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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求、无用与无心

2023-07-20刘远江

书画艺术 2023年3期
关键词:共性养育艺术

伴随着史上绘画艺术不断由外而内指向哲学品格,关于绘画的本质探索,已在不同历史阶段得到不同程度的揭示。当然,只要人类的思考不停息和审美需求难被满足,艺术的运行轨迹必然围绕“偏离与回归”的永不终结的方向行进。时至今日,恐怕又到了不得不纠偏的历史周期,那么,对于何为“偏”,如何“纠”,以及为艺之道如何才能真正做到“无求、无用与无心”的问题,我们专程对话著名书画家、美术教育家霍春阳教授,期冀他的无私现身说法能为时代困惑的适时消弭做出力所能及的贡献。

上篇 坚守自心:无求

刘远江(以下简称刘):现在当我们一论及无求的话题,很自然就会想起原来两广总督林则徐在他府衙题写的一句话:“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请霍老师从“无求”这一角度,谈谈您对当代画坛的创作现状及艺术追求有怎样的一个建议?

霍春阳(以下简称霍):当前对我们画界的一些看法,就总的大趋势来看,习主席给出的界定我认为是很客观的,就是我们现在有高原没有高峰,为什么没有高峰?现在回顾一下我们的历史,特别是在我们的思想史中普遍存在的一个问题是什么呢?近百年来,我们虽拥有新思维,但这些新思维受到什么样的影响?我看是受达尔文的进化论的影响比较大,所谓物竞天择嘛,严复翻译过来的达尔文的这种思想,动不动就讲的一种进化、进步,于是进步论充满了我们整个的世界。可是迄今为止,进步论在世界范围内的思想家眼中,他们又是怎么看的呢?结果是思想家们普遍认为它不是一个真理。今天比昨天好吗?一定好吗?明年比今年一定会更好吗?不一定!

历史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像掷色子一样,到底几个点?那不是我们所能想象或所能计划的,这就是说我们要尽人事听天命,总之要尊天、顺天,天给你了,让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好了。现在我们受进步论的影响,动不动要发展,动不动求进步,从这个“心”来讲呢,你老想着发展,想着进步,想着突破,实际上纯净心已经被破坏了。纯净心一旦被破坏了,思考就不深入了,有浮躁气,所以说“净心”是一个大的原则。若本心不净了,容易急功近利,所以导致在画界里边就出现那么一种面貌似乎很丰富,以致花样迭出的局面,而实际上形式很丰满内容却很骨感。按戏剧家梅兰芳的话来讲叫作“换形不移步”,然而我们要求的却是“移步而不换形”,紧扣神韵,不换花样,讲求内在精神的修炼,神韵的修炼,重养育,重铸魂,这才是我们的方向。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我们是表面化了,老是在图式上下功夫,试图让人耳目一新,实际上精神的内涵,稳定的因素不够了。至于永恒的美学追求就更是缺乏了,再说明白一点,道的观念,“艺通于道”的道的观念被人为丧失掉了。守不住这个净,就出现了一系列的问题。因此我们必须要反省自己,有问题了要懂得反求诸己,我们作为人的欲望是不是太强了。

前人给我们开辟了一条广阔的文艺发展的大道,也就是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这是大的一个原则和方向。我们首先不是志于道,在教育上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按孔子的教育方式说:“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这是把做人放在第一位的,至于学文、学艺,那是第二位的。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从小是直接学文,而道德则被推到一边去了,倒挂了。过去讲“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这就是说如果我们谨遵这一路径可使文艺不走偏,实现正能量的发挥,这是在走正道和大道。我们在文艺上的政策,在思想战线上的观念,还是要有东方的特点,要展现东方的优势,是“志于道”的原则,必须回到这个根本上来。不回到这个上边来,老是膨胀个人欲望,只会越走越远,南辕北辙。

刘:对当下一些书画同仁或者后学,有一些什么具體方式能让他们在无求方面做得更好,对此您有什么好的主张?

