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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韩庄

2023-07-26韩佳童

翠苑 2023年3期
关键词:老赵

陈玉美走出家门。

进了十月,天有些凉。她穿着件红毛衣,一条黑裤,脚上踩着双黑色的襻带布鞋。白色的棉袜从鞋口涌出来。袜子有些起球,长着许多灰色的小疙瘩。现在是下午一点半,韩发明比她早半个小时就出门了,河崖边的地里还有一点棉花没摘。

陈玉美锁了门,将钥匙压到门边一块砖头底下。她提着一只口袋,口袋里装着一副劳保手套和一把小锤。她往南走出胡同,沿着街一直往东走。

天气很好。太阳离得远了,县官不如现管,力度就弱了。阳光星星稀稀地照下来,黄黄的。道两边的杨树叶子已经落了不少,还在继续往下落。树下散落着黑绿色的羊粪蛋子,白色的树干上粘着羊毛,空气中有股膻味。走出韩庄以后,陈玉美沿着油漆路一直向北。这条路是四年前村里和镇上集资修的新路,往南可以通到高庄,往北可以一直通到301省道。现在整条路糊着一层厚厚的沙土。有的地方已经沉了下去,还有的地方裂开了。许多沥青被轧烂了,泄了劲,踩上去就像踩在粮食堆上。

陈玉美往北走出一里多地,稍微放了放脚步。她是个胖人,浑身上下挂满了肉。

大概半里地远的地方,一个高大的临时厂房杵在路东边的地里。厂房四墙喷着耀眼的白漆,上面盖着蓝色的彩钢瓦。一辆绿色卡车从里面开出来,沿着油漆路一直往北爬上301。这是修路队临时搭建的轧钢车间,用来生产一种直径巨大的钢管。车间南边,是两层工人宿舍,也有五米多高,但在厂房的衬托下显得十分低矮。

从春天开始,就不断有工人来到这里。陈玉美听小卖部的老板娘双春说,省城要修绕城高速,大西环就经过这儿。陈玉美听了觉得奇怪,韩庄又不属于省城,怎么省城的高速会修到这儿来?

婶子,今天不属于,明天呢?双春说。

陈玉美觉得这是件好事,她本来还想听双春说说,但当时她急着回家做饭。她隔着柜台把瓶子递给双春,叫她给打两块钱的醋。回到家,她把从小卖部里听来的消息告诉韩发明。

还高速,高速远着呢,咱这儿修的不是高速,是上高速的一个口,叫韩庄收费站。韩发明修正说。

油漆路的西边本来也是耕地,往年这时候,麦苗刚扎出地皮。现在却垫上土,又用压路机碾出一条从东北到西南的道来。没有垫土的地方,也已经荒了半年多,长着一人高的蒿子。

陈玉美继续往前走,很快听见车间里传出轰鸣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响,咣咣隆隆的,吵得地面都在震颤。厂房和工人宿舍外面圍着一圈铁栅栏,靠近油漆路有一个安着滑轮的大铁门。陈玉美过去看了看,老赵不在。她停了停,然后沿着压路机轧出来的那条现在还不能称作路的高土道往西走。高土道的西北面有一片废墟,道边停着一辆银色的电三轮。陈玉美听见有人喊她。

她赶紧答应着走过去,慢慢收着脚从高土道上往下出溜,落入蒿子丛中。眼前是一面绿色的施工网,入口处用一把铁锁锁住。

陈玉美沿着施工网往北走出十多米,从一个被撬开的口子里挤进去。

脚下是一片破烂的水泥。

才来呀?李香花抬起头来说。她个不高,精瘦,看着比陈玉美小几岁,头上包着一块蓝手巾,一缕头发从手巾里飘出来。

跟你似的,饭都不吃了。陈玉美抬手抹了下头上的细汗,从口袋里拿出手套来戴上。

早吃完了!李香花说,然后低头拿起小锤哐哐砸起来。很快,她就从废墟里拽出一根半米长的细钢筋。钢筋上还带着水泥块。她把钢筋放到一块平整的大水泥上,又一通砸,附着在钢筋上的水泥就纷纷变成颗粒脱落下去了。

她们脚下的废墟在半个月以前还是一座坚固的水泥桥。韩庄人都习惯叫徐庄桥,尽管徐庄早已消失十多年了。徐庄桥下并没有水,只有一条长满了苇子的干河沟。两个多月以前,这里拉起了施工网。过了几天,一辆拖车拉着一辆挖掘机过来,挖掘机安上一根巨大的钢针,突突突突,只用两个多小时,就把一座站了二十多年的水泥桥活活捅成了碎片。

徐庄桥虽然只是一座普通的水泥桥,但是二十多年前县里的施工队干工程还都不偷奸,用了不少钢筋。桥捅碎以后,修路队将大部分钢筋运到东边的轧钢车间回炉。但难免有些漏网之鱼。李香花是最早去徐庄桥头砸那些剩下的细钢筋的。施工队打更的老赵看见阻止她说,那个桥和河道马上就要回填土方了,干起活来车来车往,不安全。李香花觉得没关系,她就是砸点钢筋,又不是去那里睡觉,有车来了自然会避开。再说了,这不是还没垫土吗?她保证,只要开始回填,她马上离开。

老赵本来是个好脾气的人,李香花又是个妇女,不敢说得太紧,只好随她去了。只是叫她砸了这回再别来了。结果两天以后,不光李香花接着来,徐庄工地上竟然又多了几个砸钢筋的妇女。老赵就更没法管了。

后来时日一长,钢筋越砸越少。有的又嫌累,就只剩下少数几个人每天坚持到徐庄桥头,像耙地瓜一样搜罗水泥缝里的钢筋铁丝了。

陈玉美往北走了走,和李香花拉开距离。她把小锤从口袋里拿出来,压到口袋上。她找了一堆看着被耙得不那么厉害的废墟,废墟表面盖着一层她们砸出来的碎灰,她俯下腰,用手挨个扒拉碎灰底下的水泥块子,看见有嵌着钢筋铁丝的,就翻出来扔到一边。找了会,陈玉美拿起口袋上的小锤,摸起刚才捡出来的水泥块子,把小的放到大的上,眯着眼一顿猛敲,然后挣开口袋,将分剥出来的钢筋铁丝装进去。只剩下底下垫着的那个最大的水泥块没敲了,陈玉美放下小锤,重新回去扒拉。

一干活,身上的汗就下来了,觉得热燎燎的,一股热气带着水分从肉里往外渗。

陈玉美低头扒拉着,突然听见李香花说,歇歇。

她抬起头,看见李香花朝西坐在一块水泥上,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一边瞧着西北角那片坟包。那是韩庄的义地,李香花的爷们金军也在那儿。现在一修大西环,正好将义地和韩庄割开。

也不知道留不留道洞子?往后上坟可麻烦了。李香花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陈玉美听。

还能不叫人上坟?陈玉美说。

留是留,可是靠着走车的道,还让人睡个安稳觉吧?

陈玉美刚想安慰李香花,却看见李香花已经收回视线站了起来,接着扒拉。于是她也跟着忙活起来。小锤砸在钢筋上,迸出一打一打的火花。

俩人又踅摸了一个多小时,都有点砸不动了。一看口袋,李香花敛了足有二十四五斤。一斤鐵一块钱,这就是二十多块钱。陈玉美来得晚,也砸出十七八斤。

李香花要去南营砍树枝子,问陈玉美去不去。陈玉美摇摇头。晚上韩发明下河,她得早回去给他做饭。

李香花走了。陈玉美脱下红毛衣,挂到施工网上,又卯劲忙活了半个多钟头。看看太阳,知道快四点了。她把手套脱下来,歇歇。一不动弹,便觉得冷,于是赶紧把毛衣从施工网上摘下来套上。她觉得今天有些奇怪。往常老赵只要看见她们在,准得过来转一遭,提醒注意这注意那。李香花说他比娘们还烦。今天竟一下午没见到他。

陈玉美坐在一片苇子上,苇子深绿色带褐点的叶子从她的两腿之间呼呼钻出来。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她看见河沟对面的芦苇丛里,闪着一束淡青色的光。她抬头仔细看了看。一根细藤缠在一把苇子上,像编笤帚一样将这些苇子编到一起,一只长长的瓠子就挂在这把苇子的半腰。

哪来的瓠子?

