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人多动症被忽视的“分心者”
2023-08-02游星
游星
研究表明,高达三分之二的ADHD患者在成年期仍会保留部分甚至全部的ADHD特征
注意力缺陷-过动障碍俗称“多动症”,是儿童最为常见的精神行为障碍之一,表现为注意力不集中、多动和冲动等特征。公共卫生数据显示,ADHD在全世界范围内的发病率为3.4%,在中国青少年群体内的发病率约为6.3%,其中60%~80%的患儿疾病症状会持续到成年。2017年的一项研究表明,尽管ADHD通常发病于儿童时期,但不会随着年龄增长自动消失,通过对ADHD儿童长达15年的追踪研究发现,高达三分之二的ADHD患者在成年期仍会保留部分甚至全部的ADHD特征,而成人ADHD患者的发病率为2%~5%。
由于大脑发育的特殊性,ADHD患者的行为与情绪表现与家庭和社会期待不符。ADHD儿童患者通常表现出注意缺陷、多动、冲动、情绪失控甚至暴力行为,男童与女童的患病比率约为3∶1,这可能是因为ADHD男童表现出的冲动与情绪失控使得他们比以分心、回避和拖延为主要特征的患病女童更容易受到重视,并因此确诊。随着精神卫生知识的普及與各种儿童ADHD救助与诊疗机构的成立,许多原本被认为是顽劣、愚笨的表现被确诊为ADHD,得到了及时的干预和治疗,对儿童本身及家庭而言都是莫大的安慰。
尽管儿童ADHD越来越受重视,但成人ADHD却少有人问津,仿佛ADHD到成年后便会不药而愈。这些“隐身”的成人ADHD患者忍受着分心、拖延、抑郁、焦虑等负面情绪和行为障碍的折磨,却很难为自己乱麻般的生活找到根源,只能将问题归结到自己身上——自己是不是太软弱?意志力不坚定?太容易分心走神?——被迫承担起这种“错误”的后果。
ADHD是一种神经系统发育障碍,图为神经元结构示意图
事实上,ADHD是一种神经系统发育障碍,这部分患者的大脑发育和神经递质水平和普通人群不同。目前造成ADHD的确切原因尚且没有定论,但科学研究公认ADHD是神经生理和高度遗传的疾病。基因、环境、不同人生阶段、外部刺激等等都是影响ADHD症状轻重的因素。为了消除对ADHD患者的偏见,目前学界和医疗机构正在尝试用“分心者”来替代原本的“ADHD患者”一词。香港的专注力促进会将ADHD翻译为“专注力失调及过度活跃症”,并且呼吁患者不要将失败归因于自身,而是对这种失调有更加全面、深刻的认知。尽管ADHD无法完全治愈,但有办法运用各种手段控制这种障碍,分心者们同样可以过上成功、健康、幸福的生活。
ADHD依据临床表现的不同被划分为三个亚型:ADHD-I(注意力障碍型)、ADHD-HI(多动冲动型)和ADHD-C(混合型)。注意力障碍型的ADHD表现为很容易分心、难以集中注意力、爱做白日梦、健忘、丢三落四、难以完成结构性任务等,在患者总数中占比30%;多动冲动型ADHD的主要表现为躁动不安、难以等待、难以静坐、话多容易打断他人、行为冲动甚至带有一定暴力倾向,这部分患者大概占比10%;混合型的ADHD则两者兼而有之,约占总患者群体的50%。同时,ADHD经常和其他精神障碍共存,它本身就是孤独症谱系(ASD)的共现障碍之一,成人ADHD患者中常见有焦虑障碍、抑郁障碍和药物滥用问题伴生。
对ADHD的确诊目前主要是通过量表筛查实现的,但筛查量表并不等于确诊,需要结合访谈、神经心理测验、发育史和日常生活表现来做临床上的评估。成人ADHD自评量表(Adult ADHD Self-Report Scale, ASRS)由世界卫生组织和来自纽约大学医学院及哈佛医学院的成人ADHD工作组基于《精神障碍诊断和统计手册》第4版中的ADHD诊断标准联合开发,是针对成人 ADHD 筛查的自我报告量表。2017年,世界卫生组织人员根据《精神障碍诊断和统计手册》的第5版中对ADHD诊断标准的更新,形成了新版的ASRS。ASRS中包含18个问题,分别从注意力障碍和多动/冲动控制障碍两方面对ADHD水平进行评估,这两者有任何一项的单项总分超过17分就说明极有可能存在ADHD。
