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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二维的生命之歌

2023-07-24石人

读写月报(高中版) 2023年6期
关键词:伯劳大地

石人

【荐读语】

“大地”,一个多么宏大而广阔的词语。怎样来描绘它、展现它,同时表达出自己的体悟和思考?作家陈元武的选择是,写下一首时空二维的生命之歌。

作者是从反面起笔的,甫一开篇,文章就展开了对被水泥覆盖的城市景象的描绘。虽然,诸如此类的文字或许我们在许多作家的笔下都读到过,甚至会因为熟识乃至厌弃而不愿去细读它;但是,当你穿透文字的篱墙而走进那个境域,仍然不得不佩服作家笔墨的犀利与逼真。在隔绝了泥土的城市里,满是污秽与烟尘,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异味;就连往昔以灵动、俏丽为人们所喜爱的鸽子,也因为吃了太多垃圾食品而变得体态臃肿且无所事事,整天只会发出单调无趣的聒噪声。一场大雨来临,城市又变成了难以流动因而不通透的池塘,天空惨白,树木被折断或连根拔起,汽车像落水的甲虫一样在积水中挣扎。“岩石之上,没有花朵。”在这样的去处,人是无法安放自己的灵魂的,所以,作者将目光移向了别处。

当然,如若只是厌弃,也就无法展示真实而丰富的风景。在文章的第二节,作家描绘出了别样的风光,而笔墨延展的方式,仍不外是沿着时间和空间这两条线索。先是由冬到春的节气变化,那暖意、那亮光,那略带湿润的风,都让人神情振奋,更不必说后来又添了诸多虫声和摇曳的花草。由三叶草而引出叶芝咏三叶草的诗,作家巧妙地将笔锋转向描摹荷兰代尔夫特的异国风情。并不是“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那里地势低洼,“常刮七级以上的大风”,房子都是三四层的老式楼房,“街上铺着黑灰色的石头砖”。然而,却也“随时可见草从缝隙钻出来随意长成风景”。更值得称道的是此地居民的心态。他们会停下来给野鸭子让路,而“野鸭在这里几乎毫无生命之忧,没有天敌,没有鹰或者海雕,没有猎枪或者猎网,也没有毒饵和陷阱”。海鸥会公然劫夺市民从超市购得的鲜鱼海产品,松鼠也敢于跳上自行车撕扯游人的面包。作者不由得感叹,“当地动物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何其平等、亲密无间”。

这样一个去处,再加上天空“擦拭得像水晶一样通透”的原始的蓝色,还有人们慢悠悠的生活节奏,是不是颇令人神往?

散文的第三节,作者悄悄地将描摹的笔墨转向了国内,而季节,也在仿佛不经意间由夏天转换成了秋天。在这一节,作家似乎有意转换了笔墨:知识小品式的文字多了,还插入了诸多半文言的句子,直至直接引述古籍原文。这未必是掉书袋式的卖弄,或许恰正是散文展开与深化的一种有效方式。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极少逾越百年,而大地却存在了亿万年,人类历史也须以“万年”计,或许我们能亲身感知的东西实在是太少太少。从描写对象说,第三节用笔墨最多的是伯劳和酒。作家关注伯劳,其一是因为它“善感阴阳之变”,“是气候最忠实的信使,夏至鸣,冬至止”;其二是因为它的勤劳,既“善于驱雀”,又捕食许多害虫;其三则恐怕还与第四节将说及的生与死的话题有某种关联。所以,即便伯劳“其声鵙鵙然”,且“猎物而曝尸”,被古人视为“不祥之鸟”,作家仍给了它详细描述的礼遇。至于酒,则因为它是乡间“日程里的重要事项”,“抢酒节像乡村的狂欢节”,所以,从碾米、曝晒、磨筛、淘洗,到蒸煮、发酵、糖化、窖藏,作家将酿酒的程序一一娓娓道来。而且,还要关注的是,在这一节的叙写中,作家悄悄插入了好些议论抒情的文字。诸如:“ 没有了鸟鸣的世界将是多么可怕”,“鸟的存在,其实就是时间存在的另一种方式”,“我敬畏米酒的红,以及米酒本身,它是古老的仪式,是季节的悲歌”,“我怀想并敬畏这一切的过程,像伯劳鸟对着猎物的尸体悲歌一样”。这些语句是对心迹的披露,让我们窥见作家的内心世界,也更接近其写作的初衷。

