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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磐石(节选)

2023-07-25雪归

雪莲 2023年3期
关键词:张伟志远

A

偏是冤家路窄

自从那一次借钱受辱,黄志远再不想踏进黄得聪的家门。之后的三年时间,他真的没有踏进过黄得聪的家门。

然而,偏是冤家路窄。有的人,你想绕也绕不过去。

黄得聪的大舅子高万海是管委會的实权派,黄得聪的儿子黄俊一毕业就被他的舅舅——高万海安排到管委会上班,而同一个学校毕业的黄梓琳至今还在家待业。

当时安城管委会正好有一个计算机专业的岗位,黄梓琳的专业正是这个。黄志远一看机会来了,便提了两瓶青稞酒第一时间找上黄得聪。他想通过黄得聪找到黄俊的舅舅高万海,让黄梓琳去安城管委会工作。

黄得聪对黄志远的到来十分厌烦,他老婆高万香和黄志远那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他能感觉出来,这个女人虽然嫁给了他黄得聪,但她的心还在黄志远身上,从平时那些酸溜溜的话,以及这个女人对黄志远的关注,他能感觉出来。

黄得聪不是迟钝的人,他从来看破不说破,更很少摆在脸上。对高万香这个女人,他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近不得远不得,抬不得压不得。她是那种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给个梯子就上天的人。他们两个人过日子,虽不是针尖对麦芒,但平时的矛盾只多不少。

矛盾之所以没有被激化,主要是因为他的大舅子——高万香的哥哥——高万海,黄得聪他们一家人确实没少沾这个大舅子的光。黄得聪本人和高万海的关系似乎更近些,除了节日里必不可少的走动,黄得聪想尽一切巴结高万海。比如杀猪,两个肘子加肋条,自然都是给这个大哥的;新麦下来了,要请高万海来吃新麦饭;豆果熟了,要摘了连夜给高万海送去;甚至有时自家做两个成色好点的馍,也要巴巴地给高万海送去。

黄得聪所做的这些当然是刻意的。面对这个有点小聪明的妹夫,高万海也明白,他妹妹能嫁这样一个人,是烧了高香的。所以平日里,高万海对妹妹一家十分关照。以黄俊为例,黄俊学习差是出了名的,但高万海有办法让黄俊自费上大学,与风风光光考出去的黄梓琳上了同一所大学。大学毕业后,他更是劳心费神,让黄俊一毕业便就业,进入安城管委会下属的单位上班。当时,正儿八经考入大学毕业后的黄梓琳一直待业在家,没有用人单位接收。

“这个事,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黄得聪的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乐意说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看似随意地在黄志远拿来的那两瓶青稞酒上停留了几秒,之后,黄得聪的手指便不厌其烦地拨拉着一个由饮料罐制成的烟灰缸。他的食指一会儿把那个烟灰缸拨过来,一会儿又拨过去。接着再拨过来,然后再拨过去。

黄得聪的一只手拨拉烟灰缸时,另一只手把黄志远递过来的一根烟从当中折断,然后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开始了揉捻。

伴着揉捻动作,黄得聪那一双混浊的眼睛紧盯着手中的烟,神态非常专注。

希望被捻成粉末后

黄志远到黄得聪他们家里来的时候只提了两瓶青稞酒。只提了两瓶青稞酒的黄志远,从一两元钱一盒的烟盒里拿出一根烟让黄得聪抽。黄得聪看见那个烟盒的时候,心里十分不满,认为这个黄志远实在是不识时务。

黄得聪是个马脸,长方形的脸上下落差较大,两眼横向距离偏远,且额头较宽,于是两条眉毛隔着眉心遥遥相望。此时,这距离不只横在黄得聪的两条眉毛之间,还横在黄得聪和黄志远两个人之间。

黄志远的希望,随着黄得聪手中的那根烟一起被捻成粉末。于是,黄志远跪了下来。

黄得聪并没有发现黄志远跪了下来,此时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个烟灰缸上。

这时,面色尴尬的黄志远很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老哥,我给你跪下了。”

每一个字被挤出之前,黄志远还反复咀嚼过——用尽全身的力气咀嚼。于是,当每一个被咀嚼过的字再从黄志远嘴里出来时,语调被拉长不说,而且每一个字都力道十足。

要玛佶人下跪是很难的。玛佶人,跪天跪地跪父母,除此之外,玛佶人从不轻易下跪。玛佶人都知道。

为了女儿黄梓琳,黄志远给黄得聪跪下了。

黄得聪显然被黄志远的举动吓了一跳。

“看看看,这是怎么说的?”黄得聪说,脸色颇有些尴尬。他起身想拉起黄志远,但黄志远仿佛被钉在了地上,任凭黄得聪怎么使劲,黄志远依旧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黄志远的额头上,很快就有了一个包块,破了皮后青红色的包块很快又渗出血来。

黄得聪急躁起来,急躁起来的黄得聪的脸和脖子变得通红。他说:“老黄,如果你不起来,黄梓琳的工作,就别指望了。”

黄得聪不愧是黄得聪,他这一句话直击要害。黄志远弹簧一样起来问他:“真的吗?”

黄得聪挥了挥手说:“什么真的假的?老黄你也真是的,这个年纪,在这里装什么鬼!你这不是让我下不了台吗?”

