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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瘟疫文学的叙事症候

2023-08-07

关键词:鼠疫瘟疫叙述者

史 龙

(平顶山学院 外国语学院,河南 平顶山 467000)

一、引 言

在《文学与神话中的瘟疫》中,雷内·吉拉德认为瘟疫的主题“比文学还要古老,因为它存在于整个世界的神话和仪式中”[1]833。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得对雅典瘟疫(前430—前427)的描述是迄今为止西方有文字记载的传染病的最早史料,之后西方历经14 世纪四五十年代席卷整个欧洲的“黑死病”、查士丁尼瘟疫(541—542)、伦敦大瘟疫(1665—1666)和马赛大瘟疫(1720—1722)后,直至2020 年新冠疫情,西方没出现过大规模、毁灭性的瘟疫。文学中的瘟疫叙事,即瘟疫文学,是瘟疫给西方文学留下的直接“遗产”,托马斯E. 凯伊斯(Thomas E. Keys)认为,面对瘟疫书写,文学家比医生有着更多的优势[2]35,在后疫情时代,瘟疫在西方文学作品中被不断的重构和重新想象。无论早期西方的瘟疫叙事的文本,如笛福的《瘟疫年纪事》(A Journal of the Plague Year)、加缪的《鼠疫》(La Peste),还是现代如理查德·普雷斯顿的《血疫》(The Hot Zone)、托马斯·马伦的《地球上的最后一座小镇》(The Last Town on Earth)、凯瑟琳·安·波特的《灰色马,灰色的骑手》等瘟疫文本,这些瘟疫文学在叙事内容、叙事结构、叙事风格上却有着共享的症候。通过瘟疫叙事,作家一方面反映瘟疫爆发的历史和现实,另一方面责问当代疫病之难的历史性生存之因,昭示人们应该反思自己的种种越界行为,思考如何重建基于生态文明的自然社会伦理秩序。

西方瘟疫文学自产生之日起就引起了学者们的重视,对这一领域研究也取得了丰硕的研究成果。国外对瘟疫文学研究按内容可分为三类:一是以詹妮弗·库克为代表的学者对“疫病书写”的写作风格和结构的共同特征展开了研究[3]16;二是学者们对瘟疫文学文化进行了研究,特别是凯萨琳·米勒从文化的角度出发,对瘟疫的起源、对人类造成的伤害以及人类抗争的历史进行了剖析[4]25;三是对疫病隐喻的研究。苏珊·桑塔格将犀利的文化批评话语楔入疾病领域,反思并批判了诸如结核病、艾滋病、癌症等如何在社会的演绎中一步步隐喻化等[5]9。国内学者对西方瘟疫文学的研究按研究视角可分为四类:一是西方文学中疫病的文化研究。贾伟认为西方文学中疾病的文化内涵主要表现为对立与冲突,包括神、人的二元对立和灵与肉的冲突[6]21;管新福认为从文艺复兴到19 世纪的西方近现代文学,对瘟疫的书写开始新变,经历了避瘟、祛魅与隔离疗法的过程[7]126;二是西方文学中疫病的隐喻研究。谭光辉认为文化中的疾病是作为符号而存在的,疾病作为符号至少在三个层面被使用:症状、症结、症候[8]184;三是关于西方文学中疫病的伦理学研究。唐代兴认为灾疫伦理学是一种生态文明的话语方法,其最高使命,就是为当代人类开创生态文明构架起一座全新的实践理性桥梁[9]5;四是关于瘟疫书写文学中生命政治书写。王彦军认为作家构建起“瘟疫话语”与“反瘟疫话语”的双重书写,从而构建起一种生命书写形式[10]192;龙丹认为瘟疫给幸存者造成生命心理创伤,小说呈现典型的创伤书写特征,即强迫性重复、生存与死亡的交叉书写及创伤移情等[11]40。

