椅子的丝路流通及其权威感的生成
2023-08-04贺云
贺 云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物质在丝绸之路上的流通不是简单的物品传播,背后暗含着人员流动、文化交流、审美重塑等一系列个体、民族、国家的社会环境、生活状况、精神风貌的变化,身体感(body sense)①是其中之一。丝绸之路的建立为传入地新物质的出现创造了条件,而新物质本身的物理属性为生成新的感官体验(embodied)提供了可能,成为身体感生成的物质契机。在丝路流通的各类物质中,椅子②占有独特的地位,它全面而深入地融进中国人的感知经验和日常生活,对接原初感知情境、文化的同时,强化、生成了以权威感(sense of authority)为代表的新身体感范畴。爱德华·坦纳(Edward Tenner)指出,椅子的传播是物质文化史上最彻底、最不可逆转的变化之一[1]。它在东西方文化的交流中得到了发展传播、演变进化与广泛使用,深刻地体现出丝路审美文化“熔铸生成性”的属性特征,往复持续地生成具有中国特色的审美意义、审美需求、审美感知和身体经验[2]。
在社会各部分有意识与无意识的富饶意义的加工过程中,椅子的权威感继承对席、床③等坐具的感知经验,并通过身体的媒介,在感官经验的作用和社会环境、世俗文化的影响下塑造生成。“在任何一个社会里,人体都受到极其严厉的权力的控制。那些权力强加给它各种压力、限制或义务”[3]155。权力对身体的强制掌控也生动地体现在对椅子的外形、材质,尤其是使用规则的制定上。当椅子伴随佛教从丝绸之路流传至中原时,它逐渐从中国佛教徒的苦修工具转变成控制身体的权力工具,以一种温和的方式重塑社会意识形态、巩固社会阶级。这个地方化的审美加工和意义生成的过程是椅子身体感范畴化(categorize)④形成的过程,椅子权威感(sense of authority)生成的过程整合椅子对权力感知的塑造。权威感生成于椅子的丝路流通中,生成于中国人的地域、历史和文化语境中。它是在对积极身体感(positive body sense),尤其是舒适感的占有,以及对消极身体感(negative body sense),尤其是压迫感的生成,这两个过程中被塑造的⑤。在这个过程中,社会规训和监督机制不断对知觉感官和身体经验进行权威感的感知强化,使它具有稳定性的同时又具有一定的活力和流动性。
一、坐具选择与感知差异
中国先后经历坐草叶羽皮、坐席、坐床、坐榻、坐墩、坐凳、坐椅等几个不同阶段,其中,仅席、床、椅为中国社会普遍使用且合于礼仪典制的坐具⑥。前两者是中国本土家具,其正统坐姿均为“跪坐”。而椅子起源于古埃及,彻底改变中国人的坐姿为“垂足高坐”,其传到中国的轨迹为:古埃及传入西亚,到古希腊、古罗马,再到欧洲、南亚地区,经由印度传入中亚、东亚地区。西晋末年,椅子已在中国出现;到晚唐时期,椅子逐渐普及了宫廷和世俗生活;北宋自明清,椅子进行了地方化改造,形成了极具中国特色的宋式、明式、清式等风格。自丝路流通而来的椅类坐具与中国文化和社会生活发生碰撞,深入影响中国人的身体经验和身体感知,并引发饮食文化、房屋建筑、书法艺术等方面的变革。