霍:这一点来讲,只需看过去的大画家,有成就的大画家,他们知识结构都是从经书里边养育出来的,他们有敏锐的眼力和很深的觉悟能力。古人在本心上面,在心性上面下功夫,所以这是一种大道。现在我们到学校里边学一些技巧,学一点章法,学一点笔墨,到生活里边去走一遍,拍点照片,画点速写,就是一个画家了,这样是培养不出大画家来的。精神缺失,精神的养育不足,学养不够,没有大智慧,没有放长线钓大鱼的行为。

刘:没走在画道上。

霍:没走在这个画道上来,所以说都是在表象上面浮着,这是一个大问题。我们要解决这一问题,必须要在人的品格和人的境界上下功夫,现在我们培养的人虽然能做事,但是做的那事没有境界,没有文明的直觉。会画画,但不会做人,所以大气象出不来。因为人的本体,人的本身的精神状态没有达到一个最好的艺术尊天理这样一个大的原则上面。

我在艺术道路上,崇尚无为的思想,顺其自然,不要搞双年展及各类比赛,老是组织大家搞这种东西,尤其是比赛这个东西,越比越浮躁,越比越表面,它不是出于内心的出发点。过去圣人讲要不受外物所牵,现在受外边的干扰太大,名呀利呀。少组织点活动,反而能够让大家静下来,越比赛矛盾越多,而且越抓不住本质。过去讲“大人虎变,君子豹变,小人革面”,现在是小人革面太多,不以自己的意识主见行事,受环境的制约而变脸,这是很悲哀的东西。

刘:艺术终归还是属于个人化的东西是吧?

霍:艺术是自己的内心世界的流露,一个有教养的人,有修炼的人,他具有温文尔雅、文质而彬彬的这样一种精神状态,那么他自然会出好的作品。

我在刚出名的时候,调到北京去作画,当时好多画家到处跑,展览,旅游,我那时候是潜下心来,对自己说先学习,要充实,读好书,读经典,我那时候就打定主意了。读经典像是给我施肥,增加我的后劲。古人讲气力不足中途而废,我也看到了当时有些画家靠聪明一时,轰动一时,结果半截没劲了。

刘:后劲不足。

霍:原因就是积得不厚,怎么叫厚?经典代表一种永恒的价值观,所以只要你真的扎进去了,它就是养育你的呀。换而言之,经典读物是养育大家心性的公共教科书,所以还是要回到人的本身的精神素养上面来,精神的养育,这是重中之重,这才是根本。要抓住这个东西不放,养育你的心态,无论做人还是作画,你的行为要一体化,不能说一样做一样,不能搞两面东西。为什么说古人讲:“人品不高,下笔无方。”就是说人品即画品,认识不到你的人格,你的人的境界到不了,那你装是装不出来的。

我们这个民族是崇尚永恒的,之所以我们这个民族不衰,是因为它能抓住根本。所以在艺术上也是一样,变来变去,不变的东西是什么。只知道变可能是容易的,但知道不变的东西的人却为数很少,所以这就是说做人得要有大智慧啊。

中篇 广采博纳:无用

刘:老子认为:“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从辩证哲学的角度,您对这个“损”怎么来理解?

霍:我们的思维是综合性思维,它讲究万取一收,博观约取,大道至简。所谓“为道日损,损之又损”,是从一万个里选出了最有代表性的,也就是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所以显得言简而意赅,少则得,多则惑。看起来少,实际上整个的道理在里边容纳着。

在这样复杂的世界,繁杂的物象,它們共有的形象是什么?要取大象,这种大象就是看不见摸不着的那种象,气象,我们所说的强调的那种神、性、韵,这些都是无形的,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但又恰恰是最重要的存在。

刘:对于“无用之用”您又有什么好的对策?比方说是否有一些具体的方式,让当下的书画家能从中获益,怎么来破解“无用”带给人们的困惑,您能否开出具体有效的药方?

霍:说有用,也是说能够装点人民的生活,精神生活,能够受到一种启迪,这是它有用的一方面。在无用上边来讲,不考虑你有用无用,尊重自己的感受,按自己的感受作画,不受外边左右,不被利益、名利这些东西所左右,把物质的东西能够看透看淡,不受利益的牵动,叫不受外物所牵。能够保持自己的定力,淡定,从这个层面上说是保持自己的人格和独立性。

老庄思里的蝶我两化,是无我。孔子说“叩其两端而竭焉”,“两头共坐断,八面起清风”,不走极端,攻其一端,其害也已,是不偏,要中和。

刘:中和之道。

霍:走中正这个大道,以此来矫正我们的心象,我们的行为,我们的作为。应该不急不躁,去掉我们的忧患之心,恐惧之心。要有好乐之心,就是能“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到这种境界来规范自己的思想,规范自己的行为,从而促使自己的艺术、造型、笔墨、行为,自然抵达的一种境界,这才是一种大境界。

刘:我们怎样真正回归到艺术的本体中去呢?

