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戏
2023-08-01李木子
李木子
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回到那片故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忽闻诗声:“潇洒轩昂飘逸,行云流水涌泉……”是《西江月·京剧老生》,我捂着心口,默不作声地笑了。
——题记
如烟村的村口立着个大戏台,从我不知事时便建在那儿了。外公所喜有二,其一是吟诗,其二便是听戏。
“幺幺,你这丫头又在瞎想啥呢,唤你也不应声儿,走呀,回去迟了指定得挨那老太婆的‘栗子啦……”
我忙缓过神,起身追了上去:“阿公,今日不吟那些个酸诗哩?”他无话,只微微一笑,牵起我的手朝那人声鼎沸处走去。
今儿唱的是一曲《桃花扇》,只见台上那人身着红衣,头戴紫粉琉璃翠花冠,大朵的牡丹花开在袖口,她只轻轻拢上一拢,便唱:“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那时我尚且年幼,看戏不过图个新鲜,实在听不懂台上人咿咿呀呀,只自顾自地抬头张望戏台飞檐处的浮雕。
“宛丘先生长如丘,宛丘学舍小如舟……”外公闭着眼故作深沉地念着,时常念着念着没了动静,我忙推了推:“怎个不吟了?”外公猛然惊醒,还未缓过神来便脱口一句:“人生等戏剧,衮衮徒区区!”
我哑然,原是睡着了。
七岁前的事物总是记不清,似乎成了一团烟,散在风里,又像是一口酒,化在心里。长大后,我理所当然地被送到外边去读书,那个叫“如烟”的村子似乎离我远了,那段飘着水袖荡着诗的记忆,像是被春雨浸湿渗透的水墨画,最后糊成一片。
悠悠风月闲眠,声声戏腔入梦
再次回到家乡,已是八年后。
戏台早已不复从前那般光鲜,褪去了油亮的红漆,像是被人们安安静静地留在过去的岁月里,发酵又沉淀。
“香亭三间五座,三面飞檐,上铺各色琉璃竹瓦,龙沟凤滴。”我又想起李斗在《扬州画舫录》中的名句。外公倔强地与我说那戏台没变,依旧是“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
几年未见,他看起来更老了些,脊背好像软了,被老天生生压下去,却依旧努力仰头,炽热的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戏台飞檐处早已积了灰的浮雕上,许久未移。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他只是轻喃着,眸间好似有些什么东西在闪烁,迅速亮了一下,然后隐去,只剩眼角一片湿润的暖色。许是春光晃眼罢。
青灰色的石板路,带着绿苔,被拉成一条直线。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远方有人吟词,一字一句,不疾不徐。我忽而觉得心安,诗中没有世事凉薄与颠沛流离,只有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悠然闲适,只有舞榭歌台上不知从何唱起的戏曲。
江南的雨一直下着,却不声不响,柔柔地飘在身上,落在心里。
许是被远方那一抹青黛晃了眼,起伏的山峦都被连成一片。他拉着我的手向前:“幺幺,你会唱戏不喽?”
我被这话吓得不轻:“这咋可能?我不过就小时候听了那么几曲……”
外公身形一僵,像是叹息,又像是释然。“那咱们幺幺以后就念诗。”他垂下眼帘,笑着用大手揉了揉我头顶的碎发,“头面那一记朝天蹬,要念‘潇洒轩昂飘逸,行云流水涌泉。遇老生四五功法,便念‘操琴司鼓奏皮黄,字正腔圆韵味香。若逢其人着个花褶子,头戴银凤盔,需念‘须生花脸朝靴厚,老旦青衣水袖长……”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像是被风遏制了咽喉,却又不甘心,静了一会儿,再度开口:“锣鼓起风云,虎啸龙吟,黄钟大吕荡乾坤……”不够婉转,不够亮丽,调子已不如从前那般明朗,我却听得分明,比平生任何时候都要分明。
我怔怔地望着他,忽然觉得心酸。远方那一片日暮裹着他那消瘦的背影,在风中轻颤着。
“幺幺,村口的戏台子要被拆啦。”他顿了片刻,笑着回望我。身后的余晖好似更烈了,从云霄一直燃到脚边,烧红了天,映红了地,活像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路。
“幺幺,咱们回家。”
外公这一生,爱诗,也爱戏曲。我知道他只是怕时光湮没了来时的路,那是他们那一辈的人费尽心血一步一步踩出来的,但奈何风大雨大,仅八年便冲淡了不少脚印。
烟雨缥缈如诗,半溪春山归路
这年的秋来得比往年早些,山坳里头的橘树早早结了果,却总不如从前那般轰轰烈烈了,仿佛是为寒冬留了些伏笔。
村口那方戏台,始于未知,终于2020年深秋,那年我15岁。
我看见外婆将曾经唱《桃花扇》时用的紫粉琉璃翠花冠弹了灰,小心翼翼地收起,随着半辈子颠沛流离的记忆放进木匣子里。她似有万般不舍,但最后也只深切望了一眼,像是在回望身后那条千百个日夜所铺成的路。我知道,应是很长的。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人总能在一些特殊的瞬间想起很多过往。我忽而想起幼时戏台下的人声鼎沸;想起归家路上那首悠长绵延的《渔歌子》;想起外公在夕阳下放声诵诗,身后大片暮色张牙舞爪地覆盖下来,黄昏摇晃着倾倒于天地,他却醉在诗里,恍若未知。
原来那样死板的路,也可以因为诗而动情——时而温润如玉,让人心安;时而惊心动魄,颤人心弦。
“诵桐花,吟春茶,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那條路是缄默的。它无言,只自顾自向远方延伸,像群山那般,死板而不可撼动,像外公看着戏台的目光,固执而又永恒。可如今的路却又是唯美自在的,它蜿蜒逶迤,被温润明朗的诗词赋予生机和灵气,是拨云见月,是风起苍松,是塞外的寒风涌入江南的烟雨,是波澜不惊的死水中忽而绽放出一枝绯色的莲。
原来诗是慰藉,是渴望,是融入骨血里的绵绵情意,是行路者一腔隽永的情怀。诗如淙淙流水淌过这路,缱绻着,用满载春风的诗意滋养每一寸干涸的土地,用满腔浪漫与柔情装饰路边沉默孤冷的景,辅路,再伸长。
《西江月·京剧老生》中的那句“潇洒轩昂飘逸,行云流水涌泉”尚在耳旁,恍惚间,我又回到了那戏台之下,火树银花,觥筹交错。他一袭水袖款款,独立一方高台之上,唱着昆山玉碎,薄暮夕阳。
原来我的诗路,是归家路上缥缈如海的烟雨,是外公口中从未变过的戏台,是余晖下风中轻颤着的背影,是袖口旁永远不落俗套的赤红色牡丹花。
是传承,是坚守,是执念。
离别时,夏蝉鸣得正欢,曾经的戏台处如今立了块巨石,有人在上面用行楷字体刻了三个大字:如烟村。
“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
我忽而释然,何处都是诗,所望皆是路,诗路从未离开,也从未走远。或许就在不久的将来,会有其他人来到这座小村,走他们所走的路,看他们所看的景,吟上一句“潇洒轩昂飘逸,行云流水涌泉”,似诉当年曲。
指导老师:刘 湖
专家点评:
葛永海(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院长):
与如烟村老戏台相伴的,是婉转的唱词和诗句,是关于外公外婆的深情回忆。作者最后的感悟令人印象深刻,“何处都是诗,所望皆是路,诗路从未离开,也从未走远”,那也是我们永远的文化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