黄志远嗫嚅道:“我这不是没有办法了嘛?”

“没办法也不能使这样的招数。我看你老黄平时还老实,却没想到你有这么多招数。”

黄志远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干咳数声。

“你回去,黄梓琳工作的问题,我会给俊俊舅舅说,让他好好研究。”

黄志远千恩万谢地告别黄得聪回了家,心中的石头落了地。

一些消息带着利箭

那一天的中午,和之前的许多个中午并没有什么不同。黄梓琳和往常一样,给猪剁了够吃一天的菜,给鸡拌了够吃一天的鸡食,给黄狗麦子的食物也和平时的一样。

这个下午,黄梓琳准备继续看书,家里可以让她做的活并不多。

已经整整五个月了。黄梓琳从学校拿来的派遣单安城不收,每年,毕业的大中专院校生按要求都要回到原地建设家乡,于是派遣单就会由学生带着回到家乡所在地,由当地的人事部门接收,然后统一安排工作。

到了黄梓琳这一届,她的派遣单安城不收,这意味着黄梓琳将无处可安排。黄梓琳问原因,回复说是暂时没有空缺的岗位,让她回家等。

就在黄梓琳抱着希望等待的时候,她的同学们一个个走上岗位开始工作。

张同学的爸爸是某行行长,他的工作当然不发愁,进金融单位是铁定了的,现在就看具体做什么工作,反正坐办公室没问题。李同学的叔叔是财政局的局长,他进乡财政所也是早都定下来的。就连黄俊,只是上了个自费的大学,因为有个舅舅在管委会,他也是一毕业便就业。

这些消息,一条条都带着利箭,根根刺中黄梓琳的要害。从小,她的父母就告诉她,我们是农村人,全是土里刨食吃的,要想跳出农门,只有考学一条出路。如今她考上了学,毕业了,却只能回家待着。

于是,她一趟趟跑安城,一次次打探消息,相关的每一条招聘消息她都不敢放过。刚开始,一些工作岗位因为专业不对口她不愿关注,但到后来,她只希望工作稳定。她实在受不了村里人看她的眼光。她心里明白,父亲,是无奈;村人,更多是鄙夷和不屑。

“一个坏了的姑娘,长得好有什么用呢?”

“哪里是姑娘?谁还拿她当姑娘?”

“对对对,比破鞋还不如。”

一些人的刻薄和寡情在此时一览无余。尤其是黄俊的妈妈,当这个矮胖的女人刚和她擦肩而过,马上就以饱满的情绪与别人窃窃私语时,黄梓琳真想回头和她理论一番。但他們人多、嘴杂,而且已然将这种窃窃私语常态化、习惯化。

于是黄梓琳选择了不出门。她不出门,更加急坏了她的父亲黄志远。黄志远于是隔三差五就去找黄得聪,黄志远明白这个时候能决定女儿未来的只有黄得聪。虽然他不知道把握有多大,但他知道希望是有的。因为连黄俊都能成功地找到稳定工作,那黄梓琳就不会没有希望。于是,黄志远便瞅准了黄得聪,不时地在黄得聪面前现个身,说几句话,问问有没有动静。

黄得聪初时也接待黄志远,黄志远来的次数多了,而且每次都是那包一两元钱的烟,黄得聪就开始厌烦了。他哪有工夫搭理黄志远?这么一个只带着一包一两元钱的烟的人,并且只拿出其中的一根让人抽的人,如此不识趣。

玛佶人的膝下有黄金

黄得聪从心底里瞧不上黄志远。仅从黄志远每次上门时所拿的那包烟,黄得聪就觉得黄志远这个人成不了事。

现在办事,哪有不出血的?黄得聪想,这个黄志远太可笑了,第一次上门,黄志远给他提了两瓶青稞酒,再后来,黄志远几乎很少拿东西。

黄得聪暗自嘲笑黄志远,竟然想凭两瓶酒、几根烟办成他女儿的大事。找工作,那可是一辈子的大事。虽然女孩子终究是要嫁人的,但自己有个好的条件,嫁人的时候就多了筹码,多了选择。

黄俊找工作一事,当时可是他舅舅高万海拿着茅台酒和中华烟去的。他舅舅还专门请了一个工商部门的干部去那家店,让店家拿出东西仔细验过后才买的。之所以要这样,就是害怕买到假货。结果东西送到那个领导家中,人家只是随意瞥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舅舅不放心,又请那个领导去泡了几回温泉。

当高万海把这些事一五一十告诉黄得聪,差点没惊出黄得聪的眼珠子。他一直以为,他的大舅子是有通天的本事的,结果根本不是他所想象的那样。

高万海本人就在权力部门,给自己的外甥找工作都要费尽这般周折,何况他黄志远只是平头百姓一个。

黄得聪没想到,黄志远竟会跪在他面前。

黄志远是出了名的硬汉,竟然给他黄得聪跪了下来。黄志远不但跪了下来,而且磕头如捣蒜。

黄得聪看着黄志远的脑袋低至他的脚面,不断抬起又深深磕下去,叩得地面咚咚直响时,有一瞬间的错觉。这是黄志远吗?黄得聪甚至觉得眼前的人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黄志远。

