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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了,伊豆山

2023-07-26黑孩

上海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伊豆本馆川端康成

黑孩

一九九二年二月十九日,为了去横滨国立大学研修三年,我从北京乘飞机到了位于日本千叶县的成田机场。没有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七年,我竟然选择了归化日籍。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七日,我成了日本公民,并有了一个新的名字:伊豆山秋子。

我的原名叫耿仁秋,所以“秋子”无非就是使用了原名中的一个字而已,但关于“伊豆山”,说起来话可就长了。

我读了川端康成的几部小说和随笔集《花未眠》,十分喜欢《伊豆的舞女》中描写的那种朦胧的恋情和物哀美学,喜欢“清凉的朝雾浸染着青色的落叶松林。躺在被窝里聆听鸟鸣”的那种幸福感。到日本之前的我,已经对伊豆充满了幻想和渴求。尤其电影版的《伊豆的舞女》,演舞娘熏的是山口百惠,演就读于高等学校学生川岛的是三浦友和。山口百惠加三浦友和!我曾经目睹了上千万人对他们的铺天盖地般的痴迷。

到日本后,我第一次去旅游的地方当然就是位于静冈县的伊豆了。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直接到没有任何文字加工的真实舞台,回过头解读川端康成的文字,给自己一些振奋的时刻。

《伊豆的舞女》里有这样一段描写:“她们白天在修善寺,今天晚上来到汤岛,明天可能越过天城岭去汤野温泉。在天城岭的二十多公里的山路上,一定可以追上她们的。我就是这样浮想联翩,急匆匆地赶来的。赶上避雨,我们在茶馆里相遇了。我的心七上八下……”旅游的日程为三天,我打算到了大仁后徒步去修善寺,然后到汤岛,再到天城山,再到汤野温泉,再到下田。这个路线让我感到一种独特的乐趣,因为完全跟小说中川岛追熏的路线相同,我想尽情享受那种超越时间的存在。

“二十年代,我在伊豆汤岛温泉住了好长时间,经常到田埂上睡觉。在和暖的阳光照耀下,迷迷糊糊进入梦乡,那似乎是我童年时代最幸福的时光。”(《花未眠·往事慢忆》)川端康成生前每年都到位于伊豆半岛最中央的汤本馆疗养,《伊豆的舞女》就是在汤本馆执笔写就的。汤本馆现在也还在营业,因为川端康成的影响,成了文人荟萃的地方。我很想在汤本馆住一夜,为了保证不失误,提前一个月就打电话将客房预约了。

旅行当日,一到大仁站,我直奔主题,开始步行着去修善寺。但是,虽然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古刹竹林和小桥流水,修善寺给我的印象,确如川端康成所说,看起来“土里土气”的,很意外访客并不多,有的几乎都是年长的老头和老太太。如果一定要說出它的好处,我想就是所谓的静谧吧。

出了修善寺,我去新井旅馆绕了一下。芥川龙之介、泉镜花、尾崎红叶以及横山大观等小说家都在这家旅馆下榻过。像这样,我在旅馆的前后转了一遍,拍了几张照片,心想给我一些写作的灵感吧。怀抱梦想的我,心里溢满了兴奋和祈祷。

然后去了因夏目漱石而闻名的汤回廊菊屋。说到菊屋,虽然是旅馆,其实是架在温泉上的一个大回廊。有一个陈列处,我屏住呼吸盯着夏目漱石使用过的一些旧物和关于他的一些介绍,在想象中徘徊。正中间是一个完美精致的日式庭院。拐角处有一家叫漱石庵的咖啡厅,听说夏目漱石经常在这里看书看报。走进咖啡厅,没看见服务员,才发现是自助式服务。我冲了一杯咖啡,去靠近窗边的位置坐下。窗外有一个被绿植掩映的池塘。池塘里游着很多金色的鱼。我不知道坐在也许是夏目漱石也坐过的位置上对我有什么意义,后来跟朋友谈起这一刻的时候,我说“我一直在妄想”。离我不远的座位,坐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好长时间都是闭着眼睛一动不动,给我很奇妙的感觉。他应该不是在冥想,或许是在“共享”当年夏目漱石的感受,跟夏目漱石聊天吧。年轻人有时会有寻找某种“感觉”的愿望。我想他也许是一个作家,或者至少跟我似的有一个想成为作家的梦想。

