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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实主义电影中的诗意性叙事
——以电影《隐入尘烟》为例

2023-08-03章颖

声屏世界 2023年8期
关键词:尘烟写实主义长镜头

□章颖

20 世纪40 年代末至50 年代初,安德烈·巴赞作为写实主义的代表人物,归纳总结并倡导写实主义创作的风格特点,他认为:“景深使视觉结构更真实更客观,画面多信息的处理可以让观众更积极主动地投入思考。”[1]根据巴赞理论的倡导和写实主义的创作实践,深焦距、远景、长镜头的画面运用成为写实主义影片的重要特点之一。

2022 年,电影《隐入尘烟》入围第72 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该电影的故事发生在中国西北农村,讲述了一对普通农民夫妇老四马有铁和残疾女人曹贵英的故事。《隐入尘烟》是一部乡土题材的电影,有别于宏大叙事的叙事模式,关注点集中在个人命运和精神世界,不仅体现了写实主义的美学精神,也用一种诗意性的方式在对他们的情感揭示中表达了浓厚的人文关怀。

写实性主题

“人”是这部电影关注的重点,正如导演李睿珺所说:“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个曹贵英,每个村子里也都有一个马有铁。我觉得每一个个体的生命经验都是值得被尊重和铭记的,他们的人生完全配得上一部电影,值得在银幕上被无数人的目光所关注。”[2]在电影一开始,马有铁和曹贵英都是各自家里那个多余的人,一个老实木讷不善沟通,一个常常小便失禁,身体残疾而没劳动力,他们不仅被各自的家人嫌弃,也是村子里被边缘化的人。这样的两个人被家人强凑在一起,从陌生到熟悉,并且在日复一日的耕耘中互相取暖。从一个冬天两人的故事开始,经过一个春天、夏天直到初冬,两人从相知到相守、相濡以沫的短暂人生。

首先,人物的选择具有写实性。马有铁和曹贵英是在社会剧烈转型期中被边缘化的个体代表,在现实社会里,这样的人往往是最会被忽视的一类人,他们没有朋友,没有社交,没有话语权,无人倾听他们,孤独走完一生是他们的宿命。事实上,很多农村女性在男性社会是被物化的存在,曹贵英是一个残疾的女性形象,不仅身体有病基本没有劳动力,还没有生育能力,而这种能力又是作为农村女性的一个重要价值而存在的。因此,这样一个女人几乎就是毫无价值的,生活状况可想而知。无论是马有铁还是曹贵英,这些形象都是现实群体里的艺术化形象的代表。

其次,以两个主要人物为中心点折射出一副真实的农村生活中的亲情、乡情百态。比如弱势的马有铁一直借住在三哥家,为三哥家做了一辈子的长工,在寒冷漆黑的冬夜还要帮侄子拉家具,动作慢了还要被埋怨。因为有“熊猫血”接受了人家买的大衣,就一而再再而三被无偿献血给同村的包工头。毫无价值的曹贵英也是一样,住的是哥哥家的窝棚,被哥哥因为小事打得半个月起不了床。因为家中没有电视,到亲戚家坐着小板凳看电视被嫌弃。因为亲戚要拿拆迁款,马有铁和曹贵英住的那个小房子说推倒就推倒,说搬就得搬,因为是特困户有资格申请住房,被再次利用。同时,人与人之间也有朴实的帮助和宽解,例如村民借给他们鸡蛋,让他们孵化了一窝鸡仔;曹贵英死后村民宽慰马有铁:“坐一会儿,不要太伤心,你现在房子、粮食都有了,一个人生活也挺好的。”这是对现实不得不接受的无奈和宽慰,人性的美丑和亲情的扭曲以写实主义的方式展现了出来。《隐入尘烟》正是以小人物的故事为依托,对生命及生命轮回哲理化的思考实现了对人、对世事的深层关照。

写实主义叙事中的诗意性表达

《隐入尘烟》这部电影,在写实主义的基调上结合了诗意化的表达,是一种诗意的写实,因而在叙事策略和视听语言上都进行了诗意的审美追求。《隐入尘烟》就像一捧黄土地上的麦穗,扎实地存在着,没有煽情,没有夸张,不像惯常的叙事一样使用复杂的叙事技巧使形式大于内容,而是弱化戏剧性,甚至情绪的起伏和冲突都被弱化,但是却依然能打动人,仿佛每个已经从农村走出来,已经成为了“城里的人”能够再次感受到农村老家和老家人活生生的人物和生活。这部电影的叙事是客观而冷静的,但是里面蕴含的诗意化的内核和细节却让人共情和动容。