在第四节,作者开始描述和议论死亡。作家开宗明义:“我敬畏生命里的一切现象,包括生与死。”是的,生和死都是生命的必然,缺了哪一面都不完整。若只乐于抒写生的欢欣而不敢、不愿说及死亡,就是一种懦弱的躲闪与回避。在这一节里,作家写到了两个人的死,一个是自己的父亲,一个则是藏族友人色达嘉措的叔叔。父亲是给予自己生命的人,至爱至亲者的离去,必然会留下心灵的创痛。作家详细描述了侍奉父亲辞世的细节,尤其是接过父亲的骨灰坛时,“我的心突然揪了一下,重重的,眼前发黑,几乎趔趄”。抱着骨灰坛走在送葬的队伍里,“我感觉怀里的父亲很慈祥,他还在睡着,像婴儿似的,他要回去了,回归大地”。不必说,“我”的心情是悲恸的,但又不乏冷静和理智。写藏族友人叔叔的葬礼,是“把死当成对大地的献祭仪式”,焚化、念经咒、撒青稞面粉,在青藏高原的陡峭山崖间,葬仪庄严肃穆,却又不乏超脱的意味。因为,“任何人都有这样的时刻”,大地,“那是每个人的来处,是万物的来处,也必将是我们,以及万物的去处”。文末的诗句说,“一切生和一切死/都同样毫无意义”,这是因为,生与死都是客观规律,都是生命的节日,都一样无可回避。面对一种必然,从哲学的意义上说,它“不需要做解释”,我们也不必“希望得到答案”。

就是这样,作家用将近六千字的篇幅来写“大地”,与作品丰厚的容量相比,它并不是太长。文章写了春夏秋冬,写了生和死,写了中国与外国,写了城市与乡村,写了昆虫和鸟,写了风俗与人:所有这些,就是“大地”上的事情,它平凡而非凡,体现着地球这个目前人类仅知的生命共同体上万物的息息相关、彼此依存。如果读了作家的这篇文字能增多或加深一点对世界、生命和人生的体悟,我们也就不虚此行了。

[附]原作

大地

陈元武

许多时候,我们都忘记了土地,水泥覆盖的地方,幾乎成为我们与大地的屏藩。我所站立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水泥、砖头或者石板。在城市里,我的脚几乎沾不到泥土。而城市里却不乏污秽和烟尘,冬天的早些时候,天空渐渐失去了水分,那种蓝色仿佛被尘霾吸走了魂魄,变成死亡般的灰色。我在鸽子的羽毛上看到了日子的身影,灰尘已经将它的黑色瞳仁浸润成白内障般的混浊。鸽子因为食物充足而日渐肥胖,它不需要成天在天空里飞翔,它的翅膀已经失去了长途飞翔的耐力,甚至,它都不愿意在楼宇间多飞几圈,让天空变得灵动些。肥硕的鸽子在小区低矮的树上无聊地聒噪着,跟一些同样无聊的麻雀抢地盘,在地上捡食着随地落下的食物。那些人类吃剩下的食物看上去那么的肮脏和肥腻,鸽子吃不到大地上的其他食物了,尤其是城市里的鸽子。除了宠物鸽有固定的玉米碎屑和小米高粱等饲料,广场鸽几乎没有这样的待遇。我遇见的鸽子无一例外都适应了这样的食物。小区楼顶有人撒谷物吸引鸽子的光临,而更多的时候,鸽子从其他地方吃饱了飞过来,百无聊赖地闲聒着,声音单调而沉闷。街巷在整个夏天里总是被异味所笼罩,雨季结束后的高温天气,让该发酵的树木落叶和草坪上的积尘散发出难闻的气息。空气里飘着地铁站工地扬起的烟尘,二十多米高的螺旋升降机和机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机械撞击声和大地撕裂的哀鸣混杂在一起。地上的人像蚂蚁一样穿行,地下的洞穴里,现代化的机械在穿行,过不久,这个城市的空间会发生新的变化——像蜂巢一样的结构化城市替代现在的单一平面化城市。