夏目漱石肯定不知道他死后也依旧在影响一些人的人生,包括影响被他影响的那些人的记忆和行为。

老实说,汤本馆跟一般的温泉旅馆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因为《伊豆的舞女》是川端康成在这里写就的,又因为小说五次被拍成电视剧,六次被拍成电影,所以给我的印象是,旅馆在凭此保持着知名度并招揽客人。旅馆的墙壁上有很多川端康成本人以及他跟一些电影演员的合影。合影中我看到了吉永小百合和高桥英树,却没有看到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奇怪了半天,忽然意识到山口百惠出演舞娘的时候,川端康成已经去世两年了。除了这些照片,还有很多跟《伊豆的舞女》有关的画作,墙壁几乎被照片和画覆盖了。说真的,这种拥挤的样子使我不由得有点儿黯然神伤。对了,汤本馆有一张川端康成坐在阶梯上的照片,我也在同样的位置上坐下来,双眼看着眼前赤裸的世界,忽然觉得心里无法抑制的欲望被放空了。坐在阶梯上的我,感觉自己像一只猫,或者更像一只壁虎。

川端康成在汤本馆住的时间,全部加起来的话,据说有十年之久。听说《伊豆的舞女》出版时,他给出版社填写的居住地址就是汤本馆的地址。

川端康成下榻的房间位于旅馆大门的正上方,令我吃惊的是房间很小,不到六个榻榻米,也许只有四个半榻榻米。书柜里摆满了他写的作品,玻璃制的展示柜里有他本人的手稿,墙上有他本人为旅馆手书的一幅字,字是《伊豆的舞女》开头的一段话,翻译成中文是:“山路变得弯弯曲曲,快到天城岭了。这时,骤雨白亮亮地笼罩着茂密的山林,从山麓迅猛地向我横扫过来。”玻璃柜上摆了四本不同版本的《伊豆的舞女》,一本日文版、两本英文版、一本中文简体版。我清楚地记得中文简体版的译者是叶渭渠和唐月梅。

晚饭前去紧挨着汤本馆的狩野川附近散步,也许跟前一天晚上下雨有关,溪流比较急,水声听起来响亮,断断续续还可以听到蛙鸣。想起川端康成说他每每听到这种蛙鸣,心中就会弥漫着月夜的景色,不禁做了好几次深呼吸。回旅馆时有一个重要的发现,就是旅馆的木门给我的感觉非常低调,忽然不能自已,仿佛天的颜色游丝般渗入到心底,渗入到神经,学生时代读日本文学时朦胧地留在头脑里的东西,在这扇素朴、滞涩的门前忽然变得清晰起来。

木门的两侧有不少看板和石柱,其中的一根石柱上刻着著名书法家榎仓香邨的题字:牧水の山桜の宿。这里的牧水说的是短歌诗人若山牧水。因为他也经常到汤本馆,所以馆里还有一间以“山桜”为名的房间。川端康成在《花未眠·若山牧水氏和汤岛温泉》中有过这样的记载:“近年来,虽说有好多文学家来游玩,但真正歌唱汤岛的依然是牧水氏。不光因为他住在附近的沼津,还在于牧水氏尤其热爱汤岛的风光和人情。和歌集《山樱之歌》广为人知,牧水氏堪称汤岛的歌人。”“我滞留那里时,牧水氏每三个月或半年,总要带着夫人喜志子和弟子们到汤本馆来一次。”

之前对伊豆的记忆是川端康成的文字,零零碎碎的,但满脑子都被充满了的感觉。实地观光时我把眼前的场景跟阅读过的文字叠在一起,注意到我仿佛理解了好久以来持有的那个困惑:日本的很多作家都跑到伊豆的温泉疗养身体,不知是作家的身体都病弱,还是温泉疗养其实能够给他们活生生的呼吸般的感动呢?

