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会所

丛 虫

我们知道人生不免生老病死，再相爱也难免生离死别。

但我们仍然选择了做妈妈。这也许就是平凡生命中，最大的勇敢。

——献给所有的妈妈和孩子

产床上的戴思瑾，开始理解了久远童年记忆中，那条垂死挣扎的鱼。

那鱼原本生猛有力，在水里活泼地游着，却被卖鱼人两手抠鳃提出水面，它奋力挣扎不得脱身，后脑便挨了刀背重重的一击，一击下去，鱼便不动了，被按在案板上，来回刮鳞。有些鱼在这时苏醒过来，尾巴急速甩动，无法摆脱。然后一刀开膛，拉出所有内脏，堆在一旁，鱼杂单独卖钱，如果要鱼鳔也给留着，跟鱼放一起，装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有些生命力强的鱼，在袋子里还要一下一下地跳。

再上一次案板，咔嚓咔嚓切成几块，还在动，甚至下了油锅那尾巴还在不甘心地动。

戴思瑾自从怀孕，一次又一次，感觉自己在渐渐地变成那条鱼，躺着，头不敢摇，尾巴也不敢动，任人宰割。

具体来看，作为社区的入口，智能快递柜的社区媒介功能强大，它可以实现不局限受众年龄、性别、阶层、经济条件条件下的混合式覆盖媒体传播。由于智能快递柜离用户更近，并且拥有庞大的数据库，相较于其他传播方式，也更有希望实现定制化传播。目前，中邮速递易等智能快递柜企业已经推出社区广介服务，基于大数据、可定制化，以复合配套宣传模式，让传播润物无声，成为了社区广告媒体的新势力，备受追捧。

娘奔死，儿奔生，一个小生命要这么生生地挣脱母体，想要不痛，怎么可能？

她怕痛，生活里习惯小心翼翼地完成动作，大人看到了都赞这样的孩子聪明沉稳，了解她的说她像妈妈、外婆。

县城里那时也没什么所谓的重点小学，野生野长，老师打学生是常见的事，一听到教鞭嗖嗖划过空气的声音,戴思瑾就怕。刻骨的恐惧推动着她一路走到了隔壁县的重点中学，开始住校。

她出门看到女儿，努力挤出笑容，问女儿好不好看。戴思瑾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恨，她恨爹不要脸，恨亲妈不争气，更恨自己竟然敢恨父母。

她从那小地方考进全省前三十名，进了北京，跟所有新生一样迷惑了一阵子，又开始跟所有进京的大学生一样，要争取留下。

戴思瑾竞争力不差，求职时靠着一张名校文凭和实打实的写作特长，留在了一家大国企，有编制，正式国家干部，北京户口。前辈们端起大搪瓷缸子为她惋惜，小戴啊，你要是早来几年，咱们还管分房子呢。

此等助产方法向来罕见，一般人也不敢随便用，能剖就剖了。但有他在背后借一把力，情势立即不同。

前辈们立刻开始关注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啊，生孩子啊，以她礼貌的习惯，绝无反驳，就算心里说了一千个“不”，面子上还是要客客气气。很多人都说戴思瑾人好，性格温和，她自己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

不敢撕破脸，因为撕破脸痛啊。就算她被逼到忍无可忍要去较劲，这种难看姿态带来的难堪，远远大于胜出的些微喜悦。

目前，我国高校相关科研奖励文件规定的条件主要以学科带头人等科研能力较强的群体为标准，其相应的激励标准也是根据这一群体能完成的科研任务制定的，目的是使其完成相应的科研任务，在一定程度上提高其生活水平，而不是在工作待遇和职称等方面给予一定的优惠政策。这类科研能力较强的群体负责国家级和省部级的大量科研项目，拥有较强的科研能力，为国家的科技进步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是，他们往往更重视科研项目的立项、结项和鉴定等方面的工作，而对科技成果教学转化的关注不够。

她在意尊严、美、洁净，但这些东西在现实中，尤其是人际关系中，基本是在乱麻丛里寻找珍珠，往往是珍珠固然没份儿，还经常被乱麻绊到脚，摔得狼狈不堪。

弥漫的酒香与现代科技气息在泸州交织生长，也让这座城市焕然一新。更令人惊喜的是，在泸州聚集了一批“隐形产业冠军”企业。

戴思瑾把这些归因给了自己的妈妈王秋霜，基因与生俱来，她妈就是第一等能忍气吞声的人。王秋霜是县城高中高才生，白净端庄，成绩优秀，严格的家教让她成了一个落后的老派淑女，县城最大的工厂招了她进去，做了厂医。

彼时，除了正经国家机关，进工厂是相当好的出路，一直到下岗为止，大厂工人都深受羡慕。

年轻的王医生穿的白大褂就跟长在身上一样服帖，勾勒出纤秀身段，一双睫毛长长的乌黑眼睛，秋水澄澈，波光醉人。

新分来的大学生戴振华能摘得这朵鲜花，大学生的金字招牌起了关键作用，再有就是他身材瘦高，小白脸，鼻子挺秀，照片拍出来特别帅。

我一身冷汗，颤抖着从梦中醒来，走去女生浴室冲澡，然后换了衣服。可回到宿舍后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有人在我的床褥上用红漆喷了三个大字“僵尸人”，床框和枕头上也喷了小一号的“僵尸人”。我四处察看，内心燃起熊熊怒火。

戴技术员跟王医生走在一起，郎才女貌谁看了都点头。看着如花似玉的女朋友，戴振华难免有肉体上的非分之想，软磨硬泡被他得了手，从此她就是他的人了。至于之后种种不调和，王秋霜都是咬牙闭眼，“忍”就一个字。戴振华喜欢她，为她狂热过，可后来也就没什么了，结婚后更是乏味得很。

2.2.2.1 药剂拌种该病除选用上述技术原则外，还可用种子100kg，营养液5kg，溶入58%甲霜灵可湿性粉剂300g，（营养液可以用含微量元素叶面肥尿素、磷酸二氢钾各100g代替）对种子均匀喷洒翻拌，闷种3h～4h，即可播种。有预防霜霉病和壮苗的双重作用。

戴思瑾没尝过落魄的滋味，直到每个月的生活费从一千五变成五百，开始捉襟见肘。三餐都要按时去食堂打，有特价的绝不打全价的；等晚上水果摊快收摊了，去买甩卖的苹果橘子；衣服就这么些，慢慢穿吧，换着花样那么搭配是万万不敢了。

王秋霜泪湿眼角，第一次主动亲了丈夫，戴振华心里有句话没说：机器准不准还不一定，万一是男孩，做掉不是可惜嘛。

王秋霜骨盆狭窄，难产，两天三夜，呼号得嗓子都哑了，整个人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全是汗。戴振华在外面跟着煎熬，听着情况不妙，便在外面哑着嗓子喊，保大人，要保住大人啊。

就为这两件事，王秋霜一生都不说他半句不好。在那个年月，他能愿意要女儿，能知道爱护妻子，宁愿牺牲孩子，就算顶不错了。

不行就剖腹产吧。出来个医生对戴振华说。

基层警务工作要坚持个别化原则。基层警务工作中对于群众要保持个别化的态度，以最大努力满足人民诉求，这要才能保证基层警务工作满意度的提升和社会治理水平的提高。个人因素对于基层警务工作满意度有着很大的影响。解决个人因素影响应该从改变基层警务工作者的理念出发，要做到以人为本。只有先做到以人为本，才能进一步解决因为个人因素对于满意度的影响。

戴振华颤抖着手，眼泪流下来了，保住我老婆啊，大夫。

女医生最受不得这种场面，眼圈也红了，着实安慰了他几句，戴振华在文件上签了字，谁知就听里面一连声地说，用力，用力！大粗嗓门儿，跟喊号子似的，再就是哇的一声，有气无力，却是清晰的儿啼。

戴振华当场涕泪如雨，还咧嘴想乐，一时也不好说是什么表情了。

这事在当地医院里至今还是教学案例。正要拉王秋霜上手术台做剖腹产时，骨科的郑大夫来了，按说真不关他的事，可他二话不说跳上了床，紧贴着产妇坐下，把奄奄一息的王秋霜抱起来靠住自己，双手紧紧夹住她的上半身不让她乱动，大声喝令她用力。

她毕恭毕敬地做好小戴，打开水，擦桌子，为前辈们打零工跑腿决不偷懒。刚毕业水灵灵的姑娘，前辈们褒奖她的方式除了把更多的杂活儿给她干，就是热心地给她介绍对象。戴思瑾有了吕明磊，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有男朋友，在出版社工作，本校师兄。

