边房里放发酵的酒缸,南边房里搁酿好的酒,大厅做展示厅。
酒坊算是办起来了,酿的酒也有一个品牌,叫“李氏吊酒”。李斌不给乡亲吊酒,乡亲想喝吊酒就来酒坊买。李斌的酒坊开了一年便关张了。李斌气得把所有的器具都砸了,又外出打工了。让酒虫子咬了几十年的李斌不知道,酒离开了“吊”便没味了,他的传承里只有酒,没有“吊”。
枫树李家再也没有吊酒师傅了。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