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斤半
2023-07-23张远伦
引子
灰二疯了。
它没有任何征兆地疯了。有一天半夜,它突然在柴房里吠叫起来。叫得没有任何韵律,既有狂乱嘶鸣,叫声里充血;也有低沉悲声,像是嗓子干涩成沙漠;还有断断续续的拖沓之声,它匍匐着一边抓扯泥土、地板,一边对着生命中虚幻的一生宿敌;还有尖锐刺激的啸叫之声,它像是有发泄不了的满腔愤怒和痛楚。
“嘭嘭”,它在撞击夜晚封闭的木门。
父亲说:“糟了,灰二癫了。”
村庄不大,一声狗叫,可以关照全部土地
村庄不大,一声狗叫,可以关照全部土地
余音可关照更远的旷野
——《一声狗叫,遍醒诸佛》
不知何时,我家便有了灰二。我一直怀疑是先有灰二,后有我。从我有记忆开始,灰二就是我的玩伴。不知道它是否在我混沌不开的那四年里出生的,也许它比我后来这个世界,也许真比我先来。
这重要么?当然重要。
我是傻瓜,别看我会写诗。从小到大,一直到我进入中年,成了诗人和作家,写了八本书,从事专门的文字工作,我的叔祖父,都一直叫我“闷龙”。这个方言词的意思是:我在村里亲人们的眼里,是个内向、沉默、笨拙的傻瓜。
我想弄清楚灰二的出生时间,我想证明她比我晚生,是我的妹妹,我比她懂事——这意味着我比她聪明,我有了真正的跟班。
她似乎具有雌性的所有天赋。她爱美,喜欢叫唤,动不动就黏着我,向我的怀里一滚,我就必须将就她、宠溺她,给她分小半个烤红薯。在我手势未落的时候,她便把脖子拉直,伸出很长的舌头,把我的红薯卷走了。那舌头的翻卷简直就是一种高超的艺术,弄得我连反应时间都没有。烤红薯很烫,我都要一边吃一边往嘴里吸冷风,不然会被烫伤,得口腔溃疡,不小心滑进肚子,会把胃烫得痉挛,像是一团火焰被我吃了,高温在体内奔突,很久才能熄灭。然而她不怕,她把小半个红薯吸走,衔在嘴里,搁置在牙齿上,一紧一松,再一紧一松,把红薯连续翻转几下,热气蒸腾出来,像是她的嘴里在烧开水。很快,红薯就变成常温的了,她不用咀嚼,张开喉咙,一下子就把红薯塞进自己的食道里。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在粮食青黄不接的时令里,红薯是救命粮。依靠一个烤红薯,我就能和灰二快活地过上大半天。
她爱叫,而我会连续几天没有一句连贯的语言。我的话语是:嗯?哼哼!说得最完整的“去”字也只有一个字,清脆,干净利索,却是下滑音。还会变异为“崔”,依旧是下滑音。
这就是我对灰二发出的言简意赅的语言。
然而她不一样。我说一个“去”,她会回应很久: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嗯呢……每两个“嗯”字中间会有语音、语调的变化,会有婉转曲折,会有高低起伏,会有长短快慢。她在撒娇,在亲近我,在乞怜,在蹭我,在舔我,在用她的尾巴扫我,在用爪子挠我。她还在用那澄澈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我要是没有拥抱她的意思,她还会把眼睛里的张力放大,适当挤出点反光的眼液,逼视着我。
我能怎地?
于是便拍拍她,抚摸她,抱抱她。她便会把语言收敛起来,低声说道:嗯嗯。
意味无穷啊!
我想我在那几年里,学会和聆听了另一套语言。我不会说人话,当然也不会说狗话,但是我能听懂很大一部分狗话。现在想起来,为什么我会成为一个文字工作者?真是一个天大的错谬。
我常常一个人在石墙外的枇杷树下玩。玩的是什么呢?爬树,跌落,索性睡在泥地上抠脚趾,嘴里哼哼唧唧,像一只没有觅到食物的竹鸡。终于有一天,我会唱歌了:哼哈,哼哈,哼哈。
这时候,灰二叫了起来,有人来了。是我外公。外公走过来,说:闷龙,你唱的什么歌?