跪坐是夏商至汉晋的标准坐姿:双膝着地,脚背朝下,臀部落在脚后跟上。这种席地而坐的正统坐礼是一种束缚身体的坐姿,对下肢神经的持续性压迫使身体饱受麻木、疼痛之苦。因其对身体的奴役,跪不仅是佛教徒的苦修,也是长辈对晚辈、尊者对卑者实施的体罚[4]。而坐于椅时,因身体承受重力的分散、转移而减轻双腿的压迫。从坐席到坐椅的过程中,身体被禁锢、束缚的程度大大减轻,身体更加轻松、自由,舒适感由然而生,正如“且譬如椅子,人坐此便安,是利也”[5]215-216。坐椅舒适感的实现暗含对身体奴役的减少,彰显社会人性的释放,促进人的主动性与创造性,利于进一步发挥改造世界的能力。值得强调的是,坐椅的舒适是相对坐席而言的。加州大学教授盖伦·克兰兹(Galen Cranz)的研究表明,“坐”本身就是有害和不舒服的[6]。在中国古代坐具史中,席与椅等不同坐具同时出现在同一公共场合,成为彰显使用者身份、地位的物质象征。《宋史》中描述宋太宗宴请大臣时的坐具安排:“使相坐以绣墩……参知政事以下用二蒲墩加罽毯……军都指挥使以上用一蒲墩,自朵殿而下皆绯缘毡条席。”[7]在朝会场合,“自阁老而下,皆坐杌子”[8]1288;在工作场所,“赐内阁两连椅……恩何渥矣”[8]1290。椅子同其他家具一同构成了家具的政治性和社会性,展现了以“等级”为核心的礼仪制度。坐具的多元类型并没有导致秩序的无序性和选择的多样性,制定者和参与者共同将经验世界的无限可能规划为层次有序的范畴以形成差异和区别。不仅中国古代如此,在椅子的诞生地古埃及,也只有国王、牧师等尊贵的人才能使用椅子,其他人使用凳子等坐具。这一习俗延续至欧洲的中世纪,权力和威望最高的男性和女性可以在公共场合使用椅子。而在椅子传入中国的必经之地——印度,柯嘉豪考察了公元前2 世纪桑奇、巴呼特的浮雕,以及7 世纪初叶玄奘出游印度的记载,指出椅子在其地区是权威的象征[9]。
椅子将人区分为坐着的人与跪着的人,使得跽坐从“坐”变成“跪”,导致“跪”从修身养性的社会推崇行为变成惩罚、贬低、压制的权力控制手段,如元代官员上奏时下跪、明代增加朝见的跪拜次数、清代出现三跪九叩。首先,人与人之间注视、交流的视角发生了变化,即从相互平视变为俯视与仰视:位置高,视野宽广的上位者凭借位置优势清楚地观察、审视下位者的肢体动作、五官表情,产生一种类似于“唯我独尊”的掌控感;位置低,视野狭窄的下位者所能观察到的面积小(俯身时,甚至只能观察到目光所能触及的地面),并承受上位者的审视的目光,产生紧张感、恐惧感、压迫感。其次,坐与跪之间的身体高度不同。与跪相比,椅子抬高坐椅人的身体高度,“身体上的高度不同了,权势被推到凌驾于人性与公理上的高度”[10]。身体高度的不平等强化身份的不平等,也导致自我意识、心理暗示的不同:坐者傲慢、自信、狂妄,跪者谦卑、渺小、恭敬。在许多文化⑦中,统治者和权威人物的座位都高于其他人物,对高度的追求成为一种文化追求,即身体所处位置的高低表征个体所处地位的高低。
身体对不同坐具的感知差异成为影响思想观念、精神风貌的生理和文化基础。人趋向于选择与身体接触时和谐、统一而非抗拒的物质,即“身体—物质—感知”过程中能够带来积极感知(舒适感、愉悦感)的物质,放弃带来消极感知(威胁感、恐惧感)的物质。正因如此,对产生积极与消极不同身体感的坐具从法律制度、风俗习惯上对身体进行规训,以实现维护统治的目的。丹尼尔·米勒(Daniel Mille)认为物品的物质性具有影响人、与人发生联系的力量,其象征性则可以用来展示人的观念[11]。追求享受是人的本能,是拥有这个物质带来的舒适感、愉悦感——积极身体感,还是感受另一个物质带来的别扭感、痛苦感、压迫感——消极身体感。这背后是权力对人的控制在身体上的反应,从对积极身体感的占有中彰显权力拥有者的权威感,以实现权力掌控、地位维护的目的。
身体被区分为上层阶级身体与下层阶级身体,即身体感知的不同对社会阶级进行区隔:当位卑者双腿被压迫,感受血液不流通造成的痛苦时,位尊者有舒适感而无压迫感,有轻松、愉悦感而无疲惫、痛苦感。通过对舒适感的占有及占有程度,椅子对人进行社会阶级的区隔:舒适度体验高的社会地位高于舒适度体验低的社会地位。社会上层利用权力加大对舒适感的占有,对社会下层实施痛苦的身体治理。在这一张一弛中,上层彰显自己的权威感,下层感知上层释放的权威感。权威感在这个身体感知对比中生成。