王秋霜苗条柔弱，已精疲力尽，被人一架起来，胸口喘不过气，两只手狠狠地抓住郑医生那粗壮的胳膊，十指深深抠了进去，一头黑发早已散乱汗湿，从郑医生的下巴上拂过去，她拼了命地使劲。从做学生到做医生，生孩子这功课没谁能教，自己却必须要会，不会也得会。王秋霜那时已不知道身在何处，耳边只剩下“用力”的吼叫声和自己榨出的最后一点点不知从哪儿来的力——居然也有。既然还有，那就都该用在这一刻了，为了命：不是自己的，是孩子的。

生死一线间，瀑布终于跌落，惊雷划破天空，阳光挤出黑云的包裹，高高的堤坝轰然倒塌。王秋霜又是一阵狠狠的挣扎，郑医生把她上半身箍得铁紧，眼看着孩子头要探出来了，医生剪刀侧切，噗的一声轻响，婴儿总算顺利娩出。时间太久，婴儿已憋得周身青紫，清理了口鼻黏液，被倒提起来啪啪打屁股，没想到刚打一下便哭出了声。

郑医生扶着产妇让她慢慢躺平，自己跳下床，带着两胳膊通红肿起的手指印，出去了。

戴振华感谢这位仗义相助的郑大夫，赶上去塞给他一盒凤凰烟。郑大夫黑着脸，看也没看就走了。

旁边护士叹了口气，郑医生的妹妹，在乡下难产去世了……这话淹没在人声里，郑大夫只有那一个妹妹，大概跟他救下的这产妇差不多，斯文柔弱不会用力，他恨不得那时陪在身边，那妹妹无论如何还能有一线生机。可惜城乡远隔八十公里，天堑一般，妹妹带着没生下来的孩子被抬上拖拉机，拖拉机眼看快跑到医院了，她断了气。

郑大夫出手救了人，脸色却跟杀了人一样，他一个人走到医院北门偏僻处，偌大的汉子偷偷哭了一场。有那么一瞬他产生了错觉，似乎他怀中就是自己的妹妹，孤苦无依濒死之时，他总算及时赶到了，那她就没有死。

一片喧闹中，王秋霜听而不闻，看着新生儿，枯叶一样的身体忽然又有了力气，颤抖着手把女儿搂在怀里，把乳头塞进那婴儿的小口。女儿吃着奶，她流着泪。

婆家娘家都没人问这些眼泪的来历，只劝她别哭坏了眼睛。

戴振华风流名声在外，她是他的女儿，从小听到大，然而他是她的爸爸，再对谁不好，也没对她不好过。冷风吹在她的皮肤上阵阵起栗，外面的太阳白茫茫毒花花，一出门险些晕倒。

越说，还哭得越厉害了，王秋霜不是不听劝的人，可这眼泪止不住，太伤心了。

为什么哭，大家明白，还用问，独生子女的年代没生出男孩，还不就是绝后了，能不哭吗？

明晃晃的猜测总会被误以为是事实，其实不是。

王秋霜确实是为女孩哭的，她哭的是自己在生死线上走了这么一遭，千辛万苦，刀剐针扎一般的痛，而这些，将来女儿都要经历一回，这软乎乎咿咿呀呀的小宝宝，饶是什么也不懂，生就女体，将来就免不了要受这样的苦。

这苦如此惊心动魄，就在眼前，似乎女儿变成了自己，刚刚从死亡线上爬回来，又似乎自己变成了女儿，刚刚降临尘世便已看到了人间至苦，痛不可言。可能是月子里常哭的缘故，王秋霜的眼睛自此就不大好，不再像做姑娘家时那么明亮，而是朦胧中带着淡淡的忧伤。

生了孩子当了妈，她身材有些走样，休完产假赶着上班，上班间隙还要赶着去喂奶，收拾打扮也不如从前体面。抱着奶娃，混在一大堆女工里的王秋霜，再无那种鹤立鸡群的青春风采。

而戴振华结婚生女之后，没多久就成了当地能人。他心眼灵活，人面广，帮着人介绍有用的人，大家都办成了事，少不了也得记他的好处，有所回报。改革大潮中不到三年，戴家就盖起了小楼，外面全贴着花瓷砖，里面摆着新款家具、进口电器，气派大方，在全县城中都是数得着的发财人家。

王秋霜胖了些，脸有些浮肿。她有了慢性妇科病，常年吃中药，但打扮整齐，也还是富态白净的阔太风韵。只是这风韵不是绳子，早已拴不住丈夫的心。

戴振华给她钱，给她和女儿买衣服，易拉罐和水果成箱地往家搬，年夜饭全家人坐着闲聊看电视，县城最大的酒店会开车送一桌子山珍海味上门。以前认识的人，谁不羡慕王秋霜：女儿争气乖巧，成绩优异，丈夫会赚钱路子广，家里吃香喝辣，看的是二十二寸大彩电，东芝牌的。

1.3 统计学处理 采用SPSS22.0统计软件进行分析。以描述性与推论性统计的百分比、平均值、标准偏差、t检验、皮尔森积差相关分析与单因子变异数分析来呈现医护人员在相关因素的分布情形、个人基本资料与其认知及3个相关因素结构面间的相关性。

而王秋霜露出的只有苦笑，生了女儿后她对性生活丧失了仅有的那点兴趣，一想到生孩子她就直哆嗦。戴振华知道她这毛病，直言相告，你总不能让我出家做了和尚，这样吧，我呢肯定顾家，但你别管我在哪儿睡的，你也别担心，咱俩是结发夫妻，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你是正宫娘娘。

469 上尿路尿路上皮癌术后膀胱复发危险因素分析 任 乾，曾蜀雄，汤仕杰，戴利和，徐金山，孙颖浩，许传亮

是啊，怕什么，吕明磊跟她一样现实，这还没到求婚，他只算是她接过吻的男朋友，就肯说出这样的话，戴思瑾就此死心塌地，跟吕明磊正式成为一对。

戴思瑾永远记得，跟妈妈一起去逛商业街，迎面看到爸爸带着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母女俩第一反应都是躲，慌乱中却走的是不同方向。王秋霜进了一家首饰店，戴思瑾进了旁边的冷饮店，里面风扇吹得呜呜响，她看着里面的镜子，照着爸爸带着那女人，施施然从外面走了过去。

建设工程的施工材料和设备的质量要符合施工标准。施工设施的质量直接影响施工人员的施工安全。很多施工企业出于侥幸心理和成本控制的考虑，在施工材料和施工设备的选择上没有达到施工要求，给施工现场带来不同程度的安全影响。很多安全事故产生于施工设施，如机械伤害、高空坠落、坍塌事故等等。由于防护工作做得不到位，机械设备故障，模板、脚手架、龙门架等质量不合格等造成的人员伤亡事件不计取数。在混凝土搅拌、钢筋加工等过程中也会造成不同程度的人员伤害。这些都是施工设施管理不善，质量不达标引起的安全问题。

王秋霜在首饰店里买了一对耳环，普通银耳环，花了四百多。

重点中学的好处是好学生多，戴思瑾交到了朋友；坏处是竞争更激烈了，尤其是本地学生对她这样外来的学生，天然带着点敌意。

那对耳环王秋霜再也没戴过，男人再花，只要回家，她能忍。她对他就像对贪玩的孩子，回家就行了，她照样把他的皮鞋擦亮，给他准备好干净的换洗内衣。

根据维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理论，作为家族范畴的成员，不必具有其范畴的所有属性，而是AB、BC、CD、DE式的家族相似关系，即一个成员与其他成员至少有一个或多个共同属性。范畴成员的特性不完全一样，他们是靠家族相似性来归属于同一范畴。而范畴没有固定的明确的边界，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和人类认知能力的提高而不断形成和变化发展的。

这世界就是这样的，所以戴思瑾一早就对男女关系不抱什么希望，遇到吕明磊纯属意外，抑或是另一种命中注定。

名牌院校出身、大三就出了诗集的吕明磊，脸颊狭长，一头长发，个子不高但瘦得惊人，那双菱形大眼睛就显得越发的大，闪得人跟他一样焦灼。他是商学院学生，却才名早播，当了校刊主编，看大一戴学妹的稿子不错，就约去食堂吃饭。

初中英语教学中，“动词不定式做后置定语”是一个教学重点，也是一个教学难点。因此，在实际的教学过程中，教师应该多进行总结性教学，以举例的形式进行课堂教学，这样才能转变学生对“动词不定式做后置定语”知识的畏难情绪，并能够很好地进行运用。对于这部分内容，英语教师对其用法的总结性分析显得十分重要，这是使学生对“动词不定式做后置定语”从感性认识上升至理性认识的必经之道。

戴思瑾那时刚离开县城，一张脸上全是没见过世面的天真，吕明磊心说，泡这样的小女孩手到擒来。她太好说话了，你说什么她都信。他盯了戴思瑾一星期，想不到这小丫头跟他预料的不大一样，越靠近，反而觉得她离你越远。