陈玉美用手按着苇子,慢慢站起来。站到一半时,一窝金星跑出来在她黑色的眼幕前上蹿下跳。她本来想再坐下,但身下的芦苇已经哗哗挺起了腰往上顶她。她略停了停,待那些金星消失,眼前也渐渐亮起来,才站直胖胖的身子,然后慢慢踩着水泥,穿过徐庄桥头,来到河沟对面。这时她终于看清,那不是瓠子,是一只青皮葫芦。她更高兴了。暑假的时候孙子就想玩葫芦,抱着家里那个盛碱面的黄葫芦进进出出不撒手,半天就给颠碎了。陈玉美一高兴,心扑扑跳。她扶着一把蒲棒,在河沟边站住。葫芦不大,也就比她的手长一点。衰弱的阳光照在葫芦上,葫芦四面泛着青光。

陈玉美往前探身,抓住葫芦身旁的那把苇子的穗子,往自己怀里一拉,再猛一松手,趁苇子还没完全反弹回去,一把抓住葫芦藤,又沿着葫芦藤,慢慢捋到葫芦口。她不敢猛拉,她怕伤了葫芦。她觉得葫芦带一段藤,会更好看。于是她一边用手抓住葫芦,一边松开另一只原本扶着蒲棒的手去掐葫芦藤。葫芦藤的汁水旺盛。当那股带着白色泡沫的稀水从葫芦藤的断茬处滋出来越过手臂打在她的红毛衣上时,陈玉美滑了一跤,跌倒在苇子丛里。

娘啊!她闷闷地喊,心头一阵猛悸。她不敢动了。她发现自己哪怕轻轻喘一口气,胸脯那里都会有一根针往她的心包上扎。她觉得自己的头也胀得厉害。刚才那些已经在阳光中隐退的金星再次冒了出来,像小鸡吃食一样在她眼前一仰一合。她就那么侧蜷着,一只手握着葫芦。葫芦藤垂在空中,和一片曲曲菜叶子粘在一起。过了会,等到那种针扎的感觉渐渐消失,脑子里的小鸡也不再觅食,她才慢慢翻身坐了起来。陈玉美再次坐在芦苇上、只是这次的芦苇座垫十分杂乱,不驯服的茎和秆从她的腿间、脚下、身后刺出来,切割着她的身体。她眯着眼,看看,又用手指摸了摸手里圆溜溜的葫芦。她不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滑一跤摔一下还不是常事?竟然有好大个工夫没起来!她想再坐坐,等那种心慌的感觉完全消下去,她就赶紧起来爬上去回家做饭。这样韩发明拾了棉花回来就能吃饭,不耽误下河。天越来越凉了,下一次少一次了。

她想起今天是星期六,明天是星期天,孙子来不了,闺女韩燕可能带着外孙来。要是来了,就给这娘俩包水饺。调馅的十三香没有了,得想着买。对了,家里那口铁锅有点漏了,上午赶高庄集忘了拿去补补了。她又想起自己出门的时候,锁不太好使,扣不上锁扣,该让韩发明砸点铅灌到锁眼里。那到底锁门了吗?锁了,应该是锁了,钥匙都压到砖底下了。吃药了吗?她又想。韩发明吃了药出门,走之前告诉她瓶里还有两粒药,吃了正好。她扫完地,找来找去也没找到药瓶。可又隐约记得自己明明吃了两粒药片,喝了半杯水。水还挺热,烫了嘴唇一下。记不清了。晚上多吃一粒,就算折中了。

起了一阵小风,风和苇子一起沿着陈玉美的毛衣缝往里刺。她一回头,看见太阳越来越黄。

可是不早了。她在心里想。

赶紧往上起。还没有起来,只感觉天旋地转。那些小鸡又蹦了出来,在她的脑子里叨来叨去。有两只个头出奇大的,专门啄她的太阳穴,扑着翅子往外顶。小鸡越啄越凶,越顶越狠,咚咚咚咚,像打鼓一般。她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马上就要被小鸡啄漏了。这时,她的耳朵突然察觉到另一种异样。一阵嗡嗡的声音,爬进她的耳道,急匆匆往里钻。这声音大得吓人,仿佛谁把东边那个轧钢车间搬到了徐庄桥头上,仿佛谁把拖拉机开进了她的耳朵里。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那声音源正在移动,震着,响着,朝她逼近,把她笼罩起来。

韩发明从家里出来,随手掩了门。

他起的时候,陈玉美还没醒。才五点来钟,天还是黑的。出门前,他给昨晚忘充电的电三轮插上了电源。他提着一只大桶。桶里鼓囊囊的,好像塞着一个大皮球。韩发明沿着胡同往南,走过金强家门口。如果天亮些,可以看到他的右腿微微发跛。现在黑不溜秋的,什么也看不见。但如果耳朵足够灵敏,比如像狗那样,也不难听出他走起路来脚步一轻一重,来回变换。

十来年前,韩发明还跟着高庄高继山的建筑队给人干建筑。那年冬天,都上冻了,他们在301对面的蔡窑接的活还没结工。那天小雪,没下雪,从早上就下了雾,湿乎乎的,一直到中午都没散。韩发明早晨骑着自行车刚上301,还没穿到一半,就被一辆拉鸭子的车撞了。车跑了,他也没记住车牌号。只有几十片鸭子毛,跟雪花一样,忽忽悠悠落在韩发明身上和他腿下的血上。

韩发明沿着街继续往东走。走着走着,天头上挂上了一条细细的黑紫色的带子。不过他周围还是黑乎乎的,只有那轻一下重一下的脚步声在他的两腿之间响着。他就这么一直走,走出韩庄一里多地后,往南拐进一条只有几十公分宽的窄路,来到水库旁边。虽然看不清,但他能分辨出眼前是一片水。他闻到一股冷冷的腥味。他履着水库崖下去,轻车熟路,来到二坡上。他继续往南走出三十多米,有一棵柳树,他摸到这棵树,停下来,把手里的桶放在树下。

天又亮了一点,已经隐约可以看清周围的轮廓。韩发明从桶里把那只大皮球拽出来。他把它整个扔在地上,摊开。那玩意显出人形来。那不是皮球,是一件厚厚的背带皮衣。从上身到下身再到脚上的靴子,都连在一起。他开始脱鞋,然后把自己的两腿依次塞进皮衣里。塞第二条腿时,他险些被自己绊倒。他脫下那件褪色的蓝色牛仔上衣,然后把皮衣的两根背带勒到肩上。桶里还放着一个矿灯,他把它戴到头上,打开。然后拎起水桶,慢慢朝水中走去。

“哗——”水面被搅破时,发出一阵清脆的声音。即使隔着皮衣和两层厚厚的毛袜子,他还是感受到那股从脚心直接传上来的冰冷。深秋的水,虽然还说不上刺骨,但足以让他整个人从上到下都猛地收缩一下。水只没过他的脚踝。他停了停,等自己适应以后,才慢慢往里走。等到水没过膝盖时,他再次停下来。那种无数蚂蚁噬咬、痛与痒交杂的感觉从他曾经破碎的膝盖窝里慢慢向外流淌,他想起十年前那个大雾弥漫的早晨。他站住了,身子有些发抖。这次,他停留的时间是上次的两倍。然后,他再次前进。水一点点淹过皮衣,他的脚步越迈越小。终于,他在离岸八九米远的地方停住。这时水已经埋到了他的大腿根。他把手里的桶按倒在水面上,让一些水流进桶里,然后他松开手,桶就像不倒翁一样自己竖了起来。他弯下腰,伸出双手,像夏天驱赶苍蝇一样在水里来回摆动,扇出一个缓缓流动的扇面。他很快摸到自己钉在水里的柳树枝子。地笼的一头就拴在树枝上,他用手把它拔出来。地笼头出水时,水滴啪啪砸在水面上,好像晌午最热时豆地里的黄豆爆炸了。

他捋着地笼往上找了几节,然后从上往下倒,把里面的东西都赶进那长长的圆锥形的地笼头里。他回手抓过一直围着他打转的桶,将地笼头放进桶里,解开扣子。一团滑唧唧黏糊糊的东西带着强烈的腥气争先恐后地跑出来。他低头用矿灯照了一下,发现有鲫鱼、鲢子。他推着桶,沿着地笼向南移动。很快来到地笼的另一头,他重复之前的操作。然后他把干瘪的地笼拉到岸上,摆开一字长蛇。还有两只地笼,他完成同样的程序后,推着水桶回到柳树下面。他急忙脱掉皮衣,穿上外套和鞋子。这时天已经亮得差不多了,到处白蒙蒙的。他发现前两天来下网时还翠绿的柳树叶子正在往地上掉,速度不是很快,却一叶接着一叶。

桶里有十来斤鱼,密密麻麻挤在桶底。鲫鱼最多,大的小的,加起来有二三十条。再就是白鲢和噘嘴鲢子,许多已经死了,白白的鱼鳞像鸟屎一样粘在桶壁上。就这么些东西,收成不算太好。韩发明把三只地笼用绳捆起来,把皮衣重新塞回桶里,盖住鱼。他一手提着桶,另一手提着地笼,转身离开。走之前,他在岸边撩着水洗了洗手。

韩发明在村口遇到了早起打扫卫生的老六。

老六是个锅腰,打了一辈子光棍。守着二亩地,也不好好种。去年镇上统一安排整顿村容,支书韩明荣把他找来,给他弄了辆刷着黄漆的脚蹬三轮车,又叫他穿上黄马甲,每天早晚在村里打扫卫生。

老六仰着脖子蹬着三轮车,一见韩发明提着桶和地笼从村外过来,就知道他刚起了网,忙问,逮住了吗?