二、空间生成与情境塑造
身体总是被安放于一定的空间中。空间被指向为“聚集的权力”,嵌入地方场所中的社会实践和现象具有形塑人们体验和认同的力量[12]。
身体在公共空间中尤其能够感知到权威感,特殊空间的建造促进权威感的生成。在中国古代,“朝见”是官员拜见统治者的特殊行为,“朝堂”是感知权威、生成权威感的特殊空间,如南宋大庆殿、明朝皇极殿,清朝太和殿等,是皇帝处理朝政和接见百官的场所。在这个空间中,统治者和官员的服饰、姿态、行为等都有着严格的规定,身体被安置于引起权威及其相关情感(emotion)和思想的总体情境(context)中。椅子是身体姿态的外化,坐于椅是对活动场景中身体的组织安排,对身体的监管和控制彰显对思想和情感的支配,并形成法令、制度。在“坐”的功能之外,“御椅”成为皇帝至高身份、独尊地位的象征,“赐座”更成为衬托官员身份、彰显皇帝权力的媒介。权力和权威感在社会公共空间中发挥着对他者身体的强制性支配,这种支配也强化了权力与权威感。家庭生活空间延续这一感知方式,如《红楼梦》中描写林黛玉进贾府见贾母时:“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旁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黛玉方告了坐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便坐右第一,探春左边第二,惜春右边第二。”[13]集体活动严格规定坐椅行为,入座的次序、方位是个体地位的具身化、感知权力的具体化。
权威感是一种被给予的在场的气氛感觉,身体感在情境中才能被感知。不同情境下,身体与情境互动的空间变化、姿态差异,历史性与共时性的区别,都会导致对权威感的感知程度差异。古代官员拜入太和殿与现代人参观故宫所感知的权威感必然是有区别的。赫尔曼·施密茨(Hermann Schmitz)认为感知上的“空间性是情感与身体激动的共同特征”[14],是一种类似气候氛围的感知和体验。权威感是对所处空间权力的气候性感觉,当这种感觉和氛围消失的时候,如不身处古代朝堂时,权威感被隐藏在情感结构的深处,更多成为属于个体的感知,并在私人空间继续被体验。威廉·雷迪(William M. Reddy)指出:“个人是情感事件发生的所在,而不是源头;个人所表达经学习而得的情感,与环绕其氛围的社会秩序、规范、理想及权力结构一致。”[15]一切社会秩序都在系统地利用身体和语言能储存被延迟的思想这一倾向,即深藏于情感结构中的权威感通过身体和语言被远距离和定时触发[16]。经由公共空间对椅子及其权威感的感知会在个体私人空间被触发,潜移默化地影响人的各类感知方式和行为,培养人感知椅子及其权威感的身体技能(body techniques),成为身体记忆和社会记忆的一部分。
身体技能提供感知、培养、识别、分辨权威感的手段,权威感则以“身体技能”为中心形成复杂的感官体验。身体技能的细微差异反映对世界的认知、对物的感知的差异,成为历史性、时间性、空间性、地方性、文化性实践者的区隔标志。中国的第一把椅子在西晋时期就已经传入,但直至宋代才在社会生活中被广泛使用,这与奴隶社会礼仪建构下的席文化及其根深蒂固的坐席习俗有着必然性关联。《礼记·礼器》日:“天子之席五重,诸侯之席三重,大夫再重。”从席子的层数、形制、材质中体察席子的规格与使用者的身份相对等,是身份和权力的物化。