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练诗歌的技艺
2023-08-06莱明
莱明
一年前,我结束了四年的美国求学生涯,从洛杉矶回到成都。彼时,我已过人生的30岁。到了这个年纪,曾经渴望致力于诗歌事业的多数友人早已身材发福,放弃写作,投身到生活巨大的内卷之中。而我,仿佛因再次呼吸到蜀地的氤氲湿雾,那些几近枯萎的诗的语言枝条重新发芽,从皱褶的皮肤之中伸出,努力攀附周遭物体,找一个位置,开一朵花,或许如简·赫斯菲尔德在《十扇窗:伟大的诗歌如何改变世界》里写道:“返回事物的领域,接收考验与确认。”
在洛杉矶的四年,我极少写诗,总共加起来不会超过十首。与蜀地不同,在这片盛产丰富海景的地域,它的潮水、海岸线、帆船以及典型的地中海气候,让我这个内陆盆地青年的内心发生了变化。直至那时,我才有机会站在一块真实的礁石上,由内向外地长时间去观看那个我曾用语言极力虚构出的自己。我却感到慌张。那个曾经身处内陆的我,一再痴迷地书写海、波浪、岛屿,这些我从书本里借来的意象、陈述,或者从短暂旅途中积攒的临时经验,怎会让我对其有身体切肤般的体验?有原住民般渗入生活低处的感受?当我看见真实的潮水从大海深腹日复一日地涌来,撞击帆船、礁岩,又返回,消失海里,双脚因海水的侵蚀而生疼,我知道那些曾经基于虚构的词句将褪色了,将会沉入海底,甚至不会留下波浪空洞般的回声。
我需要改变。沃尔科特说:“要改变语言,必须首先改变你的生活。”而我意识到,我需要的是真实生活,而不是想象的生活;是生活在此地,而不是渴望在别处。因此,那时我写得极少。我试图花更多努力去感受生活的一个个细节,让感官去触及物体,通过语言的凝练,保真,再去“接收考验与确认”。
再次回到蜀地,我把自己的视线也拉了回来,把它放置在与盆地地平线齐平的角落——菜市场、厨房、幼儿园、乡野田地,到人群中去,“把一只矛插入真实生活中”(希尼)。我逐渐意识到只有从低处出发,才能到达高处。人近中年的琐碎就像滤网中的一条条钢丝,把人勒得生疼。而那些让皮肤留下印痕的事物就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意象。我想到希尼在谈论毕晓普时引用美国诗人查尔斯·西米克评价艺术家约瑟夫·康奈尔时说的一席话,大致意思是:“实际上存在着三种意象,首先是以现实主义者的方式睁开眼睛所见的意象;然后是闭上眼睛所见的意象,浪漫主义诗人、超现实主义者、表现主义者和每一个白日梦者都知道他们;而后是第三类,它们同时交织着梦和现实,还有另一种无以名之的东西。”现在的我就像是回到最初睁眼的状态,重新用视线去打量这些日常的小事物——学习“用诗的眼光看”(简·赫斯菲尔德),学会触摸,感受平静中惊喜,再用语言的网把它们捕获、编制进一首首诗。我现在偶尔也会写到海,却已不同于先前,是带着深层的感官回忆,仿佛唤醒波浪从我身体上流淌下来。我看见,我写。我塑造语言,语言也重塑着我。
诗人的语言如脉搏,似呼吸,在快慢之间变化,如实反映出他/她的“诗歌体征状态”。因此,我一度偏执地认为“未曾意识到‘语言问题就是诗的本质问题的写作,都是无效的写作”。语言是进入诗的唯一有效途径;而其中,最为重要的是它的音调或节奏的变化,其呈现的不是静止不动的事物和场景,不是某一刻,而是时空流动中的情绪变形。听见铁锅中汤汁沸腾的咕噜声,是一种音调,“低沉/如在傍晚朗诵谢默斯·希尼的诗篇”(《撇浮沫》);剥橘子的手指在橘皮上翻过是一种节奏,“像船/层层推开疲倦的浪花,从安全的陆地/驶向危险的深海区”(《慢诗》);而在一张诗人肖像画前的沉默驻留则带来另一种情绪之变,仿佛看到“爱的废墟在泪线里升高,如月亮牵引着春潮——”(《快诗》)。事物的诞生都有自己的频率,我只有去改语言的音调或节奏,让它们更接近共振,才能加强物与我之间的传情。