学界对西方瘟疫的上述研究的显著特点是从多学科、多角度介入,因研究的角度不同,故呈现出不同的理论指向和理论风格。但是,学界在西方瘟疫的研究中对瘟疫文学的叙事症候研究较少,这为笔者提供了研究方向和研究空间。笔者以叙事症候为研究视角,探究西方瘟疫文学在叙事内容、叙事方式等方面有哪些共有的症候,进而从西方传统瘟疫文学的影响和瘟疫文学内在发展规律两方面来探索西方瘟疫文学叙事症候的生成机制,这将丰富西方瘟疫文学的研究,为西方瘟疫文学书写研究提供新视野。

二、叙事内容的共有症候

瘟疫文学(plague literature)是指“那些主题与一些有传染性的或是致命的身体疾病以及与社会或心理导致的疾病相联系的文学”,更进一步说是“直接反映瘟疫的作品或是那些鼠疫(bubonic plague)作为基本事件或首要比喻的作品”[12]19。丹尼尔·戈登认为瘟疫文学兴起后,西方出现了大量诗歌和小说来描写瘟疫,其中瘟疫是始终存在的敌人、持续存在的问题,以及笼罩在整个事件之上的灾难[13]67。在西方瘟疫文学传统的影响下,处于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后疫情时代瘟疫叙事作品在叙事内容上有着共同的症候。

(一)瘟疫时间、地点、来源的描写

首先,在西方瘟疫文学作品开篇,作者对于瘟疫出现的时间、地点进行描写,对来源多有提及。《瘟疫年纪事》是笛福受1720 年马赛瘟疫的启示于1722 年3 月所写的一部瘟疫作品,笛福对伦敦瘟疫的描述来源于三个主要的印刷资料[2]52,因此在文本中对瘟疫出现的时间、地点和来源进行了刻意的安排;在《鼠疫》中,加缪也在开篇提到构成文本纪事的素材来自“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发生在奥兰的奇特事件”[14]25;《血疫》是一部基于纪实讲述埃博拉的故事,在第一部分开篇就讲述了1980 年1 月初夏尔·莫内与朋友在肯尼亚西部埃尔贡山奇塔姆洞旅游后感染埃博拉病毒;《灰色马,灰色的骑手》和《地球上的最后一座小镇》皆是以1918 年大流感为内容的著名瘟疫小说,凯瑟琳·安·波特在前者中以描述流感悄悄蔓延的气氛开场,突出了美国政府和民众对流感传播严重性的漠视;后者讲述了大流感期间美国西北部一个“被严格隔离”的康芒威尔斯小镇上的人们与死神对抗的故事。

对于瘟疫的来源,西方瘟疫文学作品中出现了各种不同的疫情“地理溯源”,将黑死病称为“东方瘟疫”[2]39,将大流感称为“西班牙流感”“俄国流感”“德国投毒”等[15]63,这些溯源以“替罪羊”的说辞为基础,以地缘色彩的“瘟疫污名”为噱头,一方面反映了当时社会陷入极度恐慌后的境况,另一方面也是狭隘的优越论在舆论下的情绪化的表征。

