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和台
2023-08-01郁家桐
郁家桐
我会想起再简单不过的缘起:朋友送的两张票、老家亲人的一通电话、相册里翻出的几张老照片——于是一拍脑袋,一踩油门,在一个寻常的周末,一对母女驾车行驶在近乎无人的高速公路上,逃脱了以小时为单位的日程表,在日头尚高时漫步于古色古香的街头巷尾,在傍晚落座于聚集陌生人的观众席,等待全场灯熄。
当天地间的光线几乎全然消失,轿车披着残留的零碎星光在依然近乎无人的高速上悠然而返,车里的我激动地语无伦次,不顾母亲的应和是有心还是无意。我在脑海中无声无息、一笔一画重塑了乌镇,我的乌镇。而后,乌镇不再只是粉墙黛瓦与小桥流水,奇装异服的游行和庄严肃穆的剧场崛起。无论是在我迷幻的记忆中,还是在冷静的浏览器中,“乌镇”这个词条的后面,都多了若隐若现的3个字——戏剧节。
我心里一直有这样一支“舞”。它是一段诗的旋律,不知何时起,总在半夜醉酒似的跌跌撞撞闯进我的脑际,摇摆起伏,很快染得我也醉了,做起缥缈的梦来。梦里,意识游动在台前、台中、台后,交谈、对词、跺脚、争论、配乐的声音交错环绕,最后,一切在落幕后黑压压的观众即将做出反应时霎时消散。
我自然算不上戏剧专家。
13岁,美国马萨诸塞州,远离市区的山坡上漂亮的校园,快活的夏天。夏校(一种暑期校园课程)里的我操着生涩的英语,带着好奇的目光,一无所知地走进了戏剧课堂。
15岁,杭州,紧张的学校剧组导演组面试教室,清冷的冬春交界。我将60秒中的20秒分配给了从夏校学到的粗浅但还算全面的剧场经验,再用30秒肆意表达对戏剧的热情与思考。第35秒,我说:“我也很喜欢古希腊戏剧,比如最近就在读——”我从背后掏出一本《俄狄浦斯王》,严肃的面试老师终于露出微笑。一日后,我幸运地入选,即刻迎来时长50分钟的剧目的创作编排新挑战。
…………
挑战是一级级迈向山巅的台阶,随时有可能触及下一个澎湃的险境。新作面向观众时,总不出意外地忐忑不安。可是,“生命不是一条已经准备好成为鸟的鱼吗?”
访会乌镇,总是成群结队的。
家乡的名胜古镇不是一个可以随意拜访的地点。她是一块招牌、一个象征,重要的客人来此,总要体验乌篷摇橹,感受水乡风情。
不止水路,乌镇还有无数条或曲或直的道路。有些方正宽敞,熙熙攘攘,道旁各式各样的店铺商贩无缝相接,灯火通明;有些稍显破旧,空气冷而清,两边是无人居住的木房子,石板路上人影寥寥可数;有些过于狭窄,但曲折有致,年轻眷侣并行其中,有时又错落开,一人半蹲,相机运转的声音即刻回旋巷陌;有些专待有心人前来追忆“似水年华”……这些街巷如同水网相通,在逼仄处被人流冲散,也会相遇于一个宽阔的场所——或是一家热闹的酒吧,或是一座出挑的鼓楼。
所以,当身边不再围着亲朋好友,我和母亲第一次获得无目的畅游的自由,获得扮演陌生人的权利。没有重逢,只有相遇,所有人都是风景的一部分。
我穿梭在高挂的蓝印花布间。微风拂动,摇摆的藏青色掠影将路人模糊成无数个段落:身着素布、耳垂鸟羽、直奔剧场的优雅舞者,背着旅行包走走停停的独行游客,绵延成一条长队、由道具行囊环环相接的外国剧团,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特色小吃、说说笑笑的一家人……
我知道他们属于一个瞬间。这个瞬间不真实地展现出非同寻常的艺术、文化、生活的纵深。