吕明磊把自己写给前女友们的诗用光了，戴思瑾还是没啥反应。她老爸是商人，她自幼不信写诗唱歌这些个浪漫事。吕明磊追她她知道，她也有虚荣心上的满足，但要跟这种风花雪月的诗人谈朋友还是算了。

她对他有好感，觉得从那些文字的缝隙，能窥见一些日常生活中不可见的美。喜爱美，欣赏才华是一回事；谈朋友，拉手甚至上床那是另一回事。戴思瑾只打算在审美的层面上接受吕明磊，这跟吕明磊想要的可是大相径庭。

原本可能吕明磊耗尽热情也就放手了，没想到他忽然收到戴思瑾的短信，他立马赶到女生楼下，戴思瑾哭得泪人一般跑了下来。

戴振华的生意倒了，外面看着好好的公司，里面早已千疮百孔，拆东墙补西墙。戴思瑾从此就是公主落难，原本老爹不说富豪，至少也是个县城土财主，这下全完了。

吕明磊搂着戴思瑾，亲吻着她泪湿的脸，心中那点残存的保护欲全被这姑娘激发出来。三十岁的话，吕明磊没有这份热血，二十出头的他还是豪气冲天，有我在，你怕啥？

王秋霜婚后产检在中心医院里做了B超，正好是同学在那里，看了一看就偷偷告诉了她，女孩，要不你做了再要一个吧。王秋霜犹豫了。她想了又想，问了戴振华，戴振华说，女孩好啊，咱就要女孩，流产多伤身体，不做。

她一夜之间就知道了贫富差距，去找了份家教，尝到了甜头她就又做了一份，两份她时间就有点不够用，经常累得在公交车上睡着，坐过了站。她给杂志的投稿发表了，得了两百多稿费，并无欢颜，只觉得这下多了条挣钱的路，这样的路是越多越好，不然明年那六千块的学费住宿费可不是要让妈妈为难吗？

那时的吕明磊已经算一个准专业撰稿人，早早经济独立，只是花钱大手大脚没个数。他给女朋友买花从来不会只送一朵玫瑰，怎么着也得一把花加上一盒德芙巧克力，那时德芙在大学生眼里绝对是奢侈品啊。

四个少年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身体中的内息由各自的丹田里焕发出来，流动在他们的身体之间，如溪丘与河山，回应着回旋的声浪，或如沃冰雪，或如入洪炉，也许接下来的大音，就会让血冲出经脉，冲出百会穴，血箭一般，溅射到他们头顶的花朵上，但少年们心意已决，并不害怕。

他也给时尚类杂志写稿，标榜与众不同的品质生活嘛。品质都是钱堆的，他早看出杂志社趣味所在，投其所好，越写越贵，越写越受编辑欢迎。

因此吕明磊收入不低，每个月至少三千块的稳定收入，其余的另算，所以他看到戴思瑾为了钱苦恼，根本不当一回事。

你要想，咱们都有奖学金啊，用功点，学分好看，拿个三五千也成，这不比干家教强？再说，你能写稿了，等我推荐几个女性杂志给你写写，千字三百。还有，绿色通道早开了，助学贷款就在那里摆着，贷了款等上班慢慢还，从来还没听说咱们学校的学生有找不到工作的……

吕明磊把戴思瑾的手抓住，放在自己的心口上，思瑾，我是你的人，我挣来的钱，有你一半。嘘，别说话，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戴思瑾在听说了家变的消息后，整个人消沉许多，但听到吕明磊这番话，她胸口堵着的一块石头才融化了，她自己也好像融化在了他的怀里。

时值经济大潮风云初起，戴振华长得本来就不错，有钱了越发讲究穿着，在各种应酬的饭桌上，他的女人花红柳绿。

传统初中英语阅读教学往往是教师指定阅读对象，学生主体性体现有限，不能体现个性化发展，学生阅读兴趣也难以得到提高。面对这一教学问题，教师可以将阅读学习开放化，除教材必修内容外，鼓励学生自己寻找阅读材料，可以是互联网上的新闻，可以是好的英文文章，甚至可以是电影字幕，只要落到实处，达到阅读学习目的即可。通过如此开放化的阅读学习方式，学生学习积极性能够得到进一步解放，从而实现教学有效性的提高。

吕明磊也不食言，当月领到一笔一千多的稿费，杂志社用的是那种老派的汇款单，他喊了戴思瑾一起去邮局，取了那笔钱，连整带零，都放进了戴思瑾的包里。

戴思瑾热泪盈眶，还带着小小的惊惧，为什么他说了挣钱给她一半，她就怦然心动？连看情诗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

那笔钱加上戴思瑾挣的家教钱，让她小小地阔绰了一下，多日不敢买新衣，这次去买了一条绛红色连衣裙穿上了，整个人顿时艳丽起来。

吕明磊远远地看到她，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他又收到稿费了，看到女朋友如此打扮，直接带她去了西餐厅，吃了顿四百块的西餐，有头盘，有甜品，银餐具，镶银边的餐巾，远处还有钢琴师伴奏，两人柔情蜜意，不时接吻。

吕明磊的兜里还剩一百块，去大学旁边的旅馆开了间八十八块的钟点房。

戴思瑾不愿意回忆自己的初夜，她觉得狼狈、尴尬，还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羞辱感。吕明磊交过数任女友，甜言蜜语说了一箩筐，奈何戴思瑾油盐不进，还把身体越缩越紧。

相持不下，戴思瑾也又累又困，看着吕明磊那沮丧的表情，不知怎么还笑了起来。吕明磊看她笑得可爱，也不气了，重振旗鼓一把压住戴思瑾的手，不管她怎么说自己怕痛，半强迫地完成了任务。

戴思瑾哭了，他后悔了。可是，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除了他把甜言蜜语继续说下去，她继续听下去并假装相信以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几天之内戴思瑾都闷闷不乐，她想到了分手，分手就该先把他的钱还给他。她算算身上的钱，凑了个整数，揣在身上，酝酿着怎么向吕明磊开口。

就在这时，女生宿舍里一片欢呼夹杂惊叹，楼下已经有人围观了，吕明磊抱着一大把玫瑰花，就是花店里成天宣传的999朵玫瑰，那巨大的花束把他瘦削的身子都快给遮住了，他脚下还放着一只巨大的玩具熊。大学女生会有人不喜欢这些吗？

戴思瑾听到自己的心跳，是剧烈的怦怦声，她下楼，接过花，抱起了熊。吕明磊帮着她把花和熊拿好了，在她耳朵边小声说，对不起。戴思瑾眼角湿润，说不出口的疼痛有了一点点补偿，有效的补偿。

那时的她真的想不到，有一天濒临分手决裂，自己要一个人去医院生孩子。绝望抑或疯狂，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可生活不是形容词，动词和名词更有分量。

才两指。助产士嘟囔了一句。

戴思瑾不想喊叫呻吟，任凭那痛活物一般往身上爬。王秋霜那套装聋作哑的本事她懂，睁只眼闭只眼还不够，根本就是两只眼都闭上。对吕明磊也是把手交给他，牵着她走到哪里就是哪里。

吕明磊觉得她这份不纠结是女人中少有的豁达懂事，他可不缺爱慕者，别说网上他有几十万的粉丝，就说现实里，围着他转的学姐学妹哪个不是笑眯眯的。他点点头，只怕连钟点房的八十八块都有女生自愿出。

谅一个戴思瑾，还能把他给拿住了不成。吕明磊写稿子，知道女编辑最爱听独立女性、坚强、自我、随心所欲那些话，翻了几本国外写女权的书，名言警句化用一下，文章写得花团锦簇。

笔名三石老师的吕明磊越发有名，靠着写文大把收稿费，还谋划着创业开公司，做图书，一本畅销书卖好了，赚个几十万块钱是没问题的，这钱与其给图书公司赚不如自己来赚，时下物流畅通，众筹兴起，众筹了本钱来做书，做了书直接在网上卖，自己不费什么事，钞票简直是大把大把自动流进口袋。

戴思瑾听了他这番宏图，感觉不妙：做书她不懂，但天下事哪有那么简单，人家图书公司和出版社给那么多人发工资，不能就这么轻易被替代了吧。

果然，吕明磊听了脸色阴沉下来，耐着性子听她说完，轻蔑一笑，现在什么年代了，网络、信息、新媒体！报社杂志社那些单位牛不牛？一年就死了好多家。再看看淘宝，啥学历都没有的那种村里人，倒腾点衣服鞋子，愣能卖出好几百万块，甚至上千万。我卖的是知识、思想和创意，食物链最顶端。现在渠道这么方便，什么杂活儿都有人替你干了。我现在粉丝都上百万了，就算一半人买书，不，三分之一，三十万本，你算算我能赚多少？

