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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武术

2023-07-22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3年7期
关键词:国术师父码头

棠 棣

清末民初,流行过一句“练武强种、健身强国”的口号。1928年3月,国民政府拨款建中央国术馆,就是想把这股武术热在全国推广起来。这是故事的时代背景。我们都知道,习武人手脚勤快。手闲不住,指练功,脚闲不住,就是说但凡练到一定程度,就爱访高人。别的地方我不清楚,有一次翻《精武》或《中华武术》老杂志,一个形意拳师回忆说我河北老家这边,武馆林立,人人有一手。当年,最大的一家国术馆,就在离北京不远的天津。这个国术馆是拿拨款建的,他回忆说,留下的人管吃管住。那年月朝不保夕的,都去国术馆求一条生路。我说的事,就发生在一个去国术馆必经的码头。文词说得好,一个城浓缩了整个家国的历史,什么风起云涌都从这儿起!

有个叫贺强的人在码头上扛麻袋。一天下午,他在出工路上,就听说又出事了。码头鱼龙混杂,谁的事都跟自己没关系,出事就出事吧。他一个扛麻袋的,知道发生什么也不顶用,于是只顾低头向前。不一会儿,几个跟他干活儿的小老乡拿着棍子和砖头,冲上了街。一个壮汉骑着车,驮着满头是血的孩子在前面飞驰而去。他也随手在路边,抄起一根棍子,追上去……

事实上,贺强也只比身后的小老乡大一两岁。不过气质老成,不像孩子,为人仗义,平时替大家找活儿,就成了“大哥”。在码头混的都是苦命人,干累活儿,喝酒解乏,取悦自己。不论年纪大小,最后一多半成了酒鬼。

贺强那年好像是十六岁,不喝酒,从早到晚,挺着身子,秉着劲。俗话说,酒壮人胆,对贺强来说,每天挥出去的拳,就是他的酒,既解乏又乐和。有一天,他去天津河东给大家拉生意。同乡觉得他平时爱比画,那边有国术馆,他还不留下练武?谁知人又回来,心甘情愿在码头继续扛麻袋。问他,到天津啦?他就用唐山口音说,额的!再问,那边咋样?他说,都好,就是……路,不直。又问,听说国术馆特别大,还管吃管住,白教武术?他说,跟咱好像没关系啊!练啥都要动脑筋!咱只有把子力气。说话间,麻袋上肩,已经走远了。里面有些事,贺强没全说。那时的天津分河北、河东、西头、下边几个区。国术馆在河北区,贺强去的是河东区。他本想去国术馆见见世面的。河北和河东,心想过河就到。贺强可没说差点走丢的事。天津的路,沿河而建,九河下梢,路曲里拐弯的,走着走着,前面就没人了。走到日头偏西,一边打听,一边问,赶回河东时,差点误事。谈完买卖,问对方,国术馆咋走?对方吃了一惊,打听那儿干啥?他说,说是那儿有高人。对方忽然来了句唐山话说,那知不道。就知道三天两头有人去踢馆,馆长换好几拨儿了,跟这个世道似的。我劝你啊好好在码头干活儿,比啥都强!贺强一想,听人劝吃饱饭,在回码头的路上,觉得自己动过想去真正练武的念头了,就有点心跳加速。自个儿这样的人,一步错,小命就丢了,根本没有第二步可回旋,真像人家说的,国术馆的目标太大了,世道动荡,不定哪天就倒了。后人当然可以嘲笑贺强胆小。家里人才给他取这名字,意思是让他强大一些。在学武的人看来,胆小算不算毛病?胆小的人谨慎,小心驶得万年船。练拳的人也不都是天不怕地不怕。有人好勇斗狠,身体倍儿棒,练几年拳反而练了,越较力越中气不足,浑身哆嗦,抽大烟似的。贺强没遇上过这种状况。他多少年来,都是自己匀着力练,一招想半天,累了就停,得劲了就继续,风雨无阻。没人知道他练什么拳,偌大的武林更没他这么号人。他一直混码头,出了事,才逃到北京去。新中国成立后,先在纺织厂、汽车行工作,1958年又被分到西城修配厂上过班。1966年他回到原籍唐山鸦鸿桥。寻访到他,是因为宁河的形意拳后人无意中说起形意拳的特点,不在动作,还和肌肉连在一起。有人练一辈子都是招数,差口气,到处找高人“给句话”——给句话,就是练到头了,想不通了,这是不少习武之人过不去的坎。有的人,甭看人家体弱,埋着头,不像懂功夫的,却开悟了。后者的例子,就是唐山贺强。准确地说,这个贺强不算是正式弟子。透过贺强后人,我还知道自从回到唐山,他从没在家人面前练过拳,就是个干瘦的小老头儿,说他是形意拳某一代传人,吓得他的后人直摆手,怯怯地说:“咱都是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由此我想象贺强在人前的劲头,可能是装出来的。他在码头上光听武林传说,自己偷偷比画,能看一眼真功夫长啥样,当然好。后来他遇上高人也是个机缘。