霍:艺术的功能是什么?我认为它是一种净化心灵,我们的文艺应该用一种很博大的精神世界来呈现,应该达到净化心灵的效果,它的终极目的应该看了这个东西之后要能够受到教养,使我们心平气和,情绪稳定。艺术最终的效果,最后的境界,是达到似笑非笑、不怒、无怨、无恨、无悔,它是恒定的,是稳定的,是博大的,是深沉的。脱离开了对这种状态的追求,没有这种状态的养育,气韵肯定出不来。

刘:从哲学层面上来说,东西方之间,您感觉存在一个什么样的差距?

霍:从艺术追求上来讲,西方特别强调个性的张扬。我们并不是这样的,我们东方是强调和而不同,首先是“和”,大的原则是“和”,是追求共性的,谁的共性体现得越多,谁的品格就越高,这是一种大的价值观。我记得有位哲人说过:过分地强调张扬个性会毁灭世界。为什么?他强调个性,但是这种个性在性质上属于分裂,我们强调的共性是讲统一,是讲和谐,所以说要想使我们身处的世界稳定、安静,就是要和,要往共性里边追求,共性的东西是包容。

我们讲意象不讲抽象,意象是面面的、全类的、全象的抽,综合的抽,我们抽出来的阴阳。而西方没有这种精辟的概括,这是我们民族的伟大的智慧所在。西方的立体派也好,印象派也好,它跟中国的艺术哲学比起来总是欠缺的,因为它是局部的,而我们是整体的。

刘:这个实际上还是跟中国奉行的传统哲学观有关,根本上还是受到这个影响是吧?

霍:我们是尊天理的,尊大道的,这就是万类归一,这是大智慧啊。如果不明白这点,这个世界是混乱的。

刘:中国人还是更多的有一些使命意识,有担当精神。

霍: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它是一种综合的,不是自己孤立的自己,必须和这个群体和这个世界,乃至和万物融为一体,这是它的高明之处。看东方的绘画和雕塑,其可容纳的世界在西方的绘画里边是没有这种容量的。

刘:西方具体的艺术表现和追求,显然跟它传统的诸如自然主义、人文主义的哲学理念相关联。

霍:你看它的发展史,它所谓的发展史就是推翻一个打倒一个立一个,再打倒一个立一个。从人文角度观照,我们是既不打倒也不推翻。西方有位哲学家认为中国没有历史,事实上,我们始终是历朝历代都尊重天道,在这里我们体现了一种稳定,在这一点上他批评我们,正是我们所尊重的东西,这正是中华民族的文脉得以绵延不绝的主要原因。

下篇 物我两化:无心

刘:当下我们的价值取向应该立足在哪一个点上,才能真正顺应大道?

霍:我们还是要回归到一种立体性的思维、综合性的思维和立体的观念中来,古人讲:“珍珠虽小,鉴包六合;镜子再大,所照必偏。”

刘:文史哲这一领域对我们当下艺术界的影响,霍老师您认为它对艺术有一个什么样的柔软作用,或是有一种何样的内化功能?

霍:好的文学是文史哲不分的,这样才有远见,才有深度。文化的根本,也就是说文人的精神,是有很高的精神价值的。就这一点来讲还是要进行经典教育,我们祖先世世代代尊重的一些常理,我们今人不应该丢掉啊,希望能够回归到正确的博大的永恒的价值观上来。这个世界是多样性的,文化也是多样性的,应该是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世界大同的原则,尊重这种不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是世界上有没有一个共同的“理”呢?对此,我们坚定地说就有一个世界共同的理,那就是天理,谁发现了这个天理,谁尊重这个天理,谁就是永恒的,因为天就是我,我就是天,还因为我和天是合一的,不违背的,这是我们的终极方向。万类归一,还是要有一个共性的东西,所以找到这个共性,并且我们尊重这种共性。就像我们人,虽然人的性格各不相同,但是我们要尊重人,不是因为他的性格不同,你就不尊重他。

