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成为了凯欧提
2023-07-26格迈因哈特徐德荣廖皓云
□文/丹·格迈因哈特 译/徐德荣 廖皓云
离罗迪奥和莱斯特冲回来把我们全接上已经过了大概一小时了。整辆车上都是黑的,公路上偶尔有车开过时,我们的车才会被摇曳的车灯照亮。我捡来的猫伊凡坐在沙发上,在我和萨尔瓦多中间。我俩轮流抚摸着它。
萨尔瓦多耸耸肩,“最起码,我们不是完全不知道要去哪儿。我们要去圣路易斯市,大概吧。至少要去密苏里州。”
“你们不是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我挑起眉毛学他刚刚说的话,“密苏里州可大着呢,老兄。”
“我姨妈会告诉我们该去哪儿的。”萨尔瓦多皱着眉,含糊地说,“她朋友的表亲在一个旅馆还是什么地方有熟人,不过我姨妈也不知道具体的地址。我只知道这些。她一弄清楚,就会打电话告诉我们的,然后我们就知道该去哪儿了。就是这样,没问题的。”
“好吧,好吧。”我举手投降,“我不问了。我和罗迪奥也不知道我们在往哪儿去,嗯,都五年了,所以我也没资格说你们。最起码你们有个目的地。最起码,理论上是有的。”
萨尔瓦多的背包就放在他脚边,我注意到其中一根绑带上挂了个小牌子,上面写着“此物属于萨尔瓦多·彼得森”。
“这上面为什么写着彼得森?”我问,“你不是姓维加吗?”
萨尔瓦多咬紧了牙关。
“彼得森是我爸的姓。”他说“我爸”这个词的时候就像是在骂人,“我现在已经不用那个姓了。”
“哦。为什么?”
萨尔瓦多咬着上唇,眯起眼睛,鼻孔都大张着。我可不是个笨蛋。我撞上过太多不靠谱儿的事,我知道现在就是这样。
“算了,”我很快就说,“不关我事,对吧?”
“对。”他抬头看向车头,用下巴指了指驾驶座,“那你为什么叫他罗迪奥?你为什么不叫他爸爸?”
“因为他想让我叫他罗迪奥。”
“行吧。但他是你爸,对吧?”
“嘘,”我把声音降到最低,“小声点儿。他会听见的。”
萨尔瓦多垂下了眼睛。“谁在意?”
“我在意。他会不开心的,他很不喜欢这样。”
即使在这辆昏黑的车上,萨尔瓦多脸上困惑的表情也都清清楚楚。
“好吧。对,他本来有另一个名字。还有,对,我不叫他爸爸。这两件事背后的原因是一样的。”我停了一会儿,想了想怎么解释比较好。有时候生活是一个难解的结,而想解开罗迪奥这个结,可真是难之又难。
“呃,我以前有个姐姐,有个妹妹,还有妈妈。”
“以前有?”
“对。她们死了,大概五年前。”我用余光瞄见萨尔瓦多惊讶地张大了嘴,但我继续说了下去,免得他还要使劲想些表示关心和同情的话。“那段时间对罗迪奥来说真的很难熬。我觉得,他都快难过死了。他……他……”我回忆着,有那么一分钟什么都说不出来。我想起之前,那件事刚发生的时候,罗迪奥的样子和那时候我们生活的样子。我摇摇头。回想这些事情没有任何用处。“他稍微振作起来之后,就说不能忍受留在那里——我们之前住的地方。我想,因为那里有太多回忆吧。所以我们把房子和所有的东西都卖了,买了这辆车。从那以来,我们就一直在路上了。我们不回头看。这是我们的大冒险。”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高昂些,话说出口却很不对,又沉又低,像放了一星期的瘪气球。所以我在车灯的照耀下使劲咧开嘴,强撑起一个笑容。
萨尔瓦多只是一直看着我,表情很严肃。
“还好啦。”我想让他安心,“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一直沉浸在悲伤里也没有用。所以我们从不谈起那件事,也不谈起她们。只要这样,我们就不会伤心,罗迪奥也会好好的。这就是我该做的。还好啦。”
然后一切都沉默了。萨尔瓦多,这条路,伊凡,夜晚,还有我,都不出声。
最后是萨尔瓦多温柔地打破了这份寂静。他的声音又低又轻又温暖,让我想起手冻僵时握住的装着热饮的马克杯。
“那,你为什么不叫他爸爸?”