叙事视角。《隐入尘烟》是典型的东方乡土式电影,影片中故事的视角来源于乡村社会里普通农民和他们的生活。故事虽扎根于乡村,却并未止步于简单的叙述乡村现实和人物命运的变化,而是用诗意化的视角展示乡土文化的多面性。

例如,电影中有两处马有铁给亲人上坟烧纸钱的场面,一次是结婚不久,他带着曹贵英给父母烧纸,这是在告诉父母他已经成家了,是一个有家的人。一次是在中元节,他们和大多数村民一样在土路边烧纸钱给逝去的亲人,这次不仅是父母,还有已经去世的大哥和二哥。马有铁作为传统的中国人,重视家族、家庭,重视传承,这是文化流传下来的结果,这种文化氛围在乡村尤其浓厚。在薄薄的尘烟中,火烛的光不断摇曳,映照在人的脸上忽明忽暗,耳畔是对已逝亲人的小声呼唤和声声诉说。可见,生活本身就饱含诗意。

再如,整个故事徐徐展开是从冬天开始,经过春天的播种和萌芽、夏天的经营、秋天的收获,最后又在初冬戛然而止,这就像是一首扎根于土地的散文诗,在诗意的节奏中感受生活的原汁原味,在相濡以沫的生活里拓展诗意的空间。同时也可以把其看成是一种轮回,从冬天开始再到下一次冬天的轮回;泥土变成墙砖变成房子,房子被推倒重新变成泥土的轮回;两个孤独的灵魂到相知相守,最后又重新回到孤独的轮回,这些本身就极富有诗意和哲理。

叙事细节。精彩的细节是进行人物塑造、情感表达、剧情推动和激发观众情绪的重要手段。《隐入尘烟》中马有铁和曹贵英的人物形象以及彼此之间情感的表达,在细节中给予了观众最好的共情点。

一、在诗意化的细节中塑造人物形象。是否能准确使用细节进行表达,这是一部作品能否成功叙事和塑造人物的重要因素。在影片中,导演通过一些诗意化细节的刻画让马有铁这个人物形象更加饱满,无论是外在行为和内心情绪上的表达都非常到位,虽然人物语言不多,但是在无声的动作细节里,让观众能用心去理解人物并细细品味其中的情绪,这无疑都给该片增加了诗意和魅力。比如,马有铁把因为拆房子打落的燕子窝捡回来进行安置,对自己唯一一头驴爱护有加,不肯骑它省脚力,把驴当成老友一般。这些细节都说明自已都是寄人篱下的马有铁依然能对房檐下的燕子进行安排、善待驴,说明他的性情底色就是善良淳朴,也说明他对身边的事物能够感同身受,自己没有落脚的家,所以他想维护燕子的家;自己是辛苦劳作的人,所以能体谅驴劳作的辛苦。正因为自己的卑微和弱小,所以他具有更强的共情心理。导演正是将这些细节融入在人物生活中,观众才能自然而然地品出一种失落的诗意。

二、在细节里表现马有铁和曹贵英日常生活中的独特浪漫。在马有铁和曹贵英相知相守的短暂时光里,导演也在细节里充分体现了马有铁朴素的浪漫。曹贵英不能生育,他就去借鸡蛋,像养孩子一样孵化一窝小鸡,看着破壳的鸡仔,两个人在温暖的灯光中相视而笑。夏夜在房顶纳凉睡觉,怕曹贵英滚落下去,他用自己的裤带牢牢拴住她,给她安全感。房子千辛万苦搭建好了,他收集一些空瓶子砌在房檐上,因为曹贵英曾经在雷雨的日子里说过一句:“雨槽瓶瓶,又开始吹哨哨了”,有太阳的日子那就是最美的光,有风的日子那就是最好听的音乐。粮食丰收了,他说要给她买电视,带她去大医院把病治好,这是他能给曹贵英最好的诗和远方。曹贵英同样也用自己的方式给予马有铁温柔和关心,马有铁晚归,即使天气再冷她都等在村口并且一遍一遍地把怀中的水加热,就是为了能让马有铁在寒冷的冬夜喝上一口热的;马有铁被抽血,她心疼和担心,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护士一遍遍地说“我们不抽了”;家里的驴是马有铁的宝贝,她就用草编驴哄他开心。两个人的浪漫既独特又廉价,藏在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中。观众从这些细节不仅感觉到了人物的血肉,更感受到两人之间的浪漫。