韩发明点点头说,逮住了。

多大的?

十八斤大鲤子。韩发明说。

老六哈哈笑起来,脑袋一点一点。

路边有个空洗衣粉袋子。老六拉了手刹,从三轮车上溜下来,捡起来扔进车后头那个四四方方的垃圾箱里。老六掀垃圾箱盖子的时候,韩发明看见里面已经装了多半箱垃圾了。

买卖不孬。韩发明说。

老六抬起头,冲韩发明呲出一脸褶子。他先掏了左边裤口袋,又掏右边裤口袋,终于掏出一盒跟他的脸一样皱巴的软包哈达门。

老六伸出手,从里面抠出一根,捏着烟嘴让韩发明。韩发明放下手上的水桶和地笼,冲他摆手说,你抽你抽。

老六掏出火机,点着了烟,抽了一口,然后用夹着烟的右手,冲韩发明伸出四根手指。

四百,一个月四百块钱。老六说。不知是因为提起来高兴还是抽了烟,老六脸上的褶子稍微有些熨了下去。

不赖!韩发明听了点头。

吃公家饭,不看天。老六仰着脸笑得更舒坦了。脸上的褶子全都舒展开来,每一条皱纹都向外散射着一种油滋滋的亮光。

韩发明和老六告别,回家去骑电三轮。从老六身边经过,老六使劲瞄了一眼他手里的桶。因为有皮衣挡着,什么也没有看到。老六回过头来,慢口吸烟,抽得只剩烟嘴了,往地上一扔,碾了一脚,就接着蹬着三轮打扫卫生去了。

韩发明骑着电三轮从高庄高征家出来,兜里掖着卖鱼的七十三块钱。他回到家,陈玉美已经起来把院子收拾好了。

韩发明把电三轮骑进西棚。陈玉美抱着一床大被出来晒,看见他问,吃饭吧?

韩发明点点头,打开院里的水龙头,擦着胰子使劲洗手洗脸洗胳膊。进屋,陈玉美已经把饭拾掇出来了。

吃饭前,陈玉美从里屋炕上摸出一个暖水袋,韩发明接过来放到右腿上。

陈玉美剥了一个鸡蛋递给韩发明。他一口咬掉半个,随即端起黏粥碗,用筷子将碗表面那层粥皮划拉进嘴里,然后转着圈呼噜呼噜喝起来。

怎么样?陈玉美问。

不强,卖七十多块钱,你想着收起来。韩发明边说边不停转碗喝粥,一点也不嫌热。

不行就散了,天一天天凉了,别受这个罪。陈玉美劝他。

韩发明不屑一顾,净说没用的,趁着还没上冻,还能挣俩,等上了冻,你倒是想逮呢?

腿疼疼死你也不多。陈玉美瞪了韩发明一眼。

韩发明笑起来,放下黏粥碗说,再给我舀一碗。然后拿起剩下的鸡蛋放进嘴里。

陈玉美尝了一口自己碗里的黏粥,还烫得打嘴。

吃完饭,韩发明从桌上拿过一个白药瓶,从里面数出四粒利血平,两粒自己就着温水咽了下去,两粒递给陈玉美。他俩都有高血压,陈玉美得了七八年了,他是去年查出来的。陈玉美有高血压,他明白,因为她胖。他干干巴巴的,怎么也有高血压?测血压的仪器还没从他的胳膊上解下来,他就问那个下来体检的女医生。医生说可能是因为他家生活好,油水太大。韩发明说,油水不大啊。

医生想了想又说,可能你家吃得太咸,再有,我是护士,不是医生。

那医生呢?韩发明问。

医生没来。护士说。

吃盐多了得高血压?韩发明又问。

护士点点头,招手给排在后面的人测血压。

吃完药,韩发明出去抖搂地笼,缝缝补补,晚上好接着下网。三鼓捣两鼓捣,韩发明突然一拍大腿,奶奶的,脑子成了浆糊,不记事了!

怪不得他老觉得忘了什么。他一共下了四个地笼,三个下到东边水库里,还有一个下到北边徐庄河里了,忘了起了!

他赶紧收拾行头,装到电三轮上匆匆出门。陈玉美在屋里喊他,他也没回头。韩发明一路骑到村北,在油漆路边停车落锁,换上皮衣。他注意到路边停着两辆黑色的小轿车,但车上没人。韩发明提着桶往西去。远远地,他看见徐庄桥头上站着几个人。他怕这些人打他地笼的主意。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有人清早来偷鱼,还把网给撕坏了。他几乎一溜小跑赶过去。他看见那些人穿着干干净净的夹克、旅游鞋,冲着刚刚长出麦苗的耕地指指点点。有一个还用三脚架架着一个像望远镜的东西,朝着水汽升腾、芦苇缠绕的徐庄河沟仔细打量。韩发明放慢脚步,望着这些人。那些人显然也看到了他,盯着他身上的皮衣和手里的水桶。

你們是干嘛的?终于,韩发明问。

勘探的。一个四十多岁,矮矮胖胖的男人说。

勘探?勘探什么?

勘探地质。男人说。

勘探地质干什么?韩发明又问。

修路,修省城大西环高速。男人总是不紧不慢地回答他的问题。

韩发明并没有听明白男人说的话,但时间已经耽误不少了。他赶紧从桥头出溜下去,跳到芦苇丛里,循着记号搜捕他三天前下好的地笼。这时已经八点多了,不比五六点钟,露水已经下过了。苇子上到处湿漉漉的,打湿了韩发明的皮衣和头发。

晚饭下的挂面,陈玉美给韩发明煎了两个荷包蛋。吃完饭,外头天还没黑干净。西边蓝一道,紫一道,乱七八糟的。韩发明摸出手机,给儿子建海打电话。

建海和媳妇翠翠带着孙子在县城开了一家手机维修店,买卖不孬,去年刚贷款买了个八十多平的小楼。因为忙,韩发明和陈玉美平时很少见到孙子。今年暑假,建海把他送回来住了几天。因为报的有补习班,孙子还没住够,就被他妈火急火燎地接回去了。陈玉美看出孙子不愿意走,可是学习上的事要紧,她也不敢多留。他俩现在打电话,就是想问问,他们什么时候有空,孙子不来,那他就进城去看看,不是一样吗?

电话打通了,能听出这个点建海还在店里,充话费的、修手机的,窝窝糟糟,干什么的都有。

韩发明简单说明想法。建海在那头想了想说,爸,这两天没空,你看你到下个星期六来行不行?

都行啊!韩发明答应。

爸,你道上注意安全!坐车别坐过站!建海在那头嘱咐他,又喊,五十,少了修不着!

韩发明都答应了。建海想挂电话,韩发明却支吾起来。

爸,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那头问。

嗯……我……

爸,你有事快说,我这正忙着呢。那头催他。

陈玉美也用胳膊肘捅他,快跟你儿说!

韩发明这才张嘴,说,还是我这个腿,觉着今年疼得厉害。去年在县医院拍片子,杨大夫让半年复查一次,这都一年多了,也没复查过。我寻思你跟翠翠你俩不管谁有空,领我去复查复查。

韩发明一口气说完,扭头看了眼陈玉美。他有些紧张,额头都冒汗了。

行,行,你拿着上回拍的片子来吧。那头说。

别忘了带身份证。又补充。

好,好。韩发明赶紧答应。

你跟我妈注意身体。那头说。

好,好。韩发明说。

撂下电话,知道陈玉美都听见了,韩发明也没再重复。他走到里屋,穿上棉袄,拿着矿灯出来。

你还下网去?陈玉美说,这个点了,别去了。

干嘛不去?这个点下网正好。韩发明说。

陈玉美弯下腰,从电视下面的橱子里摸出一双黑色的棉护膝扔给他。

你从哪弄的?韩发明拿着护膝问。

哪弄的?李香花叫我帮着絮棉花去,我要了块棉花,借着缝纫机现给你赶的!回来晚了,你还嘟囔!

韩发明接过来,往腿上比了比,正合适,忙冲陈玉美笑起来,我说看你回来的时候抱着个东西。

陈玉美没理他,收拾碗筷。韩发明自己讪笑着,打开矿灯,推门出去了。

到星期五晚上,早早吃完饭,陈玉美把韩发明去县城要带的点心、棒碴子、干豆角都收拾进一个大行李袋里。八月十五的时候接了一箱奶,韩发明和陈玉美都不喜欢喝奶,一直放着。陈玉美把这箱奶从电视下面的橱子里拿出来,让韩发明给孙子捎去。韩发明看了看鼓得要裂开的行李袋,又看了看那箱奶,说,要不别拿了?