他这一本账算下来，气魄惊人，戴思瑾虽觉不妥，但毕竟是自己不了解的领域，而自己毕竟也不过是还得靠他出钱养活的女朋友，她也只有默默地把手伸进他的臂弯里，表示无言的和解。吕明磊见女友小鸟依人般靠着自己，激情澎湃，伸手一指眼前的大厦，新东方盖起自己的大楼，也不过用了十五年嘛，我吕明磊盖自己的大厦，也许还用不了十五年。

这份雄心壮志不能说完全靠谱，但也颇具说服力。名校才子要众筹出书，消息一传不但粉丝们踊跃响应，连网上的几个天使投资人都凭着灵敏的嗅觉找来了。

吕明磊更牛了，考研也不备考了，成天混迹在中关村形形色色的创业饭局里。他有才、年轻，网上热传的文章流量高，数据好看，投资人颇为看好。他脑子一热，不给自己留退路，索性还上了个创业的电视节目，对着镜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所谓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一时间真是小红了一阵子。

等到他自己注册了公司，租了办公室，招了美术编辑和网编，吕明磊那灵活的脑子就算出来，投资人给的那几十万块钱，其实真撑不了多久，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出了自己的书卖一卖，回收现金先把收支做平，做平了才能活下去。

理是这么个理，可是该有的社交不能没有。这时间一混就过得快，毕业季，大把师兄弟、同学纷纷跑来他公司参观，谈谈人生说说理想，月底一算，积少成多，二十块一份的盒饭加起来都是个不小的数目。吕明磊账面上的钱越来越少，那本书的出版却遥遥无期，他有点抓狂了。

戴思瑾在这时经济上有了起色，吕明磊真的推荐了许多杂志编辑给她认识。她有了稿约从来都认真对待，一个月挣个两千块左右的稿费没问题了。

她赶紧就把两个月没动的生活费——一千块——给妈妈又打了回去，告诉她自己以后能经济独立了。王秋霜见女儿如此用心，又是酸苦又是宽慰地哭了一场。

开始有人约她写大稿，一篇稿就拿了两千多的稿费；紧接着有明星爆出轨，加急写约稿，稿费高，也是一千块；加上采访的钱，三千块她如数寄给了妈妈。

王秋霜不得不给女儿打电话，劝她要学会给自己攒钱，将来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家里的事大人会有办法的，不要她这么贴补家里。戴思瑾听到妈妈声音颤抖，跟着也哭了，说，妈妈我要帮你的，我不帮你，还有谁能帮上你啊。像我二姨我三舅那样的，你贴他们还不够，他们还能顾得上你吗？

女儿讲出这样体贴的话，让王秋霜眼泪流得更凄凉。

痛是有形有质的，猛兽一般，把这些女人抓在爪下，任凭她们挣扎号呼，而人类往往就在此时会有惊人的力量迸发出来，狭窄的产道会神奇地扩张，扩张，直到能让婴儿的大头通过，那一瞬间奔向这悲喜未知的人世，母与子，都带着奋不顾身的勇气和决心。

尝遍痛楚，逐层升级，不到达最后一刻，便不会知道自己身体中最原始的那部分蛮力如何悍勇。

戴思瑾跟当年的王秋霜一样，缩着身子，越痛她越是无法舒展身体，甚至连指检都挨了骂，那助产士碰到这种不配合的产妇，气不打一处来，训了几句，就看那张失了颜色纠结成一团的脸还努力地给她挤出一个歉意的笑，戴思瑾轻声说，对不起。

助产士心里一软，嘴上还是不饶人，对不起谁啊，你这样是对不起你自己！好像你还上了孕妇学校对不对？那你更应该懂的比别人多吧。你呀，临时换医院，还没个家属跟着，这可真是……

是的，上孕妇学校，原本定的那家医院，产检一直都在那里，孕妇学校也在那里上。好家伙，还跳操，戴思瑾挺着肚子，颤巍巍地跟着跳。为了孩子好，为了能顺产，让她干什么都行。

时间不等人，吕明磊的第一次创业，以花光了天使投资并未能拉来第二笔投资而告终，他的书只卖出了六万本，算算利润，刚好够把办公室剩下的租金和杂费清了，请员工吃了散伙饭，KTV包场一晚，大家唱了信乐团的《海阔天空》：“在勇敢以后，要拿执着，将命运的锁打破……”

工作不难找，吕明磊出过书，创过业，常年给一线杂志写稿，他就是对自己卖书没卖好这事不服气，一赌气进了一家大出版社，国企。他锐意进取，把出书各环节都盯了个遍，一本书卖了十五万，成了畅销书，捧红了一位说话捏起娃娃音、垫着假鼻子假下巴的美女作家西门娇娇，两人颇有暧昧，但吕明磊还是不敢真招惹这样奔放的女郎。这些事吕明磊不会让戴思瑾知道，戴思瑾起了疑惑也只能装不知道。

大学四年，戴思瑾家只回过有数的几次，情况一年不如一年，王秋霜勉力维持着家庭的体面，可接女儿从车站回家的打车钱都是戴思瑾付的。

在付钱的一刹那，戴思瑾看到了妈妈的羞愧和仓皇，母女俩的心里瞬间都是万马奔腾，活活地把两颗柔弱的心踩碎了。

那年戴振华在外面躲债，王秋霜和戴思瑾在家反锁房门，讨债的人在外面敲门，砰砰砰，砰砰砰，每一声都惊心动魄，足足一个多小时那些人才走，母女俩才默默地去厨房点火，煮了些饺子吃。

王秋霜瘦了，她年轻时纤弱秀美，现在老了，瘦了只让两腮的皮肤垂得更严重，许久不化妆，皮肤显得粗糙，一些斑点也更加明显，她在屋子里转了个圈儿，忘了原本要拿什么东西了。

戴思瑾在那个寒假里接了活儿，奋力给书商写出一本风花雪月的生死恋小说，长篇，不要版税，版税还得出书了才结，她拿的是劳务费一万块，名字署别人，戴思瑾不在乎，这钱她一到手就原封未动地给了妈妈。

王秋霜拿着女儿给的钱，大放悲声，这些钱是女儿写出来的，晚上连灯都不敢开，害怕讨债的人知道了。戴思瑾写的不是故事，而是一张张的钱，有了钱，妈妈才能喘口气，才能不去给那些债主赔笑脸。

那些钱，王秋霜左手进，右手出，分成三股，多少给人家一点，大过年的，别让讨债的空手而回。

戴思瑾赶稿子身心俱疲，又接了个编辑本课外阅读文集的活儿，等把这本书交出去，她高烧了两天，王秋霜平时还有一些上门给人去打针、帮人看病开药的工作，也能挣点钱贴补家用，看到女儿没精神，给她开了些药，心疼又无奈。

吕明磊的事，戴思瑾跟妈妈说了。王秋霜看了照片先就有些喜欢，未来女婿面容清秀，一看就是聪明相，就是听说家庭关系复杂，离异家庭有后妈，王秋霜沉吟不语。

戴思瑾见妈妈面无欢容，嘴里就说，还不知道怎么样，他都毕业了，我们也很少见面……

王秋霜抬起头说，要不，等你毕业了，你们就结婚吧。妈妈把房子卖了，给你当嫁妆，咱们买不起北京城里的房子，给你们买个郊区的。家里现在不行了，我和你爸爸之前说好了，要给你买车买房，不管男方条件咋样，我们不会让你受委屈，没想到……

戴思瑾给王秋霜递了纸巾，自己强颜欢笑，妈，没事的，你别难过，这些难处都是一时的，我马上就要工作领工资了，眼下这些债，也是有数的，只要有数，也不是高利贷，咱们就有还清的日子。妈，你别难过了……

母女俩相拥而泣，王秋霜摸着女儿那乌油油一头黑发，多日的焦躁忧愁稍许平息，还有女儿啊，将来自己还得帮扶女儿过好日子，她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戴思瑾伏在妈妈怀里，嗅着妈妈身上熟悉的气息，不比从前了，她心中发誓，妈妈，这些钱我要给你还上，我一定要帮上你，不然你就白生我养我了。

剧烈的疼痛让戴思瑾头上背上都出了汗，她特地吃了一小块巧克力来保持体力，那块巧克力就化在喉咙处，甜而且黏，憋得人难受。

一切女子到此都会通通放弃平日精心呵护的尊严，只要孩子能好好地来到人世，别的什么也不管，也管不得了。

一波更大的疼痛涌上来，戴思瑾忍不住叫出了声，她叫得声音很低，助产士还是很快就过来了，三指……快四指了，你准备着啊，随时可能生了，别怕。

大概是工作顺利些了，助产士露出了少有的温和。戴思瑾却不适应这样的好言好语，有点受宠若惊。

你怎么回事啊，孩子爹呢？这些男人呀，我没法儿说。像这样的遇上了我就一顿骂，不惯那毛病。生孩子都指望不上你，还他妈什么事能指望上啊！护士一边说，一边帮戴思瑾调整了下姿势。

