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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里的槿湄

2023-07-26赵敏

躬耕 2023年7期
关键词:楸树红十字会萧红

赵敏

市里红十字会招募志愿者,我看了招募条件,符合。于是,就报了名。第三天,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来,我看是本市的号码,就接了。电话里一个低沉安静,略带点磁性的女中音飘过来,问我是不是姓赵,前天应征了红十字会的志愿者?

她说她是市红十字会社区服务这块工作的负责人,叫叶槿湄。她给我详细说了她的名字是那个“槿”字,那个“湄”字。我听这名字十分拗口,也没有接她的话。

我们在她约定的地点见了个面,她问了我几个问题。这些问题有工作方面的,有家里情况的,还有工作环境和家里环境方面的,最多的是我的身体方面的。最后,她告诉我说:你身体近两年做了几次手术,特别是背部骨折手术,虽然不是大手术,但牵涉到工作强度。红十字会的社区服务、卫生救助等工作,劳动强度是很大的,特别是对散居在社会上的孤老病残,开展社会救助和社会服务,是奔波繁重的。另外,还有卫生救护,要培训,要有一定的卫生知识,我们招募的人员,更喜欢医护工作者多一点。

她说,这些你都没有基础,不具备基本条件,重要的是你的身体条件。这次见面,我知道是红十字会派她来对我的面试考核。我虽然没有被她明着录用,但我听明白了她说的话意,我想我应该还有机会。

人,如果不熟悉不认识,就是见无数次面也和没有见过面是一样的。我和槿湄,就是这样。

初夏的微风清爽宜人。暮色阑珊,我沿着小区门前的路向西走着。路两边种着美丽的楸树,楸树是一种观赏树,还是一种绿化树,是落叶乔木。树干通直,高大挺拔,花朵鲜艳硕大,枝叶茂盛,遮阴观赏效果好。这树还吸收有害气体,植在路的两旁,树荫浓,花美观,像我们这条街,不宽,因楸树的原因,就很有层次感,增加了路的婉约与柔美。楸树是南方树种,来到中原也生长得如鱼得水。可能是刚栽上的缘故,树的周围用木桩和铁丝固定着,树身上挂着营养液的瓶子。

走著走着,不经意间看见了槿湄,她站在路边一棵楸树下,硕大的蘑菇形枝叶朝上散开,在暮色里伸展着枝条。槿湄也看见了我,她朝着我柔和地笑。我先对她开口:你怎么在这儿?她返身指着这条路尽头的那座院子说,我家在那个院子里住呢!然后又问我:你搬过来新城多久了?我说两年了,我就在路口这院儿住。她又说我们离得很近,是邻居呀!原来不认识,就像从没有见过面似的,是个遗憾的事儿!要不是你这次报名红十字会做志愿者,我们还不会碰见,就是碰见了也不会认识。

月色这时亮起来了,我们一起沿着路朝西走去。走到她家那小区门前,她指着第二栋楼说,她家就在六楼住。她把话又岔开了说:我们去湖边走走吧!

我们在湖边散步,在月光下走了很久,说了很多话。分开时,没有再相约。之后的傍晚,只要无风无雨,我们总能在家门口的楸树下碰见,然后,沿着路一直向西,出了路,走向湖边。

她长得很美,在朦胧的月光下,看不出具体的年龄。身材纤细,窈窕。她脸色有点苍白,很瘦,一双有点儿潮湿的眼睛,很大。看人的眼神不是忧郁、幽怨的那种,而是柔和恬淡明媚自信的那种。整张脸生动,妩媚,平易。让人有种想接触她,想握着她的手告诉她心里话的想法。却又不敢随意说出不敬的话来。她是个柔软的美人儿,我这样想,但我又觉得她气场很强,是十分低调的那种气场,还是心中有秘密的人。

我们在湖边的长椅上坐下来,白龟湖湖水涨满,微风吹来,湖里有小浪,打着湖边的湿草,波澜壮阔的水面一眼望不到边。

她看着我说:你有话对我说呀,你想问我什么?我笑着说: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可又喊着拗口。她也笑着说:她们也显拗口,只喊我“槿”。我名字是有渊源的,我的名字里,有我们叶家的往事……