虽然还没有去天城岭,但一路上所见的寺院和旅馆,一律都在山中林间,换一句话说,就是都位于自然之中。自然因永远循环往复,所以给人无止境的启迪。这个因素很重要,或许就是这一点成就了日本作家写实的能力吧。川端康成也罢,夏目漱石也罢,在细节和情感的处理上都很自然却又十分讲究,读他们的文字,听到的是自然般纯粹的声音。山林、溪水、岩石、树木,它们所展现的,其实正是文学的姿态。伊豆让我看到了世间与文学之间的联系。

晚饭后打开窗户看月,一下子就想起了川端康成在《花未眠·温泉通信》里所写的:“在汤岛看不到硕大的月轮,也看不到像样儿的朝阳和像样儿的夕照。因为东西都是山岭。”“即便汤岛的山脱去云霞,天城峰也还不肯脱去。”这是一段“写实”的文字,景物被文字开启生命的感觉非常清晰。景物还是景物,但换了一种形式来展示生命。川端康成对景色的把握实在精确。不可思议的是,我隐隐地感到一丝兴奋,仿佛在感觉中找到了写作的某一条途径。

第二天从汤岛出发去天城岭,在旧城隧道的北侧,我看到了电影里学生川岛跟舞娘熏相遇的茶铺,但已经被改成休息处了。居隧道北面千米左右的林中散步道上还有一块纪念川端康成的石碑。不过,跟看电影不同,现实是我觉得余下的体力根本无法继续登山,不可能徒步翻越天城山,于是乘车去南边的汤野和下田。川端康成在《花未眠·伊豆姑娘》里说:“由伊豆半岛正中的天城岭向南跨出一步,你就会立即感受到那一望无尽的风物,变得带有南国风味了。”或许是坐车的原因,我所感受到的南国风味,不过就是须崎海岬和伊豆白滨的海岸和白色沙滩,剩下的几乎没什么印象,倒是天空温和的颜色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短短三天的旅游,可以说是我的一次愉快的体验。伊豆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地方,四个半榻榻米的房间,回廊上漱石庵的咖啡,带着独特气息的温泉水,溪流中的蛙鸣,窗外的月夜,在某种意义上真成了日后对我的一种强烈的诱惑。伊豆的印象是跟山连在一起的。

自这一次旅游,我患了强迫症似的,一而再再而三地想去伊豆住上一阵,但我正在横滨国立大学研修,毕业后也不知道是否会留在日本。我不能任性地搞乱人生的节奏。

说了这么多伊豆,我想我大概说明了为什么要取姓伊豆山了吧。

所以这件事我一直记忆犹新。去日本法务省提交归化申请时,在接待室接待我的是一位从容不迫的年轻男人。很遗憾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但我依然记得他又矮又瘦戴着黑边眼镜的样子。他先是简单地确认了我的名字、出生年月日和现在的住址,然后突然问我为什么想归化。我想了几秒钟,把真正成为理由的那件事咽到肚子里,说我不仅工作的基盘在日本,连事业的基盘也在日本了。为了证明这一点,我从背包里取出了三本书给他看。三本书是我在日本出版的两部长篇小说(《惜别》《两岸三地》)和文集(《雨季》)。他拿起那本我故意放在最上边的纪伊国屋书店出版的《惜别》,打开扉页,细细地浏览了作者的简历。然后他头也不抬地自言自语似的说:“横滨国立大学啊。”我回答说:“是。”这时他抬起头看着我说:“你来日本之前有过离婚的经历,在日本有过恋爱的经历吗?”我回答说:“有。”他问我:“为什么分手的?”我回答说:“虽然离婚了,但跟前夫还是好朋友,因为离婚的理由在于当时太年轻,不懂得珍惜,而在日本恋爱的对象,分手后却没有办法做朋友。”他不说话。我接着说:“他看我出书,以为我有很多钱。他不断地跟我要钱,但我没有那么多的钱给他。”他问我:“是日本人吗?”我诚恳地回答说:“是韩国人。”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诚恳令他放心,他换了个问题,问我为什么取名叫伊豆山秋子。

