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步
2023-08-02范俊呈
范俊呈
杨凡
马洋回南城了,是老萧跟我说的。马洋进去的时候,我们仨是最好的朋友。他出来时,我对友谊的理解发生了一些变化。老萧打电话说,马洋出来了,咱找个时间,聚一聚。我说,什么时候?老萧说,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说,我问他什么时候出来的。老萧说,上周。我说,下周聚吧。
初中起,我就预谋着远远地离开南城,没有特别的原因,就是单纯地想离开。高考后,我到了北方的一所理工学校学计算机,大二的一天,我发现自己最想成为的是电影导演,而不是程序员。我以为拍电影的梦想会和其他心里浮起的念想一样,短暂而贫乏,最终不了了之,但是没有,它在我的内心生根发芽,已经枝叶蓬勃。挥霍完四年大学时光,在北京漂了两年,最终一无所成,我回到了南城。回来的缘由有失体面,在我连续拖欠三个月房租以后,房东说什么也不愿让我住下去了。我拖着行李箱,走在北京街头,想起当初也是这样风尘仆仆来到北京,心中涌上无限凄凉。回来后考了县图书馆的管理员,工作清闲,整座图书馆一天里没有几个人出入,这倒使我喜欢上这份工作。老萧在高三上学期退了学,后来去职业学校学汽修,如今在县城最北面经营着一家酒馆。我和马洋都远离南城的几年里,老萧换了四个女友,老萧说他会和第五个女友结婚,但他没有做到,和第四个分手后他认定,这一辈子不会遇到比第二个更好的女人了,于是想尽办法和第二个女友复合并結了婚。结婚后老萧加快了衰老的速度,他原本大我们不到一岁,叫他老萧有点牵强,现在恰如其分了。
我所工作的图书馆,只需按时打卡上下班,几乎没有加班的说法。不过,当老萧问及时间,我还是有意推后了一周,一是老萧的电话太突然,我没有做好见马洋的准备,二是我这周剩下的时间已经被方子佳占据。我是通过相亲渠道认识方子佳的,双方家长在我们认识之前就已互相认识,掂量过各方面条件,觉得合适。起初我拗不过家里的安排,不得已才和方子佳见的面,后来觉得还不错,能说上不少话,相亲结束以后还想见对方。不再经过家长,我们自作主张看了两次电影,吃了一次火锅,撸了一次烤串后,我迅速掌握了她的三大爱好,看电影、吃火锅和撸串。但我们也仅限于说更多的话,没有更进一步的发展。
之所以没有进展,是因为我有所保留。我对北京还有执念,北京才是我成为电影导演的梦想之地,而南城不是。我担心自己对电影的热情会在这里消磨殆尽,于是竭力与牵绊住我的一切保持距离,和方子佳的感情只是其中之一。我保持得挺好,除了工作关系,日常交往的朋友仅限于老萧,后来加上方子佳。
方子佳
我回到南城是出于自愿,也有父母的意思。从师范大学毕业后,我顺利进入南城一中当语文老师。我的父母都是初中老师,父亲教语文,母亲教英语。父亲喜爱吟诗作赋,很注重培养我文学方面的潜能,我语文学得很轻松,每次考试成绩都拔尖。这是父亲最引以为豪的,每当他向母亲炫耀他的基因强大,在他的循循善诱下,女儿会成为一名出色的作家,母亲都无从反驳。直到进入大学中文系,我才发现自己只会背背诗词,并不是真的有文学天赋。我在电话里大哭,向父亲道歉,我辜负了他,向来严厉的父亲变得柔软,坦言自己年轻时候也想成为作家,但也不得不接受成不了的现实。虽然不再写作,但我已经释怀了,我只能接受现状,没有别的办法。未来会发生什么,我无力预测,只有在上学的时候,我能通过预习把握第二天上课的内容,而人生,是无法预习的。
认识杨凡之前,我没有谈过恋爱,我在应对学业中度过了整个大学时期。杨凡不是我所倾心的,却是我欣赏的人,他还想重回北京,成为电影导演,我知道他是成不了的,就像我成不了作家。杨凡是一个天真的人,身上有我没有的品质,他不认命,而我早早认命了。我喜欢他的天真,胜过喜欢他身上别的一切。
