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凤子研究摘编
2023-07-25李泊潭
李泊潭
關键词:吕凤子 笔力主情说 力 情 书法实践
吕凤子的一生见证了我国社会发生巨大变革的历史时期,他投身艺术创作和教育事业的经历,始终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也正是如此,近现代历史进程中出现的东西方文化冲突和交融,在其身上留有深刻的印记。吕凤子的『笔力主情说』展现出一代学人对于传统绘画如何面对现代化转型的思考,也是其书画创作可贵的理论总结。
汲古开今的现代性探源
吕凤子的创作思想体现出传统和现代两种特质。他接受传统文化熏陶,深受儒家『仁爱』『经世致用』的影响,投身教育,画作也多以讽喻旧社会、歌颂新时代题材为主,艺术实践和理论著述都有着强烈的历史使命感,这是其哲学、美学思想的底色。同时精研释、道学说,故其为人简淡,不慕荣利而思想活跃辩证,吸收各家各派学说而能取精用宏。
吕凤子明显带有现代科学色彩的创作思想,得益于青年时期进入晚清政府开设的西式学堂—两江师范学堂,系统学习西方文化。学堂设置包括美术、国学、科学、教育学等诸多课程,吕凤子在学堂系统地学习了西方的哲学和艺术。他在早年出版的《风景画法》(一九一四年)《图画教法》(一九一九年)《中学校的美育实施》(一九二三年)以及题跋、演讲中就多次旁征博引,如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斯宾塞、鲍姆嘉登、黑格尔、谢林、艾伦、哈特曼、克尔门、马歇尔、达尔文、赫胥黎、弗洛伊德等诸多关于哲学、美学、心理学、生理学的学说,并加以评述。他还对西方历史、心理学、伦理学、美术史有深入的研究和创见。其开阔的理论视野,深厚的学养基础,在同时期艺术家中可谓翘楚。这也是他创作实践和理论思想能够在中西文化碰撞交流中吐故纳新、保持活力、赓续传统艺术的关键所在。
一九一四年一月,吕凤子在为江苏省立第五中学(今江苏省常州高级中学)编写的绘画教材《风景画法》中阐释了科学之于绘画的重要性:『一月所述都根据科学者,则以通神穷变必自究科学始,所谓致知在格物也。』[1]『近世物理学者称青、赤、绿为原色;生理学者称赤、绿、堇为原色;心理学者称赤、青、黄、绿为原色,说各有据。』[2]从中可以看出,吕凤子的绘画思想在其青年时就具有科学理性的特点。在其书画理论中多次提到的『力』,便是基于十九、二十世纪物理力学大发展、物理概念进入社会人文领域的结果。
吕凤子『笔力主情说』的核心范畴『力』,是体现其创作思想具有现代科学色彩的重要标志。中国哲学中『气』是最重要、最具特色的范畴。『气』是构成万物的基质,以此形成的『气论』作为一种元典性质的思想,为传统哲学和艺术的发展提供终极致思模式,且始终贯穿于中国传统书法思想之中。王羲之认为:『书之气,必达乎道,同混元之理。』[3]道气相通,是为宇宙运行的根本大法。笔法是书法技法的核心,也必然由气而生。不同的书家之气也进一步影响结体:『喜怒哀乐,各有分数。喜即气和而字舒,怒则气粗而字险,哀则气郁而字敛,乐则气平而字丽,情有重轻,则字之敛舒险丽亦有浅深,变化无穷。』[4]由此可见,『气』在中国传统书法理论中具有宇宙本体的地位,这一点和『道』是一致的。并且,以『气』为主干范畴,派生出庞大的范畴系列,如用来描述技法特征的『气势』『骨气』『血气』,描述整体精神风貌的『气象』『气韵』,形容格调的『士气』『匠气』,区别风格类型的『书卷气』『金石气』等等,这些新生名称不都是指某一范畴,但部分也具有范畴的地位和作用。
在吕凤子的创作思想中,『力』是宇宙的本体,是世间万物的实质所在。他认为:我们是永在的创造文化的力量。这里所说的力量,就是宇宙所由构成的实质或本体。宇宙是这力量的幻变总和,换句话说,宇宙就是这力量的表现。一切现象都是力,物是力,人是力。力是整个的,不可剖分。但为各异形象所限,其表现方式和范围常各不同。一动万动,任何一动都会影响一切动,也就是任何一动都会受一切动的影响,而成动的法则。[5]
虽然力的形象各异,力的表现方式、范围也不尽相同,但这些都只是『幻变』,吕凤子认为『力』具有和传统哲学理论中『气』相同的『实质』『本体』地位,并且是一切事物运动变化的根本『法则』。在吕凤子的书画理论中,由『力』又派生出『生力』『心力』『气力』等次级范畴,『生力』体现的是『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心力』体现的是主体情感、思想,『气力』是可以表达作者情意的用笔方法写出的『骨线』『骨力』。