她给我说了一个挺长的故事,她们叶家的故事。

她奶奶有四个儿子,她说父亲是她奶奶的大儿子,到她父亲这一辈儿,她又有四个哥哥,叶家三辈没有女孩儿,奶奶催着父母快生女儿,母亲体弱多病,本不想再生。可奶奶不依不饶。母亲又怀孕了,生下她后,十个月没有下床。她是腊月生人,大雪纷飞时节,她家的院子里两株梅花开得正盛,一株白梅,一株红梅。在北方,冬天屋子里是不冷的,有炕,很热很暖……

她平视着我问:你读过萧红的《呼兰河传》和《生死场》吗?我说,读过,从小就读过。萧红是20世纪30年代的才女,她那种散文诗的小说,清淡,散漫而又不失温性的柔和。显现了20世纪30年代北方农村的广阔与深厚,小说平缓的语调,读醉了多少热爱那块黑土地的人们。她的长篇小说《生死场》,鲁迅称是一部力透纸背的作品。当年,萧红的作品,我也读得如痴如醉。

萧红小说里的每个字都如浸了海棠香的古玉,无论如何被岁月敲打,依然带着缱绻迷人的音色。萧红的呼兰河,在槿湄的声音里轻颤,传达到心间,似看见那片黑土地上众多亲人们的面孔一样。

她说,许多年之后她想起家乡和奶奶、父母、哥哥们一起生活的那些年,她还太小了,记忆也十分的模糊不清,不知道是不是她做的梦。在她家门前那条深远沉郁的江里,夏天江里的水滚滚流向东方,冬天江里的水冻成了一河的冰,封河之后,人、车都在上面走,一点都无碍,孩子们也一整天在上面滑冰。江里春季来得晚,秋季才是江水一年中最平缓最暖情的时刻。她十分地爱着秋季江里的水缓缓向东流去的日子。白色的泡沫被水冲干净了,她觉得那水就是顺着她柔美的脸颊,沿着她的颈肩流淌下去的,流过她软软的身体。

她清醒过来,这一切都不是梦,而爱她呵护她的奶奶四十年前在她离开家乡的时候就已经走了。她说无论春夏秋冬只要有太阳,天空是暖的,奶奶就会一直坐在她家屋后的一个叫“青园”的园子里。园子是她家老屋的自留地,是个小果园,种的有苹果树、杏树,杏树耐寒,也是她家每年水果出产最多的树。果园里还有几棵桃树,奶奶说,桃树吉祥,长寿,只是都是些毛桃,长不大,不好吃。

青园的侧口有一条路,她说叫“梧桐路”,沿着这条不宽的路朝前走,还会看见路标。她说到现在她也想不清楚,那条路在她的记忆里一棵梧桐都没有种,不知为什么叫“梧桐路。”

关于她的名字的来历,她北方的老家,她从北方的老家很小就来到这座城市之后的一些故事,那是我们成为朋友之后很久,她慢慢说给我听的。与她见面,也成了我们俩定式的时光。这座城里,无论哪个地方,都留下了我们散步的足迹。偶尔一笑,也很暖,很惬意。

她不去红十字会值班或走访的时候,我们会在一起,她从市里红十字会下班回来,我们也会在一起。这时候,她会给我朗诵一些名人的诗词,散文,或者她自己写的笔记:

“喜欢在深夜里淡淡地想你,想这世上有你这个人,风波都可以平定,一杯白水喝尽时,拥被而眠,仿佛已经过了好几程惊涛骇浪,轻舟过了万重高山……”

她说,这是一个女作家的散文诗。

我喜欢和她散步,与她相处,所有的不安,烦躁,焦慌,都在她给我的朗诵里安抚,烫平,如月色落在我们家门口的白龟湖面上,我们肩并着肩向西走的那条“宏图路”上,每一棵硕大灿烂的楸树上,湖水里,连涟漪都是温柔的。

我知道,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她对奶奶的思念和不舍,她为什么总是朗诵萧红的《呼兰河传》和《生死场》……

