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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错误”的生活

2023-07-26林云柯

上海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亚丁幻想科幻

林云柯

“幸好有四只手,两只手提桶,两只手抱它。”

虽然对于科幻作品“软硬”之别的论述已经沦为一种学究气的陈词滥调,但糖匪的作品仍然让我想到这个问题。当我读到这一句的时候,我终于感到这个区隔的意义被最终取消了。也是从这句话开始,我开始完全在作品的世界中隨波逐流,去欣然接受那些“错误”。

《亚丁的羊》在我看来是一个由“错误”组成的作品。无论是在劳动行为的描述中自然呈现的身体构造,还是指狗为羊的指称错配,直至对作为尖端通讯技术的毛线画的完全误用,这个看上去简单的故事里实际上包含了对“科幻”本质的讨论,重构“软硬”的定义。如果说“硬科幻”给出的是可合理推测的技术线所指导的生活方式,描绘了一个虽然远离现实却全然“正确”的世界,那么另一种科幻则是关于一种完全“错误”的生活,它不是“软”的,而是极具韧性。在《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中,“正确”的世界无法令“错误”的人栖居。《星际穿越》中最终被证明是正确的选择,最初是被以一个完全有违科学权威的“错误”理由提出的。《亚丁的羊》则在自身的书写层面就展现了这一点:如果需要去幻想四只手的躯体才能弥补上一句话里的“错误”,那么就让亚丁的世界从这句话开始成为这个样子吧!

对于异世界的想象与其说是一种文学题材,莫不如说是认识论中的一种测试实验,哲学家们喜欢用它们来探索人类认识的边界,或者说,认识无能。希拉里·普特南在他的“孪生地球”问题中提出,在另一个与地球情况完全相同的外星球上,只有“水”这个词对应的化学成分并非H2O,而是XYZ,那么仅仅从内在语义层面根本无法辨认其中的区别。糖匪在小说中复现了同样的实验,与“四只手”在行动中的无法藏匿不同,如果不是回忆段落中直接表明亚丁指狗为羊的事实,读者几乎不可能发现这一“错误”。

和过去的作品一样,比讲述一个故事更多,糖匪展示了一种描述对设定的抵抗。正如文中对地球人在龙骨尔设立卫生间的徒劳所展现的那样,“正确”的设定本身成为了异世界的“奇观”,这种对于异世界的规划消弭于一种全然“错误”的生活形式之中。普特南和糖匪用不同的方式回答了同一个问题,对糖匪来说,可能与《无定西行记》保持了某种一致性:如果幻想并非人类认识能力的超强体现,而实际上是与对自身认识无能的发觉,那么我们就需要在与“正确”全然相悖的“错误”的路途中去触及我们幻想中的具体事物。

在小说中,亚丁怀抱着被错误地指称的动物,在晦暗不明的时间与空间中赶路。而只有当这些错误被最终揭示时,我才发现亚丁的旅程早已在一开始就被投射到了我的阅读进程之上:除了道路自身(包括回忆勾勒出的时间线)的存在之外,所有的信息都是错的。但也只有当道路本身不被“正确”的信息所钳制,一个全新且能够成立的世界才能够被探索者最终“合成”。科幻在世界尺度上所做的事,就是试图用这种“合成”代替指令式的“创世”,而后者又何尝不是糖匪各个小说中的人类所意欲之事。

在开始阅读之前,一个科幻中的世界并不存在;在读完之前,科幻中的世界随时有可能崩溃。在我看来,这是糖匪作品给读者的一个提醒,这一工程自由不羁却严峻易损。和《亚丁的羊》一样,糖匪的很多作品都含有一种“反转”的意味,但并不是设定了预期对立面的反转,而是将世界的成立置于阅读视野的末端。它们不是出人意料的,而只是在这条世界线上幻想所能达成的最大值。从这一角度来说,它们是科学且柔韧的。糖匪的科幻,重点并不在于不可设想之物出现时,或者说科技“奇观”带来的惊异,而是如此这般的无所依凭者、在“正确”的序列看来被“错误”裹挟者,竟真的最终得到了那个他们幻想中的世界。就像《亚丁的羊》的结尾,人类祈望的那个无法从“正确”的设定中得到的技术,最终来自于一种被亚丁保存下来的,全然“错误”的生活。而这在某种程度上,就是科幻所揭示的关于我们“希望”的那个真相。

西奥多·阿多诺曾说:“荒谬的时代没有正确的生活”,那么科幻何尝不是去过这种全然“错误”的生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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