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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松:森林里的笔仙

2023-07-20赵松

睿士 2023年7期
关键词:马丁艺术家森林

赵松

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从未见过森林。这遥远的存在,就像大海,任何时候想到它,都会觉得有种莫名强大的神秘引力。森林里天然就应该有奇异的、不可思议的、不合逻辑的,却又都可以接受的故事。

直到2005年的8月,我从慕尼黑转机到达德国西北部小城赖纳时,都不知道这是个森林边缘的小城。艺术中心的负责人马丁开车带我离开机场后,我就看到了很多高大的树木,茂密的树冠交织在一起,遮蔽了天空。

我出神地注视着车窗外滑过的树木,用蹩脚的英语问马丁,这里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树?

正握着方向盘注视前方的马丁歪了下头,尽量放慢语速,用我听得懂的英语说道,因为有森林。

我很幸运,只需在次日下午的展览开幕式上简短致辞,此行的任务就完成了。接下来的十天里,我不需要做任何事。我可以随意待着,在林木环绕的那幢小楼里,或是在那谷仓改造的大厨房兼餐厅里,也可以随意在附近的森林里……这是段非常美好的,不会再有的日子。

森林里的寂静,清晨密集的鸟鸣声,都是无限的。

在国内艺术家们从德国北部抵达这里之前,我都是一个人。除了马丁偶尔出现,这里几乎见不到别的人。每天我都是很早就起来,到那个大厨房里,做点西式简餐,意面,或面包、煎蛋,喝杯咖啡,还有果汁。然后我就去森林里,走上两三个小时。那些日子里,我好像一个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的人。

那时的互联网功能还仅限于看看网页,或是收发邮件,而没有开通国际漫游的手机除了看时间就再无他用。至于那个教堂改造而成的艺术中心,还有森林里那座有四百年历史的古老盐场,其实我并没有什么想说的。它们在那里,仅此而已,无论跟我还是任何人,都没什么关系。

每次马丁出现,都会让我意外,就好像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似的。有时我会跟他聊几句,听起来像在复习为数不多的常用英语单词。他很耐心,做出愿意倾听的样子,然后试着给我回答。有时我听不懂,就只能猜,但我还是会点点头。他是个孤独而又淡定的老人,穿着讲究、举止自在。再过两年,他就退休了。几年前他离了婚,前妻是当地的警察局长,女儿是警官,女婿也是警察。谈及这些,他耸了耸肩,做了个鬼脸,说不用跟一帮警察朝夕相处,这真的挺舒服的。年轻时,他曾做过职业划艇运动员,后果就是两个踝关节损伤严重,不过他早就买了运动保险,等退休后就可以做手术换上人造的踝关节了。

这森林的密度让我觉得不管走多久,都是在森林的表层,在其肌肤里。我可以四处游荡,但无法进入那个神秘、无限、封闭的世界。

晚上九点多,天还亮着,温柔纯净的蓝。只有森林里在渐渐透露黑暗的意味。他们到达这里时,已是晚上七点多。吃过饭,洗过澡,大家就松散地围坐在谷仓外大树下的小圆桌旁边。我们喝着酒,抽着烟。那个在德国生活多年的中国艺术家,介绍了当地的情况,还有自己的生活。他刚从荷兰开车赶回来,就为了见我们。下个月初他还要去波兰,那里有他的展览开幕。

他家在法兰克福附近的山谷里,风景很美。不过,他觉得这里的森林也很迷人,很神秘。这森林的另一侧,他说,有个湖,里面有只黑天鹅。他家的那个小镇,白天都少有人影。要想過得有意思,他说,还是国内好,随时都能找到人喝酒聊天,在哪里都不愁找不到吃饭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午夜。森林里透出凉森森的气息,大家都回去穿上了外衣。那位自称神秘主义者的旅德艺术家,最爱聊鬼故事、灵异事件,越是夜深人静的时候,聊这些才越有意思。在他的鼓动下,大家就聊起经历过或听过的那些不可思议的事,越聊兴致越高。每个人讲的,都很有真实感,没有人编故事。后来,他忽然就问,谁会玩笔仙呢?小H见大家都没言语,就说她在大学里是玩过的。