就跟写非虚构文章一样,我非常诚实地回答说:“这个嘛,我自己也写小说,平日的兴趣就是读小说。我喜欢川端康成,因为特别喜欢他笔下的伊豆的舞娘,喜欢演舞娘的山口百惠,所以特地跑去伊豆旅游了呢。我就住在川端康成下榻的汤本馆。汤本馆在山间。伊豆给我的印象是和山连在一起的。不过,一开始我是想取姓伊豆的,但在查看日本人姓氏的时候,发现有伊豆山这个姓,于是心機一转,就决定取伊豆山了。”

“看来伊豆旅游对你来说是一次愉快的体验。”他笑着说。我一连说了好几个“是”。然后他告诉我,他会找一个日子去我家访问。他不说具体的日子,只说去的时候会联系我。

说真的,现阶段我多少觉得喜出望外。都知道在日本,申请永住比归化入籍还要难,即便是比较容易的归化入籍,手续之繁琐,审查之严格,也是世界上出了名的。我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情申请的。他说去我家访问,我就知道我的申请被受理了。之所以如此顺利,也许跟前面提到的三本书给我带来的影响有关。

关于那三本书,出版社为了大卖,除了花钱在报纸上登广告,还找来很多记者采访我、报道我。也就是说,每次出书,日本的《读卖新闻》《朝日新闻》《每日新闻》,还有共同通信社都会地毯式轰炸般地报道我和我的书,结果是我上了《每日新闻》的“人物”栏,据说我是上了这个栏目的第一个外国人。令我觉得意外的是负责在报纸上做山崎威士忌广告的人也找我做广告,按他的说法,日本所有的报纸都会登载这则广告。广告语使用日语和中国语两种语言,但内容要我自己想。

登出来的广告语是:“每当我喝‘山崎的时候,‘山崎的酒香中总摇曳出少女时我故乡的影子。”日语是:“「山崎」を飲んで、少女の日に見た故郷の姿がなぜか甦り。”广告语颇有文学色彩,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文字陈词滥调,明确传达的是我的一成不变的乡愁,能看出自觉性和刻意,以及所谓的普遍性。后来我把这则广告拍成照片存在手机里,给一些朋友们看,每次看都会忍不住地发笑,但笑声的背后无疑可以窥出个人的处境。“乡愁”是什么?是飘荡在宇宙的某个地方的一种诡秘。

再说被我咽到肚子里的那件事,虽然每次想起来都觉得不堪回首,但我还是想将它说出来。我就职的出版社,老板每年都会出钱让员工们集体旅游一次,我入社后赶上的旅游是去意大利。出版社里就我一个外国人,其他人都直接预定了飞机票,但我必须去在日本的意大利大使馆申请签证。原因当然在我所持的护照上。明显的问题是,不知道签证能否批下来,即使签证能批下来,估计那时候已经赶不上出版社主持的集体旅游了。这种状态下,无可奈何的现实对我似乎成了一种伤害。无法用语言表达,当我表示自己无法参加旅游的时候,胸中的某种东西似乎马上就要崩溃,孤独中有一种很特别的东西,仿佛世界非常遥远,远到我无论如何努力也不可企及的程度。而那些陌生的世界,对年轻的我来说,正是准备探索和认知的。地球上的国家,除了中国和日本,我还哪里都没有去过。哪里我都想去看一看。

村上春树在《无比芜杂的心理》一书中说:“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而那里有一撞就碎的蛋,我将永远站在蛋那边。”

是的,我有去中国和日本以外的世界看一看的愿望,但所持的护照却成了“高墙”。时过境迁,虽然现在持中国护照可以随便到世界各地观光,并且大把大把地花钱,大量地购物,使中国人在任何国家都倍受欢迎,但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持中国护照的话,想去哪个国家都得办签证。即使申请了签证,也很难批下来。这种不同和变化也许就是所谓的“时代”吧。