玛佶人的膝下是有黄金的。而他黄志远,膝下不只有黄金,还有比黄金更为坚硬和宝贵的东西,此时此刻,他黄志远为了女儿黄梓琳,豁出来了。

落荒而逃

看着父亲额头上突然鼓起的大包和看来不错的脸色,黄梓琳有些疑惑。“爸,你的头怎么破了?”黄梓琳问。

“你的工作很快就有眉目了,放心吧!”黄志远兴奋地说,并没有回答黄梓琳的问题。

黄志远的喜形于色感染了黄梓琳,以至于她忽略了父亲头上鼓出的那个包——破了皮呈青紫色还带着一点渗血。

充满希望的日子给黄梓琳打了鸡血。兴奋莫名的她在那个中午尽情展示了她的厨艺,醋溜土豆丝、蒸南瓜、干煸豆角、酱萝卜,这些都是自家地里产的,几个菜很快就摆在了父女俩面前的桌子上。心情大好的黄志远不但多喝了几杯,还给黄梓琳说了许多话,比如参加工作了,要如何上进、如何和同事相处、如何尊敬领导等等,黄梓琳用心地听着,内心里憧憬无限。

一周后,高万香在村里放出了晴天霹雳。

“眼里不挂人的黄大村长,竟然也有这么一天,给我们一家下跪,想给他家黄梓琳找工作。”

“我们家里有啥能耐给你家黄梓琳找工作?能把黄俊的工作解决了都是烧了高香还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黄大村长也太可笑了吧!你不是神通广大吗?看来不过是城隍爷的马——样子货。”

随着高万香的破锣嗓子落下的,是一阵肆意而高声的笑,余音里含着无尽的轻蔑与讥讽。

黄志远第一时间冲到了黄得聪的家,但黄得聪不在。黄志远倒也没吃闭门羹,高万香敞开大门,正等着黄志远的到来。

“黄大村长,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高万香满脸含笑,她的硕大的脑袋上,被烫坏的每一根枯黄的头发全都配合着她的笑,高高地窝在头顶。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不是为了儿女,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黄志远何至于这样?”

“我家黄俊的工作,你以为那么容易得来的?除了他大舅的茅台酒中华烟,还搭了多少人情多少客礼,你懂个啥?你那几根烟,人家眼里挂都挂不上的。也就你,还把抽剩下的半截烟屁股妥妥地放进烟盒,准备回家再抽吧?”

黄志远举起手臂,想回敬这个女人一巴掌。

“你有本事打我啊!我高万香是什么人,还怕了你不成?我今天就是要看看,到底是你强,还是我横。”

黄志远的手终究没有落到高万香脸上。高万香却开始大喊:“黄村长打人了!我们不给他姑娘找工作,趁着我男人不在家,黄村长冲进我们家要打我。这世上,还有天理王法没?大家都来看看!”

高万香歇斯底里地喊叫,让气得发抖的黄志远落荒而逃。

她和他,没有缘分

玛佶人从这一天起,又多了一点茶余饭后的谈资。

其实黄志远原也可以找高万香直接说,通过恳求她,让她说动她的哥哥,也是一条路,但黄志远不愿意。他觉得,既然高万香和黄得聪两个人是一家,这事,就得在男人和男人之间商量着办。

高万香曾对黄志远动过真情。黄志远心里明白这个女人对他的情意,但他拒绝了。他不喜欢高万香,哪怕是她主动投怀送抱,他也不想接受。

感情是微妙的东西,黄志远从来没有喜欢过高万香,不是因为她臃肿的身体和婴儿肥的脸,也不是她的张扬,不是她的口无遮拦。高万香哪怕貌若天仙,黄志远照样不喜欢。她和他,今生和来世,都没有这种缘分。

这个世间,如果说他真心爱过一个女人,那就是他的妻子杨青梅。她的温柔体贴,她的贤淑娴静,她的勤劳善良,她的吃苦耐劳,都是他喜欢的。哪怕她偶尔发个小脾气,他也喜欢。她给他生下一双儿女,但她从不居功不摆谱,她只是站在他身边,微笑着仰视他。

当初媒人上门时,黄志远看到杨青梅照片的第一眼心动莫名。一寸黑白照里的她,两条长长的大辫子垂在肩上,嘴唇紧紧抿着,表情十分严肃。照片上的那双眼睛,虽然不大不圆,但是仿佛就能看到黄志远的心里。黄志远自见到这张照片开始,就想和这个女人过一辈子。再后来,两个人结了婚生儿又育女,果然如黄志远所想,夫唱妇随,恩爱和美。

但是,天不遂人愿。她病了,癌魔抓住了她。刚开始,她强撑着配合治疗,该吃药吃药,该打针打针,到后来,她选择了放弃。黄志远现在也不怨她。他的女人想要的,只要不犯法,他都愿意给她。是他黄志远没有能力给她穿金戴银,没有能力让她活得滋润甜美,更没有能力让她摆脱病魔的折磨。她实在要选择摆脱这世间的苦痛,他只能尊重她的选择。

但凡有一丝可能,他黄志远更愿意与她长久相守,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可是她没给他这个机会。她是个善解人意又通情达理的女人。她认为她的病给这个家庭太多拖累,她怀着愧疚最终选择了离开。