她说需要一个助手,我说我可以的。要求很简单,我的左手跟她的右手背靠背交叉五指,合握一支笔,我不需有任何想法和动作,只需让左手随着她的右手移动。她念念有词地表示已请出了笔仙。那位旅德艺术家说,先问一下,笔仙多大了。我的手被她的手带着移动,那支笔在白纸上画着,最后出现了一个数字,“6”。哦,她说,还是个孩子呢,才6岁。艺术家说,那得测试一下能力了。于是有人掏出一串钥匙,让笔仙猜共有多少把。那支笔在纸上慢慢画出了“9”。那人数了一下,果然是。随后又有人要猜烟盒里有几支烟,结果还是正确的,“12”。那位艺术家说,这些都还不算难,那就测一下,我老婆名字最后一个字母吧。他老婆是德国人,我们都不知道她的名字。那支笔停顿了片刻。他就笑道,看来有点难度了。正说着,那支笔又动了,慢慢地画出了一个字母,“a”。

正确,艺术家愣住了,那么多字母,竟然就猜中了。所有人都沉默了。接下来,大家又提出各种跟数字有关的问题,笔仙都答对了。后来,那支笔不动了,等了半个来小时,也没再动。小H觉得,毕竟还是个孩子,该是累了。于是她就问,你累了吗?话音刚落,那支笔就画出了一道直线。她摇了摇头,结束了。尽管意犹未尽,但我们也只能看着小H做完送走笔仙的最后仪式。她松开手,额头上出了很多汗。我的那只手已经麻木了。随后旅德艺术家说出了唯一的疑问:这是在德国,那请来的笔仙,应该说德语吧?小H摇头,那倒也不是,那个世界毕竟不同于我们的。艺术家想了想,也是。

天已蒙蒙亮了。森林里开始出现零散的鸟声。大家沉默良久,有人不免感叹,要不是亲眼所见,根本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当众人纷纷起身离开要回去睡觉时,只有一个人没有动。他是个中年艺术家,做影像的。本来我也站起来了,就又坐了下来。看着正在出神的他,我递了支烟,拿打火机给他点上。

过了几分钟后,他忽然说道,很多年前,我有个女友,也会玩笔仙……她是做服装生意的,那时二十四五岁吧,我们刚在一起。有天晚上,她跟我说,她跟朋友玩了次笔仙,想测我们的前世今生。结果很意外。她说我们上辈子是在元朝,我是终南山上的道长,而她是山下方圆几百里最有钱的财主,有很多土地,有好几个小妾,有很多牛马、长工和仆人。而她最好的闺蜜,就是当年的小妾之一,还是抢来的。她说,你的妻子是你道观里的道童,我当时名叫张三斗,跟你见过三面,最后一次,被你点化了,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过,过了会儿她又说道。下辈子,咱们是兄妹,姓刘。

后来呢?我问道。他又沉默了几分钟,然后苦笑道,后来啊,我们有了误会,就各奔东西了……她跟喜欢她多年的老同学去了北京,我则去了广州,此后再无音讯……2008年的12月31日,晚上7点。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还在办公室,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的是家乡的固定电话号码。我接了,只有车声。“是你吗?”我问。对方没说话。就这样,两分钟后,电话挂断了。我打过去,没人接。后来查那个号码,是公用电话,就在她家附近。说完这些,他就彻底沉默了。大约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他忽然站起身,缓慢地朝住处走去。

天色亮了,但太阳还没有升起。鸟鸣声更密了。我想,我可以一直坐下去。之前玩笔仙时,其实我也很想问某个人在哪里,但最后也没开口。错过了这个机会,我想以后也不可能再说出口了。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在这森林里的美好日子,转眼就不复存在了。我知道,我进不去的,不只是这座森林,还有过去的世界。此时此刻,除了继续坐在这里,面对整个森林,我什么都做不了。或许,我可以一直坐到太阳升起,甚至坐到中午……那样的话,整个上午,我都能保持这种空白状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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