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女诗人王微：有情自有天地

◎策划整理/汪小年

王微，字修微，号草衣道人，明末扬州人。王微诗才不凡，明代文学家钟惺将她与李清照、朱淑真并称，称“其诗娟秀幽妍，与李清照、朱淑真相上下”。

王微不独才情出众，更特立独行处在于，她热衷旅游，所谓“扁舟载书，往来吴会间”，只身游历了许多名山大川。在那个女性普遍被禁足闺阁、出行安全亦无保障的时代，王微不啻为胆识、见识颇不凡的女诗人。

一

与那个时代许多不幸沦落风尘的女子一样，王微也有一个悲怆的身世。

王微第一次出现在世人眼中，是在1605 年。那一年，父亲去世，家中顶梁柱坍塌，小王微被族人卖进青楼，至此飘落无依。

这段心酸往事，王微成年后每次忆起，“眉妩间常有恨色”。但历史总是这么奇妙，如果王微家庭未遭变故，她也顺顺当当嫁入某个小康之家，生儿育女，一辈子平平安安。但从此，她也就不可能踏出闺阁，游历各地了。

因时代局限，囿于风尘的王微，无疑也有许多的难言苦衷和迫不得已，但她至少做成了两件那个时代绝大多数女人都难设想的事：成为诗人，成为旅行家。

1612 年，14 岁的王微结束“学徒”期，开始泛舟、交游、旅行的岁月。

王微常在南京、苏州、杭州一带泛舟流连，参加当地诗人雅集，与他们诗词唱和，逐渐进入了一些男性文化名人的圈子，她的诗作赢得他们的激赏。她先后结识了陈继儒、董其昌、钟惺、谭元春、李流芳等名流。王微经常到云间（今上海松江）陈继儒、董其昌家中，与他们一起吟诗赏画。在董其昌的书画题跋和画作中常可见到“同观者修微王道人也”这样的语句，指的就是王微。有一次，王微乘船进入云间，当地的才子们听到消息后纷纷从河两岸追踪而来，争着想要一睹风采，但她一个没理，船疾驶而过。

上岸后，王微被接到陈继儒的白石山寮。两人相谈甚欢，到了晚上，燃灯饮酒，继续畅谈，谈的都是诗，其他话题根本无暇顾及。逗留几天后，两人依依惜别。陈继儒曾作《点绛唇》一词记述这次会面。王微不仅以美貌，更以其风致文采令人折服。陈继儒称王微的诗“皆古来诗人所未尝拈出”，董其昌赞“当今闺秀作者，不得不推草衣道人”。陈、董两人何等人物，能得到他俩的激赏，可见王微才华之高远超凡流。

二

年近二十岁时，王微与同时代的其他女子一样，也开始盘算为自己寻觅一个归宿。父母早亡，自然没有媒妁之名。自己又往来风尘，王微的选择实在有限。

一个偶然的机会，王微结识了茅元仪。茅元仪，字止生，是文学家茅坤的孙子，自幼爱读兵书，通晓古今用兵方略，对于九边重镇每个关隘要塞都了如指掌。辽东战事爆发，他投笔从戎，屡建军功。茅元仪对王微一见倾心，王微也很欣赏茅元仪的才华与豪气。1617 年王微作为妾室进了茅元仪的家。茅元仪另有一妾名叫杨宛，虽然声名不及王微，但亦颇有才情，尤擅小楷。王微、杨宛身世相近，情同姊妹，相处比较融洽。可是茅元仪风流成性，不久又纳一妾，名燕雪。王微的感情受到极大伤害，于是毅然决定与茅元仪分手。

离开南京后，王微住在西湖边闭门不出，天天读书写经。一日她忽有所悟，便出外远游：布袍竹杖，游历江楚，登大别山，眺黄鹤楼、鹦鹉洲诸胜，谒武当山，跻天柱峰，溯大江，上九华，登匡庐，大大开阔了眼界。她还特意去庐山拜见佛教高僧憨山大师，大师的点拨对她后来的人生产生了重大影响。