第一次见杨凡,我们看了一场电影,名字想不起来了,只记得看完后我们去吃火锅,桌上热气腾腾,我们沉默地吃各自碗里的食物,杨凡突然开口道,这电影你感觉怎样?他认真地盯着我看了半晌,我才嗫嚅着说,挺好的。第二次看完电影去撸串,杨帆说,电影拍得怎样我不问了,你有什么爱好?我说,我也喜欢电影,只要你不让我评论电影怎样,我们就可以处。他问,别的爱好呢?我说,吃火锅和撸串。杨帆说,那行,咱们处处看。
杨凡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比我更享受孤独的人,只有谈起电影的时候,他的眼里会难得地闪现光芒,别的时候都一副愁苦深沉的脸,像怀着什么心事。这座小城只适合过平淡的物质生活,内心怀着艺术抱负,多少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虽然我们是通过父母牵线认识,但似乎冥冥之中注定了要相遇,因为我想象不到这座城市有比我更能理解他的人。我的想法很快遭到杨凡的反驳,他义正词严,能理解我的还有老萧,就是县城北面“逍遥酒馆”的老板,他能理解我。我说,他喝多的时候能理解你?杨凡说,没喝多的时候也能理解。我没好气地说,那也仅限于两个人。杨凡说,还有马洋。我说,谁是马洋?杨凡说,我的好朋友,不过,我为了来和你见面,把和他的见面推迟了。我说,你和他什么时候见面?杨凡说,下周。我说,你和他见面的时候,能不能带上我?杨凡陷入了沉默,沉默是他的常态。
老萧
高三时从学校退学,是我一时冲动。杨凡劝过我,但我没有听他的,我当时桀骜不驯,在家不听我爸的,在学校不听老师的,怎么会听他们的呢?印象中是小学四年级,父母离婚,我跟着父亲过,我的叛逆就随着母亲的离开而开始了。现在想来,确实叛逆得早了一点。退学后在家里待了大半个月,每天无所事事,心里空落落的,像突然失去了身体的某一重要部位,又说不清失去的是哪个部位,然而回学校接着念书已不可能了。父亲对我能考上大学不抱希望,但也担心我过早进入社会,走了不归路,托了几层关系,才把我送进市里的一所职业学校学汽修。父亲干了半辈子汽车修理,指着这门手艺养家,如果哪天干不动了,希望我能顶上。
父亲向来不善表达,就连离婚时也风轻云淡,上午离完婚,下午还回到汽修店若无其事地忙活。也许他早已伤过心了,他是爱母亲的,尽管她每天打麻将不着家,他依然纵容着她,替她揽下欠的债。我平生唯一一次见到父亲在现实面前表现出无奈,还是我从汽修学校毕业以后,违背了他的意愿,开了一家酒馆。
我没有缺过朋友,高中时与杨凡、马洋成为好朋友,是因为我们分到了一个班,并且在一个宿舍。假如与其他人在同一宿舍,以我与生俱来的交际能力,也能成为朋友,但他俩未必,尤其杨凡。杨凡是一个沉浸在自己内心世界的人,自己内心世界的那点东西,没有人会真正在意,这一点我在父母离异时就认识到了。父亲容忍了母亲好几年,还不是在他一无所有时,母亲曾用她的温柔抚慰过他的心,他沉浸在她过去的温柔里。没错,母亲曾是个温柔且善解人意的人,但她在我上小学以后就彻底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察觉不到自己的改变给父亲带来的痛苦,也许察觉到了,但无动于衷。自打他们离婚,我就没见过母亲了,邻居们议论她跟着有钱的老板去了广州做生意,父亲也不再提起她。
