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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 迹

2023-07-25朝颜

雪莲 2023年3期
关键词:猎枪燕子鸟儿

鸟儿说: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现实。

——艾略特《焚毁的诺顿》

鸟在我生命中留下的深刻印迹,最初是以扑跌的形象进入的。

那是一個知了声声鸣叫的夏日,午后的麦菜岭有着虫声包裹之下的别样静谧。我家屋侧有一片密林,拥有百年老龄的朴树、柞木和冬青树撑开巨大的树冠,为鸟儿们撑起了足以安居乐业的自由天堂。它们和往常一样,在这偌大的空间里筑巢、捕食、恋爱、繁衍、嬉闹,全然不知危险正在悄悄降临。

一个手持猎枪的人走进了这片密林,他鹰隼一般的目光投向了天空。他举起了猎枪,瞄准一只正在枝桠间休憩的大鸟。“砰”的一声巨响,无数只鸟儿发出惊叫,从巢穴间飞起,四处飞逃。其中一只,背负着伤痛,艰难地朝别处滑翔。

这样一幅惊心动魄的画面,是我无数次回想起童年,回想起那只鸟儿,自动脑补生成的。

事实是,我并没有听见枪响,也没有看见打鸟者(也许他已经从密林中离开)。我看见的只是一只暂时幸存的鸟儿,在我家屋前的空坪上扑腾。它跌倒,挣扎,试图起飞,逃离人类的视线,最终又无力地放弃努力。母亲走过去,轻而易举地捉住了它。

那只鸟最终成为我独自享用的美味。是的,几十年过去,我依然无法忘怀那一场饕餮。童年的我,深陷于贫穷的生活里,这一顿荤腥实在太过奢侈。由于缺乏营养,我瘦弱、多病,对鲜少能获得的肉食有着强烈的渴望。我记得汤面上浮着的小小的油珠儿,记得两只依然大睁着的黑眼睛,还有那两条细腿上附着的肉。母亲看着我一个人吃完了所有的肉和汤,我沉醉于无与伦比的口腹之欲,竟忘了问问她想不想吃一点。然后,我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巴,认真地对母亲说:“下次还要捉到鸟儿来呀。”那一刻,母亲俨然成为我心目中的捉鸟英雄。

母亲没有笑话我的痴傻,而是满口答应了我。此后的很多年,陆陆续续还有人过来打鸟,只是再没有一个行凶者,会遗漏掉他的猎物。长大以后我才明白,母亲的收获仅仅是个概率极低的偶然事件,而我恰好成了那个无知的享用者。

我至今叫不出那只鸟的名字,它消失在了童年。某种意义上,我成了那个残忍射出子弹者的帮凶,替他完成了最后的杀害。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到,那也是一个本该自由存活的生命。

在我明白事理之后,这段经历令我感到羞愧。我常常想,难道因为它们比我们弱小,便可以随意杀死或践踏?然而大自然的弱肉强食,是如此真实而残酷地存在。在食物链上,人类一直扮演着剥夺和毁坏的角色。站在母亲的视角,她难道没有充分的理由捉住它?她的女儿面黄肌瘦,发育迟缓……

整件事似乎包含着天经地义的逻辑,又近乎悖论。

我有一个热衷于破坏一切的堂兄。他上树掏鸟蛋、捉小鸟,将鸟儿当成练习技能的牺牲品,并引以为豪。没有人意识到这有什么不妥,只觉得他不过更调皮大胆些而已。有一年他送给我一只乌鸫鸟的幼崽,我想将它养大,却全然没有喂养的经验。它从不张开嘴巴接受我投喂的食物,我只好学着别人的样子,强行撑开它的尖喙,在那明黄的小嘴巴里灌进清水,塞入米饭。而它是那样弱小,那样无助。它不会说话,无法逃离,只会痛苦地哀叫。

结局并没有什么悬念,它死了。当我第二天清早起来看它的时候,它僵硬地躺在小窝里,白色的饭粒还黏乎乎地残留在尖喙上。

我的眼泪与后悔,唤不回一只乌鸫鸟的生命。

事实是,对生灵的爱与怜悯,并非天生,只能源自教育。从一个饕餮者到一个对鸟深怀爱怜的少年,我似乎只经历了一小段光阴。直到,我成为坚定的爱鸟护鸟者,对所有猎杀行为深恶痛绝。