一个女子无人陪同单独出游，在今天毫不稀奇，而退回到将近400 年前的古代，那是极为罕见的事。王微天生胆大，有侠客之风，被人称为“女侠”，敢于独往独来。据说有一回她住在包园，夜半醒来，看见有两道光从窗缝间射进屋内。走近一看，原来是只老虎！她毫不畏惧，点亮灯吟起诗来，不一会儿，老虎悄悄离去。还有一次在庐山，王微独自一人乘着月色从开先寺出发，去游览青玉峡，半路上遇见一只老虎，她镇定自若，老虎反而避开了。明代戏剧理论家祁彪佳曾在日记中记载，有一天他在船上听汪然明大谈王微女侠的种种大胆行为，听得气壮，简直可以喝下一斗酒。“女侠”之称岂是浪得？

旅行、归来、再次出游，如此循环，构成了王微的生活方式。游历归来的王微，风尘仆仆，眉目清亮。见识过名山大川的震撼，王微想对朋友说的话很多，却又感觉无从说起，那就出本书吧。这本书叫《名山记》。在“小引”中，王微称自己的旅游情结是“草野之性，长同鸿鹰”。后王微在西湖六桥之间建造生圹（人活着时给自己修的墓），足见其襟怀豁达，已参透生死。

三

如果说每个人的情感生涯，迟早都会遇到一颗重磅炸弹的话，显然茅元仪还没有达到这个级别，所以王微才能挥一挥衣袖，较为轻松地离开。

1619 年的秋天，西子湖畔的诗歌宴集上，王微邂逅了她的“致命爱人”——诗人谭元春。谭元春性情落拓不羁，诗风诡谲，一如他的性情，时而狂放，时而晦涩。这个谜一样的男人，牵住了王微的目光。王微这一次是真的沦陷了，开始了长达十年的“苦恋”。

从杭州到湖州，王微策划了一次次的“邂逅”，试探谭元春的心意。谭元春却是“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典型，他与王微打着太极，享受着被这位名噪江南的女诗人倾心的虚荣，玩着情感游戏，却从未给予任何允诺。

聪慧如王微，纵有一时的沉湎，但也渐渐察觉到了谭元春逢场作戏中的淡漠。人世情感最难做的取舍便是：你一头扎进去，对方却半心半意。

在月上柳梢的静夜，王微遥望西湖月光，难以入眠。她写出了这首被认为她诗作中最出众的《忆秦娥》

多情月，偷云出照无情别。无情别，清辉无奈，暂圆常缺。伤心好对西湖说，湖光如梦湖流咽。湖流咽，离愁灯畔，乍明还灭。——《忆秦娥》

王微去好友汪然明的别墅做客，希望借此遣怀，忘记爱而不得的那些苦楚。觥筹交错间，王微尚能强装笑颜，待夜半人静，被压抑的孤独和思念，却像决堤之洪，瞬间倾泻。王微为此病倒了。

月到闲庭如昼，修竹长廊依旧，对影黯无言，欲道别来清瘦，春骤，春骤，风底落红僝愁。——《如梦令·怀谭友夏》

身体渐有恢复，王微重又踏上旅途，游历江西、湖北等地。如果高朋满座的宴会无法消解心中苦闷，那就去山野僻静、天地辽阔处，去直面自己内心的伤痛和不甘。

某年秋夜，王微夜宿客栈，回忆起曾与谭元春交往的点滴，仍无法割舍，她在诗里写道：

西陵桥下水泠泠，记得同君一叶听。千里君今千里我，春山春草为谁清。

当她卧病孤山，闲读古诗，不禁为诗中故事伤怀，她又不由得顾影自怜：

孤枕寒生好梦频，几番疑见忽疑真。情知好梦都无用，犹愿为君梦里人。

所有没有回应的思念，终会被慢慢杀死。四处游历、在山水原野、在浩瀚星空的陪伴中，王微也慢慢感觉到，那种蚀骨的思念在一点点死去，而她，在一点点活过来。

结束远游，王微终于又回到杭州。此番与从前故友相见，王微或有恍若隔世之感，但在朋友们眼中，王微已经彻底变了一个人，她身上的儿女情长已经被山川烟霞净化了。

她自号草衣道人，决意结庐西湖，王微新舍名“净居”，位于西湖断桥畔之东。别墅立于湖心，院内竹影青郁、古木参天。书房内藏书丰富，布置淡雅，让人一见倾心。好友汪然明在诗中记录了“净居”内外的绝美景致：一望湖光十余里，遥将轻艇到幽居。入林霜冷尘嚣远，挥麈风生俗虑除。竹映回廊堪步屣，云连高阁可藏书。