母亲离开家的头一两年里,我常常在黄昏时分,莫名其妙地沿着铁轨奔跑,巴望着飞奔而来的火车在站台停下,母亲从某一节车厢里走出来,领着我回家。很快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我知道母亲永远不会回来了。后来我开始抗拒与母亲有关的一切。我去年结婚了,有一个好妻子,是我的第二任女友。我交过四个女友,之所以和第二个结婚,不是我向杨凡所说的她最好,而是她与我的母亲搭不上一点边,无论长相、性格还是气质,没有一样有我母亲的影子。
我一度以为不告而别的人不会再回来,但马洋回来了。马洋突然出现在逍遥酒馆时,我说不出是悲是喜。那天,我特地给他调了一杯“醉生梦死”(我临时起意取的名字,其实就是一杯普通的鸡尾酒)。马洋问这酒名有什么寓意,我说王家卫电影里说的,喝了“醉生梦死”以后,可以忘掉过去做过的任何事。马洋没有接下酒,他说,我过去做了错事,是当时脑子不清醒,现在要时刻保持清醒。我把那杯酒送给了一位常光顾酒馆寻找艳遇的中年男人,对他说,祝你醉生梦死。马洋问我,你和杨凡还有联系?我说,有联系,但他从不来我的酒馆。马洋说,咱们抽时间聚聚。
马洋
我回到长大的那条街道,曾经的居民楼已经拆迁,街坊全搬走了,儿时的玩伴也都不知去向。父母搬进了新的小区,原本他们不肯搬,他们来看我时征求我的意见,我执意让他们搬。父母给我留的那个房间,摆设和原来的房间一模一样,我被警察带走以后,母亲把我从小用到大的那只闹钟电池取了下来,我出狱后重新装上电池,它又开始走动了。停下来的只是闹钟,而时间不可遏制地向前,我从十七岁来到了二十五岁。
那个夏天雨水很多,多过了以往的任何一个夏天。星期五下午最后一节课,连续下了一周的雨突然停了,语文老师在讲台上讲《归去来兮辞》,他讲到动情处“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急匆匆走向最后一排,看了看窗外的树,又走到前排。学生们早已不耐烦,他们期待快点下课,雨水和课堂使人烦闷,好不容易淫雨初歇了,周末也即将到来。我没有表现出烦躁,但和其他人一样没有听课,这篇课文我早已熟悉,我在脑子里回想上午数学课上的等差数列问题。我不会想到,一个小时以后,我将用力将一把水果刀捅进一个出租车司机的腹部。
下课铃还拖着一条余音,同学们以冲出牢笼的劲头涌出教室。我正收拾书包,一只手从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过身,老萧使了一个眼色,叫我去打球,我没有去。按照惯例,每个周五放学后,我会到父母所在的惠园水果批发市场照顾摊子,一起吃过晚饭,然后回家写作业。从我记事起,父母就依靠批发水果谋生,对我的学习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上心,即便如此,我也没掉下过班里前三名。父母指望我考一个好大学,毕业后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过安稳的日子。
我从停车棚推出山地车,我总是骑着它在学校、水果批发市场和家之间往返,初中起就是如此,唯一的变化是初中换成了高中,如果这三点连成线,不过是锐角三角形变成了钝角三角形。车子已经老旧,浸泡过雨水,链条有些生锈,要使出更大的劲,才能达到平时的速度。我骑出校门,天空又飘起毛毛雨,但不管了,我把书包举到头顶,铆着劲儿蹬脚踏板。在学校和城区公路的交叉口,红灯跳为绿灯的一瞬,我用力一蹬,自行车不可控地漂移到道路中央,我赶紧捏刹车,但不起作用,我和车子一起摔了出去。等我回过神来,才意识到后方一排车被我紧急截停,离我不到两米距离的出租车司机从车上下来,抓住我的上衣领子旋转两圈之后,把我甩了出去,牙磕到地上,我感到嘴里帶有一股腥味的咸。司机紧追过来,食指指着我的鼻子朝我吼叫,你他妈不要命别牵连老子,老子车上还有两条人命!我身上涌起一股热流,大喊了一声,撕开书包拉链,取出水果刀,不管不顾地向他的身体捅去,在我连捅数刀后,司机倒在了血泊中。