戴思瑾不敢接她的话，含糊了几声。吕明磊是想来的，不知道这最后两天他怎么疯狂地找她呢，活该。当然，自己也是活该，更活该。当断不断，必有后患，她的后患就是腹中的这块肉，有了，便不肯舍弃，怎么都舍不得。

此前戴思瑾从不知自己竟有如此强烈的母性，大概就是从确认怀孕的那一瞬起，她就拿定了主意要做妈妈，不过，要做吕明磊的太太，她算是死了心。是，暧昧不算出轨，就算出轨也不是死罪，谁不是这么凑合过，就像她爹妈。

不知是不是女孩天然恋父，吕明磊大约就是眼下这年代的戴振华，人是精明人，少年轻狂浮浪是有过的，随着他在职场渐渐捞到点名利，做事越发谨慎，趁着做书卖书，吕明磊结交各色人等，还是想自己干，失败一次，不信下一次还是失败。

这期间戴思瑾和吕明磊之间的关系，不咸不淡，一个月左右见个面，有时在一起过夜，有时不，有时去看看电影。

戴思瑾超负荷运转，在毕业前，算算能给妈妈将近十万块钱，统统都是血汗钱，她能省的都省了，能挣的都努力去挣。这些钱真的让家里境遇改善不少，王秋霜自己也一点点挣钱攒钱，加上女儿给的，总算把债务还上四分之一，至少债主们不再催着逼着卖房子了。

为了多挣钱，北京户口到了手，戴思瑾就从单位跳槽去了一家大酒店集团，收入翻倍。女上司对她另眼相看，虽然工作忙，但能力提升不少。

历练几年，吕明磊这时对自己女朋友很满意了：名校女生，容貌身材不错，工作体面，是人品不能再传统的好女孩，带得出去，更能带得回来。有一样特别好，就是不管他。

能享受单身自由，还能享受有女朋友的安稳好处，这样的人不好找。而戴思瑾对吕明磊，从最初的被动、心动、感动，到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他找她，她永远都在；她要找他，就没那么容易了，他永远在忙。吕明磊在出版界做出一点声势，便从出版社跳槽去了中型图书公司做总监。这一行最不缺的，就是多情文艺女青年。

吕明磊模样不错，花钱大方，长头发一早一晚洗得干净飘逸。丁春梅看到吕明磊的第一眼就是惊艳，接下来就总想发生点什么。

丁春梅农村出身，偏远地区师专毕业，成名之路较为坎坷，开始有一票粉丝在网上捧她，却怎么也红不了。丁春梅网名叫丁小翼，这丁小翼终于不再小心翼翼，狠心晒出了彩绘人体艺术照，如愿以偿地红了。

名后面跟着利，丁小翼一本诗集和一本散文集都卖得不错，又开了公众号，专写两性话题，荤素不忌，人气爆棚，没到三个月，这些问答又结集出版，再捞一笔。

丁小翼打了玻尿酸，容光焕发，跟吕明磊滔滔不绝表白了一大堆人生理想爱情信仰什么的，中心思想就是对他如何崇拜、仰望、思慕。

人类不分男女老幼，爱听恭维话的毛病改不了。吕明磊崇拜者不算少，面对面听到一位人造美女这么声泪俱下的独白，他还是动心了。回家的时间越发少，在外面浪荡的时间越发多。

戴思瑾知道他不可靠，可谁知道就在这时怀孕了。

她怀孕期间，女上司Julia给她产检统统放行，呕吐严重时批准在家办公。还给她算了年假，没休的都跟产假连上，能多休两周左右的时间。戴思瑾感激上司，也盼望自己能为Julia做点什么。

只是Julia人美，高薪，单身，不婚主义，无懈可击，没有什么用得着她的地方。受了许多恩惠，却无处报答，对戴思瑾来说，也是一种不安。

上司约她吃个日料，饭吃到一半，Julia忽然抬头问，思瑾，你过得好吗？

戴思瑾自从家境中落后，还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她。在外人看来，她各方面都算是顺风顺水，从来没有人问她过得好不好。

我挺好的。戴思瑾费尽力气才把这句话吐出了口。她什么也不想吃了。差点就为了这句话泪洒当场。

“我很好”这层外壳让她显得体面、坚强、可信赖和值得依靠，连王秋霜也渐渐被洗脑，接受了女儿长大的现实。她开始很高兴从女儿那里不定期地拿到一些钱，拿到了，赶紧四处安排打点，让那些债务像勒紧喉咙的绳索渐渐放松。甚至有人还说不着急，让她先还别人的钱。这些事，王秋霜都会当成了不得的成就，喜滋滋地说给女儿听。她也问女儿在外面累不累，戴思瑾永远轻描淡写地说不累。

吕明磊也相信她的这层外壳，这么柔顺乖巧的女朋友，值得他挣了钱隔三岔五给她一两万。他知道她家里还债不易，作为未婚夫，他算是做到了仁至义尽，要让他去倾尽所有搜刮自己替女朋友娘家还债，没有这个道理。

这一年吕明磊做了几本畅销书，买了辆宝马，剩下的钱他租了个八十平方米精装修的房子，把自己的居住环境改善了一下。戴思瑾跟着去打扫，吕明磊在门口给她来了个公主抱，说，走吧，这算是咱俩的第一个家。

戴思瑾没当多久公主，进了门调试好扫地机器人，床单被罩扔进洗衣机，自己就手把饭菜做了。吕明磊在手机上一通忙活，抬头看着戴思瑾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饭菜喷香，阳台上整整齐齐晾着衣服被罩，心里又是一阵畅快。他大口吃饭极力赞美戴思瑾的厨艺，饭后锅碗放进洗碗机，自己一鼓作气，把厨房也整个洗了一遍。

戴思瑾很容易被他的好打动，两人歪在沙发上看电视，腻在一起，免不了一番缠绵。

吕明磊说不要戴套，戴思瑾坚持要他戴，吕明磊就给她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说，要有了我们就结婚啊，生下来怕什么，我还养不起你们吗？

戴思瑾想说我可不要你养，但这话她始终说不出来，从上学的时候用过他的钱开始，她自动矮了他一截。她感受不到跟吕明磊一样的热情，两眼从他肩膀处越过去看着天花板，心里充满了恐惧。

吕明磊跟丁小翼的那点暧昧关系，足够让戴思瑾心灰，心死。她提出分手，吕明磊咬死了说只是那女的一厢情愿，自己坐怀不乱堪比当代柳下惠。

戴思瑾原谅了他，却不能开释自己内心的郁闷，这郁闷随着怀孕反应的加剧，只有越来越甚。

吕明磊起了一嘴疱，他绝对没想到戴思瑾能有这股狠劲儿，他看中的就是这好女孩的懂事、不作。什么是岁月静好，还不就是男人在外面风景阅尽，最后还能乖乖回家，贤妻早已安安静静给他做好了饭菜，放好了洗澡水。你静，我好，这不就得了。

结果这不作的老实人，一作起来就要你的命，还是大肚子孕妇，临产，戴思瑾那么安分乖顺的一个好女孩，谁能想到她还有这一手，玩消失没处找。

对比起那些风流浪子，吕明磊自觉算得上是洁身自好，丁小翼有商业价值，他愿意陪着她并肩捞钱，这样的女人娶回家那是绝无可能，上床的话，他虽然有想法，但顾忌更多。

吕明磊跟丁小翼有工作信件往来，里面时常有几句挑逗的话，他相信没有谁会有兴趣黑进他的收件箱。然而恰好那天他收到了一封学校校友会的信，他跟戴思瑾也说了这事，吃过中饭边忙活别的事，边给戴思瑾转发了过去。随后就把这事忘了。

戴思瑾一看那信不是校友会的信，而是作者和编辑往来的信，不由得笑了，心说认识吕明磊这么久也没见他出过这种错，然而仔细一看，结尾说，时间我定，地点你定，一张红唇的表情是说亲一个。吕明磊回信，前面也是说事，结尾说那就还是香格里拉吧，还有个笑脸表情。

脑子里轰轰作响，戴思瑾撞翻了一把椅子跑去了卫生间。大酒店卫生间洁净异常，但永远飘着空气清新剂的味儿，戴思瑾一闻到那气味，就把午饭凑合吃下的一个金枪鱼三明治哗哗全吐了出来。

吐了之后她觉得丢脸，自己拿了那个“清洁中”的黄色标志牌放在门口，拿了清洁工人的工具，仔细把呕吐物收拾了，地面擦干净了，又拿拖把擦干了水渍。

吕明磊没想到半夜回家，面对的是戴思瑾一张冷脸跟他说分手，他说了一堆好话。对于这些话，戴思瑾的回应是再一次的呕吐。她有了经验，强烈恶心时毫不犹豫地跳下床冲进卫生间，马桶离洗手池很近，就那么近的距离都来不及了，她对着洗手池把咖啡、胃液，也许还有胆汁，一齐都吐了出来，满嘴酸苦而咸腥的味儿。