这个世上,除了这个女人,再没有第二个女人可以走进他黄志远的内心。她高万香更是万万不可能。

最后一次努力

在得知黄志远订婚后,高万香做了最后一次努力。她主动送上门来,想把自己给黄志远。那时,她还没有现在这般发福,年轻的她,也有着她特别的韵致。

她送了黄志远一幅剪纸——龙凤呈祥。龙是升龙,张口旋身,回首望凤;凤是翔凤,展翅翘尾,举目眺龙。龙凤周围瑞云朵朵,一派祥和之气。

剪纸时,她用了外围向内的包拢法,根据已经描绘好的图形,从外向内进行剪裁,这种剪裁增加了龙凤形象的准确度。中间的龙和凤需要单独描绘,在制作的时候还要根据需要不断进行调整。在完成外围包括龙的鬃和凤的羽毛的剪裁之后,她用刻刀将内部的结构刻裁出来。

当她一剪一剪一刀一刀进行剪刻时,内心十分复杂,有不安,有喜悦,有得意,还有纠结。她废掉了好几张,其中一张到最后环节却又不小心给刻断了,她为自己的不小心生气,恨不能打自己一巴掌。她还真打了,虽然下手不是很重,但疼痛火辣辣地在她的脸上升腾,许久不散。

高万香从小喜欢剪纸,高万香至今记得自己剪第一幅时的情景。

那时家里的床单破了,贫寒的家庭仅仅是为了解决一家人的温饱已经捉襟见肘,床单虽破,但是要马上换新也是难题。九岁的她拿出剪刀,找出一块废弃的布头剪出了一朵花,还精心剪出了花蕊。当她一层一层将这朵花粘在床单上后,家人惊奇不已。家人的赞许和肯定,使高万香渐渐迷上了剪纸。然而毕竟条件有限,后期也没有再学习,更没有时间和精力做这些,她的这种爱好便也仅限于在重要的节日剪几张贴在家中的玻璃窗上。

高万香心里明白这“龙凤呈祥”是用来形容夫妻间比翼双飞的,她之所以送这个给黄志远,也是想借机表达她对他的心意。

他说:“这个真不错,还是你留着好。”

高万香看到了黄志远眼中掠过的惊奇之色,也看到了这抹神色很快就归于黯淡。

她没想到,黄志远拒收这幅剪纸——这幅她此生最好的作品。她注意到黄志远看到她拿出剪纸时眼里的亮光,那一刻,她以为黄志远被她打动了。而在他眼中的光由明变暗的瞬间,她明白,黄志远拒绝了她。

他说,很好看,应该送给更合适的那个人,不是他。

那一刻,高万香强忍着没有哭出来,她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当一股咸腥在嘴里漫延开来,也彻底消弭了她对他的所有幻想。

那一天回家后,高万香哭得很伤心。她整整三天没有出大门,再后来,她嫁给了同村的黄得聪。

第一次醉酒

那一天,黄志远急匆匆地出门而去,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黄梓琳早从父亲的脸上知道了结果,她再没有多问。后来当她听父亲说,他没本事,他下跪磕头也不能给她找来一份工作时,黄梓琳整个人都懵了。

父亲的话,带着艰涩与为难,还有愧疚、無力、无奈,以及更多说不清的东西一起灌入黄梓琳的耳朵,在她心里发酵,每一个字都让黄梓琳无言以对。

早前父亲喜形于色,黄梓琳以为父亲真的有办法。如今听到父亲下跪磕头也求不来的话,黄梓琳觉得自己被重重一击,顿时天旋地转。

原来,那天的希望和喜悦,竟是父亲放下自尊和倔强,以屈辱和不堪为代价换来的,而最后的结果竟还是一场空欢喜。

那个晚上,黄梓琳再次失眠。自责,悔恨,绝望,一起袭来,黄梓琳再次觉得,面对这样的现实,她和父亲一样软弱无力,一样无助绝望。

那个晚上,黄梓琳把前阵父亲高兴时喝剩下的半瓶酒全部喝了下去。第一杯下去,辛辣呛喉;第二杯下去,辣口辣心,一股烧灼感自腹中升起,蔓延到胸口再到喉咙;第三杯下去,她被呛了一口,随着喷出口鼻的烈酒,嗓子像是着了火,鼻子更是酸涩难忍。

这是黄梓琳第一次喝酒。当辛辣的液体通过喉咙进入腹中,伴随而来的烧灼感和轻飘感,让黄梓琳觉得烈酒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以接受。当随后的眩晕和无力感,以及只想痛快发泄的欲望抓住她的时候,黄梓琳涕泪交流。她抽噎着给父亲写了个字条,然后离开了这个给了她温暖、快乐的家,独自一个人在长夜里出发,离开了生她养她的玛佶。

出发时,黑夜早从大地升起,笼罩在夜幕下的玛佶,鸦默雀静……

B

永远寄不出去的信(5)

亲:

我有好几天没有时间和你说话了,太忙。万事开头难,尤其是我要进入一个全新的领域,一边学习,一边工作。在乔总异常严苛的各种要求下,我忙到满头是草。

乔总说,我给你一个支点,让你撬起整个地球。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停顿了数次,如果按他的语速,这句话正确的写法应该是这样:我——给你——一个——支点——让你撬起——整个——地球。停顿的间隙乔总会十分慎重地点头,同时还会端起桌上的大茶杯,大口喝水,然后再将喝进嘴里的茶叶“呸、呸”地一口一口使劲吐进杯中。

每当这时,小秦和小李都会投以无限神往的目光。尤其是小李,目光中甚至还带着一丝迷离。

接下来,一般情形是乔总会作一个激情四溢的演讲,关乎乔氏大厦的过去与未来。其间除了正常或不正常的停顿外,再没有插曲。这段演讲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有乔总的冠世才情,有乔总的怀才不遇。

乔氏传媒的主业是制作电视专题片。这些电视专题片不是在电视上播出的,而是单位内部留做资料或者展示给上级单位与相关行业的成果。

一张张大网在乔总的精心谋划下撒开。白天,乔总撒网。晚上,我们收拾入网的小鱼小虾。日子从此充满了期待——期待那些重量级的大鱼大虾入网的日子,日子还充满了战斗的喜悦。

有时我们扛着机子拍摄,有时我们绞尽脑汁写解说词。人手不够时,乔总会从其庞大的人脉资源中遴选几人临时客串跑龙套。

我在这里的每一天,都过得风生水起激情满怀。

乔总说,我们三个人的到来让他活了过来。

连续几个月,几乎每天都有忙不完的活。乔总不休息,我们也不能休息;乔总熬红了双眼,我们也强睁着布满闪电状血丝的眼睛;乔总不吃饭,我们也不能吃饭。

我们拍大型歌舞剧,拍演唱专辑,拍部队内务,拍单位汇报片……乔总的资源在这几个月里以迅猛如奔马的姿态冲进我们的世界,几乎令我们每一个人目不暇接,手忙脚乱。

工作得一件一件做,乔总是个偏执而专注的人,他不放心交给我们三个人做剪辑,于是他亲自剪辑编辑每一部片子,他将镜头中的每一毫秒亲自切出来拼接,他要每一帧画面都至善至美。

乔总做工作时,总要我们在一旁守着,不是要我们端茶倒水,而是要我们学习他的剪辑艺术。

乔总的大号水杯里全是茶叶,泡开的茶叶像细碎的秋叶层层叠叠密密匝匝挤在杯内,茶水反而少得可憐——常常是他还没喝几口,水杯里就只剩下茶叶了。这时如果有人离开电脑屏幕给他添水,只会招来他的一通斥责。只有当他停下来抽烟或深思时,我们的眼睛才可以离开电脑屏幕,趁机给他续杯添水。

除了工作,除了喝茶,乔总还爱一样——吸烟。他的茶叶,能泡出颜色就可以,而烟,通常是五元钱一包的那种。如果效益好了,他就吸二十多块钱一包的烟。

亲,今天只能说这么多了。太忙,我脑子里零乱如麻。

睡前随手翻开一页,《浮士德》告诉我:“自由与命运只垂青每天努力的人。”

相信我,我在努力。

草芽于忙到发疯的夜晚

永远寄不出去的信(6)

亲:

今天来了两个人。那个叫高锦波的高个子白面皮男人是乔总的朋友,结实矮壮的张伟则是高锦波的朋友。

没来由地,我对高锦波有种莫名的排斥与抵触。当高锦波进进出出忙前忙后张罗午饭时,我甚至担心他会不会在饭里下老鼠药。

我的社交恐惧症在高锦波进门后再一次发作,并且一发不可收拾。这顿午饭我没有吃多少,而小李和小秦则欢欣无比胃口大开。

我知道是自己内心那些我控制不了的东西在作祟,我明知道哪怕再笨的人下毒也不会如此明目张胆,高锦波一脸坦然谈笑风生,而我莫名胆战心惊。

怎么办?这个时候,只有看着乔总,我似乎才能稍稍安定下来,才能让自己相信我的脑子里涌出的不过都是我的臆想。每当我心有所疑开始恐惧时,我就向着乔总的方向望去,那里有支撑我的力量的来源。

乔总时而调头和高锦波高谈阔论,时而专注于手中正在制作的片子,时而猛吸一口烟,烟灰则弹到脚下——他没有把烟灰弹到烟灰缸的习惯。

乔总要给乔氏传媒做一个非同凡响的宣传片头,以后凡是乔氏传媒的制作都将以这个片头开始,海报和宣传册里会选取其中最为精彩的画面作为主打。这当然是要耗费心力的,暂且不提。

乔总对于自己设计的片头十分得意。他吩咐小李和小秦将三台显示器联在一起,准备现场演示。

当激昂的音乐响起,三台显示器里疾驰的列车由近及远拉开了一个十分开阔的画面。紧接着是航拍的奔跑的藏羚羊和成群的野牦牛尽显生命张力,紧贴着地面仰拍的经幡猎猎作响,倏然划过天际的雄鹰威猛而不失逍遥。此时,阳光打在草尖上,娇艳的野花上一滴露珠悄然滑落……