贺强一路追着那个比他高大的壮汉,到了城西一片开阔地。这一架,双方力量悬殊,不能硬碰硬,他奓着胆子,钻着人缝儿打,存着劲,见对方回击,力气没上来之前,一拳下去。贺强钻着空回击,每一拳都命中……仗打得惨烈,结果是壮汉坐在地上,捂着脑袋,看着这群伤的伤,哭的哭的“孩子”,摆了摆手,不打了。而贺强站在原地,壮汉走远了,他才躲到一棵大柳树下。此时,北风吹来,那一刻浑身的肌肉开始“筛糠”。这时,身后已经站着一个人,好久了。等他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来到他身边。那人拍他的肩膀,他猛地站起来,额头暴着青筋。他以为,壮汉杀了个回马枪,本能地把身体推向前,一副又要开打的架势。其实他知道,自己做什么都不赶趟了。

眼前人也就三十多岁,身材敦实,眉清目秀,也不像个习武之人。贺强大喊:“我可是五行拳、六部剑都会,你想干什么?”那人说:“哦?”贺强又说:“想见见?”那人始终笑着。

贺强和那人身高相当,拳头没挨到那人伸出的胳膊,就被弹开了,摔在了地上,脑袋嗡嗡响。想站起来,无奈却使不上劲,那人跟他摆手。地上的贺强,死活站不起来,直到那人拉了一把,才摇摇晃晃地靠在树上。遇高人了,贺强很激动,没过脑子就说:“您能教教我吗?”那人问:“你是干什么的?”贺强说:“卖力气的,我们这些人每天被人欺负,都是挨打的人,我想练点东西,将来也保着这帮同乡。”那人说:“我不教人打架,也看不惯别人挨打,这样吧,我要在这边逗留一段时日,这段时间你跟我学学,以后跟同乡也有个照应。”贺强跪在地上,师父出手比他快,拉住他的手,硬是把他拽了起来:“还早,还早。学着看,我们每天就在这儿见。”

以前,听在国术馆学过几天拳的人说,怎么练怎么打,劈、崩、钻、炮、横,还有踢馆人如何走进武馆,如何匆匆逃走。听多了,贺强也爱给同乡讲故事。说多了,好像亲眼见过一样,连自己都信了。有几次同乡早晨撒尿回来,看他不在床上。贺强故作神秘,不说。大家就传他在城西野草场,跟一武林高手练拳。

贺强不知道那人算不算武林高手,反正认识几个月了,自己一直是天不亮就跑来站桩,一站两个小时。那人说自己是收草药来的,暂住十里外的尚庄,每日往返城北开阔地,在这里等他一刻钟左右。每次,贺强都想赶在前头到,次次失败。每次在城北站完桩,师父都沿同一条土路返回,十分轻松,还跟他开玩笑说:“你要想睡,回去接着睡。我遛个早,一天还有不少事等着!”

尚庄离这里很远,贺强有点不信。后来,他在码头遇上个尚庄来的人找活儿,带着同乡几个去了,干完活儿已是晚上,同乡先回码头,他想起师父住尚庄,他问庄里有没有个收草药的,三十多岁,别人就告诉他,真有!他记得师父曾说,家里是开药铺的,出来四处收草药,比比武啥的,图个劳逸结合。

去敲门时,对方一点不吃惊,弄了点吃的,还留贺强过夜:“正好明早一块儿出发。”第二天,迷迷糊糊就出发了。师父闭着眼,两手一背,身体轻盈,飘在地上一般,一步好几米,他在后面连奔带跑,也追不上。到城北开阔地时,天还黑着,师父说:“今天少站会儿吧,站多久不是标准,要站对了。下面收紧,提起来,上面气息下沉,一提一沉,力量就托住了,走着,身体就被这团气拱着,不累。我这人坐不惯车,那玩意儿还没我走得快,天南海北就凭这双腿了!”一边说,一边在贺强下腹摸,“好了,提!就这样。”然后旁边没动静了。再一看,微亮的晨光里,师父站浑圆柱,眼睛微微上瞟。