在那个纷乱的时刻,我无法掌控自己的行为,也无法预知由此带来的后果。以后的每个夏天,我总会想起连绵不绝的雨水,雨水中混着血水。我内心越是逃避,逃避着从天而降的雨水,雨水越是无休止地落在每个终将到来的夏天。
杨凡
我还是辞去了图书馆的工作。与同事日益熟络起来,我开始警觉,这样下去,我会在这里越陷越深。我的人生属于电影,而不是和这座小城捆绑在一起。我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但现在看来,这一天得提前了。
我和方子佳最后一次见面,和往常一样,我买好电影票,提前到位,等方子佳上完课赶来。看的电影是《风平浪静》,是方子佳提议看的,她说她喜欢女主演宋佳,原因是她们的名字里有一个相同的字。我的记忆没有出现差错的话,这是唯一一次,方子佳对电影里的人物产生兴趣。
方子佳吃完一串羊肉,拿起另一串,突然开口说,章宇演得怎么样?我正琢磨着如何向她告别,思绪突然被她的问题打断,敷衍地说,很生动,符合角色需要。方子佳说,章宇,也就是电影里的宋浩,一个成绩优异的高中生,一次惊慌下的意外杀人,就这样断送了前程。我说,剧情需要,别太当回事儿。方子佳放下肉串,认真地说,电影里宋浩用刀捅人的时候,我哭了,真的。我看了看方子佳的眼睛,红红的,眼眸湿润,有哭过的迹象,看电影时我竟没有察觉。我有点不知所措,说,你哭的时候可以提醒一下我。方子佳说,不完全为电影哭,我想起了自己初三的时候,目睹了一个高中生将一个出租车司机捅倒在地上,当时我和妈妈就坐在出租车的后座上。我说,那是一个星期五?方子佳说,没错,距离中考还有一个月,那天下午初三年级开家长会,我妈当班主任,开完会我和我妈乘出租车回家。那天下过雨,司机心情不好,一路上骂骂咧咧,不过司机心情不好倒不是因为下雨,而是他女儿的成绩。出租车司机的女儿和我同年级不同班,那天他原本是给女儿开家长会,然后接女儿回家的,对女儿模拟考的成绩不满意,就扔下女儿,自个儿拉客去了。经过南城一中和城区十字路口的时候,人行道突然冲出一辆山地车,司机紧急刹车,下车将从山地车摔倒爬起来的高中生又狠狠地摔了出去。天空飘着小雨,我们想下车,正犹豫的时候司机已被高中生用刀捅倒在地上。我妈在慌乱中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来得及时,大概是没有捅到要害处,司机捡回了命。我没想到马洋出事那天,方子佳坐在出租车里,迟疑了一下说,我当时上高二,捅人的学生和我同班,成绩比我好,常常考第一,这件事以后我就没见过他了。方子佳说,大学期间,一次写作实践作业,我把这件事写成一篇小说,取名《星期五事件》,以一个事件目击者的视角来写的,课堂讨论上,写作学老师委婉地向我传达了我没有文学天赋,从此我就没再写过小说。
方子佳终于敞开了哭,我将她搂在怀里。方子佳止不住地问我她有没有文学天赋,我说有,肯定有,老师看走眼了。我问她我能不能成为导演,她说当然能,一点问题都没有。方子佳依偎着我,娇小的乳房贴着我的胸口,她的脸颊发烫,鼻孔发出温热的气息,我贴近她的嘴唇,深深地吻了下去。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就这样在南城和方子佳一起生活下去,人生也没什么遗憾。可我已办妥离职手续,决意前往北京了。
老萧