其实这些只是高原上寻常的风光,但经过乔总的精心制作,带给人的视觉冲击与情感震撼绝难用语言来形容。这就是乔总,业务上精益求精,一丝不苟。

高锦波对这个片头极尽赞美之词。他口中的乔总俨然业界巨擘。乔总并未露出得意的表情,他大概对这类马屁司空见惯。他淡定自若地让我和小李、小秦以及高锦波带来的张伟各自说说我们看完片头之后的感受。

小李是讷言的人,只说了一个好字。乔总问他好在哪里,他实在说不出,总之除了好就是好。而小秦却相反,不着边际地说了一些夸奖的话,乔总脸上的表情难以琢磨。

接下来,要轮到我了,我的社交恐惧症在此时渐渐好转,也许正是源于乔总这种一视同仁的态度,我便不再藏掖,直接说出了我的感受。

我所说的具体内容下回说给你吧,夜深,太累。

草芽匆匆

永远寄不出去的信(7)

亲:

“我要纵身跳入时代的奔走,我要纵身跳入时代的年轮:苦痛,欢乐,失败,成功,我都不问,男儿的事业原本要昼夜不停。”(歌德《浮士德》)

亲,这里的这个男儿要换成我啦。

关于上回那个片头,我到底说了什么,我居然忘了。我最近太过忙碌,在浩如烟海的知识库里遨游,我像一个饕餮兽,需要我吸收消化得太多。那天,我到底说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乔总对我的说法十分满意,并要求他们三个人像我一样用心。

我似乎忘了对你说张伟。自从高锦波带着张伟到来,高锦波的光芒完全盖过了张伟。

这很不正常。英明的乔总自然明白,张伟是谁介绍的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张伟是什么样的人,张伟能做什么。完成任务的高锦波走了,那么,高锦波留下的张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

张伟姓张名伟,低矮结实,皮肤铜黄。张伟的一双手异常粗壮,他的手指头是铁定不能敲键盘的,因为他的手指再如何轻,按下去的键永远在两个以上,而且分不清是哪两个。这也罢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张伟的眼睛虽然不大,却聚闪着强有力的光芒。这很重要。我想,也许这正是乔总要张伟留在乔氏传媒的最终原因吧。

乔总不止一次说张伟的眼神最好,因为我们做出来的假画面总会被张伟用他闪亮的眼睛捕捉。

那些一闪即过,停留时间远远小于一秒的假画面,以及一些有瑕疵的镜头,说实在的,一般人很难识别得出,哪怕专业的剪辑制作人员,也会疏忽大意。张伟在这里大展宏圖,发挥了他最大的优势——专门给我们挑毛病。当鸡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的时候,自然不用担心你没毛病可挑。于是,张伟带着他挑剔的神眼每天对我们三个虎视眈眈。

这可苦了我们三个人,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片子总是被否定。否定一次,否定两次,还有三次、四次……无数次。在我们一次次被张伟盯得脊背发凉、冷汗频出时,小秦放了狠话:如果下次他再让我得最低分,我可不会再忍气吞声了。

也许是风声传到了张伟处,小秦从此再没得过低分,而我和小李却频频中枪,我们二人轮流垫后。

英明的乔总提出片子按质量给我们打分,并按分值高低给我们发放工资。乔总竟无视数量!当我和小李累得快要吐血而亡时,我决定开始绝地反击。

太累了,反击可不是一说就完事,要我付诸各种行动。亲,也许你听烦了,那就歇一歇,容我慢慢说于你听。

祝福!

草芽

永远寄不出去的信(8)

亲:

“有为者巍然看定四周,这世界对他几曾沉默?”(歌德《浮士德》)

乔总当算是有为者。

乔总是个电视人(他常如此自称),在我们几个来这里之前,乔总和他的两个结拜兄弟成立了一家股份公司,但因为种种原因,公司最终濒临解散,于是乔总不得不另起炉灶。他重新招兵买马组建团队,于是麾下就有了我、小秦、小李、张伟四人的小团队。我们这个小团队有一个重任,即帮助乔总成就乔氏传媒。

如果有一天,乔氏传媒的发展进入正轨,我们每一个人都将是这里元老级的人物,而我们每一个人在这里的工作年限,将全部折成股份,成为在乔氏传媒最终拥有话语权的顶级人物之一。

这个前景,是多么美好多么诱人啊!我们几个年轻人,年龄最大的不超过三十一岁,最小的才二十一岁。我们中有的人大学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长期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从来没有一家用人单位给我们承诺过未来,更没有一家用人单位肯为我们提供一个晚上睡觉的地方。乔总为了让我们安心工作,特地给我们租了一套大房子,让我们晚上都住在这里,不用在外租房。不仅如此,乔总还想方设法为我们解决吃饭难的问题,让我们吃饱吃好。当乔总无数次和我们一起为乔氏传媒的美好明天勾勒出宏伟蓝图时,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安心在这里工作呢?