而刚传入的椅子并未建立与社会文化的联系,也并不能使人感知到权威感。在经由丝路的广泛流通、地方化改造的过程中,椅子逐渐融入中国的社会礼仪和风俗文化。其中,“椅腿”抬高身体的物理特征与高度表征权威和权力的集体意识发生碰撞、结合,椅子与权力初步建构关联,成为生成权威感的物质契机。身体技能由社会规约及文化观念塑造,后者将集体意识隐秘地嵌入个体的思维版图,影响着传统家具的形制与使用[17]。文化塑造着身体感,身体感又具有文化的特色,这种双向性导致文化中生产身体感,身体感又创造着文化,二者永远处于变动的过程中。
此外,椅子本身也占据一定的空间,它拉大人与人的距离。古时有同坐一席的行为,比如汉宣帝时期,“侍中中郎将张彭祖少与帝微时同席研书”[18];《礼记》中记载“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19],虽然这句话是对男女不能同席而坐的规定,但是也从侧面反映了同席行为的出现。然而,却不存在同坐一张椅子的行为。椅子规划了一个将人与人区隔的隐形空间,隔阂感在这个被拉开的空间距离中产生,即当亲密关系不复存在、亲切感消失的时候,为其相反的疏离感的产生创造了条件。“身体的空间性不是如同外部物体的空间性或‘空间感觉’的空间性那样的一种位置的空间性,而是一种处境的空间性”[20],椅子塑造的隔阂感、疏离感、距离感等感官经验,是一种对所处情境的知觉感受,成为权威感范畴化形成的一部分以及权威感生成的感知原因之一。
三、社会规训与监督机制
福柯认为控制的模式“监督着活动过程而不是其结果,它是根据尽可能严密地划分时间、空间和活动的编码来进行的”[3]155。尤其处于同一时期、地点的椅子,其使用方式的严格区分维护的是权力和权威感的存在,它被创造出来的同时也控制着身体及其感知行为。权威感的形成背后存在着社会规训和监督机构,主要表现为社会礼仪制度的重建、持有者对其的强化和非持有者对其的追求。
礼仪制度的变革是最为明显的表现,也是维护权威感的外在手段。通过丝路流通来到中国的椅子改变了中国人坐的方式,推动了坐礼制度的变革,并在此过程中增强了椅子的象征性含义。制度制定者通过对坐的推崇和跪的贬低使椅子成为权力的外化。此外,椅子被增添进丧葬仪式中,而且在其中成为拥有特殊功能的重要工具,“若未得行则为位不奠,设椅子十枚,以代尸柩左右、前后设位,哭如仪,但不设奠”[21]。以社会制度为表现的监督机制的重建制定椅子的使用方式与规格,日益强化椅子权力的象征性内涵,加深对权威感的塑造与认知。太师椅⑧是其中的造型代表。沈海泯认为太师椅“靠背板、扶手与椅面都互相垂直……是为了突出主人的地位和身份,已经完全脱离了舒适,而趋向于尊严”[22];通过对现代高级人员用椅与明代太师椅、扶手椅进行数据上的比较,吴美凤得出结论:太师椅的形制与尺寸彰显使用者身份与地位的意义远高于实用功能,其设计在于提醒使用者腰背挺直,坐之以礼[23]。这类椅子的盛行不是对舒适感等身体感知的追求,而是对——器具作用于身体而与知觉系统结合生成——想象和联想赋予的象征意义的追求。
以皇权为代表的权力是权威感背后的作用因素,皇帝作为权威感的最大持有者,以不同方式强化对权力的控制,提高自己的威严、威信。从宋到清得到不断强化的椅子,成为塑造尊卑社会阶级差别的一种方式,不断地改造人们的思想认知:越是尊贵,坐得越高;越是尊敬,越是跪拜。期间,产生了一类特殊的为皇帝所专用的椅子——御椅。御椅又称为龙椅、龙床、宝座等,其前身为唐穆宗“御大绳床见臣下”的大绳床,取代了魏晋以来帝王特设的“床”,成为后世帝王礼制上的“宝座”。它反映皇帝的独特地位,背后显示的是专制强权的加强,群体自我意识的弱化,平等意识的消减,乃至成为统治阶级的附庸。