逍遥歌。
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种歌呢?这三个字我从哪里听来的?何为“逍遥”?这几个字把我自己惊倒了,把外公惊倒了。他晚上说给做工回来的母亲听,母亲也惊倒了。母亲是文盲,不懂逍遥;一旁的父亲更是惊倒了,他在镇上的“文昌宫”读过高小,勉强知道“逍遥”的意思。
四十多年过去了,每当我回村,亲人们说起我童稚时唱“逍遥歌”的事情,都会哈哈大笑,我也傻笑。我一辈子都是“闷龙”,能唱几个虚词组成的“逍遥歌”,实在是太好笑了!
灰二,從来没有哂笑过我。
她在一旁,似乎听懂了我的“逍遥歌”,她说:嗯呀吁嗯呀。她用很浓重的鼻音和我说话,声音像是在嗓子里打转,然后徐徐吐出。当所有人都在惊异而后大笑的时候,她有些超然物外地微笑着。狗的微笑是世界上最大的“善”。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她的两只耳朵一直竖立着,像在有意无意地倾听人间的一场交流。她眼角微微收拢,眼眸半露,轻微的笑意像是内蕴于心,让我们没有注意到她的欢乐。
不过,她微笑的神情,我会记得一生。
那是一种怎样的低眉顺眼和默然赞许?
当中年的我看到任何一只狗,朝我微笑,朝我的孩子们微笑,朝这个世界的未知微笑的时候,我都感觉到了那种“神性”。
当然,小时候,我不觉得灰二的微笑是神性的。只有像我,经历了许多事情,送走了许多亡灵,大悲大喜都见多了,才会觉得那微笑是“神性”的。只有当我们都把丑陋和恶俗看了个遍,我们才会知道:干净的善,是“神性”的。
唱歌之后,第二天清晨,灰二在晨曦中展开了喉咙,吠叫了几声,像打鸣的公鸡,向人间报晓。何以狗干了鸡的事情?我很久也没能弄明白。狗性总是比人性多几分难解,难解到我都听不太懂的时候,我就只能说:它们是神秘的物种。
那几声吠叫,穿透了我的梦境,也穿透了整个村庄。村庄不大,一声狗叫,就可以关照到全部土地,余音可以关照到更远的旷野。当然,这叫声一直关照着我,我在狗吠的“余音”里,苟活了四十五年,灵魂里缭绕不绝的清凉之声,像清道夫和吸尘器,一直在清理我的污垢和秽物,像是在清理一具身躯里的病灶,也像是在清理实用主义里的功利,更像是在清理朗朗乾坤之内的朵朵乌云。
一声狗叫里,九十岁祖母,在近处,在远处
九十岁老妪的枯竭之身。在狗叫的近处
她的生茔,在狗叫的远处
——《一声狗叫,遍醒诸佛》
祖母是村子里的草药医生。村子里的白崖上,有一个错层平台,上面长着一些珍贵的草药。白崖就在我的视野里,看上去很近,我和灰二要是走到崖下的话,需要半个小时以上。我常常会看着白崖上的白云跳到更为苍茫的白中去。那白的空荡之境,祖母曾经进入过。
当然,白云常常是轻生,去悬崖之外的空无中获得云的审美价值。而祖母不是,祖母只是不小心在拨弄一株刺黄连的时候,没有拽紧救命树,跌落下去。
祖母命真大啊。她折了腿,从此再也干不了重活,换不来工分。但是没关系,她可以给村里人接生,治头痛脑热,疗创伤疮疤。人们会感激她,赠予工分。我母亲为了能全心干活,会把我扔在祖母那里,然后也给祖母工分。祖母一瘸一拐地,在村子里活成了有光芒的人物,地位仅次于两百公里外那位虚名遐迩的民间骗子“活佛”。
于是,祖母、闷龙和灰二,每每在阳光遍地的春日,构成村子里最为悠然的三角。我在杀猪长条凳子上睡着晒太阳。祖母裸露左脚,正在红红的膝盖上搓细细的麻绳,这种紧密坚韧的麻绳扎出来的鞋底,往往可以穿上几年却不坏。她眯着眼,看着针眼,像是要把春阳富余的部分全部从这微小的眼里引过去,照到自己的痛处,从而缓解这时常发作的后遗症。我的灰二蜷曲着,睡在我和祖母构成的直线之外,她和祖母自然构成一条直线,和我也是。于是她就在我们这三角的顶角,仿佛与人世无关,超越所有伤痛和不如意,怡然自得地躺在春阳的抚慰之中。
要是我小时候受过什么神话启蒙的话,那就是一位神医与一条天狗以及一位“闷龙”所叙述的亦真亦幻的情节。
情节简单,但是细节深入我的骨髓。
比如有一年冬天,我正在火塘边烤红薯。突然听到祖母惊呼:闷龙,你听到什么声音没?