“就是不要回头看的意思,懂吧。如果我叫他爸爸,他就会想起以前的事。我是说,想起她们——我姐姐和我妹妹。他不喜欢那样。所以,我们出发的时候就说好了,要把‘爸爸女儿’那一套抛在脑后。我们给自己取了新名字。他成了罗迪奥,我成了凯欧提。我们做了全套程序,连身份证上的名字也改了。我们的姓也改了,改成了标志着我们新人生开始的森莱斯(Sunrise,在英文中的常用义为“日出”)。新开始。”
“等等。所以你真叫凯欧提·森莱斯?”我咧嘴一笑:“对啊。”
“你爸爸就叫罗迪奥·森莱斯?”
我噘起嘴唇,点点头。
“哈?”萨尔瓦多还是有点儿怀疑,他耸耸肩,“其实,还挺合适的。但是……你们靠什么生活呢?我是说,如果你爸没有……呃……工作之类的?”
“钱不是问题。有那么一笔赔偿金。我是说,因为那场事故。我们得到了赔偿,从那家公司……呃,就是那家公司的卡车造成事故的。”
有好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应该有好几分钟,然后萨尔瓦多又用一个问题打破了沉默。
“他们叫什么名字?”
“谁?”
“你姐姐和妹妹。”
我抬头看他。他正看着我,静静等着。他的眼睛很好看,真的。那是一双安静的眼睛。我知道说眼睛“安静”很奇怪,毕竟我也没见过有哪双眼睛很吵。但这是真的,萨尔瓦多的眼睛很安静,不知道为什么,那份安静可以给人一种说下去的勇气。
我瞄了一眼前面,确认了一下罗迪奥没有在偷听。我感觉自己手里拿了什么滚烫的东西,现在必须赶紧把它放下。我把脸凑到萨尔瓦多的耳朵旁,我离他太近了,近得可以闻到他身上体香剂的味道,有点儿像松树的味道,令人分心。
“艾娃,”我低声说,“和罗丝。”
那一秒,她们的名字就像我嘴里的一颗糖。当然,那颗糖马上就变酸了,但我嘴里余留的甜味还是让我有好一会儿都没法开口说话。
我退回刚刚的位置上。
“她们的名字都很好听。”萨尔瓦多说。我只是点了点头。
然后他问:“你本来叫什么?你以前用的名字?”
我张开嘴,快速闭上,又张开嘴。萨尔瓦多只是安静地等着,说实话他这样反而令我有些火大。
我用尽全力控制自己,才能对他保持笑容。当我终于说出答案时,我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了。
“不关你事。”我说。
他淡淡地笑了,因为我用了他刚才说的话来反驳他,但也许,那也算不上是真笑。
“行吧。”他说。我也学他那样笑了一下。
他摇头,“天啊,我们可真是一团糟。”
“谁?”我问。
“我们全部人。”他轻轻笑着说,“我和我妈正为了一份不能确定到底存不存在的工作,朝一个我们都不知道是哪儿的地方去。而你和你爸现在,开着车到处跑,还有,呃,假装——”
“我们没有假装什么。”我语气冷漠地打断他,“而且我们才不是一团糟。罗迪奥和我,我们挺好的,我们非常好,比任何人都好。我们俩坚不可摧,像落基山脉一样坚不可摧。”
萨尔瓦多的脸上写满了困惑。
“随你吧。你们把这叫作什么?”他摆摆手,指了指这辆车。
“我们把这叫作……我们把这叫作……生活。自由。我们把这叫作互相照顾,还有向前看。”萨尔瓦多盯着我,还是一副没有被说服的表情,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安静,让我很恼火。
“我们这样挺好的。”我说。
“是吗?”他问,“我是说,可能对他来说挺好的。但是你也觉得挺好的吗……凯欧提?”