三、使用物象展现意象。《隐入尘烟》非常擅长在细节中用物象来展现意象。马有铁三次搬家中,他都非常认真地撕下那张大红“囍”字,又在新家里认真贴好,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大红“囍”字是作为一个家的意义存在的,是两个人的家的图腾。又比如用麦粒压花,丰收时马有铁用麦粒组成的花瓣压在曹贵英的手背,那是丰收的喜悦和对妻子的爱意,曹贵英去世时,他再次在曹贵英的手背用麦粒压花,那是他们九泉下寻找彼此的痕迹。大红“囍”字和麦粒压出的花都是物象,展现出来的是一种错综复杂的意象,有爱情的甜、人性的美,也有生命的无常和遗憾。正是这样一些直击观众内心的细节,才给人无限的回味和遐想,既是一种来源于现实生活中形成的力量,也是一种能让人内心波荡的诗意性的美感,让观众忍不住生发出感慨。

诗意性与写实性交织的视听语言运用

“当我们沉浸在电影之中时,我们既看到了现实本身,又看到了在电影中所体现的‘幻想’的优势。我们会发现,电影已经成为观察与展示现实的一扇神奇的窗口,那扇窗口连接的是来自生活的现象与来自梦想的影像。”[3]电影的一个巨大魅力就在于视听语言的艺术性表达,下面将具体谈谈《隐入尘烟》的视听语言。

静态造型、固定机位及长镜头的使用。在《隐入尘烟》中,导演用固定机位、静态造型以及长镜头等视听手段给观众呈现了一个诗意性与写实性交织的故事。在画面上,《隐入尘烟》大量使用了静态造型。静态造型是指画面的焦距和光轴保持不动,画面构图相对固定,被拍摄物动作幅度较小,但不是处于完全静止状态。《隐入尘烟》的静态造型贯穿电影的始终:夜色下的乡村,待拆除的旧房,劳作后休息的马有铁和曹贵英……即使是表现人物活动的场景,导演也大量运用了静态造型,在静的画框里表现人物的状态。比如马有铁和曹贵英插秧结束后在田埂上休息吃饭,使用的就是静态造型,使用远景景别固定镜头拍摄,此时镜头的任何大动作反都会破坏这种诗意的存在。劳作虽然辛苦,但是两个人相互依靠、彼此爱护,虽然两人之间没有更多的语言交流,此时情绪的表达是无声的,但无声胜过有声,这种满足感在乡村田园背景下无论对剧中人还是观众都是一种心灵的慰藉,有家可回,有地可种,有爱人可以相伴,观众的共情心得到满足,这也恰是一首田园诗歌。正是这样的视听语言才让这个故事既写实也充满诗意性。

《隐入尘烟》大部分镜头都是固定拍摄为主,即使是在一个较长的镜头里,也仅仅随着演员的位置做一些小的调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这使得画面获得了一种叙述性的角度,它符合人们日常生活中的视觉习惯,角度多以视线的平行高度和正常的视野范围为主,景别多使用较大画面的景别,这些都给人一种贴近生活的亲切感。更重要的是,静态造型和固定拍摄的平稳效果,以一种距离化的拍摄尽可能地再现了生活自然的全貌,给观众一个过程化的欣赏时空,把理解权和旁观感留给了观众,这也是这部电影具有写实主义风格的原因所在。正如导演在采访中所说:“于我而言,就是尽可能把几个层面都做到,把理解的权利留给观众。我不太想做那种形式大于内容的作品,整体上使用的是情节剧的方式,也没有那么强情节,所以就尽量弱化戏剧性。”

《隐入尘烟》的叙事节奏是平缓的,除了使用静态造型以外,导演还常常使用长镜头进行表达,无论是两个人最初的相亲、婚后两人的相处或者是面临生死时的失去,都是以平静舒缓的长镜头呈现在观众面前。长镜头理论认为:“长镜头能保持电影时间与电影空间的统一性和完整性,表达人物动作和时间发展的连续性和完整性,因而能更真实地反映现实,符合纪实美学的特征。”[4]在影片中,长镜头的拍摄过程能如实记录,虽然没有大量的短镜头罗列带来的刺激感,但是记录过程的真实感却能把观众带入到人物的情境和状态里,同时长镜头也能够搭建层次丰富的空间,蕴含着诗意性的美感。比如马有铁和曹贵英结婚后不久给父母上坟,结束后两人坐在沙丘上的一番交流,在这里就使用了一个长镜头。选用这个地点一方面展示了故事发生的地域特点,他们生存环境十分恶劣,另一方面也有一种象征性的意味,揭示了两人内在精神的一致性,虽然两个人都是孤独且一无所有,但是他们一样有着善良的朴素品质。在这里,借助视听语言进行传情达意的表达,使用长镜头达到了有“诗意性”的效果。长镜头中体现出来的纪实性与诗意性,共同表现了一种隐喻之美,让观众在虚实之间体会影片中诗意性的美感。