吕明磊赶上去给她拍背，等她抬头起来时，把她拉进怀里，低声问，你说，这是不是有了？

戴思瑾也曾隐约地想到怀孕，只是被他一说，感觉这实在不是好事，挣扎着说，不是！我最近例假不准……“准”字还没说完，一扭头又是一通干呕。

事已至此，吕明磊半抱半拖，把戴思瑾拉到床上躺好，给她倒了杯水喝。自己蹲在床前拉着她的手说，思瑾，结婚吧，领证去，先办了手续，婚礼你想什么时候办，我就什么时候去找婚庆公司。

他自觉情深似海，说不出多么有担当，戴思瑾满嘴的苦水，变成了眼泪。

相处数年，她把吕明磊看得很清楚，对，跟她爸爸没区别，赚钱也给你花，但世界是以他为中心的，女人孩子都是他的附庸，你们死活我管不了太多。

对戴思瑾来说，她对吕明磊有感激，有喜欢，但当她开始使用理性来对他进行观察和分析时，她就越来越发现，此人做恋人可能都不够格，更别说当终身伴侣了。就一条忠贞不渝，他就打死了都做不到。

发现这一点时，她已经在马不停蹄地给家里还债，而吕明磊又帮了她很多。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戴思瑾没那么厚脸皮，觉得花男人的钱都是应该的。恋爱，又不是出卖肉体，但他给她钱，那么自然，顺理成章，主动地，从来不让她觉得自尊心受伤害。她心里稍微有些不舒服，那是因为自己太穷，怪不到他头上。

不管吕明磊怎么问医院的医生，人家对他都是一副没好气的态度。医院也很无辜，在这里产检都到最后关头了，孕妇却不见了。

一路上躲着各种孕妇，吕明磊在这个时候才觉出了怕，真的怕，他怕失去她，然而，似乎他真的失去了她。不行！上天入地，也要把戴思瑾找出来！

他没头苍蝇似的在妇产科转悠，几天前，戴思瑾也曾在他那个位置转悠过。她跟吕明磊勉强和解之后，两人领了结婚证。领了证办下了准生证，有了证件，医院才给建档。

这些日子里吕明磊去见了不少投资人，这种小型公司颇受青睐，何况吕明磊还有些实在做事的成绩。这么一来，自己盖大楼的雄心壮志有地方安放了，他一天到晚更是不着家了。

戴思瑾一个人跑产检，她孕期反应异常强烈，每次都吐得翻江倒海，吕明磊给她找了个小时工做饭，有时在单位打电话叫个外卖给她送饭，但戴思瑾的问题不是吃不下，而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止吐。

她在三月份时住院一周保胎，一个人熬。吕明磊接她出院，安慰几句，家里有小时工做饭，自己又跑出去忙活了。戴思瑾接到妈妈电话，她再也不想忍耐，想跟妈妈说，要不自己就回老家去生吧，却听到电话那边妈妈的抽泣声，小瑾，你爸爸……回来了……

戴思瑾的心一沉：这一天终于来了。

爸爸这些年躲债，零星会来个电话，妈妈在家死忍苦守地等他。爸爸回来了是好事，按理说妈妈不知怎么高兴呢，但向来沉得住气的王秋霜，这次对着女儿却哭上了——要么是老爸死了，要么就是老爸不要这个家了。

果然，戴振华毕竟是生意人，照旧衣履风流，吃香喝辣，在外面走动仍是老帅哥戴总，跟他朋友公司里的一位痴情女徐萱萱看对了眼。

徐萱萱大学毕业刚一年多，家庭不幸自幼缺少父爱，戴振华早年那份硬气，“在外彩旗飘飘，在家红旗不倒”的原则，为这姑娘尽弃。

一个生意破产、四处躲债、年过半百的人，多少同龄人都当了爷爷奶奶，含饴弄孙，他却还在谈恋爱，对方是鲜嫩嫩的本科毕业生，还不到二十四岁，比他的女儿还小。要说这还不是真爱，啥是真爱啊？

本来戴振华看到她，真的想起了女儿思瑾，发自内心有几分怜惜和疼爱，奈何这徐萱萱这辈子缺的，等的，盼的，就是这个，戴振华终于老房子起火，一发不可收拾，跟这徐萱萱同居在一起。

徐萱萱领了工资，省吃俭用，料理日常，让戴振华这样一个在外漂泊的人，又有了温馨的家。

这几年，王秋霜如王宝钏一般苦守寒窑，渐渐让那些欠下的债务有了还清的眉目，在县城里也赢回了体面女人的好名声。谁不夸她这人守信用要脸面？县城经历了下岗风潮，经商人多，农村亲戚也走动多，钱债纠纷几乎是家家都有的话题。越是欠债的人多，还钱的人少，越是能看出人家王大夫这号人品。县城里四处传颂，王秋霜的自尊也一点点地回来了。

人死了账都不空，何况咱人没死，老戴就是出门去了，他生意不景气，他得想办法。王秋霜一次这么说，次次都这么说，开始债主们嗤之以鼻，后来听得多了，人人都信了。

只是戴振华数年不归，一回来王秋霜便觉出不对。王秋霜揽镜自照：这几年她当几十年过的，头发白了一半。戴振华两鬓还染了黑头发，整个人比以前精神多了。

王秋霜给他做了顿好饭，有鸡有鱼，还包了饺子。戴振华吃饱了一抹嘴就要离婚。

王秋霜苦心孤诣营造出的一家人在一起努力还债、人穷志不穷的假象，就这么破灭了。

戴振华心中也不忍，可是该离还得离，不能让人家年轻姑娘跟着自己连个名分都没有，再说……他一咬牙，拿出了一张全家福照片，那是他儿子百日时照的，现在孩子都上幼儿园中班了。

王秋霜五雷轰顶：忍耐一辈子，换来的就是这。她苦巴苦熬，还存有一线指望：有一天老戴回来了，带着钱，一下把债务还清，给女儿操办场盛大的婚礼，这些年的羞辱苦楚，她也不算白受。

可是，换来的却是这。

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那你看看日子，咱们什么时候去办。

还是低眉顺眼，一切听他的。忍成了习惯，惯性主宰了生活。这面子是自己费尽心力维护着的，王秋霜羔羊一般跟着戴振华去办离婚手续，戴振华在阳光下看到王秋霜的白头发，说，染染啊。王秋霜凄然一笑，染了干什么，快掉光了。

真的，她的头上有些地方已经露头皮了，得好好梳理才能遮住。戴振华心里也一阵难过，他办完离婚手续，出门给王秋霜买了一盒名牌染发剂，又给她转了三万块钱。接着买了晚上的火车票，归心似箭，儿子等着他回家辅导算术呢。

在阳台上徘徊几次，王秋霜跳不下去。她还有女儿，女儿在北京有了新的生活，将来婆婆帮不上她，自己得去给女儿看孩子做饭啊。再说这边的债主，处得久了，人心换人心，个个也都对她不错，她要是抽身一走，人家会怎么看她？

王秋霜想了又想，决定自己还是按照以前的样子过下去，只是她没想到，跟女儿一通电话，她这眼泪就忍不住了，离婚的事也瞒不得了，她似乎变成了软弱的小孩子，女儿才是她可靠的亲娘。这种委屈不跟最亲爱的人说，她跟谁说啊？

戴思瑾听到妈妈的抽泣声，第一个神奇的反应是，她的孕吐停止了，她整个人就像浸泡进了冰水里，冷静异常。听王秋霜哭诉了五分钟后，戴思瑾慢慢地说，妈，我爸那些事，你比我心里更清楚。你现在第一就是别给他还债了，这些欠下的钱咱们还了多少，你都有账，跟爸说说，剩下多少让他想想办法，别成家立业有钱，还债就没钱了。

第二，你自己得过好自己的生活，离婚不丢人，我这年纪离婚的人都多的是。不要自己伤心难过，我爸那边不是有新家了吗，你自己找些别的事情做做，别老想这事了。妈，我觉得这样……也不算是不好，比你在家死等，一点消息都没有强多了。

王秋霜没料到女儿说出这么一番话，她想找的是感情安慰，却得到了一篇大道理，心寒啊。

她声音里也就没有了哭腔，有了隐约的愤怒，怎么了，你听说爸妈离婚还挺乐意的是吗？你就没想想看，我们俩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离婚像什么话，你爸犯浑你也跟着犯糊涂啊？好啊，说出大天去你也是姓戴，怎么这时候你跟妈就不是一条心了呢？

戴思瑾想不到她倒是来了这么几句锋利的话，她心说，你有这劲头，怎么不去跟我爸对着干？你要是那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泼妇，我爸别说离婚再结婚了，估计连债都不会欠下，你俩还不是跟别人家一样打着骂着过到老。