选择归化日籍不知是否意味着我站到了“蛋”的一边。现在,回过头重新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意识到,是那时品尝到的“耻感”,令我拿自己去跟出版社的同事们作比较,并觉得世界很不公平。选择归化日籍,或许是我跟不公平的世界作抗争的一种手段。

但我最心痛的是归化日籍后再回中国的时候,又要去在日本的中国大使馆申请签证了。切身感受着从小到大养成的归属感失于一旦,真是流水般悲哀的事,因为两端都不快活。

刚刚取得日籍的那阵子,有一个来自北京的女人经常埋怨我,说她最不能理解为了去世界旅游而放弃原有国籍的人。她问我是否觉得“内心有愧”。我跟她解释,说归化日籍不意味着我要脱胎换骨,其实是我对身处的世间的一种抗争,内心深处的感情质地根本没变。我还进一步跟她解释,说“时代对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对年轻的我来说,外在的价值标准抵不住生活的诱惑和信念,我渴望怀着乐趣生活下去,渴望跟出版社的同事们一样,只要买一张飞机票就可以去世界的很多地方旅游。我向她保证,虽然我没有抵住辽阔的世界对我的诱惑,虽然我将名字改成了“伊豆山秋子”,但我的原点还是中国,将“秋”字用在新名字里就是很好的证明。

归化日籍的人不在少数,究其原因的话,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版本吧。面对自己的人生,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

北京女人到日本超过十年了,每天最努力的事情就是学习日语。她告诉我,之所以想学好日本语,为的就是跟日本人吵架的时候不会输。她好像总是在思考自己跟身边的日本人之间的事,而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想去某个陌生的地方看一眼。有一天,她总结般地对我说:“我是一个很踏实的人,你呢,太追求浪漫了。”我想她说得并没有错,但像我一样想去全世界看看的人,应该还有上百人、上千人,甚至上万人吧。我不想一直做一个世界的“局外人”,听说纽约的中国菜馆的盘子很大,菜量也很大,所以早就想去吃一顿了。

北京女人跟我最终没有成为挚友,最后见面的那一次,她告诉我,一个月内她回了三次北京,终于把放在人才交流中心的户口落在了北京郊区。她说她本来想落在她妈妈居住的地址上,但她妈妈住在东四,城里的审核非常严格,所以先将户口落到审查比较松的郊区,以后再想办法迁到东四。她这么做的目的,除了将来要继承她妈妈的遗产,好像还为了六十岁后在国内也可以拿到一份退休金。她做的这些事,我连想都没有想过,根本也搞不懂。说起来也真是巧,她回国办理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正在买去新加坡旅游的飞机票。我觉得,我跟她不是同一类人,而关于我跟她的不同,我能够想象出来的解释,就是“两条平行线”的这个比喻。

北京女人眉飞色舞地给我看她去北京时办的一张银行卡,是中国工商银行的银联卡。她一再跟我强调“卡是金卡”。看到我很羡慕的样子,她劝我尽快回国用护照办理一张同样的卡。看到我犹豫,她又说可以帮我定便宜的飞机票。我不置可否。

写到这里想起一件事。跟北京女人一样,有些人不知不觉地会插手他人的事。不久前我删掉了一个微信联络人,当然有不想在这里说出来的原因。有一天,我的另一个朋友跟这个我删掉的人一起喝酒,聊天时提到我,知道我删了人,于是当场打电话给我。幸亏他来电话的時候我已经睡觉了,不然他让我跟删掉的人直接说话,会是多么尴尬的情景啊。第二天上午,他来电话解释为什么给我打电话的事,问我是把我的微信名片推给删了的人好,还是把删了的人的名片推给我好。我没有答复他。世界上爱管别人闲事的人还真多。我知道他是好意,但感觉就是不舒服。我是个不善于接近他人的人,不喜欢我的人大概比喜欢我的人多。挂电话前他劝我不要纠结,不要闹作家脾气,我不知道删了一个不想来往的人怎么就成了纠结了。我在这里都称他是朋友了,但这个朋友的行为令我觉得孤独和疲劳。有些事真的很难说清楚。

老实说,没有听北京女人的话办一张中国工商银行的银联卡,让我后悔不迭。想不到的是,几年前就在外人员办理银行卡的事,国内已经有了新的规定。长期在外生活的人,如果不在国内住上一段时间的话,单凭护照,已经办理不到银行卡了。时至今日,每当我委托他人帮忙代领稿费的时候,一定会想起她给我看过的那张金灿灿的银联卡。有时候我会想,归根到底我因归化日籍而失落了什么呢?