这种对音调或节奏变化的把握,则反映出一位诗人对语言的处理能力,是其诗歌成熟化进程中必不可少的技术性练习(我从不排斥关于诗歌语言的技术,包括一系列修辞术,它们是连接物与感官的人造关节,是维系养分输送的精微经脉)。
我正是这么做的:苦练诗歌的技艺。
我先前有一个诗歌写作系列叫“慢诗”。在这个系列里,我试图用一种慢调的语言来陈述平常事物,从现实与想象的多个维度出发,把个人感受力的细节凝结在一种水一般“软质”的语言里,辅以诗艺的熬炼,于词语的组合中遨游,于想象力中轻盈地飞升,然后俯身低语,轻声和吟。“慢诗”是我阶段性写作的一个缩影,是我往语言浅水区投下的一块卵石,它的波纹铺展开来,向语言深水区缓慢走去。而后,我又有意开启另一系列——“快诗”——的写作,相较于前者的缓诵低吟,后者更倾向于为语言提速;“快”不是为迎合消费时代的速成、便捷,而是以一种积极的姿态介入当下的语言竞技,于惊处险转,以“光速”的词句摄取感官的一瞬。训练语言,就是训练我身体感官的机能。这些语言的变形仍在继续,它们是对多个“我”的不断挖掘、剖析、呈现,而这众多的“我”重塑出“唯一的我”。
要想把握住这些音调或节奏的可控性变化,则必须让词语“动起来”,要赋予它们一个初始的“动量”,让它们走出原本静止的空间,被赋予一个新的时空维度——如里尔克说的“处于危险之中”。因此,我对动词情有独钟,或许说,所有的词此时都被变成了动词。这些“词动量”的撞击,将产生新的运动,事物不再待在它们原本的位置,将在语言的流动性中被裹挾向前,一直延续下去,进入到西米克说的第三类意象——同时交织着梦和现实,因而语言保持鲜活力。但另一方面,当代诗语言中“声音的部分(或者说音乐性)”已经被明显地削弱,取而代之的是“绘画性(视觉部分)”的增强,因为这些“词动量”的冲击更多展现出的是视觉场景的转变,仿佛戴上虚拟现实的眼镜,畅游语言开辟的新天地。我想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新诗的转变由来已久,视觉性是会比音乐性有更强大、更直接的感官冲击力,自由诗的语言也将更容易达到这样的目的。
我庆幸自己仍在写作,并时刻审视自己的语言,保持周期性更新,让它们在当下竞技般的语言场域中保持竞争力。我们这一代的诗歌写作者,由于互联网的普及以及诗集获取的便捷,早早就接触到了众多不同类型的诗歌范本,在丰富阅读经验的加持下,语言中常常呈现出对于奇词组合的狂欢,并且早早就对新诗各种五花八门的技巧免疫,随之产生各种“语言抗性”,最终蜷缩在以一种智性引领的偏执中。这一点又常为众人诟病,仿佛新诗就是现代工厂里加工出的工艺品,稍微升级一下工艺线,便可成批量加工制造诗。不禁让大众感叹道:诗到底何为?但话又说回来,对于一个年轻诗歌写作者,我更愿意看到自己在诗的语言上下功夫,勤写,思考,陷入到“语言的偏执中”,因为对于写诗来说,诗艺本身的磨练是一条不可逃避的路径,越往后越会有更长久的写作生命力。
说到底,“写”到底能有什么问题呢?“不写”才是诗的最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