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者真容
2023-08-02张执浩
张执浩
我问过归元寺的和尚,也问过长春观的道士:为什么同为忌荤食素之人,两者的体态在世人眼中却差别这么大?他们的回答与我在心中琢磨出来的答案并没有多少出入,即,主要原因在于修行方式不太一样。
和尚修行多以念经打坐为主,参悟佛理,修身养性,种菜,扫地,化缘,运动不多,以致心宽体胖;而道士呢,除了静坐悟道外,还要时常外出历练,练艺防身,讲究养生保健,甚至还发明了服气辟谷之术,以期羽化登仙,因此大多数道士都显得精瘦清癯。当然,这些可能还只是表象,更深层的原因不在本文的探讨范围之内。
在中国文学史上,王维素来以“诗佛”著称,按照我的理解,这个称谓不仅是指他诗文里弥漫出来的自然散淡平和之气,以及饱满的佛光禅意,也应指向他的为人处世方略、以静制动的人生态度。
我相信“相由心生”,于是,便在典籍里、网络上查找他生前的画像,结果大多千篇一律:微胖,蓄须,愈到晚年愈呈富贵体貌。在盛唐庞大的诗人群体中,王维可能是最为特别的一个:他几乎是在朝为官时间最久的诗人,更是少有的在世时就已经声誉显隆的诗人,也是经历了“安史之乱”却几乎不着一字的诗人。
唐代薛用弱《集异记》里有一则很有名的故事,讲述了青年王维初入京城时的一幕:开元九年(公元721年),年轻的王维随岐王李范入宫拜见一位公主,席间,公主命人演奏新曲,曲调哀怨悱恻,举座莫不动容。
公主问:“此曲何名?”一旁的王维随口回答:《郁轮袍》。趁公主好奇之际,岐王向她推荐说,这个年轻人不得了啊,不仅精通音律,而且诗文也达到了很高水平。公主在看了王维的诗之后,更加惊讶道:这些诗我都耳熟能详了,还以为是古人所作呢,原来是你写的呀!于是公主答应在来年的府试中大力推荐他。
果然两年之后,王维高中进士。尽管这段故事出自野史,可信度有所折扣,但唐人孟棨《本事诗》中则记录了王维入宁王府,创作《息夫人》一诗的经过:“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其出口成章的才华令举座惊叹。这件事让我们相信,王维早年确曾与京城王公贵戚们有很多交集,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在权贵圈中如鱼得水的人。
王维生于武则天长安元年(公元701年,与李白同年生),幼年丧父,母亲崔氏笃信佛理,表面上看来,他当属于孤寒门第的士子,但太原王氏和博陵崔氏都是当时的名门望族,与京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王维自幼受到良好教育,天资聪颖,诗、书、音、画样样得心应手,作《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时他才十七岁,在入京之前就享有了一定的诗名。在盛唐时期所有诗人中王维算是出身门第非常显耀的一位了,因此也拥有一般士子难以企及的人生起点。
王维的求仕之路应该说是非常顺利的,一试及第之后,玄宗皇帝任命他做的第一个官职是太乐丞,掌管皇家音乐,这对于精通音律的王维来讲算是人尽其才了。
王维果然不负众望,在任上创作了大量的“歌诗”,由宫廷乐手谱曲配以舞蹈在宫中表演,他与当时最负盛名的歌手李龟年有着非常默契的合作关系。
“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首著名的五言绝句《相思》,其实还有一个诗名:《江上赠李龟年》。由此说明二人的关系很不一般,他俩一起合作了很多歌诗,深得精通音律的玄宗喜爱。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原本顺风顺水的王维不久就出了事,原因是,他私自排演了一个只能给皇帝看的“黄狮舞”,因此触犯了天规。
当然,真实的原因恐怕还是一向单纯、缺乏心机的王维平日里与岐王、宁王他们走得太近,引起了皇上的猜忌,因为那时候玄宗已经觉察出了一些政坛隐患,决定控制诸王对王位的不断威胁了。