然而，她知道不能在这个时候刺激妈妈，她把喉头那一阵阵的恶心硬压了下去，尽力又安慰了几句，收了线。她自己领证、怀孕、盘算分手这些纠结，敢跟妈妈说吗？不能，想都不能想。

戴思瑾瞒住妈妈，也指望不上吕明磊，十多次产检跑得生不如死。孕吐凶猛，到后来戴思瑾习惯了，不慌张也不害怕，她把手放在肚子上，感受那微弱的胎动。

孩子，我的宝贝，妈妈一定要坚持住，不管怎么难，妈妈都要吃东西，不会让你饿着。不管将来是什么情况，妈妈都要护住你，给你一份好生活。

吕明磊跟丁小翼约了一本网红转型做电商的热门书，一时也不好放开手交给手下的编辑，眼看他那边搞风投的项目紧锣密鼓，一时间他忙得脚打后脑勺儿，时常凌晨才回家。

原本跟戴思瑾说好了，要一起给孩子胎教，戴思瑾失望多次，根本不信他的话，但心想总算是为了孩子，想必他多少还是能做一点什么。没想到，吕明磊忙成了疯狗，变本加厉，一天到晚看不见人影，偶尔碰上戴思瑾呕得撕心裂肺，他也帮着捶背，收拾，但不断地建议她吃这个吃那个，说怕大人孩子营养不够。

偶尔一次回家早点，吕明磊给戴思瑾放了莫扎特早教音乐，自己又开始微信微博语音聊天四处联络，跟丁小翼说得高兴了，还憋不住笑。戴思瑾挺着肚子，去倒杯水，斜眼一看，那丁小翼正传来一张低胸照，吕明磊还回了个眼冒红心的表情。

戴思瑾冷冷地看着他，吕明磊猛一抬头，心知不妙，赶紧赔笑，逢场作戏，你懂的。这些女人啊，个顶个不自爱，没办法，素质太低，哎，思瑾，思瑾你听我说……

戴思瑾已经扭身回了床上，自己盖好了被子，背对着门口，吕明磊了解她的脾气，她轻易不发作，发作了就别想轻松过关，这一气非同小可。

以前两人有什么小矛盾，吕明磊深信床头打架床尾和，就凭他这张死人都能说活的嘴，和他半强迫半耍赖地腻歪着来次夫妻生活，没有什么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现在，这些都没用了。戴思瑾的心以前死了一半，现在基本全死了。一个男人先是自己在外面不清楚，还振振有词的。看在怀孕的份儿上原谅他，他还是这副我行我素我最有理的德行。自己怀孕都到后期了，他不闻不问，孕吐得快死了也是一个人跑产检，去住院调理身体也是一个人去，要他有用吗？

几乎可以想象出来，等有了孩子也是如此，一个人带一个人养，他会说自己打拼全是为了家，为了事业，为了学区房，总之有的是借口。

戴思瑾对这些说辞一点都不陌生，因为她就是在爸爸的这些借口中长大的，一切都是妈妈的事，那爸爸算是干吗的，就是一个按时交钱，每天都在外面陪着不同女人的“好男人”吗？

如同鸟儿进了罗网，戴思瑾觉得自己被越缠越紧。她在酒店的顶头上司Julia对她很好，看她怀孕辛苦，诸多照顾，之前欣赏她能四处写稿的才干，也常给她推荐些品牌写公关稿，有些植入软文性价比高，一篇就是三五千。

戴思瑾写稿的收入大部分给妈妈，自己也多少积攒一点，虽然这些微薄的收入永远追不上房价，但她没有安全感，总觉得应该攒点钱防身，万一吕明磊那边有什么闪失，两人还不至于一无所有。

这天，Julia在微信上问戴思瑾月嫂请好了没有，戴思瑾说还没有，去过好多次医院，医院里就有月嫂中介机构，随时给推荐人选。Julia说，那你也就是没有提前订，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几段长长的语音听完，戴思瑾大致对这事有了数。原来Julia 留学时的好友Nancy在台湾工作多年后来大陆创业，台湾女人坐月子的模式，经由娱乐新闻传播，在大陆名声远扬。再加上经济条件好了，大家都对生孩子的事分外在意，舍得花钱。月子中心、会所，在港台是早已有的，但在内地还算新生事物，所以这个项目Nancy跟Julia碰了下，都觉得大有可为。房子就用酒店这边的资源，酒店旗下有个并购进来的四星酒店，人气不旺，好多客房长年空着，月子会所租下三层，办公加上客房，还改造出婴儿游泳、产妇健身、美容按摩的专门场所，为产妇母婴提供高端服务。

此事已进展了近三年，上千位产妇光顾过，满意度爆表。现在二胎生育潮，客房都预订满了，会所又租了一层酒店客房。

Julia的意思是邀请戴思瑾去住月子会所，会所费用不便宜，也不是白住，戴思瑾得帮忙做一些宣传方面的工作，把软性宣传做一个又华丽又实在的包装，跟酒店内刊一样，出本刊物就更好了。这个读物可以作为产妇出会所时的临别礼物，跟会所赠送的大礼包一起送出去。

月子会所，听着新鲜，戴思瑾习惯了能省就省的生活方式，但从这段时间的接触来看，女上司那是真心实意地对她好，绝不会坑害她或是让她去做白工。

会所一般都要住二十八天，八万起步，相当于自己三个月的薪水，摆明了上司要帮她，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坐好这个月子。

Julia没有详细说，戴思瑾会搜索，果然那家月子会所网站都做得温馨动人，服务项目也一条条写得明白，除了那些月子里怎么享受名家烹饪的月子餐食、怎么让婴儿游泳、给产妇瘦身按摩美容的内容之外，最打动戴思瑾的是她们有医疗服务，三甲医院的妇产科专家会上门查房，对产妇和婴儿进行体检。四周里每周两次，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得到详细解答。

光这点就值啊，戴思瑾答应了下来。她没来得及告诉吕明磊，但是看起来也不用告诉他了。

既然你什么都不管也不问，我能一个人怀着孕，一个人忍受种种身体变化的痛苦，我也就能一个人把孩子生下来，一个人带。我不贪图你那个看不见的学区房。

自己的生活必须要有点改变了，既然你的身体都能膨胀成一头大象，既然你有新生命在体内跃跃欲试即将到来，既然你能吐成狗，所有的尊严都荡然无存，既然这一切都是自己承担的，并没有什么伴侣的呵护和照料，那么，你还在等什么？

孕妇学校教的呼吸法并未派上用场，戴思瑾在临产前换医院，四处奔波患上了小感冒，鼻涕把鼻子塞住了。呼吸法需要鼻子和嘴都使劲，现在只剩下嘴呼吸，医院的空气就像塞进嘴里似的，有股福尔马林的苦味儿。

早先怀孕时，戴思瑾为了留不留下这孩子着实纠结，眼看着感情关系都奄奄一息，像绝症病人，靠着她对吕明磊以前好处的回忆来续命，如果怀孕，生下来，以后自己万一成了单亲妈妈，那不是对孩子最大的不公平？戴思瑾摸着平平的小腹，边吐边思考这残酷的问题。

现在的工作是在酒店集团，各项保险福利算是优厚，如果等到几年后，她是否还能有这样的机会去待产？那时刚怀两个月左右，按说绝无胎动可能，但是戴思瑾摇摇晃晃地从卫生间出来，手捂小腹，却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种触电似的酥麻，在她的肚子里悄悄游弋了一下，她的脑子里出现了清澈海底中一条还没睁开眼的小鱼在游动的画面。

戴思瑾热泪盈眶，她在心里说了一万次对不起，宝宝，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没有不要你，真的，妈妈爱你，真的好爱你，妈妈不会拿掉你的，你选择了我做你的妈妈，我就要尽力做好。再怎么难，我都不该放弃你。

吕明磊并不知道她的这些纠结，他只是觉得结婚生子对他来说真是快了点，男人应该做驰骋的马，等年纪大了再做拉车的牛。不过自己和女友两人都是北京户口，名校学历，高尚职业，虽说北京房价高昂但也不见得就买不起。结婚未必是坏事，至少对他没什么损害。毕竟生孩子养孩子的也不是他。

好在戴思瑾还是个什么都不计较的女人，领证了，等生完孩子，自己再加把劲，按揭买一套大房子，写上太太名字，这份大礼和诚意，不比钻戒值钱吗？

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就是没想到她能原地蒸发，吕明磊站在人来人往的妇产科大厅里，心急如焚无处可去。

到了快临产的时候，吕明磊两次彻夜不归，戴思瑾终于忍无可忍，她带着早就收拾好的待产包、证件、现金，自己坐着出租车，去了月子会所旁边的另一家医院，找了之前因为会所项目见过面的段大夫。

段大夫是男医生，但很知产妇们的甘苦，之前见戴思瑾，她还是整洁体面、高素质知识女性的形象，这一次见她已经面无人色，满脸泪痕，似乎还感冒了，不断地擦着鼻涕，把鼻子下面一小块擦得红红的。段大夫心知不妙，再一检查，随时可能临产，立即给安排床位让她待产。