他说我名字的语气略带讽刺,就像人们做引号手势时那样。他那样说,就像我的名字是一个笑话,就像那是一个搞笑段子,就像是在用手肘狠狠地顶我的肋骨。
我的喉咙生疼,胃也搅成一团。
我不是一团糟。我不是一个笑话。我不脆弱。我没有受伤。
我起身,弯腰抱起伊凡。就算被扰了清梦,它也只是弱弱地叫了一声以示抗议,就软着身子让我抱了。
“我要去睡了。”我对着空气说,没管谁能听见、谁听不见,就带着我的猫走了。我把身后的房间帘子拉上,然后睡得挺香。就是这样。
对我来说,积怨是这么一回事:我之前都没怎么和别人生过气,所以我可能根本不擅长一直怨着别人。不过,我得尽力试试。
所以第二天早上,当我起了床,踉踉跄跄地穿过房间门帘时,我本来打算要一整天都冷落萨尔瓦多这个笨蛋,无视他安静的眼睛,无视他那带着松树香味的胳肢窝。我的意思是:早起之后,我的心情一向不太好,而那天早上出房间前,我还再三确认自己已经端好了十足冷酷的架子。
我们的车“雅格兵”在早晨的阳光照耀下金光闪闪。莱斯特打着呼噜,大大地摊在沙发上睡觉。罗迪奥的脚从毯子窝里伸了出来。看着睡得沉沉的两个人,我摇了摇头。如果我一睡,他们也睡,那要两个司机有什么用呢?
萨尔瓦多的妈妈还坐在昨晚的那个位置上,看着窗外。我正想着自己怎么没看到萨尔瓦多,旁边就有个东西突然动了,吓得我差点儿跳起来。然后我看到了萨尔瓦多,他靠着车厢,半躺着,睡眼惺忪地朝我眨眼。伊凡蜷在他的大腿上,睡得香极了。
萨尔瓦多,和我的猫一起,在我家睡觉?伊凡不和我睡,反而和萨尔瓦多这个笨蛋睡?他俩的胆儿还真肥!
“早上好。”我说。虽然理论上来说,这是一句挺好的问候,但我的语气非常冷,把它放进一杯牛奶里搅拌搅拌,都能做出冰激凌了。但是萨尔瓦多一秒都没有犹豫,就认真地抬头直视着我,用沙哑的嗓音小声说道:“对不起。”
这么说吧,我可从没听过有人用“对不起”来回应“早上好”。我承认,我有些被弄糊涂了。我还有些没睡醒,以为要不就是他没听清我说了什么,要不就是我没听清他说了什么。所以我说:“我刚才说的是早上好。”
萨尔瓦多点点头。
“我听见了啊。我只是想在今天的第一时间和你说对不起。”
我对着他眨眼。
“我昨晚,嗯,太混蛋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有时候会这样,想逞强之类的。我也说不清,就是假装我不在乎什么的,其实不是这样的……我的意思是……”他拖长了声音,皱起眉头,然后才重新开口说,声音还是非常轻,“我知道惹你生气了。我知道是我做错了。我昨晚都睡不着。我不想……嗯……打扰你,所以我就一直在外面等着,等着跟你道歉。”
我深吸一口气,拼命地端着自己的架子。
“你看起来睡得挺香啊。”
“呃,可能睡了一小会儿吧。”他揉着眼睛嘟囔。
“你为什么要那么小声地说话?”我问。
他指着那只背叛了我的,在他腿上熟睡的猫。
“伊凡还在睡觉。”他用那种惹人烦的语气说着,就像这是个显而易见的答案。
大概,原谅他也不是不可以。看在他那么有悔过心,又对我独一无二的伊凡那么体贴的份儿上。大概,当他轻轻说着伊凡的名字时,我的架子就已经彻底端不住了。但是我又想,等会儿再说我已经原谅他了也挺好。让他知道一下:可不是轻松地说句“对不起”就万事大吉了。我这么做,没什么毛病。
“我要去上厕所。”我边说边高傲地抬起下巴,从他旁边走了过去。
“等等……”萨尔瓦多压低声音说,“所以,我们算是和好了吗?你原谅我了吗……凯欧提?”
这时他偏要叫句“凯欧提”?真是挺聪明的。他本来可以只说“你原谅我了吗”,但他小声地加上了“凯欧提”三个字。而且,他叫我名字的语气变了。他没把我的名字当成一个搞笑段子说,他把它当成真正的名字了,把它当成一个好名字了。而且,他说的时候,就像不单单是用声音说,而是用眼睛和声音一起说。他说:“这是你的名字,我本来就应该这样叫你的,而且从今以后,我都会这样叫你。”
“哎呀,”我对他说,甚至可能没忍住露出了一点点笑意,“这么说吧,我没有不原谅你,萨尔瓦多·维加。”
然后我就走开了,留他和我的猫一起坐在那儿,因为是时候叫醒罗迪奥,继续赶路了。还有,我可没开玩笑,我是真的赶着去上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