王维获罪后被贬到了山东济州,任司仓参军,看似一帆风顺的仕途陡遇第一次挫折。好在王维性情随和,也没有把这件事当作人生过不去的坎儿。
几年之后,他离开济州回到长安待命,不久,被改官河南淇上,但他也没有在这个官位待多长时间,就弃官在当地隐居了起来,后来又回到长安闲居。
公元734年,王维的弟弟王缙任职登封,王维再一次跑到嵩山就近隐居起来。这段时间居无定所、时隐时现的生活状态,反映出王维骨子里其实是一个闲散的、向往自然的散淡之人,他对为官之道还不太精通,也可能是兴趣不大。
“田舍有老翁,垂白衡門里。有时农事闲,斗酒呼邻里。”(《偶然作》)早年的王维骨子里对陶渊明沉醉自然的生活状态是十分钦羡的,也向往着自己有朝一日能够过上这种躬耕田园的生活,只是此时,他对自己就这样轻易放弃仕途仍存不甘之心。
直到开元二十二年,胆识过人的张九龄出任中书令,王维感觉到命运之门又一次向他打开了,于是作《上张令公》干求:“学易思求我,言诗或起予。当从大夫后,何惜隶人馀。”他希望得到张公的援引。
随后在张九龄的举荐下,王维出任右拾遗,迎来了他人生中的灿烂一刻。“不宝货,不耽乐,不弄法,不慢官,无侮老成人,无虐孤与幼”(《送郓州须昌冯少府赴任序》),经历了贬黜之后的王维积极追随贤相张九龄,克己奉公,政治觉悟明显提高了许多。
然而,宦海沉浮,尔虞我诈,没过几年,张九龄在与李林甫的权力斗争中落败,被罢相,出为荆州长史,这对王维是个莫大的打击。“所思竟何在?怅望深荆门。举世无相识,终身思旧恩。”(《寄荆州张丞相》)
公元737年,李林甫开始把持朝政,不久,王维被派到河西节度使幕中兼判官,劳军两年多后回到长安任殿中侍御史,不久又被派到南方主持“南选”考试。
总的来说,王维这一时期在动荡的宫廷权力之争中基本上处于随波逐流的状态,从早年的开朗活跃到后来的抑郁消沉,他过上了半官半隐的生活,有人称之为“朝隐”。
隐文化在传统中国文化里向来根深蒂固。传说在远古时代,有个叫许由的人,品格清奇,他听说尧想让位于他,就赶紧跑到河边去清洗耳朵。没料到在河边遇到了一个比他品格更清高的人,叫巢父。
当时巢父正准备牵牛去河边饮水,看见许由在洗耳朵,就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许由说明了原委,巢父恼怒地说道:你把河水都洗脏了,我的牛怎么饮水呢?!于是就把牛也牵走了。
这种决绝的、不干世事的人生态度,后来经由老庄思想的一再推动,进一步发展成为古代文人理想生命人格的体征。“来去捐时俗,超然辞世伪。得意在丘中,安事愚与智。”(张载《招隐诗》)显与隐,出与入,济世与修身,显达与守穷,从来就不曾疏离过这一特殊群体的成长路径,甚至在同一位儒生士子身上,我们都能同时看到这两股相互矛盾的力量在相互拉扯、搏击,此消彼长。
魏晋时代的“竹林七贤”自不必说,单看谢灵运和陶渊明二人的命运,就足以窥见这种力量是怎样附依在他们身上的了。
谢灵运出生于豪门世家,有充足的资金满足其游山玩水的愿望,素来性情任纵,为官时常常在朝堂放言高论,批评朝政,结果被贬为永嘉太守,愤懑之下开始学佛,试图通过游乐的方式排遣满腔郁闷之气,却仍然没有得到他想要的宁静,最后被流放至广州,随后被污为谋逆罪而杀头,死时年不足五旬;陶渊明呢,在官场宦海几进几出,最后面对家族亲情和世人的腹诽等各种压力,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归隐,过上了与世隔绝的生活。
同为诗人,同为归隐者,他们留下来的作品却显露了不同的心迹。如果说谢灵运的隐逸生活并没有为他换来内心的宁静,那么,陶渊明则真正做到了与田园山水共融共通,无论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还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我们都能从中感受到某种难以言喻的祥和之气。相比之下,谢诗只能让我们随同他的足迹领略人世间各种美景风情,感叹一番人生之艰、山水之美,却难以让人获得生命的归宿之感。