万事开头难,我们都明白。我们激情满怀,我们信心百倍。我们非常愉快地开始了乔氏传媒的建设工作,从一砖一瓦建起。

乔氏传媒拍的专题片、纪录片,是可以直接放在央视播出的,制作水准最次也要在省台播出。思路决定出路,乔总不止一次这样说。对每一位员工,乔总的要求近乎苛刻。他手把手地传授我们影视专题制作的法门。

从前期取景拍摄到后期剪辑制作,经过乔总口传心授以及我们的努力学习,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了明显的进步。早前连怎么拿摄像机都不会的我们,在三个月后熟练地掌握了摄像的基本要领。什么大写意和小写意,什么景深像深,什么取景聚焦,所有这些都难不住我们。如果说有什么我们没有体验过,那就是航拍。乔总说了,航拍也不成问题,只要有直升机。如果没有直升机,那就买个航拍机。

看我们几个学得差不多了,乔总非常满意,他一次性购进了大量的设备。仅电脑,就是人手一台。以前我们做片子,是两个人用一台,剪辑只有一台电脑,大家轮流用。现在,我们每个人一台电脑,要多方便有多方便。后期制作不成问题,当然拍摄的器材和设备也得跟上,于是乔总给我们每个人购来一台专业摄像机,以前我们仅有一台小机子——那种拿出去经常让人家笑话我们的家用摄像机。现在我们有了专业的机子——重达十几斤——重量也说明了份量。当我们郑重地将机子扛在肩上时,我们总会找到省级电视台专业摄像人员的感觉。想到摄制人员的名字会列入片尾字幕,我们倍感振奋与自豪。

亲,今天说太多了,我就此打住,让我们有个好梦。

激情满怀的草芽

永远寄不出去的信(9)

亲:

“外貌只能徒耀一时,

真美方能百世不殒!”

《浮士德》中有些话,真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但是仔细想来,却一定是无可辩驳的大道理,比如这句“外貌只能徒耀一时”。

我们现在所做的工作,就是向着百世不殒的真美挺进。这个真美不是虚幻的,而是将来必将建成的实实在在的乔氏博物馆。

乔总要建成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博物馆。乔总说,以后这里所有我们用过的设备,包括我们淘汰的在拍摄中使用过的一切东西,包括碗筷、衣物、背包等,都可以放进这个博物馆。乔总把博物馆的方案设计、东西整理、建档归类的大任交给了我。

我对博物馆的印象,从来都是和伟大领袖以及有着卓越贡献的人物联系在一起的。当乔总立志于建一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博物馆时,乔总的形象在我的心里越发高大。只是这项工作太过宏大,又太过琐碎和繁杂,之前我对这些没有丝毫概念,简直可以用一无所知来形容,如此大任,让我不堪重负。

“一个伟大的意图开始总显得疯疯癫癫。”看来伟大的歌德依旧没有说错。乔总关于乔氏博物馆的建设,我自知见浅识薄,但我发现目前乔氏传媒的几个人(不包括乔总)都觉得乔总有些疯癫,又都不敢明说。

乔总让我先拿方案。

我绞尽脑汁苦思多日,又大量查阅资料,总算对所谓的博物馆有了一个初步概念。拿方案是个大工程,我不得不连日连夜加班,只为了让这个博物馆早日落成。

关于博物馆的框架结构和设计构想等诸多问题我曾多次请示乔总,无奈乔总每次都说交给我他放心,一切由我做主。我请示得多了,反而显得我无知无能,我只好一个人硬着头皮扛。

这个过程,我感觉自己像是要吃天的老虎,简直无从下口。

先不说我去过的博物馆屈指可数,我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人,我哪有那么大能量就把一个博物馆弄起来?何况是在一张白纸上?

乔总说,白纸有白纸的好,可以让我尽情发挥,大展拳脚。

尽管乔总说的不无道理,但是許多事情说起来只是嘴皮子和其他发声器官共同工作的结果,做起来却难比登天。博物馆是如此浩大的工程,不是我收集一点公司留下的废旧物品就可以建成的。

亲,我现在遇到的最大难题,就是我收集的这些东西放在哪里。乔总要求我收集的东西太多了。他用过的破了口的水杯,他拆开的香烟盒,甚至他的磨破了领口的衬衣,他的穿破了的皮鞋,他都要我收集起来。收集没有问题,可是我放哪里?我们租来的房子放了大量设备,加上现在我们几个人都住在这里,已经人满为患,根本没有多余的空间放置杂物。

难题接踵而来,乔总说,有发展潜力的员工不会把难题留给老总,因为办法总比困难多。这似乎是说我连个合格的员工都算不上,这让之前如打了鸡血般的我十分气馁。

“善良人在追求中纵然迷惘,却终将意识到有一条正途。”(歌德《浮士德》)

但愿我能早日找到一条正确的途径。

努力寻找正确途径的草芽

永远寄不出去的信(10)

亲:

许久没有和你说话了,前几天我梦见自己回到玛佶,黄沙漫天,一切都蒙着土,灰沉沉的。

超负荷的忙碌让我变得几近痴傻,常常是一件工作还没做完,第二件、第三件工作已经在排队。而我之所以如此忙碌,还有一个原因,因为乔总说,如果他不在,就由我负责。

这意味着什么当然大家都明白。我深深感动于他的信任和托付,唯恐辜负,只有加倍努力。别人做一份,我做两份三份;别人下班了,我总在加班;别人深夜熟睡,我在为下一步工作的安排绞尽脑汁。