是在上学念书以后,许多的科普文字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多数鸟类都是生态平衡链上的大功臣。它们帮助庄稼和树木消灭病虫害,它们为开花的植物传授花粉,它们催促着农时耕种,它们美妙的歌声为人类消解着困乏和烦忧,它们是季候的信使和人间的精灵……

哦,提到精灵这个词,我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燕子那灵巧的身影。

在我的故乡麦菜岭,燕子是我家房前屋后的常客。小时候,外婆爱打谜语给我猜:“凤凰脑,剪刀尾,晚上泥里睡,离地一丈高。”我一猜一个准,是燕子。燕子是家鸟,农村长大的孩子,对燕子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

人们对燕子,有着格外的宽厚与宠溺,仿佛它们与别的鸟是不同种类的生物。

那些年,我们家的屋檐下和大厅房梁上都散布着燕巢。每年春天,燕子准时前来报到。它们在我们头顶上飞来飞去,忙忙碌碌,我们也从不打扰它们。父亲甚至会在房梁上钉一排竹篾,作为鸟巢的基脚。聪明的燕子一看就明白了,选在这里筑巢,可以省去不少衔料的力气。为了方便燕子进出,我们家的大门会挂两把锁,以使门缝敞开一个大口子。燕子每每“嗖”地穿过那个大口子,极尽敏捷之姿。一年一年,它们安心地依附在我们家里,恩恩爱爱,生儿育女,仿佛已经成了不可或缺的家庭成员。

燕子在我们生活中留下的印迹,更多是以鸟粪的形式出现。

成年的燕子是乖巧懂事的,排泄都会在外面解决。要是出了一窝小燕子,那可就没办法了。它们还不会飞,整天“咿咿呀呀”地待在窝里闹,饿了张开黄黄的小嘴巴叫嚷,有便意了就转过身子,屁股一撅朝地下拉。于是我们的厅堂里每天都攒着一堆鸟粪,母亲锹了草木灰去盖,再拿扫帚扫掉,地面上还是留有一摊粪迹。可是我们从不讨厌它,俗话都说“燕来福”嘛。

关于燕子,我们村里还广为流传着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故事。过去的穷年景,全村的男人都是由隔壁村的老宋师傅包年剃头的。师傅差不多每个月来一次,一来就要在村里住十来天,将全村人的头剃完才走,吃饭则由各家轮着请。这一天轮到了运根爷爷家,他家没有饭厅,就将饭桌安置在了家族的众厅里。吃饭时,老宋师傅被请到上席。主人殷勤地劝着菜:“吃吧,吃吧,多吃点,不要客气啊。”老宋师傅用他那惯常的语调忙不迭地回应着:“好,好,好!”每说一个“好”字,他都要习惯性地抬一下头。谁知它的第三个“好”字刚出口,鼻尖上就落了一团热乎乎软塌塌的东西。大家抬头一看,一只小燕子正将尾翼收回巢里,瞬间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主人家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只是假装责骂燕子:“哎哟,这不晓事的家伙。”那小燕子才不认错呢,兀自伸头缩脑的,好像跟它一点关系也没有。大家这才意识到,人们喜欢在厅堂正中摆桌,燕子也喜欢在屋梁的正中位置筑巢。老宋师傅尴尬地擦去鸟粪,倒也沒生气。毕竟在农村人心目中,燕子是吉祥之鸟。“说不定是个好兆头呢,”大家都这么说,老宋师傅也应和。自然,事情过了就过了,没有人会因此赶走家里的燕子。只是从此学乖了,出小燕的时辰里,再不敢将饭桌置于燕子窝下面,怎么样也得移偏一点儿。

这个故事一直被我们讲了许多年,每年燕子来了都讲,每次讲都能让我笑得肚子疼。等我们搬到市区住后,就再也没有讲过了。因为,再没有勾起这个回忆的契机了。

当我今天坐在电脑前回忆起往事,恍然惊觉,多少年辰光一晃而过,老宋师傅早不在人世,全村人找个剃头师傅包年的风俗也不再有。

长年盘旋在房前屋后的,还有麻雀。

与燕子相反,麻雀是不受人们待见的。也许因为除四害的名单里曾经有它,也许是它的确贪吃过人类的粮食。它们常爱在屋瓦下的土砖缝隙里搭窝,小巧玲珑的身子,在墙上钻进钻出的,倒也没被人们拆过窝。多数时候,它与人类相安无事,偶尔也大胆地跳到地上,与鸡鸭抢点食。这全靠它的机警,叼起一粒,不敢久留,立即飞身而起。

