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者语
2023-07-26周庆荣
周庆荣
下一刻
庞大的山体上,一块石头高耸。
一只鹰站在石头上面,它静止不动。山体、石头、鹰,我远眺,
它们就是一尊组合而成的雕塑。
在天空的背景下,山的底座显得不合比例。
鹰是雕塑的灵魂。
它的身体静止,空气在凝固。
下一刻。下一刻!
将要发生的,在地面上找到答案。
草丛间,蠕动着一条长蛇。田野,奔跑着一窝鼠。
下一刻会怎样?
雕塑的审美拒绝把结果提前。
我也只是在看看风景,同时看到一座山,山上的一块石,石上的一只鹰。
如果我非要知道下一刻将发生什么,雕塑的力量便仅止于失败的焦虑。
下一刻,就是下一刻。
我看到的景象属于昭示。
我自己的预见,说明雕塑的意义已经实现。
——因为下一刻。
寓言般流动的河
泥沙俱下后河床不断升高,河水的基础自诩成仆。
许多寓言曾经按摩过我的心灵。
这正是河流在河流中产生意义的年代,河床高了,水肤浅下去。
寓言中的清道夫,不是一个人,是众人。
清出四面八方汇聚下来的泥土,抬高岸。
唯河岸不能成为形式主义。
大坝威武雄壮,一个个闸孔让它免遭擅权的嫌疑。
活水要继续奔腾不息。
允许浪花飞溅,那只是河水日常的抒情。
允许船只悲伤,负重、吃水太深,它们等待风,鼓起白帆。
河水流动成寓言。
寓言所指,它的功能不是一条水枪,用于浇灭燃烧。
寓意之大处,我们看到帆影点点,舟楫往返。寓意稍微偏中,
鱼虾跳跃在眼前。更多的寓意是小处的平凡:河水钻进禾苗的叶茎,
每一根花草的体内,青嫩的汁也证明了河水的用途。
花开放,河流也就开花;
植物茁壮,河流同时在朝气蓬勃;
庄稼长高,河水也就有了新的身高。庄稼丰收在望,河水可能喜极而泣,
然后默默地流向远方。
当我在夜深时写下这则寓言,河水便是我身体中的血液。
火焰山
金木水火土,再掺兑风雨雷电。
亿万年前在地心被煮沸、熔合,喷薄、起伏、流淌,满地滚烫的物质,
在时间里冷却后,簇拥成群山的模样。
石头红了,一整座一整座的山红了。
细看,仿佛一个又一个凝固的心脏。
这么多颗心,集体袒露。
阳光下红得耀眼,像火焰的标本。
我相信自己看到了一颗心最后一次、也是永恒的跳动。看到了另一颗心
依然在激情澎湃,还有的心曾经饱受煎熬。
它们,簇拥在一起。
终于是群山的火焰。
燃烧的意义,在于每一刻都将要燃烧。
火焰山,它是一片心状起伏绵延的红色地理。
它的细处是红红的石头,也可能是会复活的火苗。摇篮曲
当你感到内心正在衰老,脚步渐渐蹒跚。
听一支曲子,万物回到最初。
风雨如晦还没有发生。
雨过天晴,初生儿眼里的天空,清洗后那样地澄明。
时间是一首不变的歌。
摇篮里的生命,是——
从纯洁的莲花中诞生的孩子,
从泥沼中刚刚爬上岸的孩子。
他从云层中随雷声而降临,第一次睁眼就俘获了天空中的闪电。
这首歌唱响之前,空间或许被虚无撑破。
一个孩子挺身而出。
歌声让他的梦甜美,世界被一首歌唱醒。
曾经以为,不同的场景只是变换了的时间。
唯《摇篮曲》没变。
摇篮里出来的人,离开后出了远门。
曲调悠扬舒缓。像头顶的草帽被风吹落山谷,总有那么一些时候,
摇篮被遗忘。
没事的,宝贝。摇篮会等来新人,他先是聆听,然后将和时间一起,
唱起这首不变的歌。
古戏
衣着、站姿和言说的方式,都是特定的。
我看古戏,经常佩服那些戏中人。说着说着,就唱了起来。
戏文编排的有好有坏,唱功是必须的。
戏分南北,唱分东西。
地方主義的风俗,皆进入美学的视野。
角色中的男女,有时一看便知,有时需要一唱。角色在戏中的活动,
由脚本拟定。杨柳腰、剑形眉、彩云步,或楚楚动人或豪情撼天。
耕夫和渔姑,即使化了妆也上不了台面,所以,他们在古戏难得一见。
最让我希望假戏真做的是脸谱。
忠臣与奸佞只需一眼。英雄和懦夫高低立判。
美就是美,丑只能是丑。
脸谱也会不尽人意。谁高尚谁卑鄙,一张脸说了不算,这个时候
要考验观者的耐心。
戏文结束时,看看谁跪在舞台,谁把脑袋磕得如捣蒜。
看古戏偶尔会让我忘记自己本是今人,入戏后仿佛自己也成为前朝往事。
直到剧终,戏者集体谢幕。
那些倒下的、被英雄斩杀的,重新站在剧组中间,我会从戏中醒来。
古戏之后,我要把现实主义进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