乔氏传媒现在正处于一个关键时期。

当乔氏传媒原先的另外两位创始人准备抽出股份开始单打独斗时,乔总依旧信心百倍。但信心并不能保证正在脱胎换骨的乔氏传媒从此踏上光明坦途。这个社会商机处处,并不意味着商机一定能被每一个创业者捕捉到。

乔氏传媒举步维艰。乔总是个有志气的人。他不止一次说,乔氏传媒永远不会承接婚庆录像拍摄。他认为拿着能在央视播出的制作水平以及他精心培养的人才,去拍摄寻常人家的婚庆小事,实在是用杀牛刀宰蚂蚁。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是,他不想让另外两个合伙人觉得乔氏传媒脱离了他们就沦为街头小店,沦落到给人家拍点婚庆录像、刻个碟片之类的小打小闹。

此前,乔氏传媒的业务量十分可观,最近我发现了一个不容回避的大问题:乔总的资源已经被用得山穷水尽。也许乔总早就意识到业务量下滑的问题,虽然他有意回避,但是问题一直在那里,不是绕开就能解决的。

说到业务量,我得先说另一件事。

我前面说过,因为多次绩效垫底,我决定对张伟反击的话。

亲,你一定要原谅我,我说了假话,当时我实在气不过,后来我不断反省,努力查找问题的根本原因所在。最后我发现,其实最大的原因,就是我和小李做得太多了。

的确如此。我和小李,因为手快再加上性子急,每次拍摄完,我们就会加班加点做后期,一个刚完,下一个马上就开始。这样一来,单就制作片量来说,我们一周能出两到四部成片。都说慢工出细活,因为做片量过大,难免有失误,一如言多必失一样。

我和小李每个月成片都比张伟多。张伟的眼睛因为紧盯在我们三个人身上,自己的主业反而荒疏了,这正好给了我和小李机会。

这一天的例会上,我提出应该质与量并进,意思是质固然重要,量是公司生存下去的基础,二者不可偏废。

乔总没有想过这个,他一直是只注重质的。现在我突然提出量的问题,而且也不无道理,他不由陷入了沉思。

他这一沉思不要紧,一个巨大的问题出现了。

亲,问题相当严重,容我下回细说。

发现了问题的草芽

永远寄不出去的信(11)

亲:

“有的时候,一些话告诉一个与自己完全两个世界的人,会感觉格外安全。只有把那些苦痛告诉比自己还悲惨的人,我们才会心安理得。说到底,我们都还是自私懦弱的动物。”歌德先生总是能说出最根本性的问题——我们都是自私懦弱的动物,乔总也不例外。

这几天倒不是太忙,这反而让我们有些焦虑。上次我说出现了问题,问题就是乔氏传媒的业务量已然出现急剧下滑的趋势。和去年同期相比,业务量明显下滑三分之一还多。这说明什么?说明乔氏传媒正在走下坡路,而且不止一天两天。乔总毕竟是书生意氣,只想着保质,却完全忽视了量。

当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时,乔总非常粗暴地打断了我,他让我做好自己就行。

做好自己,这实在是个深奥的哲学命题。我不知道乔总是不是真的做好了自己,我知道我每一天都在努力做好自己。但是太多事,不是你努力了就有成效的。

无数个深夜,当乔总点着一根又一根烟冥思苦想,把那个茶与水对半的茶杯一次次续满又一次次喝个底朝天时,他在关注剪出的片子每一帧的完美。他不管你做了多少,他要我们每一个人都做到完美。

完美,只是想一想倒也容易,付诸行动,却是千难万难。乔总却并不因此就放弃。他坚决不让乔氏传媒做婚庆专题(他甚至视此为沦落),但是如果有朋友来求他,他也从不拒绝。他的概念里,友情赞助和拿此吃饭是两回事,相较而言,他更乐意做前者。

也许是两者呈现的姿态不一样吧,毕竟前者还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而不是低声下气地等人施舍。

于是,闲下来的我们又多了没有一分钱进项的工作——拍摄婚庆典礼,而且越拍越多,全是友情赞助。这样一来,弄得我们表面上非常忙,而实际上于公司没有任何收益。

也许乔总早就意识到业务量下滑的问题,他可能是有意回避。但问题一直在那里,不是他回避就能解决的。

当我在例会上再次一针见血地指出时,乔总不得不面对现实。但是此时,他已经无力回天。如今,各种文化传媒类小微企业如雨后春笋,而且都有通天的本事,大家都出来揽活,竞争非常激烈。

这个时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于是,早前一直吃老本的乔氏传媒开始面临一个非常时期。接不到活,我们的吃饭就成了大问题。

唉——难道我如此热爱的工作就要画上句号了吗?我真是不甘心。该怎么办?我又开始失眠了。

长夜难眠的草芽

【作者简介】雪归,本名杨秀珍,青海省海东市平安区人,中国作协会员。小说等作品见于《文艺报》 《北京文学》 《芳草》《长城》 《清明》《飞天》《小说林》《雪莲》等报刊;入选《作品与争鸣》等多种选本。出版小说集《无脚鸟》 《在我之上》 《风雨磐石》等六部。曾获青海省政府第七届、第八届文艺奖和青海省青年文学奖、全国电力文学大赛单篇作品一等奖、海东市首届河湟文艺奖金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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