马洋走出酒馆,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禁想起那个周五。我到篮球场,已经有一伙人在场边上等,杨凡夹在其中有点显眼,他比场上的所有人都要矮。他穿一件浅蓝色球衣,一条黑色短裤,紧咬双唇,身体抖动着,夏天的雨竟也使人哆嗦。等大伙热身结束,身体舒展,步伐轻灵的时候,天空重新飘起雨。众人只好散去,杨凡不肯罢休,想让我陪他在雨中打一场。我拒绝了,下雨影响我的发挥。我提议晚饭后在区体育馆见,室内篮球场,不受干扰,雨下多大让它自己下去,我们只管打球。
一中路到城区路口,平时顶多半小时,那天走了四十多分钟还没走出半程路。整条路上的人像缓慢蠕动的蜗牛,走走停停,我再一次感到时间的缓慢,比方才的语文课还要慢。消息从最前方的路口传来,波浪一般向后面的人群涌动。最开始是说路口发生车祸,出租车撞上了一辆自行车,出租车司机受了重伤,骑自行车的人没事。这一说法随即被更正,说出租车司机不是重伤,而是死了。紧接着又传来第三种说法,出租车司机没死,骑自行车的也不是没事,也受了伤。多种说法不胫而走,拥堵在路上的人反复咀嚼,以抵抗这段路程的无聊。
一个半小时后,道路终于畅通,我和杨凡走到路口,警察拉起了警戒线,只见道路中央有一摊血,一个警察打着一把雨伞守护着它。我凑过去看,杨凡拉着我离开了。
我目送马洋走到街道的尽头,左拐进入另一条街,他消失之处出现一个略微肥胖的身体,亦步亦趋地朝酒馆走来。我定睛一看,那个形体并不陌生,甚至有点熟悉过了头。我感到惊诧,父亲会来到逍遥酒馆。酒馆开张那天,父亲就宣称不再管我,劝我遵纪守法,别给他添麻烦,同时也不会管酒馆死活,如果开不下去,甭想要他接济,趁早关掉去接他的汽修店。我的惊诧还未消退,父亲就已站在我的面前,仿佛他不是一步步走过来的,而是刹那间出现的。
我回过神来说,爸,你怎么来了?他说,我不能来?我引父亲落座,没等问他喝点什么,他指了指对面的座位,示意我坐下。我爸说,你最近睡眠如何?我说,和以前一样好,一沾床就睡。父亲坐直了身体,眼珠子看了看头顶旋转的灯球,转回来说,做梦吗?我说,不太做梦。爸,怎么问起这个?我爸说,我近来总是梦见你妈,她好像要跟我说点什么,但始终没说。我说,爸,你还没放下我妈?我爸说,我预感她在广州过得不好,既然不愿跟我说,让她跟你说吧。我说,爸,怎么让我妈跟我说?我爸说,你今晚早点睡。我说,爸,我好几年没梦见过我妈了。我爸说,你还记得以前你妈对你有什么要求?我想了想说,学习上从没有什么要求,只记得小学时,我每天早上出门上学,我妈都洗一个苹果放我书包里,让我在学校吃,但我不吃,老给同桌的女孩子吃。我爸说,你记得今晚睡前吃一个苹果。
日暮时分,我就打了烊,在路边买了一袋苹果拎回家。吃过晚饭,我躺在沙发上酝酿睡眠,妻子刷完碗,走到客厅关心地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说,没有,今天我爸来找我了。妻子说,爸跟你说了什么?我说,没说什么,我感觉到我爸真的老了,以前从没意识到他会变老。妻子说,你多去看看他。我说,嗯,我给你削个苹果。我削好一个递给妻子,拿起另一个。她咬了一口说,我们是时候要个孩子了。我说,可以,但今晚我们得分房睡。妻子说,不是今晚就要,你急什么呢,至少你得先把烟戒了。我说,今晚不要也得分房睡。妻子说,为什么?我说,我今晚要在梦里见我妈,我爸今天来,我感觉他想念我妈了。妻子感到不可理喻,将抱枕扔给我说,你睡沙发吧。
我躺了一个多小时,越躺越清醒,没有一点要做梦的意思。我吃了两个苹果重新躺下,不知道躺了多久,十岁的自己隐约浮现,沿着铁轨奔跑,呼啸而来的火车在南城站停下,我妈从车厢里走下来,她还是当年离开家时候的样子。她朝我招手,我奔上月台,嘴里不断地喊着妈,每喊一声,都得到掷地有声的应答。我说,妈,我和我爸都很想你。我妈说,我也想你们。我说,妈,我们回家吧。我大喊着,把自己喊醒了,睁开眼四周一团黑。我又吃了一个苹果,但直到天明也没有再梦见我妈。