她对叶家“青园”的思念和不舍,她对家门口那条“梧桐路”的思念和不舍……她来到这座城市四十年了,从她二十二岁之前,挥手告别那块黑土地的时候。

她好像一张美丽的旧相片。时光年岁里,掺揉着昨天与今天不败的情伤与过往,翻新着生命的阅历,羡煞无数倾慕者的眼睛。

说实话,我对她很依恋。

她带我加入了一支市里的模特隊。队里最小的沈女士也已经五十二岁了。加入之后,我才真正理解了“高人在民间”这句话的深刻含义。队里的钟姐,已经六十七岁了,还像个小姑娘一样活力四射。每个节目,她都是领队,站在队列的中间,腰肢纤细,直直的身板。一驻足一抬手,脚落地,腿伸展。立刻就显现出别样的风韵。大家都说,钟姐自律得很,这种自律是无需提醒的自觉,以约束为前提的自由。

槿湄是模特队的副队长,只要她到了队里,众姐妹就会围着她说个不停,笑个不停。一次周六,模特队又在市艺术中心聚齐,队里排练《祝福祖国》大型模特走秀表演,参加全国模特竞技比赛,地点在北方的一个城市。离槿湄老家已经很近了,槿湄欣喜得无以言表,她也参加了节目的排练,她对我说,她终于有一次回去的机会了。

排练中,三十个队员的队列变幻多样,她晕倒在队列里,姐妹们把她扶到走廊上,她醒过来说,不要紧,是昨晚上没有休息好的缘故,姐妹们都相信了,可是我不信。

在艺术中心的台阶上坐着,我握着她冰凉的手,给她擦去满头的冷汗。我终于知道了,她是个中期乳腺癌患者,三年前就切掉了一只乳房。手术后,她在她老公的怀里大哭了一次,夫妻两人商定,她患癌的事情,任何人都不告诉。包括她们远在上海工作的女儿和女婿。

四十年前,她跟随三十岁的未婚夫来到这个城市。那时候,这个城市已经建市二十多年,城市建设的脚步才刚刚开始,方兴未艾,任重道远。她和老公是第二批来到这个城市的三线建设者,当时她只有二十二岁。 四十年,她和老公把青春和汗水都洒在了这块土地上,这是她们共同的第二故乡。老公是哈工大毕业的硕士研究生,来这里后,从一个技术员一步步走上了领导岗位。她和丈夫很忙,都很忙,没有再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

一个忠诚的建设者背负着整个民族的大业与希望。

本来夫妻俩计划好了,等两人都退休了,就回到生养她们的那块黑土地去,再走走转转。她突然就患癌了,她和老公再也没有时间回去了,也许今生都不可能再回去了。

那个晚上,暗淡的月色,她静静地看着老公,对他说,就这样决定了吧。她转过身,面向阳台的方向,窗帘没有合紧,透过缝隙,可以看到那一抹月牙儿,散发出朦胧迷人的光芒。

她就这样成了市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工作使她忘记了自己是个癌症患者。手术后,她配合医生的治疗,因为发现及时,很大程度上得以好转。她不放疗,也不化疗,只吃中药维护术后的保养,三年来居然没有复发。

她说,这得益于大家对她的关爱,她已经很感恩了。其实,她到市红十字会上班,干的都是她早年在医院里所干的业务。她照顾别人还没有别人照顾她多,她访问每一位招募的志愿者,了解她们,就像慰藉自己的心灵一样。那种乐观、豁达使她接触生命的源泉,她就不会枯萎。她说她虽然病着,可她也享受着生命最后的灿烂。

月光里的槿湄很美。因为有这个城市在脚下托着她走,还有七十岁的老公给她做的每一顿饭菜。还有女儿在遥远的上海每晚给她发一个视频。还有红十字会的每一项工作到位的安排。

还有她发自深情的朗诵,根植于内心的修养,为别人着想的善良。

我最终接到红十字会的电话通知,她告诉我:我已经是一名红十字会的志愿者了,从今往后,我是她的助理,还是她的朋友!

我们牵着手又走向了白龟湖边,我仰脸看着她湿润的眼睛,她正准备给我朗诵萧红的《呼兰河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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