刘:纵览当代艺术的发展脉络,我们如何能够摆脱当下局限,进而真正从人心的人类共性的角度出发,更好地为各自的艺术服务,霍老师觉得我们应该怎么样合乎时宜地去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

霍:我感觉从小一上学,就应该接触到好的教材,就要灌输这种立场和观点。从小时候就抓起,养育他的世界观的成熟走势,这样到中学了他才能拥有自己的世界观。你再晚了以后就不行了,必須从小时候抓起,一直贯穿始终。

刘:现在对我们艺术界来说,我们如何能够把我们传统的价值观,能够在我们书画艺术领域得到一个大的彰显,霍老师有何建设性的建议?

霍:但做好事莫问前程吧,自胜者强,自己战胜自己,自己不断地否定自己过去的一些缺点和错误,不断完善,不断增加正能量,这样的一个良性发展的过程。大的目标来讲,还是要解决认识论、价值观的问题,这点非常重要,这个问题解决不了,一切没方向了。

刘:这是根本的一个制约。刚才我们谈到艺术家怎样追求无心之心,这是大心。凭借您对无心的理解,您感觉我们人类社会应该回归到一种什么样的本质状态中去,以便更好地促进社会发展?

霍:按艺术的本身来讲,它崇尚朴素。朴虽小,天下莫能臣;朴素之为美,天下莫能与之争。尚朴,朴,实际上是一种朴素,是一种全系的,它是一种无心无为的很单纯的很纯真的大美,这种美是超时空的。在这上边,你在不用心思考的时候,反而倒是本质的,用心在思考的时候,往往现在我们有些画家的风格,是设计出来的,是想象出来的,而非本质的。风格应该是自然流露,无意识状态到的,那才算你的真实的东西。现在有时候我们有些行为是想出来的,是仿出来的,而不是长出来的。

刘:存在一些刻意的行为。

霍:对,启功先生说唐以前的诗是长出来的,唐诗是嚷出来的,宋诗是想出来的,宋以后的诗是仿出来的。他是强调的那种真切,至朴无文,说现在玩花样玩得越来越不朴素,花样很多,但不深刻,不真诚,所以人民还是喜欢最真诚的东西。

刘:实际上就是一种真心实意的状态,它是自然的一种流露和流淌的状态。您感觉,我们在艺术创作上如何能把无心的状态巧妙地发挥到我们的创作当中?

霍:要有一个忘我精神,忘我到了无我,不然你总想着表达我,如何能全心全意地沉潜进去?《阴符经》上说:“不深而深,乃其为深。”因此你越想怎么样以后,它就越不真切,也就越假,在京戏上有一种说法是越假越真,越真越假。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这种东西,是真切的,所以要去掉一些有为的思想。不必想怎么为,无须做什么计划,它是一个感性的东西。艺术是一个感性的东西,懂得尊重自己的感觉这很重要。你看看我们彩陶时期,新石器时期在陶罐上的比例、造型,都是那么舒服、那么协调、那么美,可它并没有多大的追求,是天性流露出来的那种美,这是不可用言语来形容的,它是永恒的。

刘:实际上这是把人心放到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地位。

霍:尊重自己的感知,而把自己又融化到一种万物中去,这是个很漫长的路程,能够达到物我两化,就是我向物我来看齐。我有时候看小草,生命力那么强,年年出来,年年开花结果,而且它不是非,它也不搞比赛,它就那么天然地长,它是息息不断的,永远就是一种活力,一种生命力,到了一种朴实而无华,朴素,天成。如此,我们应该使艺术回归到这样的一种弱其志而强其骨的情境中,而现在我们是强其志而弱其骨,骨是什么,骨是天意,尊天这是根本。现在我们太用心了,这样来讲就把自己的天性给掩盖了。

本专题责任编辑:石俊玲

霍春阳 生于1946年,河北清苑人,美术教育家、著名书画家。1969年毕业于天津美术学院并留校任教至今。天津美术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中国画系原主任,天津市中国画学会会长,天津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华文化发展促进会理事,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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