在碎片化阅读和短视频的冲击下,注意力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稀缺资源,这也是为什么以注意力缺陷为主要表现的ADHD会逐渐为公众所关注。
注意力缺陷在过去可能不会对个人生活和社会发展造成太多困扰,但社会生产方式的变革和现代生活节奏的加速使得给予成人ADHD患者的空间越来越少,容易分心拖延、难以专注完成任务、社交困难、低自尊和自信不足会被贴上“失败者”的标签,从而陷入自我怀疑和厌恶,加剧拖延和情绪障碍,形成恶性循环。
ADHD患者通常控制能力较弱,工作记忆不足。工作记忆指的是在解决认知任务的过程中,用于信息加工并同时保持与当前任务信息相关的、能量有限的短时记忆系统,它是人类认知活动的核心,对人们进行学习、记忆、思维及问题解决等高级认知活动起到重要作用。一项来自北京大学的研究表明,成人ADHD患者工作记忆能力受损与其学业和职业困难密切相关。他们可能存在语言工作记忆能力损害,在中等记忆负荷任务上受损最严重,反应慢且其注意力波动大。成人ADHD患者的注意力缺失可能与其工作记忆容量下降、整体输出不足及注意力维持能力差相关。
一个常见的误区是,ADHD患者在任何事情上都缺乏注意力。然而,ADHD患者的注意力缺陷问题本质上是注意力资源分配和维持的问题——
他们对不感兴趣的领域无法集中注意力,尽管这些领域可能非常重要;而对于他们感兴趣的领域,他们的专注力甚至可能超越常人,即便这些领域可能无关痛痒。ADHD患者在某一方面拥有高能量,对感兴趣的领域高度集中,可能在某些领域内非常成功,但应付生活其他方面的能力较差,从而在婚姻、学业和事业等方面备受挫折,成为他人眼中“非常聪明但一事无成的人”。
学者们对于这种注意力缺陷进行溯源,发现神经发育因素、遗传因素和环境因素都可能作用于ADHD患者的注意力危机。ADHD患者的大脑前额叶发育缓慢,人脑中有主管学习、自我抑制、产生动机等的网状活化系统,在这种网状活化系统内,存在主管注意力的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色胺酸等神经递质。缺乏这些物质或者神经递质异常时,可能会诱发ADHD。
同时,ADHD与遗传高度相关。1972年便有研究表明,ADHD儿童的父亲当中有较高的ADHD患病率,ADHD儿童的亲生父母比起养父母,其精神病理学症状更为明显。2002年的一项研究指出,多动症和精神病并发症家族史的存在,可能导致儿童ADHD症状延续到成人期。目前学界流行以神经影像学来研究ADHD的遗传因素,神经影像学的手段可以详细检查基因对于人类行为的影响,从而寻找ADHD的遗传基础。2005年,一项基于神经影像学的研究证明了有两个多巴胺基因会影响到ADHD患者的大脑。ADHD的生物学研究如今取得了巨大进步,但具体发病原因仍未能完全明确,约有半数研究者支持遗传影响的假说。
不过,环境的影响仍旧无法被忽视。比如父亲的酗酒行为和后代罹患ADHD呈现相关关系,父母的失职以及家庭功能失调同样导致儿童ADHD行为的恶化和继续发展。统计发现,在ADHD儿童的父亲中反社会人格障碍的患病率较高,而母亲中躯体人格障碍的患病率较高。总而言之,成人ADHD既受到神经发育和遗传等生物学因素影响,同时也受到环境和外界刺激的影响。
ADHD患者的注意力缺陷问题本质上是注意力资源分配和维持的问题
与大众认知不同,ADHD人士也可以表现出众,他们往往会成为改革者、创新者、探索者、思想家、诗人和出色的艺术家。换个角度看ADHD带来的注意力和冲动问题,ADHD人士容易分心正是因为他们对于一切都有好奇心,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充满了精力、专注力和创造力,并且兴趣点非常容易转换。