虽然传统书画理论中早已有『力』的论述,如『下笔用力,肌肤之丽』,但吕凤子之论明显带有物理科学的性质,这和传统哲学的『气』论观明显不同,却和现代视觉心理学中完形心理学的理论观点几无二致。阿恩海姆说:『现代物理学告诉我们,一切物质的开头不是别的,而是人类看到的「力」的作用效果的一种方式。』[6]阿恩海姆把主观、客观的活动都看作是力的作用:『不管是精神活动、身体活动、机器活动,抑或是社会和观念的结构,都有着自己特定的力的作用式样。』[7]既然一切物质都是力的作用方式,那么艺术也应该被包含在内,尤其是作为视觉艺术品,『每一个视觉式样都是一个力的式样』[8]。完形心理学在分析视觉艺术时始终围绕力的作用来展开。事实上,阿恩海姆本人对东方的绘画和书法也是颇为推崇的。
可见,吕凤子的书画创作思想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又辩证消化西方学说,其创作思想中的现代性,是建立在深厚学养、敏锐的学术洞察力和深邃思考基础上的智慧结晶。
『笔力主情说』的构建及特点
以现代科学概念『力』为核心范畴的『笔力主情说』,有一个逐步建构并由现象到本质的完善过程。
吕凤子在其早年理论中,已注意到不同的形和色能引起观者不同感情,他在《风景画法》中说:『人生而静,感于物而动。曰:物必有色相,无色相,斯无物。无物,斯无情,情生于物,即生于色。以色觇情,万无一失。』[9]吕凤子肯定色相之于情感的影响,又举直线给人以平稳沉幽之感,曲线使人生愉乐之情的例子,但未进一步解释形色给人不同感受的原因为何。
凤先生极其重视艺术情感的表达,在《在南美学校的演讲》(一九二二年)中直言:『所谓绘画是什么?绘画是爱好这物象之情绪的表示。就是因了这物象,而发生一种热烈的感情,用色彩等等描写出来,便是绘画。那种热烈感情,心理学家叫作「美感」。所以绘画这件事,是画我们对一切物象所发生的爱好之情感,是画我们的美感,不是去同一切物象摄影。从此可知绘画的价值,是不专在「像」与「不像」,而在能否赤裸裸地表现出我们的美感来。』[10]此论是面对西方绘画及理念涌入我国后,对传统绘画造成极大冲击的背景而发。凤先生认为,西画重『技』求『像』轻『情』,而国画重『情』轻『技』,西画在『像』的层面不可能表现宇宙一切色彩,亦不可能还原一切色相,终究没有崇高的价值。而国画虽形简但情富,吕凤子认为正是有主观美感的参与,中国写意画才引起西方人的注意。思考中国画改革之路的凤先生意识到『情』之于传统绘画的独特价值,但尚未明确将形而上的情与形而下的技法相联系。
如果说表露情感是中国画区别于西画的特质,那么主观之情通过何种方式传达出来,且在技法和理论上都有可行的科学办法,吕凤子逐渐发现『力』的作用。他在《题〈中大艺术科国画组毕业同学作品集〉》(一九二九年)中说:『故曰:殊者,势也,生之力所由奋,形之成所由極其变也。学者知所以殊,不矜知所以成我不画,斯可与言画矣!』[11]此言意在说『力』的不断变化形成『势』,是『形』得以极致变化的根源,也是区别于旁人作品,具有我个人特色的『殊』之所在。在此论中『力』和主观之『我』以及客观之『形』建立起联系,当然此说中的力还明显带有感性成分。他在一九三二年《中国画特有的技术》中则明确提出,使用中国画特有的技术,即运笔方法,写出的具有『力』的线条是表白情感的根本所在:
我们又知道中国画所表白的天、神、灵、想、气、韵、感、情等等,实就是通常所称的生力。生力简称曰力。这个力我们却有法使他很自由的表而出之。其法云何?就是我国两千年来心目相授的运笔方法。懂得这方法,笔就提得起,放得下,使得动;所谓力就会由肩臂腕指传达到笔,由笔传达到画,而成一条条如锥画沙或如蚯蚓迹、屋漏痕的线条,而这一条条的线条就成力的直接表白,而由这一条条线条构成的形,就成力在某意义范围内综合的表白。[12]
在这里,吕凤子认为,情就是力,这个有『情』之『力』需要用中国画特有的运笔方法写出成线,最后由线组成的形就是力,同时也就是情的表白。可以看出,这是创作的角度,论述过程为:情→力→笔(线)→形,运笔方式中的力是物理层面的『气力』之『力』。继而,吕凤子举例富有弹力的线给人庄严端静的感觉,屈曲顿挫的线给人纡徐艰涩而抑郁之感,直线则是迅疾而爽快等等,进一步剖析引起以上观感的原因在于『力』的作用:
此所谓感,不就是若所谓心力之力么?在没有线以前,心力之力我们虽信其存在,但无从想象其状态;既有此线,我们才知道心力之力的状态乃如此如此,才知道此线就是心力之力的表白。然而此线却是运用气力之力构成的,而为气力之力的表白呀!所以我们在此应该这样说:线所在就是气力的力所在,心就是心力的力所在,气力之力和心力之力是无从分别的。[13]