没有啊?
不,一定有。你看,灰二不见了。
我迅速来到后檐沟,发现灰二全身僵直,兀立在墙边,肌肉的颤抖引起全身黄毛颤抖,它仿佛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物。
原来,是一只箭猫,在土墙上撞死,摔下来,委顿下去,挺直在地上。我很多年也没有弄明白,箭猫为什么会出林来,撞祖母家的墙壁?而且命都不要。是冬雪中的饥饿,还是癫狂入魔?那时候太小,我不敢仔细地观察这只箭猫。后来它被叔祖父剥了皮,在冬阳下晒了半个月,那皮毛唯美,黑里透白,在风中像一个王者的躯壳,令我的灰二很久不敢去那边玩耍。皮毛上散发出浓烈的腥臭,野性的气息仿佛令整个院子都笼罩在巨大的荒野中。箭猫的皮毛晒好后,被叔祖父平铺在床上,每次我睡上去,都会感觉有些烧背。几十年来,要是我觉得身体微恙,叔祖父总是对我说:回来吧,睡睡我的床就好了。说来也真是,要是咳嗽这样的小毛病,一连睡上三个晚上,包管好。
那天,灰二被吓着了。
吓得连报警的吠叫声都没有传达给我们,但是她很机警,最先发现了异样,而后去到院子后面,和那只死去的箭猫对峙,直到祖母和我唤她,才回过神来,缓缓地后退,转头,离开。我知道,她还在默默地关注这只箭猫的后事。那几天,她甚至不愿意到祖母家里去,要不是陪我,她会远离那来自山野的小兽。
又一年的冬天,祖母愈发老迈,灰二却显得成熟丰润了些。
祖母受到全村人的尊崇。他们感恩的方式就是在腊月间,请祖母去吃泡汤。村里人杀了年猪,会请最亲近的人和最尊贵的人去吃鲜肉炒白菜头、回锅肉炒渣海椒、青菜豆腐猪血汤。有人请祖母时,我也会跟着去,祖母必须要带着我,对主人家说:我们家闷龙太瘦了,来你家补补。是的,真是太瘦,而且常常觉得倦怠。父亲曾在祖母的指导下,为我的手掌挑过“瞌睡虫”,就是在掌纹中发青的那些地方,用针刺破,把血肉挑一点出来,说是以后就不会疲倦了。这当然是没有效果的,我依旧无精打采,最关键的是除了“逍遥歌”,我的语言能力几乎为零。
那天,风雪也很大。原本杨家桌子下的大黄公狗是蜷缩着的,不知何故,突然蹿出来咬到我的腿肚,一看,齿印深深,血迹斑斑,整齐得像是突然文上的纹身。我先是一愣,继而痛出了汗水。
灰二突然跃起,径直向那只健硕的公狗扑去。两只关系良好的狗,为了我大打出手,显然灰二不是对手,但是她依旧不断地向公狗撲腾和撕咬,直到杨家主人把公狗呵斥走开。
那时候,被狗咬了也不会打狂犬疫苗,也不会进医院,只需要祖母的草药敷几天就可以了。我被狗咬不止一次。许是我身材瘦小吧,许是我精神萎靡吧,狗见狗欺,我被白家的狗咬过,邓家的狗咬过,罗家的狗咬过。至今腿脚上的疤痕尚在,赫然见证了少年的我、童稚的我是多么不讨狗喜欢。
我家灰二喜欢我,不过她也不能天天保护出门的我。她还需要看家。家里的两间石墙房子里实在没什么可以守护的。但是,看家狗的意义就是守护那个符号意义上的“家”。尽管她守护的是贫穷,那也是“家”的含义。
祖母更加老迈了。她进食已经困难,半天不说一句话。像我一样,她有了表达困难,她的语言系统运行的方式是回忆和联想。她眼里时常有异样的光泽,定是内心的语言触摸到了柔软之处,想起一生中的爱与温暖,便会用瞳孔里的光芒说出来。我会和她的光芒交流。我的眼睛也会说话。当然,灰二的眼睛更是如此。她依旧微笑着,看着祖母。她似乎永远都在微笑。