从这次起,贺强也猜了个大概,知道师父打的,就是“形意”。他说想学,师父一笑:“已经教了啊,你学的就是。做体力的,学好这个可以省力。”

师父没想让贺强学到多高程度,将来在武林上如何,所以话题很实际。贺强从码头上听来的江湖啊、武林啊都只是说法。谁也没见过,可是不少规矩的东西,却是很多人见过的,特别是拜师这事,送礼、磕头总是必要的。贺强问过师父什么时候拜师,他愿意把身上所有的钱作为拜师礼。师父说:“先学吧。”师父不教拳,不教剑,只和他每天一起站桩。两个小时,一动不动,每次贺强的脚都是麻的,师父站完,浑身大汗淋漓,像洗了个澡。看他踉跄着,靠在树上喘气,还是笑。贺强好奇,按说师父比自己年纪大,站的时间比自己长,怎么一点儿不见气喘、脚晃?整个人越站越精神,身上“放光”。

中秋前一天,站桩结束,师父叫:“贺强,你站桩有些时日了,感觉出丹田变化了吗?”见贺强有些发蒙,又说:“今儿,给你说个故事。猎人捉熊,每次派狗先上,一群狗围着咬,狗熊块头大,力量多强,一巴掌下去,就能把狗打飞出去好几米。狗被吓得发了疯,非常兴奋,狗熊也吓得想跑……你回去想想这是啥道理。”

贺强学武,就是为了练几手,不受欺负,可师父每天让他站桩。他又不好多说什么。尤其是师父讲的故事还得费脑筋想。第一次见面的热情,三个月之后,就退了劲。

中秋节一早,贺强提上点心和酒去了尚庄。路是同样的路,不知不觉就到了师父家门口。刚到门口,门就开了。师父让他进门:“算时辰,你该到了。”贺强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赶紧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桌边。吃饭时,师父问:“狗熊的故事想了没有?”贺强说:“回去想了,来的路上还在想,头疼。您告诉我吧。”师父说:“也好,不乱猜,不易练歪喽。不少人学点皮毛,就胡乱发展,最后伤了自己。其实吧,那群狗拼的是一口气,就是我说的力丹田。”说着话,手指着小肚子的地方,“不是鼓肚子,是你和别人打仗时……拿那次你和壮汉打架来说,我都看见了,壮汉那么高大,你明显打不过。可你扑上去了,劲就起了,对方最后退了。和高人比画,不需要伸手,那东西你有了,就有了,秋风未动蝉先觉。”

晚上,贺强躺下,脑子还在转,想得头疼,他也理解不了这些话。他就觉得,可能就像“精气神”吧。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

第二天,师父和贺强从尚庄到城北开阔地。师父早一点到,贺强晚一点到。在那个初冬的清晨,师父站在黑暗中,贺强远远地,看到他人好像在微微地动,他揉了揉眼睛,来到近前。他刚想站桩,黑暗里发出一个声音:“贺强,你刚才看到什么了?”贺强说:“眼睛迷糊了,看到您在动。”师父说:“你这孩子还可以,站是为了动,练时要微动,再打拳时就会变成快的动。打法和练法是反的。你不用懂这些,我把话先说在这里,以后你有空琢磨琢磨就行。”说完打了一套拳,五行十二形。他说:“不出一个下午,准能描个样子。不给你那么长时间,能记多少是多少,一遍过。”贺强张着嘴看。接着,师父又问:“学得如何?实话实说!”贺强说:“不知道啊,净站桩了。今天才见拳。”师父说:“速成的是打法,我看你小子每天在码头上扛麻袋,早晨来我这儿站桩,时间不短了,也不烦。说明你这人不迷,是好事。”贺强说:“我只会卖力气,又跟您认识一场,知足。”师父说:“站桩别傻站,时常抖一抖,肌肉一松,关节就自如了,存在身体里的力量就会随着那个微微的晃动散出来,腿站麻了,就是因为力量散不出去,你看我什么时候腿麻过?”贺强说:“最近在码头是觉得腿劲大了,走回家去也没什么反应。您这一说……”而后,师父对贺强说:“我这边的事了了。学到多少,不都是我教的事,以后在外面多照顾同乡,有时间就站桩,没时间就在脑子里想想,练也练了,想通了,筋脉随着也就通了,招式你自然就会了。”贺强不太懂:“师父要去哪里?”师父说:“回北京,家那边还有不少事呢。”