(二)对病症的描述

瘟疫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最终破坏了所有形式的独特性,克服了一切障碍,无视所有的边界。西方瘟疫文学对病症都有着详细的描写,其中使鼠疫恶名众知的病症之一是其让患者身体最敏感的区域淋巴结肿大,把病人的此种疫病标记在身上供大家阅读。在笛福的《瘟疫年纪事》中,叙述者H.F.对病症所造成的痛苦进行了详细描述,文本凸显了“肿胀的痛苦”“破裂溃烂”“割开划破”“谗妄发狂”等词语,回响着“使人痛苦的哭泣和悲鸣”“尖叫和哭泣”“妇女和儿童的尖叫声”“人们胡言乱语,心狂意暴”等词语。同时,也对瘟疫袭击下城中横尸遍野、人人自危的惨状进行详细描写,正如雷蒙德·斯蒂芬森(Raymond Stephenson)认为,笛福使用这样的描写作为有意识地发展文学技巧的一部分,目的不在于吸引18 世纪读者,而是以此来专门刺激18 世纪读者的视觉和听觉想象[16]680。这些刺耳的嘈杂声加上不断呈现的怪诞意象,意在“创造一幅身体残缺和腐败的画面,它会以部分腐朽的尸体、疼痛、痛苦和流脓疮来吓坏和使读者厌恶”[16]686。除了淋巴结肿大之外,笛福的《瘟疫年纪事》和加缪的《鼠疫》也对发烧的症状作了细致的描述。作者将发烧称为“瘟病的肆虐”(raging of the distemper),文本中处处可见描写发烧状态的字眼(run/ran/running a fever),“上升”(rise)一词在瘟疫书写中也是许多瘟疫症状和事件的特征,如光滑的皮肤表面上冒出水泡;发烧和死亡人数上升,携带瘟疫的瘴气来自死水沼泽和腐烂的垃圾堆等,对这些词语作者使用了同源反复修辞手法,一方面加强了一种语无伦次的感觉和恐惧的感觉,另一方面强调高烧症状,以及引起的恐慌和加深对读者的感官刺激。《我是传奇》中的瘟疫能让患者呈现出“吸血鬼”的生理特征,如免疫系统紊乱、体温急剧升高、伴有类似狂犬病一样的嗜血倾向、新陈代谢加快,肌肉组织变得异常发达,最终变成全新的物种,这些人被称为“黑暗寻觅者”。《地球上的最后一座小镇》中对1918 年的大流感病症和病情发展描写细致,“一些罹患者饱受流鼻血兼咳嗽的痛苦,而咳嗽有经常使血管阻塞”“耳朵疼,中耳发炎”“全身变成了青紫色”,而“太阳穴变成了深蓝色”也许已经宣布了病人的死亡,小说的中文译者孔保尔认为,这本书“之所以在全世界形成畅销的局面……一个重要原因,是作家将流感病人的症状和病情发展经过描写得淋漓尽致”[17]5。同样,《血疫》在第一部分开篇就讲述了夏尔·莫内旅游回来后第七天感觉“恶心、高烧和呕吐”,在飞往内罗毕医院的航班上,他“人格解体”①对于“人格解体”的症状作者进行了细致的描写,“血液正在凝结:血流载着血液凝块,凝块在身体各处淤积:肝脏、肾脏、肺部、双手、双脚、大脑里全塞满了凝固的血块。简而言之,他的整个身体都在‘中风’。凝块在肠平滑肌内堆积,切断了肠子的供血。肠平滑肌逐渐坏死,肠子开始变黑。他不再能完全感觉到疼痛了,因为在大脑内堆积的血液凝块正在阻断血流。脑损伤抹除了他的人格。”,第二、三部分中,科研人员让猴子感染病毒,以供研究,对猴子感染后的症状进行了详细描写。病症将病人的疫病标记写在身上,成为了供大家阅读的对象,患者不仅忍受疾病带来的痛苦,还要忍受加诸疾病之上的那些象征意义的重压。