丢失了机遇,是一件令人寂寞的事。真的是令人难以置信,写到这里,我竟然有点儿怀念起北京女人来了。感悟到她将一切都算计得很准,我觉得她真的非常厉害。

在我的记忆中,北京女人多少带点儿“神气”了。

日本法务省的职员来我家访问,是非常突然的。周末睡懒觉的时候,我在被窝里接到了电话,通知我上午十一点左右会到。家庭访问来得太突然了,简直猝不及防。好在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准备的必要。我赶紧起床,梳洗干净后将房间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其实我当时租的是单人房,除了一间六个榻榻米的睡房,只有小得正好可以放一张饭桌的厨房和浴室了。房子在北绫赖车站的附近,北绫赖的交通说不上方便,所以房租比较便宜。

大多数的日本人,约好了时间,肯定会准点到达指定的地方。即使提前几分钟到,也会在不显眼的地方等。十一点整,门铃响了。我打开门,在法务省接待过我的那个职员,一边说“打扰了”,一边走进大门。本来我打算让他坐下来喝一杯茶,但是被他摆手拒绝了。他直接去浴室,打开不透明的玻璃门看了一眼。然后他告诉我说:“访问结束了。”他朝外边走,穿上鞋子后顺手又打开鞋柜的门看了一眼。从他进门到他出去,前后不到两分钟,我觉得非常非常惊讶。我还是第一次有了一种骇然的感觉,类似于被人看到了裸体和虫牙。毫无疑问,只看浴室和鞋柜,其实是从“细节”上检验我的日常生活是否检点,因为一个人的生活是融化在细节里的。这种家庭访问的情景,可以说太“日本式”了。好在那时候我刚刚跟恋爱了一阵子的韩国人分手,独自一个人搬到这个单人房,跟浴室连在一起的洗漱室里只摆着一个牙缸,牙缸里只有一支牙刷。鞋柜里只有三双女人穿的鞋。通过这件事,只要日后有人向我咨询归化日籍的事,我从不忘叮嘱对方注意“细节”,特别叮嘱要小心浴室和鞋柜。单身女人的话,我会提醒千万不要在鞋柜里放男人穿的鞋,反过来提醒单身男人不要在鞋柜里放女人穿的鞋。这种事听起来有戏剧性,但绝对是我的经验之谈。

家庭访问后,过了大约两个月的时间吧,我接到了来自日本法务省的一份通知,要我在一九九九年十二月十七日去拿归化者身份证明书。

日本法务省的某一个房间里,坐着二十多个人,东西方人的面孔都有,都是严阵以待的神情。

拿到归化者身份证明书的那一刻,是我人生的一个很重要的分界点。我的名字不再是“耿仁秋”了。新的身份和新的名字诞生了。我的脑子里突然闪现了一个想法:我要在日本生活到死了。

事情还没有完。我先去东京入国管理局归还了外国人在留卡,然后去居住地的区役所编制新的户籍,最后还要去在日本的中国大使馆办理护照的失效手续。说真的,这么一大堆手续是怎么办理的,我根本记不详细。多少年后,我在区役所工作,有一年的时间正好做跟外国人有关的工作。一天,当我为他人办理归化日籍后的户籍编制时,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日本的中国大使馆也申请过退出中国国籍,也拿到过国籍丧失届。