陈玉美想了想,又把那箱奶放回橱子里。

忙完这些,韩发明又去找金强。他每星期六清早都到高庄早市发羊下水,正好让他把自己捎到高庄去等公交。

从金强家回来已经快九点了,陈玉美把韩发明明天出门穿的裤子和大衣都找了出来,把身份证和一沓钱也用手绢包好,装在他大衣的内袋里。第二天,早上六点来钟,金强开着那辆拉下水的面包在门外一摁喇叭,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韩发明就急忙走出去钻进驾驶楼,稳稳坐在到处是羊油的副驾上。临走还又叫陈玉美把那箱奶拿来放到脚底下。汽车发动,金强放着音乐,晃着脑袋。汽车驶出韩庄,挂着四挡向南拐,迎面遇上一辆半挂,一个急刹,韩发明的心差点冲到脑子里。

到了下午四点半,韩发明提着空空的行李袋回到家。

他端起一杯凉水,没等陈玉美给他兑热的,便咕咕灌了下去。

见着咱孙子了?陈玉美问。

见着了。韩发明。

咋样?陈玉美迫不及待地问。

孩子瘦了。韩发明说。

怎么瘦了?陈玉美一听有些着急,是不是伙食跟不上?

孩子不容易!韩发明说,我八点多到店里,咱孙子就上学去了,到晌午十一点半才回来,吃了个饭,下午一点半,他妈就又送他去上学了,紧得很,我就见了孩子俩钟头!

今天不是星期六吗?怎么还上学啊?陈玉美问。

翠翠给孩子报的补习班。我听咱孙子说,以前也是上补习班,可是中午比现在能多休息一个小时。现在查得紧了,不让补习,都是偷偷摸摸的,新换的地方离家远,把时间都耽误在路上了。

不叫补习了,那咱不补不就完了?陈玉美说。

你说的,人家都补,咱不补,那不落下了?韩发明说。

那箱奶你给孩子没有?陈玉美问。

给了给了!韩发明说。

亏了带上,给孩子补补脑。陈玉美放心地说。

韩发明欲言又止。翠翠跟他说,那其实是箱牛奶饮品,就是饮料,不算奶,让他以后不要带了。

咱儿怎么样?

买卖忙,累。

陈玉美听了叹口气,韩发明也摇头。

突然,陈玉美问,你呢?见到杨大夫没有?

韩发明摇着头说,杨大夫今天不当班。一个实习的看了我上回拍的片子,给我拿了点膏药先贴着,说让我抽个星期三再去,杨大夫星期三当班。

陈玉美从行李袋里拿出一个白塑料袋,解开,倒出几十袋画着老虎的膏药。

陈玉美拿起一袋看了看说,这不就是你在镇上卫生院拿的那种?

韩发明点点头,一模一样,一袋还贵两块钱!

那你还要?陈玉美听到后把膏药往桌上一扔,你贴了又不大管用!有钱烧的你!

韩发明也不高兴了,声音高起来,说,你知道什么!先缴费后拿药,出药之前我知道是这个?这忙活一天了,你不赶紧做饭去,絮叨什么!

韩发明一嚷,陈玉美就矮了下去,岔着说,那你啥时候等杨大夫有空再去一趟?

还去干嘛!多少年的毛病了,孩子们这么忙,光添乱啊!韩发明带着气说。

陈玉美还想劝他再去看看,门外突然有人喊,在家吗?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仔细听了听。

在家吗?确实有人在喊。

谁啊?陈玉美看了韩发明一眼,急忙迎出去。

院里站着一个男人,五十多岁,黑黑瘦瘦的。

你找谁啊?陈玉美觉得陌生。

韩发明也从屋里走出来,看见那个男人,忙说,这不是老赵吗?

老赵就像古代行军打仗派出去的斥候。他一来,后头的大部队就不远了。老赵是和韩发明早上遇到的那辆半挂一拨来到这里的。他先在城里落脚,杂七杂八买了很多生活用品。等到坐公交的时候,恰巧把刚破开的一百块钱花光。老赵手里没有零钱,韩发明帮他垫上了。所以老赵才会在天黑时来到韩庄到处打听,站在韩发明家的院子里。

在公交上,老赵告诉韩发明,他是去韩庄看建材的,韩庄北面要修路了,已经开始往那里运输了。韩发明想,真快啊。

老赵来了以后,天气越来越冷,很快就立冬了。整整一个冬天,不断有水泥、沙子和彩钢瓦在半挂的带领下来到韩庄北面的地里落脚,接受老赵的看管。老赵藏在一间远离水泥山、沙子山的简易集装箱屋里,警觉地朝外打量着。确保除了风,没有什么能使那些“大山”损失哪怕一个小小的角落。等到大量修路工人和设备来到韩庄,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

春天一来,韩发明喜欢到街上的石槽上坐坐晒晒。他坐到晌午,一群从北面工地上下来的工人到双春的饭店去吃饭。自从修路队来到韩庄,双春就又拾掇出家里的一间屋,小卖部兼做了饭店。饭菜都是提前做好放在盆子里。有煮长果仁、炒豆腐皮、拌黄瓜、烧羊头肉、炸小鱼。后来工地上又来了一批工人,屋里坐不下了。正好天也热了,就弄了些小桌子摆在小卖部门口,上面拉起黑色的遮阳布。

韩发明瞧着这群工人往西去了,走到小卖部门口吆喝老板娘。双春连忙从屋里走出来,笑呵呵安排他们坐下,又进屋到冰箱里拿啤酒,端瓜子,来来回回像一阵风一样穿梭。

这时老六蹬着三轮从东面过来,看见韩发明坐在石槽上,便把手伸到裤裆底下拉下手刹,停下来仰着头冲他批评双春。

你看看,招一帮人吃得满地是长果壳、烟头子,光给我找活!老六气呼呼地说。

你再看她笑的那个样,跟吃了死孩子似的。一个寡妇,也不知道避嫌。老六又说。

韩发明觉得奇怪。自从双春搬回娘家,老六对她一直很殷勤,三天两头往小卖部跑,手头那点钱都扔进去了。他每回一见韩双春,就喜得一张脸像团揉烂的废纸。怎么因为打扫垃圾恼了?

好在晌午了,老六蹬着三轮回家,韩发明也提着马扎回去吃饭。

吃完饭,太阳不错,韩发明坐在院子里缝补渔网。他手里拿着特大号的钢针,针上穿着麻线。褐色的麻线穿梭在绿色的渔网上,勾出一个又一个补丁,就好像一棵浑身碧绿的树突然枯了几片叶子。

陈玉美在屋里拿着蝇拍子啪啪拍蝇子。

才五月,就有蝇子了。韩发明听见她自言自语。

韩发明把右腿伸直。天气热了,太阳照在他的腿上,那个困扰着他、寄宿在他体内整整一个冬天的紧绷的感觉消失了。他觉得自己的右腿就像一辆自行车,骑久了,部件都老了。太阳就像扳手,扳手把自行车所有的零件都一点一点卸了下来,平摆在地上了。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松懈,整個人从下到上,从外到里,都觉得放松。一种酥酥痒痒的感觉从他的右腿膝盖深处逐渐蔓延开来,像一只蚂蚁,一点一点往外爬。但这种蚂蚁爬的感觉和冬天时完全不一样。冬天的蚂蚁是从冰窟窿里钻出来的,它们一个接着一个,沿着他的关节接缝处向内钻研,寻找过冬的场所。它们摆成一字长蛇大军,沿着他的关节缓缓前进。它们尖利而寒冷的触足每触碰他一次,都会令他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剧烈震颤。这种震颤常常持续整个夜晚,尤其是在他接触了凉水之后。太阳升起时,他的大脑,那所有神经汇聚的地方已经如同被无数鸡爪子刨遍了的菜地,疲惫极了。而现在,只有一只蚂蚁,而且它在发热。它浑身上下都热乎乎的,它一路走来,一路喷洒热气,将他的整条腿彻底点燃。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一种温暖的光笼罩起来。他闭上眼,微微抬起头,在被太阳晒得发红的眼皮上,他看见了那只蚂蚁。它是红色的,通体透明,仿佛一滴融化的铁水……

嘀!电动车的喇叭声将韩发明和那只缓缓爬行的红色蚂蚁分离开来。他睁开眼,韩燕已经带着乐乐进院了。陈玉美走出来把她们迎进屋子,韩发明也跟进去,韩燕把一把香蕉和一兜饼干放在桌子上。

妈,今天正好是大程集!韩燕说。

大程集就大程集,你还给我买东西?陈玉美抱怨着到东屋给孩子找吃的。乐乐转身看了一眼韩发明,喊了一声姥爷,就跑出去到西棚的铁箱子那儿看鱼了。

她娘俩聊天。韩发明插不上嘴,出去接着缝他的渔网。

过了会,陈玉美从屋里走出来,塞给他三十块钱,叫他去买只白条鸡,顺便打一斤酱油。

韩发明来到小卖部,双春正在隔壁熬菜,她娘金花看店。

嫂子,给拿个白条!韩发明站在柜台前头说。

金花掀开柜台东边的冰柜,让韩发明自己挑。

韩发明走过去看了看,又翻了翻,挑不出来。

金花把手伸到冰柜里,三扒拉两扒拉,扒拉出一个,用手掂着问,这个行吧,三斤来沉?