(三)对医务工作者形象的书写

面对历次大规模瘟疫,西方医疗救治体系由于低下的医学水平、恶劣的医疗条件,均疲于应对,但无论是早期的教会医疗,还是后期的政府救济和民间诊治,都展示了人们面对瘟疫的勇敢卓绝。在西方瘟疫文学中,故事的叙述者都在重点描写医务工作者面对瘟疫来临时,最初不确定疫病,之后找不到有效的治疗措施,但他(她)们为救人赴汤蹈火甚至牺牲在战疫的路上。在《瘟疫年记事》中叙述者写到,“我并不是要去贬损内科医生的权威和能力”,而“最杰出”的内科医生和“技术最好的外科医生”最后也倒下死掉[18]55。同样,《地球上的最后一座小镇》中,有一段关于57 岁的贝恩斯医生的描写让人难以忘却,面对传染的严峻形势,依然尽职尽责,而这位老医生每天被病人的咳嗽喷得满脸血污[17]246。《血疫》中,第一部分讲述了埃博拉病毒爆发时护士和修女们的勇敢抗争;第二、三部分中,尽管医务、科研人员明白“和埃博拉打交道是通往死亡的快车道”,知晓一般人“不想研究埃博拉,因为他们不愿被埃博拉研究”[19]43,但为尝试研制快速检测血液和组织中是否含有埃博拉病毒的方法,陆军科学家托马斯·凯查克和南希·杰克斯主动以病理学家身份参与约翰逊的埃博拉项目。《鼠疫》中的里厄医生践行了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他对可疑的鼠疫病菌进行检验,同时又担任了一个隔离院区的负责人,每天忙于救治病人。除了医生之外,还有基层公务员格朗、人道主义者塔鲁、外来记者朗格尔也加入了志愿防疫组织。在《灰色马,灰色的骑手》中,医院工作人员冷静地处理,有勇气对抗病毒。当米兰达在医院病情恶化时,“她看见医生和护士用神秘人的眼光互相看了一眼,默默地点头,眼睛里充满了知识的自豪”[20]358。在瘟疫灾难面前,每个人都有可能是受害者,每个人都有义务和责任去帮助那些遭受瘟疫侵害的人。更重要的是,医务人员的勇气,为那些濒临死亡的人们带来希望。在后疫情时代,西方瘟疫文学中对人物行为的描写,特别是对瘟疫中医务人员的描写体现了他们不惧牺牲、勇于奉献的医者大爱,突出了崇尚对弱者关怀的主题,凸显了人类面对瘟疫的勇气。

(四)对瘟疫之下的社会与道德的形塑

雷内·吉拉德认为“瘟疫普遍表现为一个去差别化的过程,一个毁灭特殊性的过程”[1]833。在西方瘟疫文学中,瘟疫文本都在很大程度上关注了疫病对已建立的社会和道德造成的影响,正如17 世纪著名的瘟疫小册子作家托马斯·德克尔所言,将瘟疫带入城市的七宗罪不是传统的神学主题,而是伦敦生活中常见的、令人厌恶的方面:破产、撒谎、腐败、懒惰、狡猾、剥削和残忍……每一种罪恶都会渗入下一种罪恶,每一种罪恶都会滋生更多的罪恶[21]229。瘟疫来袭时,高死亡率对传统的丧葬习俗带来了无法承受的压力,而失去了对死者基本的尊重,变成了明显的冷酷无情的漠视。在《瘟疫年记事》中叙事者写到人们坐在临街的房间,观望运尸车将一车尸体倒进掩埋坑里,透过窗户讥笑和嘲弄那些哀悼者[18]15。同时,当人们开始感觉到完全不受任何宗教权威的约束时,最终导致人们对传统社会和道德标准更普遍的漠视,进而发生种种“骇人听闻”“抢劫和恶行”的事[18]123。同时,人们为了保命,也给当时大行欺骗之能事的人提供了机会,人们的惊慌失措适合于让各种冒牌分子和江湖骗子乘虚而入。《鼠疫》中,描写到当鼠疫疯狂猖獗时,人们的价值判断被遮蔽,百姓自私贪婪、恐慌无助,每天过着颓废生活;而像科塔尔类似的小人物,则成为了走私商人,大发国难财,变为了城中的风云人物。当鼠疫猖獗之时,他有利可图,乐在其中;当鼠疫消退之时,无利发财,愁容满面。而这一类人,恰是加缪寓言中当法西斯侵占法国时的“投敌分子”,正如塔鲁所言,“鼠疫,每人身上都携带”[14]21。《血疫》中作者向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像艾滋病、埃博拉和其他雨林病原体会显现?答案是热带生物圈遭到破坏的自然结果。地球的免疫系统察觉了人类的活动,为了避免生物圈的大灭绝,地球已经启动了对人类的“自我免疫”反应。《地球上的最后一座小镇》中,人性在流感和战争中被严重破坏和扭曲。菲利浦和格雷厄姆为保卫村民不受感染,不顾道德和伦理,先后开枪打死了外来的伤兵;海托华因为自己两个儿子在战场上战死而心理变态,从而迁怒于其他未上战场的人;人们把共同的菜园洗劫一空,人们互相猜疑,面临信任危机,友爱和谐小镇逐渐消失。