人们时刻放眼未来,但文化乃至文明的意义,在于现在。生存与延续是乌篷船随清波阵阵淌过楼影憧憧,繁荣与生长是船头行旅的诗人兴起吟唱,水边捣衣的妇人起身应和。
走过学校体育馆里18米宽、12米深的舞台,见过杭州大剧院的歌剧院、音乐厅、多功能厅,但是那个被临时起意占有的夜晚,让我知道,乌镇是一个“台”。
历史与未来,中国与世界,在这里交汇,塑造出任何一座城镇、一种艺术形式所梦想的包容与广大。文化从来不是脆弱的温室绿芽,将其置于一个野性的平台,它就可以蓬勃生长,蔓延至每个角落。
“台”不属于我的“舞”,但我的“舞”注定在一个广阔、热闹、灵动的天地里律动。
已不知是哪一次观剧毕,信步至木心美术馆。秋风,鸟鸣,载着木心一生的黑匣在水中亭立。人们在这方盒中进进出出,什么都不留下。但人人都在带走所需的东西——我带走了墙上的一句话:
“人人都有才气横溢的一刹那。”
半年前,我在网上获知乌镇戏剧节新一届青年竞演的创作主题元素。这是拥有舞台的好机会,可对一个焦头烂额的高中生而言却不是最好的时机。三个主题元素词“摇控器、酒瓶、空白”被我搁置许久,直到左腕上手表盘里的时分秒针即将追上报名截止时间,我才意识到它们的挥之不去。
于是我花了六天——确切地说是六个深更半夜,滴灌出我第一个独立完成的剧本。
于是我匆匆地报名,附件只有一个文档和一个因没有借到舞台而在学校最宽大的台阶上由剧社朋友帮着录制的剧本片段。
意料之内,我落选了。
可我心满意足。
今天,我孤身一人来到这里。
一小时后即将上演的是孟京辉导演的《第七天》。在临水的一家只有两桌客人的家常小店里,我嚼着肥美的羊肉,碗里盛着醇厚的鱼羹,老板说着熟悉的桐乡话,时光被打磨成细碎的沙粒,缓慢地、永不停息地淌着。
天色渐暗,遥远的街巷中,火热的音乐和激情的欢呼一步步逼近,打破了清静。“牛鬼蛇神”在歌舞奏乐与路人有节奏的掌声中悉数登场。在片刻的融入和歡笑后我回到了小店静谧的窗前,却发现剔透的河水不再沉默,绚烂的光跃动着前进,各式打扮的自制“船只”慢悠悠地驶过一座座水阁,“船”上扮演着自己设计的角色的年轻艺术家们在岸边行人好奇的目光中骄傲地前进。
一只太空飞船式样的银白色圆形筏沿着游行队伍的轨迹划过。我举起一只手微笑着叫嚷,问驾驶者是否一人成行,又试图问清楚“飞船”的动力来源,然未果,只收获了一个无声的点头,他便又专注于水路了。正在百无聊赖之际,我发现“飞船”尾部系着一个微微上下浮动的“挂件”。定睛一瞧,发觉是宇航服的造型;再定睛一瞧——里面有一个大活人正冲着我笑呢!他笨拙地挥动着右臂,不时被水波推转到“飞船”的侧面,等我回过神来,整只“飞船”已经行出十余米远了。
朝着他的背影,我也挥了挥手。
离开场提示钟声敲响的时间越来越近。恍惚间,我似乎身处后台,在紧张而有序的幕后人员间随着激动的脉搏匆匆行走,再睁眼,却已身处观众席的中央,四周人头攒动。我将种种梦与记忆藏起,带着崭新的目光落座。
演员就位,幕布升起。灯光再次点亮观众的瞳孔,点亮生命的舞台。
好戏登场。
指导老师:楼佳钰
专家点评:
徐则臣(作家,《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
“舞台”二字在这篇文章里被别样地诠释了——作者巧妙地将乌镇喻为“台”,用自己的理想、才情、执着一直在“舞”。这期间,有意外的成功,有不出意料的落选,但不变的是追求。路还很长,相信这位少年会“舞”得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