秋天晒谷,麻雀是必防之物。它轻巧地降落在谷粒间,有时候还神气活现地踱着方步,仿佛进入了天然的大粮仓。不过,奶奶只消拿竹竿往地上一敲,它便知趣地跑了。后来,家里将看谷的任务交给我,我也学着奶奶的样子挥动竹竿,麻雀便不敢造次。其实,也就是做做样子,制造出声响而已,我们从来不打它,也打不着它。我一直怀疑,麻雀那小小的嘴能吞得下谷粒吗?但大家都这么说,我也就相信了。印象中,麻雀在人前总是一惊一乍的,从不敢大大方方地在地上走动,偶尔与人对视半秒,倏地就纵身飞走了。也许人类除四害时造成的恐惧,已经埋进了它们的基因里。

何止麻雀呢,我的经验中,多数鸟类是害怕并防备着人类的。

在完成认知觉醒后的少年时光里,我怀抱着一颗忏悔的心,对屋侧的那片树林有着更为密切的关注,以及格外的警觉。

那密密实实的枝叶间,总是生发着欢喜和热闹。每天清晨,我在它们“叽叽啾啾”的叫声中醒来,知道它们要出巢觅食了。每天傍晚,我踩着它们“叽叽啾啾”的叫声归家,知道它们也要回巢安睡了。至于那叫声是在呼唤亲人,还是吸引情侣,或是单为欢愉而歌唱,我完全听不懂,但又十分喜爱听,似乎有鸟叫的日子才是可爱的人间。

可是鸟儿们的好景并不常在。时不时地,就有几个男人提着猎枪到来。他们用大半天的时间在山上逡巡、踞伏,伺机杀死那些藏身林间的鸟。我注意过他们的动作,长久地站立不动,寻找目标瞄准,然后“砰”地放出一枪。过一会儿,不远处就有物体“咚”一声掉落的声音。“坏人,又杀死了一只鸟。”我在心里恨恨地骂。可是我不敢对着他们骂出声来,我不认识他们,更不确定他们会不会恼羞成怒地伤害我。对猎枪,对杀戮者,我有着本能的恐惧。

那时候,众鸟都发出惊恐、绝望的叫声,一扫平日的欢快和轻俏。它们振翅高飞,四散奔逃。等到一切平静下来,总会有一两只鸟儿在空中久久地盘旋着,悲鸣着,那声音穿透风,穿透婆娑的树叶,低沉而哀戚。我站在屋门前静静地聆听,仿佛那被伤害的正是我的亲人,眼泪就止不住地盈满了眼眶。我猜,那可能是遭遇不幸者的父母或配偶吧,如果它们会说话,那哀号中一定含着愤怒和诅咒吧,像我们村的妇人悲痛欲绝时那样,咬牙切齿地咒骂不休。

被人类猎杀过,惊吓过的鸟儿,它们怎么能信任人类,怎么敢和人类若无其事地对视,或飞到人类的掌心里自如跳跃呢?我常常忿忿地想,这是住进我们村庄里的鸟啊,他们凭什么前来猎杀?可是那些红了眼的杀戮者,会和我讲这样的道理吗?一个极力想保护鸟儿,却根本无能为力的少年,心中充满了悲伤。

人类的贪婪轻易就对鸟类造成灭顶之灾。他们举起猎枪,甚至在候鸟迁徙的必经之路上撒下大网,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他们大肆地开荒种地、砍伐林木、使用农药,让一些鸟类失去了基本的生存环境。1681年,渡渡鸟从地球上彻底灭绝了,它们消失于人类的残忍杀害。科学家们推测,到2100年,至少有1200种鸟类将消失,而这仅仅是一种保守估计。读到这组数字简直触目惊心。

猎杀者从来不会知道鸟儿存在的意义并非以食物之名。这个世界,如果没有鸟儿,没有生物的多样性,人类将如何孤独自处?