王维早年的确是非常推崇陶渊明的铮铮傲骨的,也写过“宁栖野树林,宁饮涧水流”(《献始兴公》)的诗句,但他后来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认为陶渊明虽然高洁,终受“乞食之惭”:“倾倒强行行,酣歌归五柳。生事不曾问,肯愧家中妇。”(《偶然作》之四)他觉得陶渊明可以这样愧对家人,固穷守真,但自己却不能也没有必要去效法:“一惭之不忍,而终身惭乎?”这种志趣上的变化,既与王维礼佛之后看待事物的眼光和思维方式有关,更与他本人优柔寡断的性格本身有关。
已经有无数史家学者指出,王维其实是一个内心懦弱的人,也是一个善于保全自身的人,虽然不至于圆滑世故,但他的性情远不似陶渊明那么果敢决绝。对于陶渊明来说,田园是他的安身立命之地,也是他精神意念中的净土;而对于王维来讲,田园只是他修身养性之所在。在我个人的感觉里,王维之所以能多年沉浮宦海,而不致毙溺,除了性格的原因,也有既得利益者的考量,甚至说他是一个古典的精致利己主义者也不为过。
所以,王维的隐,从来都没有真正彻底过,哪怕是在后来的乱世阶段,在被安禄山俘获后,他宁愿吃药“佯喑”,装聋作哑,也要接受安禄山授予他的给事中的官职。
尽管如此,作为开元天宝年间最负盛名的宫廷诗人,王维的诗歌成就依然获得了广泛赞誉。他的朋友苑咸称为他“当代诗匠”,唐代宗李豫盛赞他为“天下文宗”。在天才辈出的唐代,只有王维能够与李、杜并肩,各行其道,最终发展出了唐诗的又一极。
中国文学史上,很少有人像王维那样具有如此全面的艺术才华,因为精通音律,所以他的诗歌中有很强的韵律感,极易歌咏,也便于传播;因为擅長绘画,所以他“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王维几乎所有的诗篇,哪怕是极其严苛的短制,都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尤其让人惊佩的是,越是短制绝句,他发挥得越是从容、高妙,后世称他为“绝句大师”,广受追捧。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王维和李白一样,都是为盛世大唐而生的诗人,一个在朝,一个在野,一个端肃,一个放浪,他们迥异的形象存在不仅满足了时代气象,也满足了后人对盛唐的无限想象。但与李白塑造出来的醒目的诗人形象不同,王维为我们贡献出来的是诗歌文本的内在潜能,即,如何在这样一种有限度的诗歌形制中,让汉语语言产生出强大的情感张力。
在王维传世的作品中,五律占据了绝大多数篇幅,七律并不多,但后人都认为,王维的七律其实最能体现和代表盛唐的七律特征:“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积雨辋川庄作》)叠字的用法在汉魏乐府诗中很常见,但在之前的七律中并不常见,王维却能很好地把握汉语的声形之美,使诗意的传递毫无阻遏之感。王维炉火纯青的语言锻造能力、敏锐的视觉听觉感受能力,以及长时间沉浸在语言内部耐心把玩的专业态度,让汉语之美浓缩在精妙的短制中,又得到了舒缓的释放。
在王维那里,诗歌被严格控制在技巧范围之内,但这技巧又高妙得完全不着痕迹,极于工,却免于刻意,既拙朴又精致。如同他矛盾的性格一样,他的诗也是某种矛盾的产物,但却有效地避开了诗意与诗艺之间相互抵消的命运。
王维曾经写过一首典型的应制诗《奉和圣制从蓬莱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在这首奉旨唱和的诗里,诗人表现出了极高的艺术才华,既彰显了皇家富贵气象,又避免了阿谀的唱腔:“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为乘阳气行时令,不是宸游重物华。”非大才难以为之。一般来讲,应制诗是对写作者才华的某种考验,相当于戴着镣铐跳舞,倘若没有过人的才华,很可能会流于平庸,但王维就在这首诗里显示出了非凡的语言功力。