读书礼佛之际，王微偶尔也会收到湖外传来的消息，有朋友们的，有他的。他考取了湖广乡试第一名；他的母亲去世。他数度进京考试，均以失败告终，心情抑郁，并因此病倒……王微虽会心泛涟漪，到底沉静了许多，再无从前的狂澜。作为“老朋友”，王微去信一封，询问谭元春近况，并问是否可以登门拜访。她依然是关心他的。

谭元春在《王修微江州书至意欲相访，诗以尼之》回道：

无言无思但家居，僮婢悠然遂古初。水木桥边春尽事，琵琶亭上夜读书。随舟逆顺江常在，与梦悲欢枕自如。诗卷卷还君暗省，莫携惭负上匡庐。

谭元春以居高临下的口吻，拒绝了王微的拜访。

年近中年、屡屡名落孙山的谭元春，远不如年轻时有趣了。从前的他落拓却优雅，现在的他，除了中年人不得志的丧，刻意掩饰的满腹牢骚，还新培养了一种刻薄，紧抱住自己残存的优越感，得意洋洋地攻击认为不如自己的人。

长达十余年的“交情”，终于可以彻底放下了。

四

世事奇妙之处在于，有些缘分或许会迟到，却不会缺席。17 世纪30 年代末期，大明王朝覆没在即，各地兵荒马乱，世情汹汹。王微再次出游经过苏州时，遭遇了当地几个流氓的骚扰。此时，进士出身、担任给事中的东林党名士许誉卿伸出援手，王微才恢复了自由。王微很感激许誉卿的救助，许誉卿乘势追求王微，原本厌倦世俗不想再婚的王微一时心动嫁给了他。婚后，王微跟随许誉卿去了京城。

明朝末年，政乱国危。许誉卿是位正直敢言的官员，因进谏几次被削职，后虽官复原职，但王微劝丈夫道：“皇上一发怒，忠臣就倒下；朝中权贵都是一丘之貉。何必再为这样的朝廷卖命！”许誉卿听从王微的劝告，闭门不出，并在西湖断桥东面建了一座名叫“小桃园”的园林，索性隐居起来。

夫妇两人在园中谈诗论道，或与文人宴集唱和，日子过得好不滋润。钱谦益有诗道：“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正是那段时间愉快生活的一个写照。

然而，好景不长。1644 年，京师沦陷。顺治二年，清兵南下，杭州危在旦夕。王微与许誉卿及其家人一起逃难，东躲西藏，备尝艰辛。她原本体质孱弱，哪经得起如此折腾，不免染上疾病，身体变得越来越差。两年后，王微一病不起。临终前，她让家人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个包袱，示意打开，只见里面是一把剃刀和一套僧衣。她用尽全身力气坐了起来，看着丈夫，郑重地叮嘱道：“如遇紧急情况，夫君要么自裁，要么出家为僧，你好自为之吧！”许誉卿双手接过包袱，忍着眼泪使劲点了点头。

王微带着微笑，永远闭上了眼睛。王微去世后，许誉卿无比悲痛。他将爱妻葬于她心爱的西子湖畔之后，就遵从妻子遗愿，出家为僧，既是怀念妻子，也是怀念故国。从此青灯古卷，唯有长相思。

康熙时，朝廷征召明朝旧臣出山为官，许誉卿因已出家为僧而幸免。要是当年他不出家，若不应清廷之召，必遭迫害；若应召，便成投降的贰臣，不忠的污点永难洗刷。由此可见王微当初为丈夫的谋划是多么英明。若干年后，许誉卿去世，家人遵照其遗愿，将他埋葬在距离王微坟墓二十步远的地方。

王微生前，曾编著有《名山记》《宛在篇》《远游篇选》等多部诗集，美人远去，诗句犹在，如湖上清风，绽放在江南风景处、历史岁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