像布罗茨基诗里所说的那样:

我们穿行的城市里

已经没有空间的秘密

土地已经远遁

潜行到更远的深处

我们昆虫一样蚁行着

望不到地平线

城市土地的固化和坚硬使得雨水再也无法回到大地,于是,一场稍大点的雨就让街巷变成了河流,我们却未能拥有鱼的能力。有时候望着在齐膝深的积水中抛锚的汽车散落各处,绝望地闪着黄灯或者红灯,心里就会有一种莫名的罪恶感——是我们将自己的生活变成一种不可通透的池塘,积水的倏然而至,让一切的快乐变成了痛苦。汽车在积水中像落水的甲虫一样挣扎着,世界在混沌的雨雾中变得模糊不清。窗玻璃外是水的世界,窗玻璃内是暗的世界,那么局促狭小,仅容得下自己的灵魂急速喘息。树在风雨中晃动,无助而强韧。没有依靠的树木或折断或倒伏,被连根拔起。雨水强劲扫射着城市的每一平方厘米,风雨中的街巷显得那么陌生,根本看不到大地在哪里。远处的闪电光芒瞬间照耀了城市的虚空,那种灰色的、惨白的、无法辨明的天空终于亮了一下,像火焰或者刀锋一样一闪而过。但这毕竟是活的生命现象,除此之外,再无参照物。“那种柔软遍布的地方,往往是生命的温床,而岩石之上,没有花朵。”我们生活在岩石之间,是绝望的野草。

节气是令人敬畏的时间分割法则。立春的时候,大地还是一片死寂,稍向阳的暖坡处,树梢已经在绽放细弱的新芽,而公园深处,蝼蛄突然惊醒了,间或鸣叫一番。街区的树看不出任何变化,被冬天的风摧凌得半死不活,树叶多是半枯黄的,沾着厚厚的积尘,落叶树反而显得疏旷而有致。南方的冬天总是显得不太正经,像秋天延续,或者是春天漫长的序幕。不太明显看得出有霜雪的变化。钻入的风才会让人觉得,这就是冬天,可是,突然间,就立春了。阳光起得更早了,从东南角的楼宇间突然就闪现出一种明艳的亮光,一丝暖意刹那间像波一样传递。街区的空中,灰色的霾渐渐散去,混沌的积尘和烟气被风吹散,那种略带湿润的风让人神情振奋。南方的春天也是这样不太明显地来了。日历提醒我:今天立春。“一候东风解冻,二候蛰虫始振,三候鱼陟负冰。”东风来得明显,东窗上的花草开始摇晃,像庆祝某个事件的发生;蝼蛄始振,摩翅振羽,夜里有虫声柔和地响起,渐渐地汇成虫声的海洋。螽斯、黄蛉、蜡翅蜇蛉、马蛉纷纷钻出穴居处。花盆里有拟叶黄竹蛉钻出来,带着一个冬天的倦容,怯生生地爬到柠檬花的枝梢,试着扇动麻木的双翅。声音是脆生生和羞怯的,偶尔才有它亮而惊人的嗓音。当阳光照到阳台时,它已经不知去向。花盆里的草也开始钻出头来,三叶草簇集着,抢占着空出的盆土表面。叶芝的诗句:“三叶草挤满了小径,春天将橡树子敲下来,做了它的伴侣。”