事情还是没有完。好多年以后有了微信,我发现一个好朋友不让我看他的朋友圈,问及原因,他说他对自己的朋友圈有要求,因为他讨厌日本,讨厌日本人。惊愕之余,我想他既然不让我看朋友圈,那么他就是讨厌我这个“假鬼子”的。他没有拉黑我,也没有删掉我,只是向我屏蔽了他的朋友圈,所以我依旧能够在他人的朋友圈上看到他点的赞。本来我并不在乎谁给谁点赞,但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他给别人点的赞,我的心都会因难堪而痛苦,有时甚至感到透不过气来,感受到人际关系之中的痛苦。有一天,我思索良久,终于下决心把他从微信里删掉了。三思而后行,我不是拉黑他,也不是向他屏蔽自己的朋友圈,而是将他从我的微信中删掉了。我的动作不大,但结果是,再看朋友圈,情绪上的某种焦虑感被奇特的释然感代替了。他讨厌日本,讨厌日本人,已經不干我的事了。

在学会开车之前,我经常梦见自己开飞车,拿到车本后就没再做过开车的梦了。从新加坡回到日本后,我很快就去了台北。从台北回日本后,我很快又去了纽约。从纽约回日本后,我对旅游的兴趣戛然而止。我意识到,被放弃的过去好像在心中留下了一块很大的空白,需要一些具体的可感的东西来填补。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买一个别墅式的房子。虽说我现在的房租算便宜的,但每个月也要支付六万多给房东,这些钱等于白扔了。而如果我买了房子,那么我每个月支付的贷款等于是在给自己付房费。

一旦下了决心,我便开始找房子。一天,我在一本专门刊登卖房信息的杂志里,看到离北绫赖不远的梅岛站附近有新房子。梅岛的交通比北绫赖方便很多,即使是去银座、上野和浅草这样的有名的繁华地,也不过乘二十分钟左右的电车而已。此时我又有了新的男朋友,我让他跟我一起去梅岛看房子。房子的地脚很好,从梅岛车站走三分钟的路就到了。房子是一幢米黄色的欧式三层小楼,坐北朝南,阳光通过宽敞的窗口将房间照得通明透亮。卖主对我们说:“直接从我们建筑厂家买,不要你们的中介费,你们可以省几百万日元。”我说:“我还想再便宜一百万。再便宜一百万的话我就买。”卖主说好,并跟我们约好了晚上去我家签合同。显而易见,我只看了这么一个房子,根本没有经过任何比较,就做出了人生可以说是极大的决定。

男朋友想跟我合买这个房子,但他的手里只有一百万的存款。按他的意思,两个人各自拿出一百万做头金,剩下的从银行贷款。但是我决定以自己的名义单独买房子。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我跟他还没有正式结婚,难保日后百分百不会分手。再一个是,我手里有一笔不小的存款,主动权在我的手里。晚上,厂家拿着契约书到我家,双方签了字盖了章,我发现我其实并没有省下那一百万,因为说好的四千万里没有包括消费税和司法书士的费用。令厂家和男朋友吃惊的是,像我这样年轻的女孩,居然一下子能拿出一千七百万的头金。一般的情况下,男朋友总是夸我工作很努力,肯吃苦,有才能,但这一次他惊讶地说:“你们中国女人太伟大了。”原来在他的脑子里,我一直都是个中国女人。不知道他说的“伟大”是不是指“自立”。但是厂家又告诉我,如果银行不同意贷款给我的话,签的合同就只能作废了。物有两端,事情自然也不例外,会有两个结果,我表示赞同厂家的意见。第二天,厂家告诉我银行想看一下我的存折,我想银行是为了见证我是否真的能拿出一千七百万的头金吧。我很高兴,因为我的存折里不仅有两千多万,而且出版社每个月打给我的工资也都有记录。我对能够拿到贷款深信不疑。