此外,宋代理学家以椅子来叙述礼乐伦理的改变,《程氏遗书》:“固是。天下无一物无礼乐。且置两只椅子,才不正便是无序。无序便乖,乖便不和。”[5]225椅子的出现象征礼乐秩序的破坏、伦理道德的改变,其君臣、父子、人人关系被重新定义。这与舒斯特曼的观点有一致之处,他认为:“身体的熟知形式和正常感受奠定了我们生活形式的基础,后者又顺次奠定了我们伦理的概念和对他人之态度的基础。”[24]176椅子重塑人的身体感知,从而引发群体间伦理观念与价值判断的变化。
舒斯特曼认为尼采鼓吹身体为“始发点”的原因是“身体不仅为人提供了对世界的基本的和时空的视界,而且还为人提供了追求愉悦、权力和生活改善的基本动力,这些动力成为我们对知识的派生的基础”[24]196。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25]的伦理建构关系中的臣与子,是权威感的非持有者,他们面对的是由权威感构成的君权、父权的威严、强制、压迫。在受到权威感威力的同时,产生了对拥有权威感的渴望与追求,即在受到权威感压迫的同时,也渴望拥有权威感以提升和彰显自身地位。对椅子的拥有象征着对权力的掌控,是家庭、社会地位的象征,正如柯律格对长物的看法:“对古物及其所包含的象征价值的拥有是对财富和名望的最佳体现。”[26]权威感的非持有者展开对椅子的追求,成为这个编码活动的有力维护者。社会也给予他们阶级、地位流通的可能性,具有实用功能的等级空间体系在固定位置的同时,又允许循环流动。这样的循环流通刺激非持有者追求的激情,为占有更好的椅子展开身心活动,如体现在官场上则是希望统治者对自己说:“此椅子犹不足与君坐,遽请归阙。”[27]对椅子的权威感的追求,是人性和伦理参与的实际活动。
每个人都成为监视系统的一部分,既是监视系统的监视对象,又是监视系统的监督者。如此,物质生成的身体感具有稳定性又具有流通性,在巩固社会阶级的同时,一定程度上保持了社会阶层的流动。
四、结语
“在欧洲,权威和宗教的椅子有4000 年的历史,一般市民的椅子有200年的历史,而椅子的科学史只有40年。”[28]椅子的丝路流通及其权威感的生成具有历史性、时代性的。随着近现代社会对自我的强调和对舒适的追求,椅子的权力象征性在减弱,但仍然可以从椅子的构造、座次的安置等方面分辨使用者的身份和地位,感知其背后蕴含的权力与权威感。坐椅不是文明的必然趋势,但即使在不把椅子作为特权的文化中,现代化和全球化的刺激就导致使用椅子成为不可阻挡的趋势,被视为终极权力和现代化的象征[29]。这是中西传统观念的延续,彰显权威感的稳定性与连续性。
“身体感”是整合多重感官讯息的感知方式并进行范畴化的概念[30],而“身体美学”是提高对作为感性审美欣赏(aesthetic)和创造性自我塑造的身体的理解、批评、利用、改善和经验的学问[24]160。前者的研究对象是不带价值判断的身体感知,后者是追求健康的肉身。由于并未预先作出价值判断,在这一方面,身体感比身体美学在研究媒介的选择上更具有多样性,以及研究思维的广阔性。因丝路流通而到来的椅子带给中国坐具种类的增加,给新身体感的出现创造了物质契机。从椅子的物质属性中生成出的特殊身体感范畴,如舒适感,在与其他坐具生成的身体感范畴的对比中,压迫感得以生成为权威感的组成部分。从社会公共空间到家庭生活空间,再到私人空间,权威感生成于身体技能的权力编码中,使人在对物质的感知中实现集体意识的维护和共同感的塑造,并影响物质的设计理念与使用方式。统治阶级试图强化自己的权威,利用权威感在身体感知上的形成进行社会规训,通过掌控身体而操控人的思想和行为。为维护权威感,社会构建出礼仪制度、持有者和非持有者的监督体系,形成控制的循环。身体、物质与身体感在丝绸之路的流通中进行了再生产,三者在物质作用于身体而生成身体感的过程中,物的物质属性、生活的文化空间、社会的规训和监督的机制都成为可以操控的部分,以实现身体感的塑造生成。