贺强结结巴巴吐出几个字,师父问,你说什么呢?他说出了一个疑问:“您为什么教我?”感觉像个故事似的。师父说:“咱爷儿俩有这缘分,上次你打架,我路过正好看见……还有你心术正,不迷,练家子不需要耍聪明。”贺强“啪”地跪在地上:“我算你徒弟吗?”说着,把自己准备好的钱,托在手上。师父说:“真心的?”贺强点头。师父拿在手上掂了掂:“你码头上每天搬东西受欺负就是为了这些钱吧。”贺强点头。师父又说:“你如今走到街上,看到那些洋人还怕吗?看到码头上那些挥鞭的人还怕吗?看到欺负你同乡的人还怕吗?”贺强瞪大眼睛,沉默了。师父说:“你凶,我,你,我更,这才是我徒弟。礼我收了。世道乱啊,咱爷儿俩不定啥时再见面了。你这年纪该成婚了,我万一赶不上,这些就算礼钱。记住我走后,你不要对外人说我教你练拳的事。”

贺强跪在地上,咚咚给师父磕了头,都是头顶着地的那种。贺强问:“师父,我还不知道您的大名?”师父说:“我叫唐振云。”没说其他的话,只说以后到了北京西城,有缘再见。

据后来听人说,唐振云从北京出来,一边收药材,一边找一些拳界老江湖切磋,说是有个什么誓言要履行,从宁河武馆打到天津,一路没有败绩,最后在天津国术馆找到了最后一个人,他去天津时,那人躲了。他不跟徒弟们动手,“辈分不能乱”,然后就走了。他在码头西侧十里的尚庄住下前,专门等他们师父回来。其间正好遇上了贺强。年轻时,唐振云被国术馆这任馆长打败过。技不如人,不如隐退江湖,相约十年后再论高下。重出江湖,从当年见证他掉下楼的几个人开始打。一个接一个都败了,他才来找馆长。前几个人都是倒地为输,到了天津,他觉得可能这一战是要拿命来比的,高手比画都是生死一线,同门相争,就已经撕下脸面了,到时一定全力一击,不留余地,手劲碰到哪儿就往哪儿扎。他想,把命留在国术馆也没什么遗憾。

在唐师父走后那一段时间,听码头上有人传说国术馆前段被神秘人踢馆。徒弟们以为可以看一场恶仗,不承想两人一照面,坐那里喝了一杯茶,说了几句话,没几分钟,就结束了。比武是比谁先知道,打架才看谁先倒下。敌不动,我不动,对方一出手,你这边就已经迟了。所以我们看到一些介绍里,凡是高手对决,很少站在台上满头大汗地比画。没过多久,国术馆馆长对外宣布卸任。那时日本人也听说形意拳高深莫测,去国术馆找人训练军拳法,次次都很礼貌,可是馆长总拒绝说,自己功夫不行,败了,没脸教人。日本人变脸快,非要带走四个徒弟,馆长玩命反抗,惨死于乱枪之下。后来,好像也没听说谁去国术馆接替馆长,那也是一个秋天发生的事。

每年一到秋天,看到街上有人扫落叶,贺强都会想起唐师父,想起中秋之夜,师父说“秋风未动蝉先觉”,不过自从学了点功夫——其实只有站桩,外人见了他都比较客气,他更客气。处事和原来大不相同,从未跟人瞪过眼。

又到了一个秋天,码头又出了乱子。日本兵从码头抓人,往队部带的路上,被一群人伏击。大家吓得不行。五六个小个头,全被抓住了,一问带头的好像是码头的苦力。日本人勘察现场,地上好几处深坑和道子,是人脚跺出来的。死去的日本人,就像睡着了,一点儿血没流。大夫说筋骨断裂,最重的在头部,脑浆子成了一团糨糊,推断这人是凌空落地被震死的。有当地人偷偷报告他们,说像劈拳所为。一个码头苦力怎么能做到?肯定是国术馆的人干的!日本人就把死人当证据,抬到了天津国术馆,因为有人说“太极十年不出门,形意一年打死人”。