前年,我去了女儿读书的荷兰代尔夫特市,那是个河流密布的小村镇,宁静安谧,人口不多,尼德兰人爱自然,爱鲜花和绿树。所以这里虽然靠着海边,经常刮七级以上的大风,并且这里地势低洼,河水全靠风车带动而递级倒升流入通往北海的总排灌渠内。代尔夫特市内的房子,除了教堂以外,基本都是北欧那种有着高耸屋顶的三四层楼房,街上铺着黑灰色的石头砖,留着可见泥土和草的缝隙。春天的时候,随时可见草从缝隙钻出来随意长成风景,清洁工通常不会拔去这些野草,除了重要的街道外,总是设法保持那种最原始的自然状态。河水不太清澈,却很干净,市民经常举办这样那样的活动。仲夏节来临时,除音乐和舞蹈的狂欢外,就是在河里比赛游泳了,各色男女,不分年龄,均可参与。河岸上,有穿着中世纪服饰的尼德兰人和穿民族服装的日耳曼人,跳着恰恰舞或者狐步舞。有侍者打扮的男性端着啤酒扎杯在人群里走动,提供可口的鲜啤酒。正午时分,在街边临河的椅子上小憩,树荫下,凉风阵阵,感觉这里的夏天有些梦幻,像福州的春天。海风是突然强劲起来的,下午通常会下一通阵雨,天忽然就阴下来,狂风大作,河水仿佛沸腾般翻涌。雨下得像福州的雷阵雨,雨箭白生生,砸在地上,草叶乱颤,树叶翻舞。这里的树多是梧桐树和橡树,也有一些是榉树和桦树。全都长成伞状,巨荫蔽天。而荷兰教堂附近却很少有树,只有花坛。广场在教堂的大门口外,一溜过去,是小集市、咖啡吧或者供市民活动的小圆形舞台。

在河边不时碰到野鸭子排着队,从容地穿过街道,此时,所有的人或者车,甚至是火车都必须停下来,给它们让路。野鸭在这里几乎毫无生命之忧,没有天敌,没有鹰或者海雕,没有猎枪或者猎网,也没有毒饵和陷阱。海鸥不时充当强盗的角色,特别是手里拎着刚从超市购得的鲜鱼海产品的市民,要留意从天上突然冲下来的“强盗”。那些北极灰背鸥极为强悍,往往连鱼带袋子一起叼走,还让你吓出一身冷汗。它不无得意地扇动着翅膀,从你的头顶迅速掠过,向远处疾飞。女儿曾经碰到一对松鼠夫妇,它们看中了她手里的松子烤面包,那香气让松鼠心急火燎,于是跳到她的自行车上,直接将面包扯下一大块,然后迅速逃走。女儿拍下那对松鼠夫妇的滑稽模样。可以看到,当地动物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何其平等、亲密无间。荷兰的桥多是活动的桥,没有高的跨度,都与路面平齐,只是桥中间是可以转动九十度的大转盘,当大船经过的时候,桥就会顺着河流的走向转过去,让出一条道来,让船只通过,而所有的车和人都会耐心地在桥头等着。一切都慢悠悠的,时间从容地在这里流淌着,几乎看不到谁着急地揿喇叭催促前车。自行车是这里的主要交通工具。平时,安逸的尼德兰人在工作的闲暇时光,骑着自行车,沿着水坝的窄道骑行,一边听音乐,或者不时将手里的食物投给鸥鸟,但这仅限法律允许的投喂食物。水坝是坚固的钢与水泥墙的结构物,表面却是泥土箱,种着花草。荷兰的水质偏盐,只有耐盐的水草才能在这泥土箱里生长。有灰蓟和薄荷,还有荷兰香芹以及马鞭草等。坝内侧是向日葵地,也是耐盐植物,在野藿香隔离带外,才是正规的农田。全是机械化的工厂式生产,有鲜切花和土豆,苦苣和西芹等常见植物。在南荷兰一些地方,才有麦田。

立夏时节,这里依然是涼爽如春的气候,天空偶尔飘过一阵雨后,云就散开去,像棉花一样白得醒目,而天空已经擦拭得像水晶一样通透。那种蓝色是大自然最原始的颜色,小时候我曾经熟悉这样的蓝色,只是现在夏天的天空总是弥漫着一层灰色的物质,让那种蓝打了折扣。