注释:
①身体感指“身体作为经验的主体以感知体内与体外世界的知觉范畴,这些身体感范畴由单一或多项不同的感官知觉形成,在人们的生长过程中,在身体长期与文化环境的互动中养成(见余舜德.身体感:一个理论取向的探索[C]//余舜德.身体与自然丛书:身体感的转向.台湾: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5:15-16)”,以余舜德为代表的一批台湾学者预构建一个身体感的理论体系。本文在此基础上,认为身体感是身体感知世界的文化性、地方性、具身性的多感官感知。
②“椅子”是有靠背的坐具,最早称为“倚子”。南宋,“椅子”的说法才逐渐增多,并广泛普及。在被叫做“倚子”之前,椅子还有胡床、绳床、禅床、倚床等别称。翁同文考证宋元之际史学家胡三省、美国学者侯思孟的研究,指出“绳床”是中国最早出现的具有靠背的坐具(即椅子);“胡床”又称为交床,“敛之可挟,放之可坐”,即今天可以折叠的凳子(详情见翁同文.中国坐椅习俗[M].北京:海豚出版社,2011)。值得注意的是,不是所有的绳床、胡床都为椅子。持相似观点的还有李宗山的《家具史话》,美国学者柯嘉豪的《佛教对中国物质文化的影响》等。本文将所有具有倚靠功能的坐具通称为椅子。
③“床”是一种坐卧用具,《释名》曰:“人所坐、卧曰床。”汉唐时期,尊者坐堂上之床。明清时期,床成为专门卧具进入内室(详情见孙机.中国古代物质文化[M].北京:中华书局,2014)。
④身体感范畴化指“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或说如何make sense of这个世界)乃需经由项目化感官讯息的过程;也就是说,我们需要能够将一些不同的讯息(如属不同光谱但相近的颜色)归纳为相同,属同一类,方能将复杂且纷杂的讯息以分门别类的方式赋予能被我们理解的秩序(见余舜德.身体感:一个理论取向的探索[C]//余舜德.身体与自然丛书:身体感的转向.台湾: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5:8),”Categorize 这个词在大陆语境下更多译为范畴,本文使用其“范畴”译。
⑤本文将身体感划分为积极身体感和消极身体感。积极身体感指主动、正面感情色彩的感知方式,如轻松感、愉悦感、舒适感等。消极身体感指与积极身体感相反的一些被动、负面感情色彩的感知方式,如压迫感、隔阂感、痛苦感等。
⑥详情见翁同文的《中国坐椅习俗》,孙机的《中国古代物质文化》,李宗山的《家具史话》等。
⑦不是所有文化都追求坐具的高度,如前哥伦比亚时代,阿兹特克人的统治者和他们的臣民坐于相同的垫子上(见Edward Tenner.HowtheChairConqueredtheWorld[J]. Wilson Quarterly,1997(02):64-70)。
⑧太师椅由腿足交叉的靠背椅(即交椅)发展而来,其名称起于南宋。明代太师椅多指圈椅,清代指一种造型稳重、尺寸稍大的扶手椅(见李宗山.家具史话[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65-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