在西方瘟疫文学叙事中,作家也突出了瘟疫灾难下人们的极端迷信。笛福的叙述者对大众倾向于将预言的意义解读为对彗星观察、老妇人、算命先生、智多星和占星家的相信。叙述者写道,为了强身固体,防御瘟疫,人们“佩戴符咒、魔药、辟邪、符箓”,“仿佛瘟疫不是上帝之手,而是某种类型的邪灵附体;用画十字、黄道十二宫、打了那么多个结扎起来的纸,便可以将其驱除的”[18]61。人们的这些恐惧和忧虑不安,使他们干出成千桩软弱、愚蠢和邪门的事情来,癫狂之举超乎寻常,它或许有助于让人们了解那个时候穷人狂乱的心态。《鼠疫》中,面对鼠疫的袭击,这座城市享有盛名的帕纳卢神父最初阐明鼠疫“发自天意”,后来召开了布道会,在神父的传道下许多人逐渐冷静下来,人们虽然由惊惧变得麻木,但是为了活命选择了盲目的相信,乃至后来迷信各种荒谬的传言。瘟疫使之前文明所有积累的知识和所有类别的判断都失效了。如果说,鼠疫是一种看不见的传染性的医学瘟疫,而在西方瘟疫文学的文本中所描写的社会混乱、道德沦丧和极端迷信,则是另外一种看得见的、比医学瘟疫还可怕的传染性瘟疫,正如阿尔托所言“鼠疫不仅是一种器质性疾病,还是一种涉及心理传染的疾病,一种在人们心灵之间传播的心理性躯体疾病”[22]101。

三、叙事方式的共有症候

(一)直白的语言叙述

大卫·斯蒂尔认为,瘟疫对艺术产生了令人着迷的三个方面影响:首先是影响了艺术创作的想象力,其次是对死亡和腐烂主题普遍病态的痴迷,最后是将艺术家从传统的学科规范中解放出来,形成了新的艺术风格[22]90。在西方瘟疫文学叙事方式上,为了凸显疫情前所未有的规模和恐怖的灾难,作者都会用直白的语言叙述劫难的史无前例性。在《瘟疫年纪事》中,作者通过人口和城市的规模突出劫难的可怕性,而政府和宗教方面也“确实毫无准备”[18]115。《鼠疫》虽然是一部象征、哲理小说,但作者让叙述者讲述了鼠疫来袭时的恐怖,“鼠疫猖獗时期太阳,晒退了一切色彩,驱逐了全部欢乐”[14]75。《血疫》记述了埃博拉病毒带来的灾难毁灭,特别是苏丹埃博拉病毒、扎伊尔埃博拉病毒和宿主死后的惨状。对于病毒的毁灭性,作者写到“苏丹埃博拉病毒在非洲中部杀死了几百人,势头就像火焰吞噬一堆干草,火焰最后从中央熄灭,留下一团灰烬”[19]87;即使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专家吉恩·约翰逊,自从开始和埃博拉病毒打交道,也噩梦连连。《地球上的最后一座小镇》之所以在全世界形成畅销的局面,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其直白的语言叙述,陈忠实曾评价“厄运临头的氛围和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情节,让人难忘”。直白的语言叙述,将流感病人的症状和病情发展经过描写得淋漓尽致,使人们了解了流感的真相并得到了预防知识,而且将读者置于有利的认知和道德判断的位置,而且“给作家充分的自由进行周密全面的背景细节描写,并可以根据小说发展的要求调节叙事视角和叙事距离”[23]63。

(二)叙事缘由的解释

大卫·斯蒂尔认为瘟疫的主题虽然自文艺复兴以来一直吸引作家、艺术家和雕刻家,但是在不同的作品中缘由却各不相同:它是薄伽丘叙述残酷的背景和书写情境的借口、是笛福展示虔诚的框架和清醒事业对抗强大死亡的工具、是普希金高度抒情活力主义的源泉。曼佐尼将它作为一种虚构的心理挫折的工具,同时也作为在压力下重建社会行为的历史性机遇。另一方面,安斯沃思将它作为情节剧的宝库,而阿尔托则把它视为一个疯狂的心理戏剧场景,加缪则把它用于表达哲学和社会思想的寓言[22]106。