第二天一早,我给我爸打了电话,我说我妈也没跟我说什么,我爸叹了口气说,她不愿说就算了。我说,爸,我想去一趟广州,去找找我妈。我爸说,酒馆谁照看?我说,转让出去吧,我昨天见到了十岁的自己,想起来了小时候的愿望,不是开酒馆,是希望你和我妈不要离,我们一家人好好生活。挂断后,我给杨凡打了个电话,告诉他马洋回到南城了,酒馆转让出去之前,我们在这里聚一聚。打完电话,我买了一张去往广州的火车票。
马洋
我做了好多次思想斗争,才决定到老萧的酒馆。我从小朋友就少,话也少,不知是朋友少导致话少,还是话少导致朋友少。老萧算是我真正的朋友,也许他是许多人真正的朋友,但他是我唯一真正的朋友。杨凡也是一个朋友少的人,和杨凡在一起时,我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尽管每次考试我都高出他几十分。坦诚说,在学校时我不太看得惯杨凡,但这并妨碍我们成为朋友,只是比真正的朋友次一点的那种朋友。我在狱中时常会想起他们俩,年纪不断增长,我却总被记忆纠缠。
是的,是记忆。记忆蛮横地盘踞在我的身体里,占据了我的全身。以往我感谢记忆,上学时,母亲常常给我买增强记忆力的营养品,我听她的话吃下去,果然保住了第一名。过去八年,我通过反刍往事,得以度过那段暗淡的时光。如今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而在我竭力想忘却过去开始新的生活时,关于过去的记忆却始终挥之不去。
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记忆力日益增强,想象力日益衰退。我能清晰地回忆起来每个学期我这两位朋友的样子,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们如今是什么样。时过境迁,我怯于见到他们,却又深受记忆的折磨,加之对他们如今样子的好奇,在记忆力、想象力、好奇心三者的混合作用下,我还是来到逍遥酒馆找到老萧,提出了三人聚一聚的想法。
见完老萧我有些后悔,虽然我如今想象力贫乏,但老萧的模样并没有超出我现有的想象,杨凡的模样也只需要从高二那年往后推八年,差不了很多的。三人一见面,必然聊起往昔种种,这会加深我的记忆力,是我避之不及的。但见面的要求已经提出,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我去看过医生,医生说没什么问题,是我心弦绷得太紧,要学会跟过去和解,人要往前看,建议我日常做些运动改善。我开始跑步,我以为只要我跑得足够快,记忆就跟不上我的身体。别说还真的管用,至少晚上能睡得着了,脑海里不再频频出现过去的画面。见面那天,我跑步到逍遥酒馆,酒馆已经关闭了,上面贴着一张白纸,写着“旺鋪转让”四个黑体字,比这四个字小一点的是老萧的联系电话,我给他打去,老萧说他人在广州,让我打给杨凡。我挂断后继续奔跑,没有给杨凡打电话。街道上,行人熙攘,大都步伐从容,这座城市里只有我一个人深陷在记忆的泥沼里,靠不停奔跑才能解脱。正这样想,迎面跑过来一个女孩,我瞥见她的面庞,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想不起来了,我为想不起来感到一阵欣喜,加快了奔跑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