用光特色和道具的使用。电影开始马有铁和曹贵英相亲这段,镜头数量很少,几乎都是在固定机位和长镜头内完成的,其中两个人远距离的观察对方这场戏,借用镜子道具完成了双表演的表达。

坐在屋里的马有铁偷偷观察曹贵英,当曹贵英看向屋里的马有铁时,他低头吃饭眼睛看向别处,当两个人的视线撞在一起,马有铁又羞涩地挠头不知所措。曹贵英的位置是面向摄影机,马有铁是背向摄影机,观众能同时看到两个人的动作和情绪的变化是通过屋里的镜子完成的,在画面构图上形成一左一右、一近一远、一正面一背面的双表演区域,让观众在一个镜头里如此真实而全面地感受到两个陌生人在初识时情绪微妙的变化。

在另一个画面里,马有铁和曹贵英一起看还未出壳的鸡娃子,两个人面带期望和微笑地看着纸箱子里的鸡蛋,画面在这里的表达是隔着一层玻璃窗。透过玻璃窗拍摄和直接进行拍摄,有完全不一样的艺术效果。曹贵英是一个无法生育的女人,但是他们依然对新生命充满期待,这是人最美好的情感之一。于是透过朦胧的暖黄色光的玻璃窗看到马有铁和曹贵英两个人满是希望的脸,不仅有一种似真似幻的味道,也有此时的两人身上散发出诗意感和浪漫感。

“每一道光线都有最亮的一点,也有完全消失的一个点。光线由其核心到黑暗的旅程,即是它历险与戏剧的存在。”[5]《隐入尘烟》中不得不提的还有导演的用光特色,这无疑是影片诗意化的重要表达手段。李奥穆尔说:“被记录在胶片上的影像,绝不可能同我们眼睛所看到的影像完全一样。在拍摄到胶片上以后,能产生特别富有效果的阴影、半阴影和光斑的组合,它们能自动变形,他们在银幕上比我们在现实里所看见的显得更富于效果和更美丽。”[6]由此可见,光的运用对一部电影的意义所在。纵观《隐入尘烟》全片,使用了光的地方并不多,在表现马有铁和贵英温情时刻常常会使用光。比如第一次用纸盒扎洞做孵育鸡蛋的箱子,当打开电灯的那一刻,摇曳的灯光通过洞孔在土墙上形成一道道光斑,使画面弥漫着一种梦幻的效果。两个人在水沟里洗澡,黑黢黢的环境,远处汽车的车灯射过来形成了一道暖黄色的光源照在他们身上,两人的满足感和幸福感尽在不言中。

对于日常生活中其他细节的刻画,光的运用依然起着重要作用。电影在使用光时还借用了自然道具——烟和火。因为烟对光具有散射和衍射作用,有利于空间深度的塑造,利于气氛环境的营造。比如新房子盖好,马有铁和曹贵英在新房烧火做饭,端着饭碗坐在小凳子上吃馍馍,灶中火烧得正旺,画面在一片暖黄色的灯光氛围里显得特别安静和平和。此处一方面刻画的是他们日常生活的细节,另一方面利用烟的透视效果,把暖黄色的灯光显示出来,更加强了这种生活的诗意化的表达。

结语

正如导演所说,在时代的洪流中很多小人物就像尘烟一样被大时代所淹没。于是,导演在电影里把自己的记忆和情感融入到故事中,融入到角色里,用镜头慢慢讲述给观众,用客观而诗意性的理念创作故事,讲述乡村底层人物的不幸、浪漫和遗憾,让人们真实而清晰地感触到两个生命留在时空中的划痕。电影里虽然没有跌宕的情节和夸张的戏剧性,却在细节和镜头里建构了生活的质感,使用诗意化的叙事技巧和视听语言,让人们深刻感悟到短暂人生里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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