高一点的诸佛寺,在一声狗叫的尽头
更高一点的诸佛寺
在一声狗叫的尽头
——《一声狗叫,遍醒诸佛》
灰二见到箭猫的事情,已经足够魔幻了,然而还有更魔幻的。
我逐渐长成了一个少年,喜欢上了书法。我喜欢看老先生为村里人写的婚联、寿联,甚至挽联。我会研究他们的运笔。我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逆锋起笔,更不懂藏锋,只知道他们写字的时候声东击西,充满变化,变化就是美。我学着写字。在我家的水井边缘的石头上刻上井名“干水井”。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因为这个水井并非一年四季有水,而是只有天上下雨,才会浸一些水出来,慢慢积满,我家便能勉强用上三五天,一到旱季,便干涸见底。
我带着灰二去水井边刻字,刻完后决定要到山顶的诸佛寺看看。据说山顶上有一口古井,够旧时和尚们饮用。说来奇怪,我的平畴上,水源稀缺,难道是全涌上山顶了?造物之神奇,莫过如此。这让我想起后来我写过的几句诗:水往高处走,时间倒着流,你若孤独,便可违背真理。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上诸佛寺。这座寺庙遗址在兀立的山顶,攀爬上顶大约需要半天,实在不是我能时常去的地方。但是,我决定要去。因为我昨天听到写对联的李老先生说:山上的和尚墓上的书法真叫好啊!
我想上去拓字。拓字就是用白纸蒙在石碑上,用铅笔不停地涂抹,直到阴刻的字迹,以空白的形式呈现在一片灰暗之中,像是被禁锢的灵魂有了飞翔的感觉。书法的美,是动态的,与我的秉性有关。我性格拘谨,但是骨子里喜欢天马行空,龙飞凤舞。这一种矛盾对立的心理在我的体内实现融合和统一。写字,会让我觉得自己还有救。闷龙,写着写着,就会真的变得像是墨迹斑斑的黑龙。
我一个人是断然不敢上去的。山高林密,路径难通,也就罢了,想到那些阴森的青杠林中藏有众多坟冢,就会令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尤其是,这回是明知山有坟,偏向坟山行。好字,就在墓碑上。
于是我带着灰二在清晨出发。一路上的艰苦自不必说。当我们扒开密林,抵达“性聪大和尚”墓碑前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盛大的阳光穿透树林,将光斑打印在我和灰二的脸上,也打印在大和尚的墓碑上。泛白的石头上刻着古意的繁体字,一扫我内心因为忧惧而产生的阴霾。我感到了愉悦。
主碑上写着:圆寂亲教恩师上性下聪老和尚之墓。落款时间是同治八年。这是一座清朝末年的古碑。从主碑上我看不到有多少书法价值,但是一副碑联引起了我的关注。
上联是:四大归空真……;下联是:一灵返本涅槃山。我睁大眼睛,仔细辨析,仍旧不能确定上联的后两个字是什么。还好我在父亲的教导下,背过《声律启蒙》,大概知道一些对仗的窍门,便胡乱猜想最后一个字是“水”,但“水”之前是什么字,就猜不到了。我想:这下遗憾了,拓字不全,残缺不美!