在西方瘟疫文学叙事缘由上,部分作品中的叙述者表示,他们只会记录个人经历中所见所闻的疫病症状,作者采用了第一人称叙述中的体验视角;而另外一部分作品的叙述是没有专业瘟疫医学知识的医生所记录的疾病症状的临床记录,作者使用第一人称主人公叙述中的回顾性视角,但都强调他们记录这一切是为了将来给相似疫病受害者提供参考。在《瘟疫年纪事》中,叙述者“我”认为自己所写与内科医生不同,“我只是在讲述我所知道的,或是我所听到的,或是我所相信的个别事例,还有进入我所见范围内的事物,还有传染病的不同性质,正如我讲述的个别事例中所显示的那种”[18]581。面对鼠疫横行,《鼠疫》中的里厄和本城最有名望的同行里夏尔都缺乏专业瘟疫医学知识,甚至最初连病因都不确定,而瘟疫期间发生的故事单调,“叙述者的态度倾向于客观。以求杜绝歪曲事实,他不肯为求艺术效果而改变什么,仅仅照顾到叙述大体连贯的基本需求”[14]5-6。《鼠疫》通常被理解为一个抵抗纳粹斗争的寓言小说,但作者“本意是希望读出多重含义”,因为作者有意模糊了象征的确指和泛指的界限,留给了读者解读多重意义的象征空间。相比其他瘟疫文本,《血疫》突出了其纪实性特征,通过瘟疫叙事,作者“想看透人的面容,直窥他们的心灵,聆听他们的言辞,进入他们的生活”(致读者),瘟疫叙事揭示了人类与病毒的战争和共存,以纪实的方式警示人类,凸显全球化的悖论,即全球化是如何使瘟疫成为所有人类面临的威胁,正如作者在采访时所言,“这些病原体也是大自然的力量之一。当人类这一寄生物种大量地繁行,对生态系统毫不留情地破坏、摧毁,就使得原本远离人类的病毒有越来越多机会和人类接触入侵人类,甚至会引发像今天这样的全球性大流行病,对人类生命整个社会系统造成摧毁性的打击”[24]74。在《灰色马,灰色的骑士》中,主人公米兰达的疾病经历是基于作者波特感染大流行性流感的创伤经历,小说以米兰达遭受的个人心理创伤为个案,代表了1918 年大流感流行期间人们普遍遭受的集体心理创伤。因此,在一定意义上,这部小说既是个人的创伤经历,也是集体创伤记忆。

(三)疫病与片段化叙事的对应

在西方瘟疫文学叙事方式中,疫病症状与疫病本身的叙事之间的对应关系是瘟疫文本的另一个显著症候,而片段化写作最大程度地与这种对应关系达成了呼应。在西方瘟疫文学中,人物的连续性有被爆发症状或死亡的风险而打断,瘟疫扭曲了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的交织发展,从而打破了书写的连续性。淋巴结肿块的肿大是局部和分散的,相对应地在写作中,片段化写作处处充斥着文本,正如雷内·吉拉德所言,“器官差异的丧失在医学上看来是一种神话,但艺术上却很有力量,因为它具有文化崩溃的病态征兆,制造了一种决然分崩离析的印象”[1]846。在《瘟疫年纪事》中,笛福多次采用片段化写作来讲述瘟疫中人们的故事,片段化的叙述,看似东拉西扯,读者因叙述者的离题话而连续不断地被分散注意力:他开始讲一个故事只是为了讲另一个故事,然后返回到第一个故事。在《鼠疫》中,叙述者用片段化写作方式讲述了塔鲁提到的瘟疫的悲惨或惊心动魄的场面;在《灰色马,灰色的骑士》中,波特在小说开头用一大段内心独白,“现在我必须趁他们都安静的时候起身离开。我的东西呢?你要去哪里,你在做什么,你在想什么,你有什么感觉,你为什么说这些话,你是什么意思?”[20]314反映了米兰达复杂的精神世界和不断变化的思想感情,而书中多次出现的片段化自由联想,则反映了她潜意识里对流感的恐惧和混乱的思维。在笛福、加缪、普雷斯顿和波特的瘟疫叙事中,这种悲剧性的简洁叙述处处可见,这与生命的随时中断相呼应;故事的简洁叙述和不完整的呈现好似生命被突然中断,在文本上体现了社会、家庭、政治和健康的碎片化,同时这种片段化、“非线性”的写作也丰富了文本的结构。