二〇〇〇年七月,我搬进了“伊豆山秋子”名义的别墅式小楼。在这块生活的基地里,我第一次有了属于自己的书房。男朋友送了一个礼物给我,是一只刚刚出生不到三个月的腊肠狗。我给狗起了个叫“豆豆”的名字,带它去动物病院打疫苗的时候,因为要做一张日后也要使用的挂号卡,必需填写“豆豆”的主人的姓。她问我姓什么,我告诉她是“伊豆山”,于是她在填写小狗姓氏的地方上写下了“伊豆山豆豆”。男朋友在旁边看着这个名字笑,我问他是不是笑名字里有三个“豆”字,他回答说:“恭喜你做妈妈了。”成为“妈妈”,对我来说简直就是非常意外的收获,我不由自主地把豆豆抱在怀里,并亲吻它毛茸茸的脸。与此同时,我对男朋友的好感倍增,他有如此的用心,说明他是一个温和的有爱心和责任心的人。这个简单的对话,成了日后我将全部身心都交给他的重要理由。

搬到新房后我买了很多又贵又大的东西,比如小轿车,比如双人床,比如电视和冰箱等等。在购买单和保证书上签名时,我写的都是“伊豆山秋子”。有几次,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取姓时不该加那个“山”字,因为“山”字使名字看起来有点儿土气。还有,不知道是否跟这个“山”字有关,从来没有店员向我提起川端康成或者《伊豆的舞女》。文字多一个少一个,给人的感觉真的是有很大的不同。

夏天过去了,秋天和冬天也过去了,在新房住了已经有一年了。一天,男朋友突然对我说:“你不要工作了,让我来养活你吧。”我问他:“你这是在求婚吗?”他点头称是。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不浪漫的求婚。我想都没想就欣然地接受了他的请求。

二〇〇一年七月三十一日成了我人生的另一个分界点:因为结婚,我跟豆豆的姓由“伊豆山”变成了“田中”。不仅如此,房子的名义,车的名义,银行的存折和卡的名字,身份证明书上的名字,都改成了“田中秋子”。

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有时候我会身不由己地想起归化日籍时度过的那些日子,并为无法再使用“耿仁秋”这个名字和“伊豆山”这个姓而感到忧伤并纠结。我费了那么多的力气,而“伊豆山”这个姓只被使用了一年多而已。从“伊豆山秋子”嫁接到“田中秋子”,“伊豆山”就过眼烟云般从身处的世界消失了。偶尔,我会突然想起那两个消失的名字,心想如果允许起一个很长的名字就好了,比如起一个叫“田中伊豆山耿仁秋”的名字,或者相反,叫“耿仁秋伊豆山田中秋子”也可以,但这是不可能的。归根结底,人只能一直向前走。偶尔,我会突然听到心底深处有几声蛙鸣,这使我不由得想起伊豆狩野川涟漪的溪流。

老公搬到新家跟我一起住,使我觉得过于空旷的空间变得正合适了。因为不用独自面对未来,未来会不会有万丈的波澜似乎不用那么在乎了。说真心话,我喜欢有一个值得信赖的经济状况稳定的男人愿意养我,我可不想一辈子都在早晚上下班的高峰期挤满员电车。新婚旅行,老公选择的地方正是伊豆,下榻的旅馆是汤回廊菊屋。我有一个惊人的发现,跟老公一起在漱石庵喝咖啡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不再有那些妄想了,妄想被什么东西冲淡了,消失了。我感到的是一种单纯的对时光的消磨。我跟老公在汤回廊菊屋住了三天,几乎什么景点都没有去。好像这一次旅游,就是为了泡完温泉后在榻榻米上滚来滚去。黄昏的时候,我会邀请老公一起围着狩野川散步,回到房间后随意喝一些加了冰块的日本酒。

散步的时候,我第一次向老公叙说了取姓“伊豆山”的缘由,他兴高采烈地说这个名字是一个极棒的“杰作”。

回東京的前一天晚上,赶上伊豆下雨,天空中没有月。泡了很长时间的温泉,快睡觉的时候,我让老公跟我一起看窗外的夜,然后对他说:“这三天是我们相识后度过的最好的时间。我真的很快乐。”他说他也很快活。我问他:“你永远不会离开梅岛的那个家,对吗?”听到他回答说对,我在心里很郑重地对自己说:别了,耿仁秋。别了,伊豆山。

新的岁月已经在我的眼前展开了。再也不用像一片树叶似的随波逐流了。忑忑不安的心终于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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