可以看出,吕凤子从欣赏的角度论述观看之情产生的原理,他认为,心力与气力是一致的,即笔(线)→力→情。此说和完形心理学理论中由主客观『异质同构』关系引起情感发生的学说无别,『异质同构』意旨在于客观的物理世界中的事物是力的式样,人脑中的视知觉系统也是力的式样,虽然组成力的式样的物质基础不同,但如果力的式样一致即『同构』,那就会产生情感。吕凤子选取『力』来联系主观形上的『情』与客观形下的笔(线),这是一个创作和欣赏双向创生的理论架构,是可以贯通技法与情感的自恰系统,体现其创作思想具有的现代性和科学性,同时也是凤先生思考中国画如何在新时期面对西画挑战,又能独立于世界艺术之林的回答。
书画同源的书法实践
书法在吕凤子的绘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他以书法线条入画,格调高古奇崛。其自成一派的『凤体书』是对中国书法风格的一大贡献。『书画同源』是凤先生一以贯之的观点:『书永久以线构形,画也就永久以线构形,书的线条遂永久通为画的线条』[14]。书画线条本质上都是以渗透作者情感的力为基质构成的,所以『笔力主情说』同样也是其书法创作思想的提炼。
《中国画法研究》是吕凤子终其一生有关中国画的思想精华与创作体会,该书重要内容之一就是对『笔力主情说』的深化和细化。他借阐释『谢赫六法』与顾恺之『以形写神』等画论,逐步展开对用笔、立意、为象、写形、貌色、置陈布势等绘画过程中重要环节的论述。应注意的是,凤先生对绘画理论的解读,是以其『笔力主情说』的『力』的观点全面统摄的,所以『六法』和『形神』论的基础都是『以渗透作者情意的力为基质』。也正是因为以『力』的视角观照绘画,那么再以『力』的视角观照书法时,画理同样亦是书理,这就是凤先生书画艺术同臻高峰的思想基础。
具体来看,凤先生对笔法的要求是『作者的感情就一直和笔力融合在一起活动着;笔所到处,无论是长线短线,是短到极短的点和由点扩大的块,都成为感情活动的痕迹』[15]。达到『情与力合』这一要求的线条才能被称为『骨法』或『骨线』。以上可以理解为笔法或单线的要求。书法是文字书写的艺术,作者的感情也会呈现复杂的变化,所以就要『遂有混合用方、圆、粗、细、燥、湿等线条构成的画,用来表达比较复杂的情绪』,并且线与线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连接线条的方法要『无笔不连,要笔断气连(指前笔后笔虽不相续而气实连),迹断势连(指笔画有时间断而势实连),要形断意连(指此形彼形虽不相接而意实连)』[16]。连线成组后就会自然出现『线距』的问题,凤先生认为,不管是何种疏密关系,都要把握一个『让就』的基本法则,其实这已经由笔法线条过渡到字法结构。
『势』是附于『力』而生的范畴,『画中形以渗透作者情意的气力为质,力的奋发叫作势,「布势」便是指布置发自形内的力量』[17]。『势本义是说动而倏变的力的状态』[18]。在一幅作品中,由力组成的线条不是静态和毫无关系的,力和力之间的关系就形成『势』,而『势』有『张』『敛』之分:『张的力量是向外伸,状如辐射,会使人对之有大感、动感和「画外有画」的感觉。敛的力量是向内集,状如辐凑,会使人对之有深感、静感和「画中有画」的感觉。』[19]『张』『敛』实则就是『外拓』和『内擫』,前者的线形、结构、章法都向四维发散,后者则向内收拢聚集。
墨法方面,因凤先生国画出身,所以对『色』更加看重:『色之用是附丽于形而助形的表现的。形以力为质,是助渗透作者情意的力的表现的。为助表现而赋采,不是为赋采而赋采,所赋之采便一定要为力之积,要能显示笔的力量。』[20]『色』也是由『力』构成,仍然可以显示力的轻重、远近等关系。
笔法、字法、墨法都是『力』,那么章法就是将这些复杂的力的关系,以调和统一的手段组织进作品之中:『骨法就是用笔,笔法就是用力,形能够显示力的变化而不为形所拘,色能够显示力的变化而不为色所囿,位置能够显示力的变化而不为有限空间所限制。』[21]凤先生并不反对利用笔墨的刚柔、粗细、繁简、燥湿、浓淡、明暗等制造对比,他反对的是只关注形式结构的趣味而妨碍表现情感。他对于章法的要求是:
美的形相是变化调和,调和变化,愈变化愈调和,变化便是调和,愈调和愈变化,调和便是变化。这样的愈变愈复杂的形相也就愈美。美的内容是作者对于事物之理的感,理无二致,感有深浅。感愈深理愈邃,配合愈复杂的形相,也就愈感内容丰富而愈美。形相内容总是调和的、统一的。[22]
这是一种内容和形式相统一的观点,二者能够统一的基础就是『力』。
吕凤子的绘画和书法创作思想是融为一体的,原因在于其都是用『力』的观点审视之,所以其美学思想和创作实践也是高度统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