先不管了,我决定把能看见的字先拓了再说。我取出白纸,贴在石柱上,慢慢熨平,取出铅笔小心翼翼地涂。这个过程是缓慢精细的,容不得走神。手要均匀利索,轻重缓急不能有太大差别。尤其是左手一定要将纸片摁紧了,不能有丝毫挪移,否则前功尽弃,字体变形,只有重新拓。
我在林中慢慢出神,仿佛禅定。灰二也驯良地蹲在香炉边,专一地看着我的动作,像是下里巴人在崇拜文化人。她沉静地蹲着,像是一个繁体字,落实在山石上,不动,自有意义,不叫,自闻经声,不朝我微笑,自蕴藉着善。
整片坟地太寂静了。
寂静得能听到每一座墓碑上的和尚的名字都在发出询问的声音。他们仿佛都在问我:你所为何来?而我也寂然不动,用手指之下的沙沙声回答着他们。而后,和尚们的亡灵便互相探讨一个蠢笨的少年何以打扰他们的清修,何以对死去的字迹有着如此执迷,何以一条狗能够和这种寂静保持一样的平和,何以他们的另一个世界,也就是我和狗的世界,是他们也能看见的,何以我们也看见他们并听见他们的讨论。
灰二竟然睡着了。
哦,不,可能也是禅定了。
我已经拓到了上联的最后两个字。这两个字是抚摸不到笔顺、笔画的,是没有痕迹和触摸感的,是臆想不到它们的行走路线的。然而,我似乎看见一个小沙弥,在用平錾一点一点地雕刻石柱子,雕完最后一个字后,它吹走我心灵里的灰尘,吹走我眼睛上的阴翳,吹走我智商里的呆傻,吹出我语言系统里的常用之词,吹出我混沌初开时的破天之光,我看见了两个字:善水。
上善如水。魔幻般、奇迹般出现在我的白纸上,被我完完整整地拓出来了。
但是,当我取下完工的拓片,再看石柱上,依旧看不到那两个字。我用手掌抚摸,也抚摸不到那两个字。
善水,在哪里?
我和灰二起身下山,一路上我都在想:下次,再来拓字,看看“善水”到底还在不在。我是不是真的遇到了奇幻之事?只是很遗憾,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为了生活疲于奔命,一直再无机会去重新拓那一副对联。前不久,听说此地要建设苗城。许是性聪大和尚的墓碑遗迹已经没有了吧?
过了一段时间,我们为祖母修建了生茔。它也藏在诸佛寺下的某处林中,每天都能被灰二的叫声关照到。而更高一点的诸佛寺,在一声狗叫的尽头。灰二的声音,天天都穿透云雾,抵达诸佛寺的顶点,当然,也抵达了性聪大和尚的禅境,但愿没有打扰到那些“善水”的亡灵吧。
她的命重两斤半
这是一只名叫灰二的纯黄狗。她新生出的女儿
名叫两斤半,身上的毛黑里透出几点白
——《一声狗叫,遍醒诸佛》
刘二叔降生的时候,沉实,放在秤盘里一称,好家伙:八斤,以后就叫刘八斤吧。
邓表叔降生的时候,肥实,放在秤盘里一称,还不错:七斤,以后就叫邓七斤吧。
我家纯黄狗灰二,赶在衰老之前,诞生了一个母狗儿。
那天晚上没有月光,但是空中的星辰异常闪亮。天刚黑,父亲说:今晚天空像是被雪洗过。我看确乎如此。夜幕很单纯地黑着,黑得发蓝,黑得像星辰的母亲的子宫。星辰一粒一粒,一枚一枚,一片一片,一幕一幕,清晰地顯示出来。真是好天,母亲说。
午夜,我从睡梦中迷迷糊糊醒来,听到厢房里有响动。隐约听到父亲说:这畜生,还凶。凶就是厉害的意思,有力、有精神的意思。
我爬起来,循声而去,看到灰二瘫倒在稻草堆里,身上痉挛不已,屁股在手电筒的光照下反射出血红。你有没有过这样的等待?一个粉红的狗儿,被分娩出来,你惊喜莫名,又忐忑不安,还满怀期待,等着,第二个粉红的狗儿,温柔地滚落在稻草上。过了一阵,又一个滑出来,拳头一样的、通透的身子自然舒展……母亲仿佛没有了阵痛,只是发出哼哼声,低沉,却有穿透晨曦的力量,所有的孩子围着母亲的肚腹,各自吮吸着奶头,像是早有安排和调度。这时候,那在草屋里的生命盘,血水悬垂,闪着神迹的光。
你是经历过这样等待的人
就会对畜生也满怀敬畏
灰二经历了她一生中最伟大的一夜,最神性的一夜。