ADHD患者因为注意力缺陷和冲动问题会遇到很多挫折与麻烦,甚至感到人生处处受阻,但他们也有长处:灵活跳跃的思维、能够快速切换任务的能力、独特的创造力和审美感知。虽然他们对枯燥和重复的劳动深感疲惫,但有挑战性和创造性的活动却能够激发他们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专注力。《哈佛商业评论》曾经推荐过一些适合ADHD人士从事的职业,包括企业家、体育运动员、咨询顾问、媒体记者和公关等等,这些工作往往要求快速反应、多任务切换和创新意识,正是ADHD人士特有的长处。
莱昂纳多·达·芬奇是文艺复兴时期最负盛名的艺术家、科学家、建筑师以及发明家,他为后世留下了许多珍贵的艺术品和科学资料,同时他也可能是最出名的ADHD患者之一。根据他自己留存的资料和同时代人的记录,达·芬奇有严重的阅读障碍,在书写方面存在困难,常常在画到一半时突然放弃手头的画作,转而投入新的研究。他花了整整十六年才完成著名的《蒙娜丽莎》,较为顺利的《最后的晚餐》也花了三年时间,并且因为种种原因延期。在为资助人工作时,他坦言自己没有完成任何完整的作品,他也是同時代艺术家中较为贫困的一位,原因就是他很难专注于创作某件艺术品。ADHD常被误会是行为不端、智力低下,但ADHD跳跃式的思维可以激发创造力,而兴趣点的快速切换可以被引导成对创新和变革的追求,事实上,许多领域内取得非凡成就的人士都面临着ADHD的困扰,比如爱迪生、莫扎特、爱因斯坦等人,他们同样聪明敏锐,有些甚至未曾经过治疗。
对ADHD的认知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大脑的先天特征和影响,增加洞察力,卸下心理负担
美国的爱德华·哈洛韦尔博士多年来专注于ADHD科普和治疗领域,他的“分心四部曲”里记录了他长期以来追踪和治疗的ADHD病例。这些ADHD患者来自不同的阶级与背景,从事各行各业,曾经面临严重的注意力缺陷和多动障碍困扰,但都通过药物或者行为认知治疗等手段重新找回了自我。爱德华·哈洛韦尔博士在书中讨论了信息超负荷、责任超负荷、高速运转的生活以及处处可见的干扰和机会怎样加重了ADHD患者的孤独,并且提出了他著名的观点——“分心不是我的错”,旨在消除公众对于ADHD的歧视、偏见和恐慌,鼓励和支持ADHD患者及家属克服障碍、发挥长处、实现自我价值,同时用开放的心态看待药物治疗和行为认知治疗等手段,用科学合理的手段提高生活质量。
患有ADHD绝不意味着“智商低下”“个性软弱”或者“反社会”,就像近视的人需要眼镜来辅助他们看清东西,ADHD患者也可以借助一些手段过上正常的生活。有时候,备忘录、代办清单和日程表就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家人和朋友的监督、支持和鼓舞对于容易分心和丧气的ADHD患者来说非常重要。药物现在也被普遍应用于ADHD的治疗中,兴奋剂药物如利他林、优选安非他命和匹莫林以及抗抑郁剂如地昔帕明等都是常见药物,确诊患者需要遵医嘱用药。
药物效果和副作用因人而异,但医学界呼吁不必将药物治疗视作洪水猛兽。还有一个经常被忽略却非常重要的事实,那就是ADHD患者应当尽量减少屏幕使用时间,我们的大脑还没有演化到位,无法应付来自虚拟世界的视觉刺激和即时满足的猛烈冲击,每天屏幕使用时间较长被研究证实会损害大脑的主动注意能力。
对ADHD的认知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大脑的先天特征和影响,增加洞察力,卸下心理负担。即便真的罹患了ADHD,我们也应当有勇气说出“这不是我的错”,然后用更合适的方式提升自我,找回生活的尊严与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