每当我在心烦意躁、意乱情迷的时候,只要打开王维的诗,随便翻读几句,内心就会变得安宁纯粹,仿佛人世间真有空谷足音,至少曾经有过这样的胜景可慰人生: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鸟鸣涧》)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汉江临眺》)
归燕识故巢,归人看新历。(《春中田园作》)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酬张少府》)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
这些深深嵌入了中国人脑海里的诗句,不间断地传递着东方文化的内在神韵,在封闭寂寥的人世间为我们勾勒出了宁静广袤的精神蓝图,而这番图景并非空穴来风,它就根植于我们民族的肌体内部。在王维的这些诗句中,高度凝练的诗情画意始终以丰饶具足的物象气态弥漫氤氲着,静中有动,动中含静,均匀,平稳,呈现出开阔又幽谧的东方美学特征。
公元740年,时任殿中侍御史的王维在南选途中路过南阳,曾与慧能的弟子神会谈论佛法多日。神会告诉他:“众生本自心静,若更欲起心有修,即是妄心,不可得解脱。”唯有回归本心才能达成内心的安宁。
我相信,神会的观念后来对王维的精神价值取向影响很大。既然问心无愧,何故再起修心?佛教的“空”理在他后来的文本中特别突出,譬如,为他赢得经久不息的声名的《辋川集》第一首《孟城坳》:“新家孟城口,古木余衰柳。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这里的“空”并非绝对的虚无,而是与“有”相呼应的一种存在,所谓真空假有罢了。
王维字号摩诘,同时他也很喜欢读《维摩诘经》,曾在作品里多次引用,尤其向往“不厌世间苦,不欣涅槃乐”的境界。在天宝三年之前,王维主要隐居在终南山别业,之后在蓝田辋川,他买下了前辈诗人宋之问曾经居住的别业,与好友裴迪一同隐居于此,两人“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寄情于山水清音,过上了佛徒居士的节俭生活。
在世人的眼里,王维的形象一直是感怀诗人和山水诗人,他尤其擅长用隐忍内敛的笔法来处理个人的情感生活,那些常用于中国水墨水彩画中的白描、点绛手法也被大量地移植到了他的诗歌写作中,诗作清淡,简朴,同时又高邈辽阔,如同深流静水、洗净铅华一般,他追求诗歌的意境与意蕴,乘运任化,“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禅宗的“不立文字”“自性自悟”理念在王维诗歌里时有闪现。我们在读他的诗时,尤其能感受到那轻描淡写、风轻云淡的疏朗气息,即便是用情很深的诗篇,譬如《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在这样浓情的诗中,王维的语速也是轻缓的,深切的眷念化为风中的长喟短吁,伤别离与空悲切,在可控的情感区域内自由流淌,婉转而缠绵,断然不会有千里之溃之忧。白居易正是因为不能忍受隐含在这首诗中的离情别苦,写下了“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的诗句。
宇文所安在论及王维的时候用了一个相当精妙的词:抑制。在他看来,“王维的多数诗篇中存在着一种抑制法则:思乡的普遍情感、贬逐悲伤的文学史背景,及诗体的模式联系,这些都向读者表明,在诗篇的平静表面之下隐含着某种更深刻的意义或更强烈的情感”。
王维的这种抑制手法固然与他个人的生活经历、性格有关,也与他后来深受禅宗教义的影响有关。“空”与“静”构成了王维诗歌的基本特色,而传递这种特色的介质是“妙悟”,如南宋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所言:“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