(四)作为目击者的叙述者

在西方瘟疫文学叙事中,故事叙述者一般是目击者。在瘟疫书写中,作者在面对所叙述的特殊社会文化的境况,会改变传统的叙述方式,为了能达到特定的叙述效果和巧妙传达作者意图,作者会对叙述者精挑细选,来传达其立场与意图,将“故事内叙述者”于“故事外叙述者”结合起来。罗兰·巴尔特认为“书写者必须使其书写局限于人物能够观察或知道的事物范围内”[25]132,事实上,瘟疫书写的文本虽是虚构的历经瘟疫的见证,但它证明了目击者或幸存者在瘟疫叙述中的中心地位。在瘟疫书写文本中,目击者或幸存者作为故事的叙述者是有着重要意义的人物,作者使用第一人称叙述中的体验视角,这样让事件参与者来充当书写者比全知全能书写者更加可信。可以说“作者人格可能因各异的个人经历而异,写作时,承受种种酸甜苦辣各个不同;小说中的人物由着故事情节作弄,或堕人可笑,或升华为悲壮,叙述者却往往以不变应万变,稳稳当当地把小说世界的纷纭万象归入到叙述方式的整饬秩序中去。”[26]1

《瘟疫年纪事》开篇即以第一人称叙述,笛福假定H.F.是瘟疫的目击者、幸存者,希望保留作为“目击者”的权威,当涉及到瘟疫受害者的故事时,要么声称是从第三人处得到的,要么是H.F.作为目击者的叙述。《鼠疫》中,加缪采用了第三人称的视角来讲述故事,主叙述者是里厄,但还有一部分是塔鲁的部分日记及其自述。在这一部分中,里厄医生不是叙述者,而是记录者。为什么加缪在叙述者身上花如此多的功夫?这与前面说到的达到特定的叙述效果和巧妙传达作者意图有关。《地球上的最后一座小镇》和《血疫》整体上主要采用了第三人称的视角来讲述故事,但是其中都夹杂了第一人称的叙述,这不是两种叙事模式的简单地相加,而是一种突破和革新。第一,它既发挥了两种模式的长处,又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两种模式的缺点;第二,通过建立客观与主观双重视点,便于多侧面地反映疫情,第三,它增加了叙述的灵活度,使交换运用不同视角对同一事件进行描写,以此突出瘟疫困境中个体的主体感受。瘟疫书写作家意图是通过虚构文本对人类达到警示作用,但是又不能写为历史体裁,因此有着“叙述者的苦恼”①赵毅衡在专著《苦恼的叙述者》的封面写道:“叙述者比作者对时代更敏感,当整个社会文化体系危象丛生时,叙述者首先苦恼不堪”。在该书引言的第一部分,作者解释了为什么叙述者会苦恼。参见赵毅衡《苦恼的叙述者》,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3 年。,在西方瘟疫文学文本中,作家们通过独特的叙述方式,解决了这一难题,正如热拉尔·热奈特所论“当叙述者指出他获得信息的来源,他本人回忆的准确程度,或某个插曲在他心中唤起的情感时,该关系可表现为单纯的见证,似可称为证明或证实职能”[27]181。而结尾处,作者让幸存者“回想往事”,警示未来,以史为鉴,以防昨日的灾难重现。