前几年,我作为人民陪审员参与审理了一桩非法持有、私藏枪支案,又一次见到了久违的乡间杀戮者,以及一杆老旧但依然具备杀伤力的猎枪。

犯罪嫌疑人站在被告席上,低垂着头,和普通的山区男人并无两样。他木讷寡言,看上去老实巴交,和我想象中的坏人多么不相符啊。可他的麻木和自私却对众鸟造成了真实的伤害。他藏匿在深山老林的褶皱间,将枪口对准一只只迁徙的候鸟,其中不乏早已列入保护动物名单的鸟类。他怀着侥幸心理,以为自己的行为足够隐秘,永不会被执法者发现。每悄悄地售卖一次野生动物,都为他带来一笔可观的收入,他舍不得放下那杆使用了多年的猎枪。

如何与他谈论恻隐和悲悯之心?使侥幸者吸取教训的方式唯有法律的惩治。

我注视着他,听见他结结巴巴地交代着犯罪事实,试图用不懂法律常识来掩盖所有。从他的供述中,我大致听出,相比他的祖父辈和父辈,他的狩猎行为是越来越艰难了。他没有帮手,一不小心就可能被人告发。他总是战战兢兢,每行动一次都感觉危机四伏。庭审结束,作为被告的他因为非法持有、私藏枪支和猎杀国家保护动物而入刑了。尘埃落定,他却长舒了一口气,仿佛终于可以放下鸡肋般的副业和心中的恐慌了。

从法院出来,我也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显然,若干猎杀者的入刑,将为更多即将发生的犯罪行为发出警示。这些年,国家对野生动物的保护力度越来越大,法律法规越来越完善,捕猎者的空间已越缩越小,乡间的猎杀行为几近绝迹。当最后的猎枪被收走,被销毁,相应的,更多人开始意识到生态平衡的重要性。

21世纪以来,非典和新冠疫情的爆发,使人们对野生动物的食用兴趣逐渐减退。更多人发出呼声:“是时候与野生动物们和谐共处了。”自然,数量庞大的鸟类是其中最大的受益者。就连人们从前不待见的麻雀,也被列为国家二类保护动物。

人类的后退,意味着将一个真正的自由天堂归还了鸟儿。

在城市里,鸟儿愈加无处不在地进入我们的生活。它们大胆地栖落在楼房的阳台和窗台上,声张着无须隐藏的欢乐。只要它们喜欢,尽可以引吭高歌,呼朋唤友。在大路两旁的行道树上,它们自在地蹿上蹿下,再无惊惧之色。有时候,车主们会发现,一夜之间,他们停在路旁的汽车,已落上了一车顶的鸟粪。

母亲在城市的夹缝里拥有一小片菜园,她在那里继续经营着农事。菜畦里,她种下的白菜、菠菜、芹菜和油菜长势喜人,春节期间,我们计划着摘下一部分送给亲朋好友。不料她于某一天来到菜园的时候,发现菜叶和菜茎已经被鸟儿吃得干干净净。走近菜地的时候,她看见瞬间飞起乌压压的一大群鸟,菜地里留下了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鸟迹。她甚至怀疑,这些鸟儿将它们的远亲近邻都招引到了这片菜园。

那一天,她有一些沮丧,却原谅了它们。许是冬春交替,鸟儿们一时缺少食物吧。

此后,她又重整了旗鼓,在菜地上播下新的种子。每天,她在那片土地上浇水、拔草、施肥。鸟儿们还会再来夺取她的劳动成果吗?她不知道。她只是在餐桌上快活地告诉我:“那些鸟吃了我的菜,还会唱歌给我听,唱得蛮好听哩。”

我想象着母亲在歌声中劳作的场景:鸟儿们驻足在矮墙上,好奇地瞧着躬身菜畦的母亲,瞧着她被春风吹拂的斑白头发。它们欢快的啁啾声,多么像献给母亲的《春天奏鸣曲》。

哦,我的年老的母亲,那个一生中唯一捉过一只伤鸟以喂养女儿的母亲,此刻竟成为一个幸福的诗人。

【作者简介】朝颜,中国作协会员,江西作协散文专委会副主任,鲁迅文学院、中国文联文艺研修院高研班结业,参加第十次全国作代会。作品见《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涯》《作品》《新华文摘》等刊,入选《21世纪散文年选》等选本,有作品译介国外。获中国作协骏马奖、《民族文学》年度奖、丁玲文学奖、三毛散文奖、谷雨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麦菜岭》《陪审员手记》《赣地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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