叶嘉莹先生在讲到王维的时候曾经用过两个成语:羚羊挂角,羝羊触藩。所谓“羚羊挂角”是指,你在读了王维的诗后,心里会有一种感觉、一种体会,而这样的体悟并不是外表文字所呈示的内容,而是你内心里对文字外的世相的一种觉悟,也就是说,王维的诗追求的是一种诗外的效力,诗意缘起于诗句的终止之时,他让读者感受到的不只是语言之美,还是沉默之后无边无际的寂静空廓之美;而“羝羊触藩”则是指王维进退两难的人生处境:一旦你身陷荣华富贵,再想脱身归隐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在囹圄中也许唯有顺应才能更好地保全自我。
所以,我们看到,王维在诗写中总是会尽量克制住情绪,他深知情感一张扬就会现出破绽,而王维又是一个追求完美的诗人,当某种情感的苗头即将溢出纸面时,诗人一定会及时果断地掐灭它,他从不干力透纸背的事情,这或许也是王维的诗歌总给人感觉欲说还休的原因所在。
与我们在前文中提到的谢、陶二位山水诗大师相比,王维笔下的山水自然是有生命、有情谊的山水自然,而不是标本化的景物或景致,那些河流、村舍、明月、清泉、渔舟、浣女、炊烟、白鹭……都是非常自在自足的生命本体,有着自己的节律和运势,诗人的工作不过是通过观看和体悟,用一种命名的方式让它们走出蒙晦之境,赋予它们存在的尊严与光亮。应该说,从诗艺上来讲,从魏晋南朝时代延续到唐代的山水田园诗一脉,到了王维手里才达到了最高成就。
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玄宗仓皇逃往蜀中。年近半百的王维来不及随之出逃,等安禄山攻陷长安后就被俘了。安禄山逼他就地为官,王维又一次表现出了其消极和妥协的性格特点,他在半推半就中接受了给事中的官职。
史料里记载过这样一件事:为庆祝胜利,安禄山召集了许多乐师为其演奏,有一个叫雷海青的琵琶师不肯演奏,把琵琶摔在了地上,被当场杀死。当时王维还被囚禁在菩提寺中,没有参加此次聚会。他后来听闻此事后写了一首题目很长的诗——《菩提寺禁裴迪来相看说逆贼等凝碧池上作音乐供奉人等举声便一时泪下私成口号诵示裴迪》:“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叶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这是王维在乱世之中写过的唯一一首从侧面呈现时局的诗,他万万没想到,正是这首即兴之诗后来竟然救了他一命。
据说,这首诗经前来探监的好友裴迪口诵,流传到了很远的地方,直到远在巴蜀的玄宗那里,皇上听后深受感动。长安光复后,按照律法,所有在沦陷区担任过伪职的人都要被三等定罪,但是王维因作了上述之诗,加上他弟弟王缙收复失地有功,替哥哥求情,于是就被赦免了。不仅如此,朝廷还授予了他太子中允的官职。
但经此变乱,王维的心境越发低落消沉了,《旧唐书》本传里是这样记载的:“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王维的余生晚景大致就是这样在佛光香火中度过的,这也应验了他对自我人生的总体设计,有波折起伏,但绝无巨浪沉渊。
与同时代的诗人比较起来,王维的生命状态仿佛有刻度在计量着,他自己也写过很多关于时光流逝与心境流变的诗,从“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终南别业》)到“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酬张少府》)。
从这种意义上来看,他是一位真正将生活与生命,乃至命运达成了和解的诗人,圆润,通透,尽管有时候不免让人生疑:他是否过于圆润和通透了呢?有人甚至认为,王维的艺术感受能力确实是无与伦比的,但他的诗歌里面终究缺少一种真挚挠心的感情力量。从感觉到感受,再到感情,一个写作者在自我锻造的过程中会不断有意外加入进来,从这种意義上来看待生命的结果,每一种结果都是意外。命运在造化,茫茫世间,真正能有几人摆脱这种蛮力呢?
唐肃宗上元二年(公元761年),王维去世,官终至尚书右丞,世称“王右丞”。
(阿明摘自长江文艺出版社 《不如读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