韩发明点点头说,行。

金花把白条放到电子秤上,按了价,显示八块一斤,三斤六两,二十八块八。

涨钱了,上星期还七块六一斤呢。金花说。

韩发明不懂,哼哼答应着,说,再打斤酱油。

金花听了,弯腰从柜台底下拿出一袋红色包装的酱油。

酱油两块五,一共三十一块三,给三十一。她说。

韩发明一掏口袋,他就带了三十块钱,那一块钱只能先记上。正巧双春进来拿盐,看见柜台上的酱油,问,叔,俺婶子让你来打酱油的?

韩发明点点头。

双春说,你没拿瓶子?

什么瓶子?韩发明问。

酱油瓶子。双春笑着冲韩发明说,俺婶子不吃成袋的酱油,说不如一块五钱一斤的散酱油吃着习惯。咱村吃散酱油的没几家了,送酱油的都不大送了!又回头嗔她娘,娘,你也是,也不问清楚,俺叔回去准得让俺婶子熊一顿,还得再跑一趟!

韩发明脸上顿时热乎起来,说,成袋的吃着也一样,就拿成袋的吧,还差一块三毛钱,先记上,再来的时候给你捎来。说着提起白条和那袋酱油就往外走。双春在后头说,没事,块儿八毛的,无所谓。

韩发明走出小卖部,太阳照在他身上,比中午还要热。他脸上渗着汗,走在街上,感觉双春就在背后看着自己。他走到石槽,耳朵似乎还能听到从韩双春那一闪一闪的眼睛里泛出的笑声。

他回到家,把白条和酱油交给陈玉美。陈玉美果然问他,你怎么没打散酱油?

韩发明说,我忘了拿瓶子了。

陈玉美说,你拿瓶子换去。

韩发明脑子里吱一声尖响。韩双春在小卖部里说的话仿佛一朵云沿着街悠悠飘过来,重新箍在他的头上。他红着脸说,换什么换?这个酱油挺好。

这个酱油一袋才八两,还贵一块钱。陈玉美说。

贵一块钱怎么了?连一块钱也吃不起啊?韩发明说。

陈玉美看出他不对劲,没有说什么,把那袋酱油放到厨房阳台上,推开他到北屋去了。

韩发明坐在院里的马扎上,没看见乐乐,问韩燕。韩燕说他拿着手机去后街蹭网了。

韩发明似懂非懂闭上眼,满脑子还是那袋酱油。家里的钱向来都是陈玉美管,他不怎么操心。这回他捻着手指头算了算。这个月他逮鱼一共卖了五百多块钱,还不抵好时候三分之一。没治,有人用改装电瓶电鱼。他们电一次,他的渔网就要空几天。前两天他听陈玉美念叨,去年秋天卖粮食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给麦子上化肥,光这一项就造下去两千多。好处是今年二月开始他够六十了,每个月可以领到二百块钱的养老补贴。到明年,陈玉美也可以领了。前些日子他和陈玉美帮人抽蒜薹,也挣了六百多。不过花钱的窟窿更多。除了油盐吃喝,他俩每月吃药需要八十多。这已经是光治高血压,吃的最便宜的利血平了。镇上卫生院的医生劝他换换降压药,说利血平吃多了就离不开了,而且副作用也大。他问了问别的降压药的价格,没搭话。上个月,陈玉美在卫生院拔了一颗牙茬,花了一百多。电三轮换电瓶,又是四百多……他和陈玉美都有胳膊有腿,岁数也不算很大,朝孩子伸手,怎么张嘴哩?

韩发明越寻思头越大,越寻思越觉得打酱油不是小事。不光打酱油,还得打醋,赶集还得买菜,小窟窿把不住,就是大窟窿,就把手里的钱漏没了。他想着想着歪里乜斜站起来,进屋从里屋炕头纸盒里掏出一张一块的纸币和三个一毛的钢镚,到厨房摸起那袋酱油,拎起酱油瓶子,快步走出家门。

从小卖部再回来,陈玉美已经切好鸡和土豆,等着下锅了。韩发明把装得满满的酱油瓶子递过去,陈玉美惊讶地看着他。韩发明回到北屋,坐在椅子上,和韩燕聊着天,来回咂摸着韩双春那似笑非笑的眼神。

吃饭时,韩燕冲陈玉美抱怨,前几天她带着乐乐去县城买东西,到建海的店里。翠翠看店,大晌午的,也没留她娘俩吃饭。

娘,你看看,外甥大老远去一趟,当妗子的连顿饭都不管!韩燕说。

韩发明听得烦了,低头吃饭,土豆块子堵得住嘴堵不住耳朵。吃完饭,天已经黑了,韩燕要带着乐乐回家。陳玉美把她拿来的饼干又给她塞到车上。韩发明把铁箱里的两条大鲫鱼捞出来给她带上,还把几条三尾鱼逮出来给乐乐带回去玩。韩燕戴上手套,拧上钥匙,打开车灯。乐乐坐在后座上,搂着妈妈的腰。

走了,爸!走了,妈!韩燕说,给姥娘姥爷打招呼!

姥娘姥爷俺走了!乐乐回头说。

慢点!韩发明说。

到家回来电话!陈玉美说。

韩发明和陈玉美一直送到门口,看着车灯的亮光拐过胡同,然后消失。韩发明和陈玉美往回走。天刚一黑,韩发明就觉得自己的腿又有些疼。他想今天要不就不去下网了,沏个热水袋焐焐。他刚想问陈玉美烧水没有,却听见陈玉美说,我有点头昏。

陈玉美仰着头,星星一个一个挂出来,仿佛在飘一样,在她面前旋成许多以她为中心的圆环。

老赵来找韩发明下棋。他俩都会下棋,水平都不行。下棋就是个幌子,主要是拉拉呱。工地上年轻人多,老赵和他们聊不到一块。他们互相也不聊天。宿舍里拉了网线,下了工,从韩庄吃完饭回来,就一人抱着一个手机相面,谁也不搭理谁。老赵一个人住一间靠大门的小屋,屋里有炉子,他嫌在韩双春那里吃饭太贵,自己开伙。有时候,韩发明也到老赵那里坐坐。赶上工地上不能离人,韩发明还帮他赶集捎菜。

下着棋,韩发明到里屋沏了个热水袋放到腿上。老赵一见问起来,韩发明说了缘由。老赵才知道他的膝盖受过伤。

老赵一拍手,说,这不光是有伤,有伤不是这个疼法,这是有寒气留在里头了。你又逮鱼,可把寒气加重了。

韩发明听他说得像样,忙问,你怎么还懂这个?

你看过中医没有?老赵问。

韩发明摇摇头。还看中医,西医他也没看过几回,最后一回还碰上个实习的。

老赵说,我有个娘舅,八十多了,专治手脚疼。我们那地方有一种特殊的红花椒,不是吃的,专门入药使。用这种红花椒配上我娘舅开的中药泡腿,坚持一年两年,就能把寒气逼出来了。

真事?韩发明忙问,随即叹息,你娘舅远在四川,远水不解近渴啊。

老赵说,不要紧,我抽空去个电话,把你的情况一说,叫我老表把红花椒和中药邮过来。

韩发明眼前一亮,忙再把自己的详细情形一五一十告诉老赵,又说,药费和邮费,我都听着。

老赵说,这个好说,好说。

送走老赵,韩发明出去溜达。

这几年徐庄河沟里的水越来越少了。去年冬天,水落石出,徐庄桥头底下断了流。到今年春天,水没再回来。只在桥头往北一百多米的地方,有一段二三十米长的河沟,里头还存着些水。这段水发黑,幽幽看不见底,一眼望过去滑亮亮的,给人感觉不像水,倒像油。韩发明站在岸边看过好几次,水面平静,波澜不兴,看不出鱼信。可眼睛看不到的地方,鼻子能闻到。他总觉得这一窝子死水底下有活气,是一股热乎乎的气息,在水底来回移动。跟老赵下完棋,他闲着没事又到那段河沟旁边站着,站了快半个小时,无事发生。韩发明失望地离开。胶皮鞋踩在去年的芦苇茬上,刷拉刷拉响。就这么连踩带踢走出二十多米,韩发明突然站住,悄悄回身,一动不动。二十分钟后,一个黄豆粒大的水泡从西边靠岸的地方缓缓冒上来,叭——炸开了。

晚上,天黑透了以后,韩发明从西棚顶上把那套吊上去就没拿下来过的迷魂网拉下来,想着他爹年轻时教他布迷魂阵的方法,出门了。三天以后,凌晨,月亮还挂在西墙头上。韩发明脚步晃荡,提着一只十斤沉、一只七斤沉的王八,拖着被撕得稀烂的迷魂阵进家了。

这是两只笨王八,是当地原生的,和养殖场里的甲鱼不一样,长得很慢,最是大补。韩发明他爹当年也逮鱼。他听他爹说,逮了一辈子鱼,碰到最大的笨王八也才八斤。现在他逮住了十斤的。这两只王八被韩发明养在铁箱子里,上面盖着一块铁网,铁网上压着砖头。陈玉美頭一次见这么大的王八,喜得了不得,一天不知道过去看多少趟。

咱怎么处理啊?第二天晚上吃饭的时候,陈玉美给韩发明夹了一筷子鸡蛋,问。

韩发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说,找个好主卖了它,起码卖两千块钱。

卖给杨征?陈玉美问。

韩发明摇摇头,说,他连一千块钱也不给你!卖给开饭店的,或者家里有病号的,要补气血的。

都卖了?陈玉美问。

韩发明抬头感到不解,还留一个啊?