立秋的南方,总是在一种莫名的沉寂里悄然降临,节气的变化不太明显,唯一的变化就是日影南移,背阴的地方生出一些凉意,虽然不明显,但已经不再是夏天时的沉闷和炎热。凌霄花会爆满枝头,还有米兰或者是九里香,大叶榕偶尔会绽出新的芽梢,让这样的初秋变得暧昧不清。在乡下,这时候要着手酿米酒了。稻子收上来,碾成米,米香在乡村的街巷里飘远。冬酒的酝酿就是日程里的重要事项。新米需要在烈日下晒几天,直到米缩成透明的玉状,然后在一个磨砻里筛上几小时,让米胚芽全掉落干净,那米简直就是玉雕了,一粒粒通透可爱。这米下桶里淘洗干净,上蒸屉里蒸熟,然后倒入酿缸里初发酵,放入酒曲。经过一夜的发酵,米团渐渐液化,浓郁的酒曲香气四溢。然后是深发酵两天,封缸口,上蒸笼杀菌,再出笼放置在阴凉的地下酒窖里存放到秋天。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时间,缸里的米曲继续发酵,糖化并转化为酒精,而酒曲变成了橙黄色的酒色,直至所有的米糟全化为液体,只剩下少量的不可溶物,沉淀在缸底。酒在幽暗的地下室里感受着外部的阴阳变化,阴气渐滋,阳气渐衰。

夏至那天,窗外会传来一阵伯劳鸟的叫声,此鸟善感阴阳之变,夏至三候:鹿角解,鹿为阳兽,知阴至而解角;蜩始鸣,蜩者,潜阴之物,出土感阴之至,始鸣;半夏生,半夏喜阴,感阴之至而生。到了立秋,又是三候:凉风至,白露降,寒螀鸣。地气始凉,而西风生,终日风至,扑身觉凉,雨泽渐多。露生于草木,色白,示秋之为金。寒螀,寒蝉,小而紫,类蜩,生于夏末,声嘶长而绵软无力,似无奈,似留恋,其声多凄怆,以增秋绪耳。

伯劳在古人眼里是不祥之鸟,叫鵙。《诗经·豳风》云:七月鸣鵙。元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云:“曹子建《贪恶鸟论》:伯劳以五月鸣,其声鵙鵙然。且其猎物而曝尸,叫声令人不快。”伯劳却是气候最忠实的信使,夏至鸣,冬至止。此鸟单栖,立于棘丛,无论逮到什么,昆虫、蛙或者蛇,一律挂在尖刺上曝尸,无鸟敢近之。乡村广袤田野,伯劳像影子似的出没,飞则不过山冈,远不过河林,声凄厉而警醒。近来城市里也出现了伯劳的身影,以其善盗他鸟之雏以为食。伯者,首也,劳者,力也。农村人喜欢它的缘故跟它善于驱雀有关,稻田里有伯劳的身影,麻雀们都远远飞遁,而果树上的害虫甚多,步甲、钻心蜒蚴、螬蛴等都是它的捕食对象,甚至是细小的钻果小蜂、小果蠹和金龟子它都列为食谱。农村人称它为客鸟,因为冬春不见。秋冬之际,田野渐荒,枯玉米秸、稻草垛和空旷的田野上,实在没有多少可供捕掠的鸟虫。伯劳依旧忙碌着,直到冬至,渐消失无踪。霍顿《鸟杂论》里说:鸟的存在,其实就是时间存在的另一种方式。没有了鸟鸣的世界将是多么可怕,哪怕它的声音不太好听,它提醒着一天的某些时候,多么重要,像鸡鸣以纪时。冬天,田野终于归于安谧,如人一年之冬息。而酒窖里的米酒已经酿成,开冬节就是以酒来开场。在闽北某些山村,冬天不会平平淡淡地出现。酒香提醒着冬天的另一种方式,酒满花溢,各家将酒送到村里的谷场,集中倒入一口大桶里,混合成一种酒,然后各家再从桶里将酒取回,放在谷场边让人品尝。抢酒节像乡村的狂欢节,酒红色的大地上,流淌着洒下的酒汁,像血液一样在阳光底下亮着红色。酒香里是村民们的激情在升温,直至沸腾。

伯劳穿过我的村庄

季节被撕裂纷飞,像芦花飘散

什么心事像酒一样浓烈?