天津国术馆平时教形意拳、小神拳、八卦掌这些。国术馆老馆长之前被日本人乱枪打死后,一直没有新馆长接任。只有一个代理馆长,他看了一眼死去的日本人,又听他们描述了一下地上的坑,心中确认这脚力不一般,不过嘴上没说什么。把人打成这样,功夫深了去了,天津这地界藏着这等高手,真是又惊喜,又害怕。日本人死了是事实,抬到国术馆了,这地方就脱不了干系。

贺强在码头躲着,随时准备逃。他回想当时看着那个日本人头砸在他脚上,他的脚点地,向上勾了一下,这一勾就觉得一股力量从地上弹到脚跟,又从脚跟窜到脚尖,脚尖一送出去,人“腾”地飞了起来。躲着的日子,他的身体软塌塌的,使不上劲,经常颤抖。他回忆不起来,身上那股猛劲是怎么打出来的,好像只是惯性闪躲,变成了突然进攻。他只知道,听到“嘭嘭”枪声,看着同乡几个孩子浑身是血倒地,自己的手就不听使唤了。肌肉带着骨骼,骨骼推着脚步,脚步拖着身体,身体撞向对方。出了事,码头一片混乱,到处抓人,凡唐山人一个跑不了。有个给他报信的老乡问:“贺强练的是啥拳?真他娘的厉害!”他没说。那人又问:“怎么练的?自己也想练会了打他娘的小日本个头破血流!”贺强把自己每天早晨在城西开阔地练的站桩站给他看。那人练了一个礼拜,就耍脾气不练了,说:“你他娘爱教不教!天天站桩,有啥意思。这不是骗人嘛!问个拳名都不告诉,我早听说了,打死日本人的叫形意拳。还骗我说什么拳,一向只有人,哪来拳!”

贺强好几天都怕那人一气之下,把自己告发了,于是动身离开了码头。他想先回唐山老家躲躲。有练拳练的。贺强不是,他一向胆小。逃亡路上,他多了一个毛病,怕见人怕动静。因为害怕,时时紧张,丹田一直较着劲,外人在五米之内的任何动作,他都感觉得到,如有危险,随时应对。有几次,路人想抓他赚赏金,都给他逃了。胆小也救过他——要不是吓破了胆,身体反应超过脑子,可能那个日本人的枪子,早就打爆了他的头。一路上,他睡不好,闭着眼睛,竖着耳朵。连夜到了保定,就在城外一座破庙里过夜。看着周围的荒草,他倒是有些放松。天快亮时,他以为是在做梦,听见一个女人捂着嘴巴哭,寻着很低的声音去四周找,果然在隐蔽的角落找到了。他出现时,姑娘吓了一跳,细问起来,原来也是苦命人,在外无依无靠。贺强觉得逃亡路上多个人就多几分危险。但姑娘不肯走,说被人卖了好几回,特别需要个人。贺强说:“我身上有人命!我照顾不了你。”

她还是固执地留在了贺强身边。自从跟了贺强,他们一直在逃。有一回,贺强清晨出门,姑娘以为他有别的女人,或者有别的什么事没说。一路跟踪到一片开阔地,就看到他站住不动了,一站就是两个多小时。姑娘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人醒来时在贺强怀里,贺强的身体贴住女人身体时,浑身一激灵,感觉非常奇怪,后来他似乎感觉到一股力量正在从对方身上传到自己身上,这个力量越来越大,最后一刻她哇地大叫,吓了他一跳。贺强继续紧抱着她说:“是我,是我。我唐山老家估计没人了,你家还有谁吗?”姑娘说:“我姥爷在遵化守陵,老家在北京西城……”贺强忽然想起什么,他说:“我师父是开药铺的,也住西城。”姑娘问:“什么师父?”他不想多说。又问:“练功夫的师父?”他摇了摇头:“我是瞎练的,不知道轻重,这不出了事!”姑娘说:“码头打死日本人的,真是你?日本人不算人,打死他们是为民除害。西城大着呢,不过到时我带你去找找,也许能找到。”

到这时,贺强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会功夫。他不多说这些事,一方面是自己只是腿脚上轻了,招式一概不会。打死日本人的过程,他一回忆脑子就空白,心跳就加速。他觉得,是老天留他一命。去北京的路上,白天躲着有人住的地方走,晚上在无人的荒野穿行。他困了累了就站桩,让姑娘先睡。姑娘问:“听说你躲得了枪子,那还怕什么!”贺强说:“不能吧?我连破庙、草垛都躲不了……天天胆战心惊的。”