第二天清晨,我看到柔软的她安静地睡在草屋里,她的孩子们也在酣睡。她和她的孩子们都鼻息均匀,神态祥和,像是刚刚经过神灵的迎接。母亲说:他老汉,赶紧叫人来捉狗儿吧?我们家的粮食不够人吃。
父亲说:等几天吧,离开娘,狗儿活不了。
过了十多天,公狗儿纷纷被亲戚们捉走了,只剩下一只母狗儿。母亲咬咬牙,说:哎,我们自己养着吧。
这只狗儿胖嘟嘟的,毛色黑里透着白,天然的,有女婴像。她长得好看,只是因为村民们都喜欢公狗,不担心像母狗那样怀孕生孩子后费粮食,便放弃了索要她。她命数里就是我的。
她应该叫什么名字呢?花花?太俗了。考虑到她排行第六,身上黑毛多,母亲说,叫“黑六”?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好像给一个漂亮的女生取了一个粗犷的男生名字,于是我摇摇头。
父亲看了我一眼,好像在说:你不喜欢?那我们按照风俗来:称重。
父亲找来杆秤,把母狗儿放在秤盘上,轻巧地一抹秤砣,秤杆就平直了。两斤半。
好吧,就叫她“两斤半”吧。
希望她的命也有两斤半重,父亲说。根据村里跳傩戏的老巫师的理论,一般来说,一只小狗儿的命重,最多不过二两,要是有一斤就不错了。但是我们都愿意相信:我们家的母狗儿,命重两斤半。
两斤半很快地成长起来。任何外人路过我家门,她都要吼叫着,追出去很远。要是有人要进门,她跳起来,直起身子,和来人比高。当然她即便直立起来,也很矮。但是她的气势不低,心气不矮。直到来人悻悻退出,她才会降低身段,追逐出去。除非我们招呼,否则没有人进得了我家。
我们的亲戚后来知道了安抚两斤半的诀窍,便是老远就咳嗽,引出她,然后直呼其名“两斤半”,果然,她便安静下来,知道是可以信任的人来了,不然不会叫出自己的名字。后来,这个秘密成为村子里公开的秘密,大家都知道她叫两斤半,如是有事要来我家,便会老远叫她,她便摇摇尾巴,表示许可,她的表情便是通行证。来人战战兢兢地不断叫着“两斤半”,生怕她突然反悔,朝他們扑去。
每当两斤半示威的时候,她年迈的母亲灰二便会一声不吭,木然地蹲伏在角落,宛如一个退休的脱产干部。
两斤半是有直立行走的天赋的。为了训练她,我想了一些办法:把狗食放在手里,手掌举高,诱导她慢慢把头昂起,往上提升身子,直到站得近乎垂直了,才让她的嘴唇够着狗食,仿佛获得奖赏;有时候,我会把一根木桩固定在院坝里,上面放上小半个烤红薯,让她自己去夺取胜利的果实。
每当这时,两斤半便会风驰电掣地奔驰过去,瞬间扯直身子,先是用前爪抓取,未果,继而直立着一跃而起,迅速如一道闪电,用嘴衔住了烤红薯,大快朵颐一顿。
灰二就在远处看着女儿的表演。她有些呆滞了。她和我关于小半个烤红薯的生命表演,已经交由两斤半来代替了。
尾声
父亲和母亲,合力把发疯的灰二赶出家门。他们认为家里留着疯狗,是不祥的。即使这只狗陪伴他们多年,陪伴他们的儿子渡过了蒙昧时期,也不会因为感恩而将她容留。
晚年的老母狗,竟然像一只年轻的公狗那样无端癫狂,我们都始料未及。
我听到她在我们家后面的水洞子嗥叫了整天,声音渐渐像是有了魔性。晚上,她居然还识得路,又回来了。我远远地不敢近她的身。我和她突然有了隔膜。现在想起来,我依旧潸然泪下,实在不应该疏远她,尽管她已经不再认识我,不再向我微笑。我应该抱着她,对她说:宝贝,安静!
然而我终究没有那么做。我尚年幼,不懂人狗之情的本质。我以为她那时候已经差不多成了我的敌人,和杨家的狗、白家的狗、邓家的狗没有多大区别。
父亲和母亲又合力把她赶出了门。只要她回头,父亲就会用木棍敲打她的腿和嘴。她是满嘴流着血离开的,她是瘸着腿离开的。
三天后,我在距离我家三里地外的草场沟找到她。她躺在废弃的水井旁边,浑身被溢出的泉水洗得干干净净,毛发柔顺,神情安详。
她嘴里再也没有牵线一般滴落的血水。
张远伦,作家,现居重庆。主要著作有《白壁》《逆风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