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局
2023-07-27靳雪明
月牙挂在树梢摇摇欲坠,田野里传来秋虫低吟,丝丝凉风在夜空荡起层层涟漪。
镇东一座老宅,堂屋內,我的爷爷,101岁的老人胡庆生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只有偶尔吐出含糊不清的语句,显示他还没有离开这个他饱经沧桑的人世。已经一天了,明明已经是弥留之际,却仿若有什么割舍不下的遗憾,吊着一口气不肯离去。
“爷爷,你说什么?”我几次将耳朵贴在他唇边,却仍然听不清楚。爷爷眼皮努力抬了抬,又一次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占……奎。”
占奎爷爷?
“砰!”门被推开,裹挟着一股凉风冲了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搀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走了进来。
我愣了一下。没等我说话,老人颤颤巍巍走向病床。
“庆生兄啊!我是占奎,我来看你了。”老人伏下身,在爷爷耳边轻声说着。
民国时期,闹了场大饥荒,民不聊生。那年,爷爷十二岁。为了活命,拜镇上有名的剃头师傅“刘一刀”为师。
严师出高徒,爷爷勤奋好学,没几年爷爷的手艺越来越精进。师傅刘一刀对爷爷很满意。没过多久,爷爷入赘成了上门女婿,继承了师傅刘一刀的铺子。
转变是从另一个剃头匠来到镇子上开始的。他的剃头手艺出神入化,服务态度好,截走了爷爷好多客人。
爷爷很不服气。有好事之人从中拉线牵桥,让两人比试一番。剃头匠不同意,说这样有失体面,容易生出矛盾。耐不住别人软磨硬泡,激将法轮番上阵,只得同意了。
比试三局两胜,分别是给老人,三岁左右的孩子,刚满月的婴儿剃头。手法娴熟,干净利落用时最短者获胜。
比试在镇上那棵大榕树下进行,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只见爷爷和剃头匠同时将白色围布在空中一抖,围在老人身上。拿着锃亮锋利的剃刀在油布上来回蹭几下,剃刀在空中划出漂亮的弧度,说一声低头,脖颈那儿一凉,剃刀凉凉地快速地往上移,能清晰地听到剃刀剃过头皮的“擦擦”声。不一会的工夫,头剃光了,毛巾前后一搓,碎发都留在盆子里,飘飘悠悠地沉到盆底。哗一下泼出去,换上热水,烫热毛巾,捂在下巴上,拿剃刀在油布上一蹭,只几下,刮完胡子。围观的人都呆了:两人的手法速度不分上下。
差距是给三岁孩子剃头时显露出来的。爷爷剃头的男孩不停地大哭,无论怎么哄也停不下来。剃头匠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爷爷向来是急躁的脾气,小男孩一直大哭,爷爷渐渐显露焦躁不耐的情绪。
“我来吧!咱们换换。”剃头匠突然对爷爷说。爷爷狐疑地看着他。剃头匠对爷爷真诚地点点头,爷爷只好走向另一个男孩。
剃头匠蹲在孩子面前,从口袋里掏出糖块,哄孩子说:“乖乖,吃糖,可甜了。”说着,他剥开糖块,放进了孩子嘴里。孩子嘴里有了甜味,慢慢止住哭声。剃头匠转到后面,一边跟孩子软软糯糯地说话,一边快速地剃头。
比试结束了,两人手法不相上下,速度同等。但在看客的眼睛里,谁是赢家,已经了然。
“庆生兄,承让了。小弟占奎谢过。”剃头匠对爷爷抱拳说。
爷爷输得心服口服。当然还是有那么一点不甘心的。两个人不打不相识,成了朋友。占奎爷爷比爷爷小五岁,一直称呼爷爷庆生兄,闲暇时两人经常在小酒馆喝酒唠嗑。
经历了风风雨雨,迈过了坎坎坷坷,半个世纪过去了。爷爷和占奎爷爷两人儿孙满堂,身体健硕。时代却在快速地发展,街面上有各种理发店美发店,烫发理发染发焗油拉直,已经没有多少人剃头了,剃头铺子也早已关门大吉了。不过还是有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主顾离不开他们,他们就数着日子上门服务,顺便跟老主顾们聊聊天,顺顺心。
爷爷七十大寿那天,占奎爷爷也在。不知为什么,两人又提起当年那场比试。
“当年,你不就是会哄孩子嘛!要不然你早就输了!”爷爷不服气地说。
“是啊!我就是哄了哄孩子。我也没说我赢了呀。”占奎爷爷依旧温和地不急不躁地回答。
“鬼才相信你说的话呢!” 爷爷满脸的不屑。
“那你还想怎么样呢?”
爷爷皱眉想了想,说:“咱们再来场比试如何?”
“还比试?”
“这就认怂了?”爷爷轻蔑地看着占奎爷爷。
“唉!”占奎爷爷叹口气接着说:“怎么个比法?”
“嗯……咱们这次比谁送走的人多。谁输了,临死前就给对方剃头。”
爷爷他们的老主顾大多七八十岁,剃着剃着,就一个个送走了。
占奎爷爷犹豫了一下说:“好。”
时光如梭,一转眼又过去了三十年。爷爷九十七岁的时候还上门为老主顾剃头,直到最近几年身体不好,才停了下来。因为身体的缘故,这几年两人很少联系。
“庆生兄啊!你这就认怂了,不等等我就要走了。”占奎爷爷老泪纵横,颤抖着声音说。
爷爷听到占奎爷爷的话,面色红润,精神也好了一些。爷爷咧咧嘴,看起来像是在笑:“毕竟……你比我……小几岁,还……可以再……剃几年。”
“不剃了!早就不剃了。”占奎爷爷紧紧握着爷爷的手。
“我……送走……四百……六十三位。”爷爷看着占奎爷爷,眼睛里有光闪烁。我不由低声抽泣起来。
“我……送走了四百六十一位。”占奎爷爷说。
爷爷有些不相信:“我……赢了?”
“庆生兄,你赢了。”占奎爷爷言辞恳切地说。
“我…赢了。”
爷爷虚弱地喃喃着,眼睛里的光芒,面上的红润渐渐褪去,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爷爷!”我失声痛哭。顿时,屋子里哭声震天。
占奎爷爷从随身携带的工具包里取出剃刀,打来热水,恭敬地认认真真为爷爷剃头刮脸掏耳朵。
“爷爷,我记得您说过,您送走了四百六十五位。”屋外,占奎爷爷身旁的中年男人说。
“不!是四百六十一位。”
【作者简介】靳雪明,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星火》《作家文摘》《安徽文学》《青年文摘》《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小说月刊》《羊城晚报》《微型小说月报》等相关报刊,连续几年入选《中国微型小说排行榜》《中国微型小说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