江湖上传的都是大事,底下懂行的人都知道,人容易动摇,世上有几个好汉啊?练武的人为什么拜师?都是遇上困难了。不解决掉,可能就把自己练废了。真正想学几招的人未必拜师。师父是动摇时给自己做主的人。从这个角度说,贺强不算拜了师。

姑娘和贺强日夜兼程,一路向北逃。后来有点迷路,贺强问到一条近路,穿越山岭走了一天,姑娘问贺强,这是到哪儿了?遵化不远了吧?他们像进了一个盆地,四面是山,树木郁郁葱葱,一下冷了下来。一边走一边聊天,姑娘说自己的姥爷是满族,老姓爱新觉罗,祖上当官,到他们这辈儿只认识点字了。清亡后,被农民抢了宅子,赶出北京,无处可去,也和他们此刻一样。东陵都是满族人的坟墓,姥爷寻思在那边图个心安,能活命就行,流落到了遵化一个山村。村子说大不大,走在街上,遇上的大部分是落了势的满人。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他们背靠陵墓,多数做了守陵的事。守陵人地位不低,毕竟遵化这片的农民一听是从京城来的,纵使落了难,来头也不小。这些人在当地也受尊重。原来清政府会拨些银子给族人,后来北洋政府也给过钱,再后来有段时间光顾打仗,没人给钱,这帮人挣扎了一段,有的流浪去了其他地方,有的还在陵墓守着。

姑娘的姥爷去世前,就是这样一个守陵人。他们到晚了,姥爷人已经去世大半年了。两人在村里待了一夜,再次上路,一走这么多天,贺强没觉得累,反而越走越轻松。每天早晨,自己对着树林站桩,有时踢几脚打几拳,对手都是树叶。他看到过师父站桩时做的“小动作”,不过当时没有留意,此刻才想起来师父无意中的话,“一个小动作一个环,练到环环相扣,移形换影,脚下的力道就特别自然了”。姑娘走累走困了,他就背上她,随着山间的日出日暮,继续走。姑娘醒了,他还在走,两人就这么进了北京城……

冯骥才《俗世奇人》里有句话“这世道就像一杆秤,不会总摆不平,无论身内身外的事,都好比撂在这秤上。一头压下去,另一头就该翘起来。”简单地说,高人靠身上的功夫,心里的秤,活在那个年代。我上中学有段时间迷武侠小说,就觉得里面的人不用挣钱,总是旅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出了事,也不走法律,按江湖规矩办,特别过瘾。

说这些是因为2010年年底那个下午,我在通州的一个朋友那儿接了一份工。对方在电话里说有个活儿,只说是个武打片,问我要不要去。我下午到的,晚上又来了几个老师,一堆人就热闹了。这几个人都是名编剧,闲聊到八点多钟,导演匆匆进门。在筹备会上,导演说去天津见了个八极拳的老师父。说到这部电影,他用港普说:“拍这片子前,他想捋一捋什么是武术,什么又是功夫?”导演看大家都没反应,就说,大家不明白这点,故事也难写好,要不就是浪费时间。往后大半年,我随制片团队走了好多地方,北京、天津、河北、内蒙古、东北等地,遍寻武林名家,老师父不在了,就找徒弟、后人。初始团队没有具体职务划分,一边走一边在本子上记东西,提供给编剧参考。路上导演偶尔问我,这句话在北方什么时候说,这个词现在还用不用?都是民俗方面的事。我们寻访到的大部分武林人士的生活,都和武术没什么关系了。每个武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精神世界,那个世界与外人没关系。他们有的还住乡下草屋。和我老家的乡亲没什么区别,只是精气神比一般老头儿强。人老了好像都一样,哪儿也不愿去。我们就在他们的家里,听他们一边眼睛放光地解说,一边比画。搭手的徒弟,明显不敢回手,动作很慢。看样子,他们也很久没说过这些旧话,打过这些套招了。因为他们年纪较大,经常听到上个月采访的某师父去世的消息,他们的故事也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这次寻访之旅结束后,我因为家事离开了剧组。后来,那电影挺成功,无奈电影时长有限,很多有意思的事无法全写进剧本拍出来。前年,有个汉沽朋友来看我,说起那个码头如今正在按旧貌重修,我立刻又想起了当年码头上的风云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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