我寻思……留一个,宰了给你补补。陈玉美说。

韩发明摇头,补补?龙肉跟窝窝头吃到肚子里,再拉出来还不都是大粪?

说着夹起一大块鸡蛋放进嘴里,又咂了一口酒,高兴得唱起《王小赶脚》。

到了星期天,韩燕领着乐乐来,看见王八,问怎么处理。陈玉美说,你爸的意思是全卖了,我寻思你爸这些年叫腿给累赘的,留一个给他补补。

韩燕说,还是留一个给俺爸补补!

陈玉美说,商量商量再说吧。

到了晚上临走时,韩燕又想起这件事,说,妈,拾掇的时候别忘了叫俺,俺来给你帮忙。

韩发明听见想,这对王八不能留了。转天,他把这对王八装进一个双层网兜,放在电三轮后斗上拉到镇上。镇上一共三家饭店,韩发明从南到北问,都不收。快晌午的时候,韩发明拉着两只王八回来,杨征已经在家里等他了。

听说俺叔逮了两只王八,顺道过来看看。他说。

那韩发明就让他看看。杨征仔细看了一会,说,叔,咱是好几年的交情了,我不能让你吃亏,这俩王八,一斤五十,咱按分量过秤,行不行?

韩发明没答茬,说,杨征,你在我这儿吃晌午饭吧?

杨征笑着说,叔,我回去吃。

然后就骑着摩托走了。

第二天,韩发明早早起来提着两只王八,搭车到高庄,坐公交进城了。晚上,掌灯的时候,他又提着两只王八回来了。他跟陈玉美说,他们都不识货,菜市场有个卖鱼的老头子认得,说这是笨王八,好几年都见不着了,他给我一千五,我没卖。最后看我要走,他说给我一千七,我没理他,提着回来了。

一千七你怎么还不卖?陈玉美问。

这俩王八起码值两千,一千七我凭什么卖?韩发明说。

吃完饭,韩发明去看他的王八。两只王八跟着韩发明出去旅游了一天,都有些蔫了,现在又活泛过来,弄出哐哐的动静。韩发明把馒头蘸了菜汤,一块一块扔进去,看它们抢食。韩发明怕它们掉肉,打算明天去弄点小鱼小虾给它们吃。进屋,陈玉美从电视上拿下两张喜帖。一张是广青上午送来的,闺女出门子。一张是韩光喜晌午时候送来的,添了孙子。

喜帖红亮亮地散着热光,灼得韩发明脸上出了汗。两笔份子起码两百,现在随份子少了一百根本拿不出手。陈玉美把喜帖放在韩发明面前,跟他商量说,要不你就把那俩王八卖了,要不咱就宰了给你补补,这么老留着一天光馍馍也不少吃。

没想到韩发明突然火了,说,这俩王八,两千块钱,少一分都不卖!我就不信了,逮都逮来了,还卖不出价去?

陈玉美没说话,默默把喜帖收起来。韩发明走到厨房,找出刚才吃剩的地葫芦咸菜,又从床底摸出上回喝剩的半瓶酒,一个人低头喝起来。陈玉美坐在一边,戴着顶针给围裙缝带子。

睡觉的时候,陈玉美躺在炕里头,韩发明闩好院门,回来躺在炕外头。韩发明脱了衣裳,一拽线,拉灭了灯。

黑魆魆的,节能灯残存的亮在他们的上空中飘散。陈玉美说,徐庄桥拆了你知道吧?

嗯。韩发明含混地答应着,嘴里喷出一股热辣辣的酒气。

剩下不少钢筋,李香花说她昨天砸了一天,砸出三十多斤。明天我也去试试。陈玉美说。

你去?砸钢筋能把人累死,男的都顶不住。韩发明说。

不累。陈玉美说,都是人家挑剩下的细钢筋,李香花拿个羊角锤就砸出来了。

不行,北边又是修路又是砸夯的。

没事,徐庄桥头单独围起来了。陈玉美说,再说还有老赵看着。

韩发明不再说话,节能灯的亮光已经彻底散尽,屋里一片漆黑。他想起那两张火红的喜帖,兹定于农历五月二十六,兹定于……想起马上就要订玉米种子,订化肥……他觉得身上热躁极了,整个人被各种各样的事情揉搓得皱皱巴巴的,没有一寸平整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团缠在一起的破渔网,越逮不住鱼越乱糟糟的,越乱七八糟的越逮不住鱼。

陈玉美躺在一扇临时找来的门板上,红色毛衣的缝隙里填满了泥土。她实在太胖了,两个工人合伙才把她从土里背出来。陈玉美出土时,那辆绿色卡车的车斗斜斜指向天空。年轻的卡车司机从驾驶楼里叽里咕噜滚下来,跪在陈玉美面前疯狂摇晃她的身体。司机用力拍打陈玉美的脸。陈玉美向前一歪,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司机身上,鼻孔里的泥土刷刷落下来。司机绝望地嚎叫起来。李香花在司机的背上使劲捶了一拳,随即一腚坐在废墟上,抱着陈玉美大哭起来。那辆银色的电三轮停在路边,车上装满了新鲜的杨树枝子,在暮色中泛着油乎乎的亮光。

韩发明没有带手机,姑爷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在地里拾棉花。他已经拾了多半口袋,鼓囊囊的棉花袋子系在身前,像个行动不便的孕妇。

爸,家走吧。姑爷说。

怎么了?韩发明抬起头。

有点事。姑爷说。

你娘呢?韩发明问。

她让我来找你。姑爷说。

姑爷帮韩发明摘下身上的棉花袋子,看着他迈着微跛的脚步往地头走。一群不知哪里飞来的小飞虫,织成一张密密的网,围在他后面。

韩发明到家的时候,院里乌乌泱泱站满了人。建海和翠翠,还有韩燕和乐乐也在。他们都在,那么就是陈玉美出事了。

他呼呼往屋里跑,还没跑进门口,看见陈玉美躺在门板上,就全都明白了。他冲过去,看见陈玉美满身泥土,脸色煞白。她的左耳憋住了血,又黑又肿,右耳却近乎透明,不知是磕到了水泥还是钢筋,只剩半边耳廓,耳垂早已不知去向。他嗷一嗓子哭出来,趴到陳玉美身上死死将她抱住。旁边的人怕他再出什么事,拼命将他和陈玉美分开,把他摁到椅子上,让他坐在那儿哭。

屋里乱成一片,韩燕趴在门板旁边,边哭边喊,妈啊,你这是怎么了?俺还寻思明天赶了集来看看你,怎么叫你叫不应了?妈!