我拾起落叶,想还给大地

像古代的献祭之礼以我的血或者肉躯为菹醢

供给大地

红色是一种血的颜色,是秋天撕裂的伤口,是伯劳鸟在肢解猎物,那敞露的肉体深处,是季节无声的音符。因此,古人称节气七十二候令,是史诗般的描述。我相信,每一个节气之间,都是大地无声潜行的足音。因此,我敬畏米酒的红,以及米酒本身,它是古老的仪式,是季节的悲歌。当万物不再繁茂,当秋风凋殒一切生机,我怀想并敬畏这一切的过程,像伯劳鸟对着猎物的尸体悲歌一样。

我敬畏生命里的一切现象,包括生与死。大前年父亲病故,去世的头天晚上,我们环伺在床边,他半躺着,枕着棉被。屋里是死神匆匆的身影,我感覺得到他的来临和他兴奋的叫嚷,甚至手舞足蹈,他期待着父亲最后的时刻。父亲一直喘着急促的短气,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其实,父亲平时就不太爱说话,他总是沉默以对,独自看着电视,嘴角露出莫名的笑。父亲突然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却再也没有吸进去一丁点儿空气,他的手软下来,无力地垂在床边,他的头也无力地垂下来,歪到一边。房间里的空气也死一样凝固了。我们忙着给他洗身子,他的心还有余温,我将脸贴向他的心脏,但已经没有了任何响动。父亲睡着了,他太累了,将永睡不醒。这样的告别显得十分残忍,但我知道,任何人都有这样的时刻。我抱着父亲的身体,让姐姐擦拭,然后给他穿上寿衣,再让父亲平躺下来。他已经不再被病痛折磨,也不需要与困难的呼吸抗争,他跟着死神走了,没有足音,像一阵风一样。接过骨灰坛的时候,我的心突然揪了一下,重重的,眼前发黑,几乎趔趄。父亲竟然变成了这样一堆骨渣,它在灯光下像象牙一样米黄,散发着柔和的光。我轻轻盖上了小锦缎被,合上坛盖。我抱着骨灰坛子走向送葬的车厢里。

天空依旧蓝如洗,阳光耀眼,刺痛我的肌肤。我紧紧地抱着父亲的骨灰坛子,它还有着烈焰后的余温。上山的路多么崎岖,荆棘刺穿我的肉体,我感觉怀里的父亲很慈祥,他还在睡着,像婴儿似的,他要回去了,回归大地,那是他永恒的归宿,也将是我永恒的归宿。

后来某一天,与朋友上鼓岭,寻到一处棺材石,称椁石台。他笑说,生如此寂静,死也当归石台,他把死当成对大地的献祭仪式。我想到甘孜的色达嘉措,我参加了他叔叔的葬礼的全过程。他叔叔被捆扎成白色的柱子,在焚化后的回家途中,我们念着经咒,在驴车上看着弯曲的山谷底淙淙的河水,以及陡峭山崖边不时出现的鹰的身影,经幡在风中猎猎响动。大地如此安静,甚至可以听到每一次石子被碾压后弹飞的脆响。我们坐在草地上,向空中撒着青稞面粉,经呗声像嗡嗡响的山风。白色的骨灰坛子被放进神秘的祭台后,那里是他们的先人的另一个村庄。这跟我们的后山几乎有着相同的意义,那是我们的先人们重聚的村庄。蓝得发暗的天幕底下,我们在阳光里成为岩石的一部分。沉默之后,我们与他们告别。山风猎猎,那失水多年的岩石上,多了些我们刚才洒下的泪痕。大地向远处延伸,绵延不尽。每每触及大地的胸膛,我仿佛在与一个伟大的母亲私语,那是每个人的来处,是万物的来处,也必将是我们,以及万物的去处。

万物柔软

深入大地

没有原因的发生

跟没有原因的消失一样

不需要做解释

希望得到答案

没有,一切都归于虚空

一切生和一切死

都同样毫无意义

(选自《散文》2019 年第11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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