四、书写症候的生成机制

瘟疫文学是瘟疫留给西方的直接“遗产”,西方“黑暗的文学经典”在书写内容、书写结构和书写风格上有着共享的症候,这些症候的存在既来源于对西方传统瘟疫文学的模仿与继承,也是瘟疫文学内在发展规律的表征。西方瘟疫作品从古典文学,如《荷马史诗》《十日谈》等继承了瘟疫书写的主题,瘟疫成为了故事情节推动的主要媒介或背景,这不仅仅是文学主题的扩容、媒介的多元化,而且是文学对疫病文化的表征。《荷马史诗》第一部《伊利亚特》第一卷中,游吟诗人曾对瘟疫有过描述:“阿基琉斯与阿伽门农因争吵而结仇,高歌吧!女神!为了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暴怒……是哪位天神挑起了两人的争执?是宙斯与勒托之子阿波罗。他对国王不满,在他的军中降下凶恶的瘟疫,吞噬了将士的生命。”史诗中瘟疫的来源是神罚惩戒,是以神话隐喻现实。中世纪西方文学的瘟疫书写缺少纯文学作品,主要散见于《圣经》及其相关宗教文学类属中。《十日谈》将瘟疫作为故事的背景,用大量详细生动的语言描述了瘟疫的恐怖景象及给人们带来的巨大影响,其深层含义,如以瘟疫寄寓教会制度、凸显瘟疫的荡涤力量和变革推动力等更值得关注。

在近现代的西方瘟疫文学中,瘟疫已成为一个特殊的文学意象,在《瘟疫年纪事》和《鼠疫》中,作者通过极具感染力的瘟疫书写风格、技巧,成为了后来西方瘟疫文学书写的样板,在创作中更加突出其历史文化功能,一方面让读者通过阅读瘟疫作品获得审美性体验,另一方面也提升了公共卫生意识,促进了医学科学的发展。在后疫情时代瘟疫文学中,对瘟疫的每一次书写,都是一次对西方瘟疫知识的传承,对西方瘟疫记忆的强化,正如加缪在《鼠疫》中写道,“在同鼠疫博弈,同生活博弈中,人所能赢的,无非是见识和记忆。”[14]264瘟疫不只是医学问题,还是文化和社会主题,瘟疫文学作品参与了西方“黑暗的文学经典”作品重构,共同构成了西方瘟疫书写的文化塑形。

五、结 语

瘟疫爆发给社会、经济、文化等各方面造成了非常深远的破坏影响,尤其是解构了日常秩序、颠覆了传统道德、加速了人们的心理崩溃。但威廉·麦克尼尔在《瘟疫与人》一书中认为,“流行病的重要性不断降低……构成了普及‘启蒙’哲学和社会观点的重要背景。”[28]227从文学领域来看,瘟疫对瘟疫文学产生了不可忽视的推动作用,是瘟疫文学迅速发展的催化剂,因此瘟疫也成为西方文学中的重要母题之一,不少小说名著都以瘟疫为背景,或者直接表现瘟疫,或者将瘟疫作为情节插入,或者将瘟疫作为隐喻,突出其特定历史语境中的象征意义,如历史现实、政治和爱情等。西方瘟疫文学的书写在书写内容和书写方式上有着共享的症候,而这些症候恰是瘟疫文学作品的精神内核。英国诗人约翰·邓恩说,“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 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 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 丧钟是为你而鸣的”②该诗是17 世纪英国玄学派诗人约翰·多恩所作,后被海明威作为书名而让大众熟知。此诗句表达了一种普遍的、共情的、全人类意义上的责任感。。在西方瘟疫文学的传统中,一方面,我们看到了病毒的毁灭性,人类的生命力在病毒面前不堪一击;另一方面,看到面对瘟疫人们的觉醒、凭着“西西弗斯”的精神勇敢地反抗和自救。在全球共同抗疫的背景下,全人类已处于一个共同的命运体之中。西方瘟疫文学的叙事症候一方面提升了人们对疫病的认知,另一方面也起到了心理治愈的社会作用,更主要的是西方瘟疫文学叙事成为了人们进行深刻反思的催化剂,使人们认识到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必要性与紧迫性。在“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同一空间中,坚持对话协商、坚持普遍安全、坚持开放包容和坚持绿色低碳,人类才能避免重蹈覆辙。面对瘟疫,特别是传染性较强的疫情,没有哪个民族或国家能置身度外,唯有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才能够应对各种灾难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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