翠翠靠着建海跪在另一边,满屋数她声音最大,像放炮仗一样叭叭响。她还不时上前摇晃陈玉美的身体。有时韩燕的哭声超过了翠翠。翠翠就深吸一口气,在声带的震颤下将这口气用更高的调门顶出来,仿佛拉响了防空警报一般。建海的声音总是跟在翠翠后面,仿佛低音配唱。只有姑爷站在院里,手忙脚乱到处打电话报丧,请白总来料理。

过了会,院里的人逐渐散去,只剩几个本家帮忙的。白布已经买来了,忙着撕孝带子。韩燕边撕边说,把司机逮起来没用,非得毙了他。翠翠说,得找修路队,他们得给个说法……

院子里正在搭棚子,铺麦秸。隔壁房间传来夸夸剪布的声音和叽叽的聊天声。韩发明死死盯着陈玉美。突然,他扭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天已经黑透了。气温下降很快,白天太阳投下来的那点可怜的热量正在加速消失。他回头看了一眼陈玉美,他能感觉到她身上的热气也在消失,她正离他越来越远。他到东屋端来一盆热水,拿来一把手巾。他把手巾浸湿,拧干,在陈玉美的脸上轻轻擦拭起来。陈玉美浑身是土,翠翠她们已经擦过一遍了,一会抬来水床,还得净身。可韩发明还是得擦,陈玉美是个爱干净的人,他不能让她就这么躺着。她要是知道了,得骂他。翠翠擦得不细,陈玉美的发根上还夹着沙土。韩发明用手一点一点地帮她拂去。她的脸色苍白,眉头微皱,那表情仿佛看到了韩发明在鼓捣那些腥里腥气的渔网而沾染了家里的什么东西。他看着她那只透明的残缺的耳朵,他的心一阵抽搐,这该有多疼啊。你疼不疼啊?他想问问她,就像他每次腿疼时她问他一样。他腿疼时她还能帮他揉一揉,沏个暖水袋,他现在却什么也帮不了她。他看着她高耸的乳房,肥胖的肚子,滚粗的大腿。半天以前,它们还都是活的、热的。他解开襻带,脱下她的鞋,帮她倒出鞋里的泥土和水泥碎末。他注意到她的右手微蜷,似乎攥着什么东西。他掰开她的右手,是一个鸡蛋大小的绿色碎片。他拿起来仔细看了看,觉得像块瓠子。

爸!你得拿定主意,修路队不给个说法,俺妈可不能下土!翠翠过来冲他说。

俺妈下了土,咱就挟制不住他们了!韩燕说。

韩发明没有搭话。他不想管那些事。他觉得太吵了。他知道这个胖女人留不住了,她马上就要离开他离开这个家了。他只想再看看她。他希望所有人都离他们远点才好,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之后会发生什么,那都不是他现在想的。陈玉美死了,在这个事实面前,其他的一切都毫无意义。他的胖女人死了。

他跪下来,把那块瓠子放到一边,用双手帮陈玉美重新穿好鞋子,系上襻带。他的动作很轻,像怕弄疼她。

要走远路了,不硌脚。他望着她熟悉的脸,默默说。以前她总是帮他布置到什么节气该穿什么衣裳,这回他也管了她一把。想到这儿,他觉得有些欣慰。他想对她再说几句话,一张嘴,却再次哭了起来,那些拧到一起的皱纹沾满了悲伤。

第二天,翠翠他们要到工地上去闹事。韩发明觉得该闹,建筑队的车埋了陈玉美是所有人都看到无法改变的事实,但是他坚决不让抬上陈玉美。他自己也不想去。他寻思让他们去闹就行了,他想跟陈玉美在家呆着。可是翠翠非要他也跟着。到了工地宿舍,项目经理说陈玉美是私自进入施工区域砸钢筋,责任自负。翠翠头一个冲上去,冲着他劈头一个巴掌。其他人马上加入战斗。两边厮打起来的时候,韩发明掉头走了。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往回走。

他要回家。

韩发明回到家,姑爷正和白总在院里陪着几个吊孝的。他们看见他气喘吁吁地回来,一脸惊讶。他直奔灵堂,看见陈玉美安静地躺在门板上。可吵死了,他对陈玉美说,可吵死了。他什么都不想管,就想守着陈玉美再坐一坐。可他刚坐下,右腿就开始疼起来。一种锐利的声音从他的膝盖那里发出来,沿着骨头,一路刺进他的耳膜。啊!他大喊起来,院里的人们以为他在哭,悲痛不能自已。

陈玉美死后第五天,工地彻底停摆第四天,那个被挠得满脸血乎拉的项目经理调走了。韩发明在翠翠和韩燕的指导下和新来的经理签下了由村里担保的和解协议。他们保证将死者尽快火化,不再阻碍施工。那边则将二十万赔偿款一次性打到村委会的卡上,等到死者火化后再由村委会转达。

韩发明提起笔,几乎忘了怎么写字。

签吧,爸。韩燕对他说,工地那边已经签了。

他抬头看了看,在协议上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

写完后,他赶忙放下笔。

还有一份呢。韩明荣和蔼地提醒他。

都签完以后,韩明荣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一份,拿着另一份离开了。刚出胡同,韩明荣的手机响了。经理叫他去镇上的饭店吃饭,菜都点好了。建海站在院子里,拿着村里刚刚开具的死亡证明,掏出手机给殡仪馆打电话。翠翠、韩燕和姑爷在看协议。韩发明像个木头一样坐着不动。

埋下陈玉美,韩发明把赔偿款分了。二十万块钱,不是小数,儿女都看着呢。儿子家十万,闺女家五万,剩下五万,他自己留着。姑爷让了让,说还是都留着给他养老。建海也这么说。韩发明说,拿着吧,我花钱的地方少。

只有翠翠对分配方案十分不满意,自己出力最多,怎么才拿十万?再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随了外姓,怎么能再分钱呢?结果之前配合得挺好的翠翠和韩燕两个人吵了起来,谦让说钱都留下给他养老的姑爷和建海也闹了个红脸,满院鸡飞狗跳。韩发明把脸一拉,说,不分了。

结果就都不说话了。

陈玉美下土后第二天就到了头七,过了头七,韩发明叫他们各回各家。韩燕叫姑爷带乐乐先走,她留下来给韩发明作几天伴。韩发明说,我不用作伴,你也走吧。

韩燕还想说什么,韩发明把她的电动车钥匙从屋里拿出来,塞到她手上。

人都走了以后,韩发明开始打扫屋里的卫生。打扫完屋里接着打扫院里,把被别人打乱的陈设恢复到原来那样。然后烧水、做饭、吃饭,就像什么都没发生。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他一顿吃了三个馍馍。吃完饭,他想起了自己逮的那两只王八。他揭开铁网,发现它俩都在,都活得挺好。韩发明拿来馍馍喂它们,心想,要是那天他把这俩王八卖了换成钱,兴许陈玉美就不会去砸钢筋了。想到这儿,韩发明愣了一会。他想落把泪,但最终也没洒出来。第二天,他把这两只王八装进网兜里,提着坐公交去了县城。他再次来到上次去过的那个市场,找到那个卖鱼的老头子。老头子只肯出一千五百块钱了,但韩发明还是把两只王八卖给他了。交割以后,老头子对他说,兄弟,你寻思我是收你的王八倒手挣钱。老头子摆摆手,小儿子有病!

韩发明笑了笑,没搭话,提着空网兜从潮湿的市场里走出来。韩发明突然想起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孙子了。下葬陈玉美的时候,翠翠嫌他小,加上功课又紧张,把他送到姥娘家去了。为这个,建海还和她吵了一架。当时韩发明倒是没说什么,他只顾着陈玉美了。韩发明在心里想了想,又抬头看了看天,最终还是决定直接去車站等公交。

回家以后,一连五六天,韩发明系着口袋到东边地把棉花都拾了回来。棉花收回来以后,韩发明又用小镢把棉花棵子刨倒,捆成捆子,用电三轮拉回来,摆在家门外,倚墙晒着。要是下午天气热乎,他还会支着马扎坐在门外,一棵一棵去扣那些没有开的棉桃里的棉花。以前这种细活都是陈玉美的。

他很久没下河下网了,不久上冻了,他想下也不能了。

他也很久没到石槽那儿去了,有一个多月了。

有天吃完晌午饭,天好得出奇,他一个人溜达到石槽上。正好老六蹬着三轮过来打扫卫生,看见韩发明说,跟我一样,习惯了就好了!

韩发明说,能跟你一样吗?你是从头到尾打光棍。

老六说,结果一样。

韩发明咧嘴笑起来。

韩发明笑着笑着想起一个人。他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到老赵了。以前老赵常到他家去找他玩,从陈玉美出事以后,再没来过。他拿着马扎站起来,冲老六点点头,往东走。

韩发明来到修路队院子门口。一个工人看到他,立马警觉起来,转身跑进一间宿舍。紧接着,那个新的经理就跑了出来,以为他是来闹事的,心慌地盯着他说,你……你这是……咱……咱们不是……

韩发明说,我不找你,我找老赵。

经理还是有些担忧,说,老……老赵?老赵在屋里睡觉呢。

韩发明推开老赵的房门。老赵听到声音从行军床上坐起来,看见韩发明,吃了一惊,急忙穿鞋下来,给他倒水。

韩发明说,我不喝水。

老赵还是刷了一个玻璃罐头瓶子,倒满开水放到韩发明手边。两个人对视了一眼。

你这些日子忙啊?韩发明问。

还行。老赵盯着韩发明说。

怎么也不找我坐坐去了?韩发明问。

这……这不是……老赵结结巴巴地说。

晚上有空吗?韩发明问。

老赵点点头,说,有,有空。

来我家喝酒吧。韩发明说。

啊……啊?老赵一时没有听清。

你聋啊?韩发明说,你不是说晚上有空嘛,咱俩吃顿饭。

老赵听明白了,赶紧点头说,有空,有空!

那我先走了,你想着来。韩发明站起来推门出去,老赵急忙披上棉袄出来送他。

临走的时候,韩发明往西望了一眼。曾经的徐庄桥头已经找不到一点痕迹了,那里现在是一个高高的地基。韩发明的视线想尽量穿过地基,看到土丘后面,然而终究是徒劳。于是他便摇摇头,一跛一跛往南去了。

晚上,老赵来的时候背着一个编织袋子。进门后,他把编织袋子放在门后。韩发明已经把菜准备好了,一盘煮长果仁,一盘炖豆腐,一盘葱炒鸡蛋。酒是小卖部里五块钱一瓶的大曲,在一个小铁盆里用热水烫着。

老赵洗了手,在韩发明对面坐下。韩发明给他倒上酒,俩人先碰了一杯。

酒是五十三度的。老赵喝高度酒不多,一口酒下肚,瞬间觉得有一条火线从嘴里烧到胃里。他的胃好像被谁提前铺上了炸药包,现在这条引线下去炸药包就咣咣炸开了。冲击波顶到他的脸上,拱出一片红。

韩发明看出老赵不习惯,嘿嘿笑起来,说,这酒有劲。又举起筷子招呼,吃菜,吃菜,压压。说着自己先夹了一粒长果仁放进嘴里。老赵不好意思地笑笑,一连夹了三块连汤带水的豆腐,这才稍稍浇矮了胃火。

韩发明说,你别看这酒烧胃,第二天不头疼。

老赵说,度数还是高点。

吃菜,吃菜!韩发明让他。

老赵放下酒杯,拾起筷子,捉了一粒长果仁放进嘴里。

韩发明说,菜简单了呢。

老赵嘎吱嘎吱嚼着长果仁,使劲摆手道,可别这么说,好得很,都是下酒菜。

以前留你吃饭,你从来不在这儿。那时候逮的小鲫鱼,炖炖香得很。韩发明说,现在上冻了,没处逮去了,就是逮了,我也炖不出那个味来。

老赵听韩发明这么一说,赶紧把筷子放下,抬头望着他。

韩发明低着头,端起酒杯把里面的酒一饮而尽,问,知道那个司机怎么样了?

老赵忐忑地说,你们这边签了协议,上边又给他找的人,听说关一阵就出来了。

韩发明听了点点头,又给自己和老赵的杯里满上酒。

也耽误了。他边倒边说。

你……老赵狐疑地看着他。

已经这样了,韩发明红着脖子说,关他一辈子还能怎么着?

没寻思你……老赵说。

韩发明打斷老赵,抬起头,用那双血红的眼睛盯着他,老赵,我问你个事。问错了,你别吃心。

老赵立马说,你问。

往日你总在工地上转悠,陈玉美出事那天下午,你怎么不在?韩发明问。

老赵听了站起来,慢慢把椅子挪开,回身解开门口的编织袋子。他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邮包。邮包已经开过一次了,又用胶带粘住的。老赵撕开胶带,里面是一塑料袋红花椒,还有一小袋乱七八糟的药草。

韩发明突然想起陈玉美出事前两天,老赵来找他下棋的时候说,邮局打电话来,有个邮包。老赵说就是老家寄来的红花椒和药草,他明天就去取。韩发明劝他不用着急。老赵想了想说,星期六去,星期六是高庄集,工地宿舍里有耗子,正好想去集上买点耗子药,顺便坐公交去县城取邮包。

韩发明赶紧把老赵搀到椅子上坐下。

老赵说,我也不知道那天就开始回填河沟,一开始就不该让她们砸这个。

韩发明知道老赵是个好心。他冲老赵摆摆手,说,不说了,不说了,这些日子你怎么不来找我?

我怎么来呀?老赵说。

喝酒!喝酒!韩发明劝老赵,自己却端起满满一杯子酒,一仰脖灌了下去。他的脸瞬间变了色。他趴在桌上,呼呼咳嗽起来。

老韩!老韩!老赵跑过来拍打韩发明的后背。韩发明仍然张着嘴,边咳嗽边说,喝酒,喝酒!

饭吃到末了,老赵在炉子上熥了两个馍馍。两个人一人一个,把盘里的菜打扫着吃了。

韩发明说,酒后不算账,药钱明天给你算。

老赵摆手说,药钱不说了,算我的一点心意。

韩发明说,哪能啊?

老赵坚决摇摇头。

韩发明把老赵送到门口,老赵没有带手电,韩发明晃晃悠悠去屋里给他拿自己的矿灯。老赵拦住他说不用不用,韩发明不答应,老赵只好自己跑进屋里找出韩发明的矿灯戴上。

你闩好门,进屋就上炕睡觉!老赵嘱咐韩发明,并且一定要在外头看着他从里面闩了门才走。韩发明只好关了门,把门闩上。老赵在外面说,我走了。韩发明隔着门回答,道上注意安全。

韩发明回到屋里,给自己沏了一杯茶。他和老赵其实没喝多少酒,一瓶大曲都没喝完,还剩了个底子。也不知怎么了,就是醉得厉害。他把剩下的酒塞到床底下,看到床底下还放着两瓶过年时建海给他的西凤。他一拍脑袋,想忘了请老赵喝西凤了。他趴下摸出一瓶西凤。酒瓶后面露出一个白色的药瓶。他用笤帚把那个药瓶够出来,发现是装利血平的。他晃了晃,听声音还有药。他拧开瓶盖,里面只有两粒药片。他不知道这个药瓶是什么时候滚进去的,但看着挺干净,时间不会太长。他想起自己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吃药,就把这两粒药倒了出来。刚沏的那杯茶还热得碰不得,他另倒了杯凉白开把药冲了下去。他出去撒了泡尿,那杯茶仍然烫得搭不上嘴。他决定不等了,关了灯去里屋睡觉。

韩发明上了炕,脱了衣裳,习惯性躺在外边,好像这炕上还睡着两个人。炕烧得很热,他那条腿直挺挺伸着,煲着,觉得很舒服。他拉了灯绳,躺在被窝里,眼睛直勾勾盯着房顶。他喘了一口粗气。他伸出手,向右一摸,摸了个空,又一摸,又摸了个空。他闭上眼,呼呼睡了过去。

省城大西环高速建成通车已经是三年以后了。韩庄收费站也正式投入使用,入口正好是以前徐庄桥头的位置。老赵跟着修路队一起撤走了,去了另一个项目上。干了没多久,夜里打更不小心扎破了脚,年纪也大了,就回了四川老家。这都是老赵在电话里告诉韩发明的。老赵走了以后给韩发明打过两回电话。他还从老家给韩发明邮过两回红花椒和药草,都没有收钱。韩发明过意不去,只好按着邮包上的地址给他寄些黏玉米和当地特产泡子糕。再后来,就断了联系了。

高速建成以后,双春就把自己的小卖部挪到了收费站旁边,取名春天超市。她还在超市旁边开了一间快餐店,叫春风饭店,合起来正好是双春。县里的人要去省城或者更远的地方,都要从韩庄收费站上高速。有了人流,双春的生意不孬。韩庄的人去省城也方便多了,金冲和村里的好几个年轻人都去省城的物流公司上班了。

每天早上七点来钟,韩发明会从院里推出一辆八成新的黄色电三轮。他仔细检查了车斗里的工具,穿上一件贴满反光条的橙马甲,然后骑上电三轮去韩庄收费站打扫卫生。他现在和老六一样,属于那里的环卫工人,负责打扫站里和上高速前的那段油漆路。每天早晚两次。不是太累,一月八百块钱。老赵寄来的花椒和药草没有管任何用,他走起路来仍然有点跛,尤其是拿着扫帚扫地时,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只蹦跶的蚂蚱。老六时常笑话韩发明,不过韩发明觉得怎么着也比老六锅腰强。不忙的时候,他会穿过高速公路下那个滴水的桥洞,去对面义地看一看。陈玉美的坟头没有草,因为经常培土,她的坟头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比别人大一圈。韩发明就坐在一边,捶腰,揉腿,拉呱。

这天早上,像往常一样,韩发明骑着电三轮来到韩庄收费站。老六还没来。远远地,他看见一辆轿车和一辆工程车停在路边。几个人站在玉米地里,四处观望,还用手指指点点。玉米刚刚没过他们的膝盖,他们的裤腿一定沾满了露水。

韩发明手里拿着扫帚,好奇地瞧着。瞧了一会,他冲他们喊,你们是干什么的?怎么跑到人家的地里乱踩?

几个人回过头来,一个年轻人笑着冲他说,叔,勘探的!这里要盖个加油站了!

韩发明突然想起五年前,那个他忘了起网匆匆赶到徐庄桥头的早晨。

作者简介:

韩佳童,1998年生,山东大学文学院研究生,山东作协会员。在《儿童文学》《少年文艺》等刊物公开发表作品三十余万字,被《儿童文学选刊》《意林》等多次转载,连续入选2018-2022年中国儿童文学年选,出版长篇作品一部。获曹文轩儿童文学奖、京师-牛津青年文学之星等奖项,作品入选凤凰年度好书、“奇迹”童书年度大赏等榜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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