戴思瑾睡了一夜，感冒似乎好了些。她看到无数个吕明磊的未接电话，冷笑了两声，自己出去到医院住院部大堂的花店去散步，没多久就破了水。

幸好是在医院里面，住的病房在九楼，产房在十楼，戴思瑾说了一句“我要生了”，花店老板，大堂里来往的医生护士，门口的保安，七手八脚立即把她扶住平躺在一张躺椅上。那边火速推来一张床，几个人小心翼翼地把她抬到床上，一路就送去了产房。她不断地说“谢谢，给您添麻烦了”。

周遭的人反而笑她，要生了还溜达哪，你看看娃都等不及要出来了。

戴思瑾带着眼泪也笑了，宝宝，你一定是个幸运儿吧？你看，有这么多人帮我们。宝宝，你就要来了，妈妈就要和你见面了。你是等不及了吗？

在医院没有线索，吕明磊硬着头皮给戴思瑾的上司Julia打电话。Julia一听是他，冷笑声隔着电话都把吕明磊给冻成雪人了，啧啧，现在知道着急啦？早干吗去了？你看看现在哪个女人愿意生孩子？何况思瑾自己有正式工作，不比你差。她怀孕那么吃苦，自己不叫一声，有两次都倒在办公室了，吐完了起来继续干活儿，这样的女人你对她不好，那可是……可是……

Julia脑子里无数中英文脏话在翻腾，最后挑了一句最老土的：良心被狗吃了！

受了这顿骂，吕明磊面不改色，他不怕这些，耐住性子听她骂爽了，低声下气地说，您说的都对，都对啊，我抽了自己无数次。您要是知道思瑾在哪儿，求您告诉我一声，我这几天也是拼了命地找，她电话还给我来了个关机，我真没办法了，就差报警了。

自己慢慢找去吧。Julia还有气。

吕明磊也不敢得罪人家，好声好气地收了线。

刚收线，Julia给他发了一条微信，上面是一家医院的地图截图。

她面冷心软，到底还是不忍心戴思瑾一个人孤零零的，连陪着的人着都没有。她要不是被工作给拖住了，本来想请假去陪一下的。这回孩子她爹丧家犬似的找来了，就给他一条生路吧。

戴思瑾已经没有知觉了，她觉得自己一半死了，还有一半挣扎求生，那一半也不好说是大脑还是肉体，好像整个人灵魂出窍，看着下面精疲力尽的自己。一股股的力量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拼命推动。

护士的手臂被她抓着借力，这猛一使劲，助产士低哼了一声，反正这样的情形也见多了。你看着她好像是不行了，这边医生也准备要剖了，十指就开全了，娃娃的头露出来了！

母体就是用来创造奇迹的，盘古开天辟地，创造世界，而每个妈妈，都是一个女盘古，为了自己的孩子，无所畏惧。

你要降临，你要突破所有的障碍，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都要奋力求生，决不退缩。我的生命里孕育出你的生命，我的肉身中产出了你的肉身，我还是我，而你是全新的世界、全新的宇宙，一个过去从未有过，未来也不会再有的小小人儿，你就是我的孩子，我多幸运，是你选中的妈妈。

戴思瑾的视线已经完全模糊了，医院的灯太亮，医生把孩子抱过来看性别时，她竟觉得这娃娃是通体透明的，那雪白的婴儿却啼声清脆，助产士抱来给戴思瑾看小屁屁：恭喜你当妈妈了，真不容易，男孩女孩看准喽。

女孩，女……戴思瑾泣不成声。护士们收拾着现场，一边逗她，女孩多好啊，你闺女生下来就双眼皮，头发多，将来肯定是美人。你偷着乐去吧，昨天那家生女孩，还想冲出去放鞭炮，让保安给训了。那是乐大发了，都美出鼻涕泡儿了。

恰好戴思瑾哭得涕泪横流，正拿纸巾擦着，听了扑哧一笑，护士跟着哈哈笑起来，应景儿了嘿，还真就美出鼻涕泡儿了！

“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一切。”戴思瑾也算个文艺女青年，却在此时才真正体会到了里尔克这句诗的含义。他要是个女诗人，多半这诗是在产床上写的吧。

戴思瑾强烈的喜悦已经冲淡了一切，眼泪止不住地流，害怕被护士说，自己又擦了。是，她是女孩，将来跟我一样要做女人，是的，这些痛苦可能她都要经历，但是你也会跟我一样，体会到这样庞大的喜悦，无边无际，天高地厚不足以形容。

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勇气和力气，戴思瑾迫不及待要抱孩子了，按说这时让她动动手指都嫌累，但做了妈妈，一股神力似乎与生俱来。

见她没有家属陪伴，两个护士把她推回了病房。

戴思瑾没有一点劲，只能按住随身带的小包，那里面有红牛和巧克力，生的时候自己没怎么吃喝，现在饿了，可这些是能给产妇吃的东西吗？

她以前情绪悲观，动不动就想还不如死了好，但在这时，她前所未有地怕死——可不能有什么三长两短，抛下一块哇哇大哭的肉在这冷酷的世间，那就是死了她都不会闭眼。

她被推到了三人间病房最里面靠窗的那张病床，戴思瑾对护士谢了又谢，护士问她要不要请个护工，她说好。护士说一会儿帮她找一个，不然还不能下地。

话音未落，外面已经有人把小床推进来了。吕明磊满脸泪痕，拿了根橡皮筋把蓬乱的长头发绑住，鼻涕都没擦干净，轻轻地推着那小车，生怕有一点点震动。

戴思瑾看见他，说来奇怪，本来一肚子怨念，可是看见了那小车上一团粉，她大气都不敢出，胸口热乎乎的，乳房一阵阵地胀痛。这只是刚看见宝宝，她的乳房就迫不及待，想要立刻给宝宝吃上了。

她也来不及问吕明磊怎么找到的自己，吕明磊也来不及问她为什么要一个人跑出去，两个人到这时没话了。

吕明磊把小车推过去靠着病床，双手捧着宝宝，轻轻地放在戴思瑾的怀里，那宝宝瞪着眼睛，穿着一件浅粉色婴儿服，包着尿不湿，一挨着妈妈，小嘴巴就立刻胡乱拱起来。

婴儿吮吸之力惊人，一得了乳头，整张脸都贴在上面吸。戴思瑾和吕明磊一起托着女儿，把她换到另一边，小东西又贪婪地吃起另一只。这次时间短多了，吃了几口就睡过去了。

戴思瑾摸她的小手，摸了半天也摸不够，自己再困也不敢睡觉，生怕压着孩子。

吕明磊打开了待产包，拿了毛巾、小盆，打了一盆温水，回来给戴思瑾擦了擦手脸，另备了一块干毛巾，湿的擦完了用干的擦，嘴里念叨着，你别受凉了，我这就去给你弄吃的，很快就好。

他手脚也麻利，把水倒了毛巾洗了，一溜烟跑到楼下买了小米粥和八宝粥，还有一份香菇炖鸡，带着一次性餐具回来了。

一回来，宝宝排出了黑黑的胎便，要洗屁屁，旁边那家产妇请来的月嫂已经到了，见他手忙脚乱，搭了把手，三下两下就洗好了。

吕明磊还学会了抱宝宝的姿势，手臂要弯起来让宝宝靠近胸膛，新生儿听着大人的血流和心跳会以为自己还在妈妈肚子里，比较安静不闹人。

拉完洗完，宝宝小嘴巴来回动，又要吃奶了。戴思瑾把小米粥吃了半碗，喝了好多水，一看见宝宝小嘴在吮吸，那酥麻感从腋下直奔乳房，内衣一下就湿了——她溢乳了，急得喊吕明磊快点把宝宝送来喂奶。

吕明磊把戴思瑾吃剩的粥喝了几口算是填了肚子，一扭头就去找护士，刚好旁边有个单间空出来了，他定下了。戴思瑾给孩子喂了奶，自己把那份半温半凉的八宝粥配上一块鸡肉呼噜噜全吃了，口渴得要命，又喝了许多水。

戴思瑾肚子里有食了，让吕明磊从待产包里又拿了双袜子穿上，自己勉力下地。吕明磊推着女儿的小车，背着一应零碎杂物。戴思瑾跟在他后面，慢慢地走向隔壁单间。

这时候就知道安徒生写小美人鱼乍变成人形，双脚如在刀尖上行走并不是夸张。戴思瑾一阵阵晕眩，头重脚轻，挪一步出一身汗。摇摇欲坠可你绝不能坠，你已经是当妈妈的人了，你就得刀枪不入。

单间比较清静，还有电视和微波炉，吕明磊安顿好母女俩，自己又下楼去买了好几样菜，用微波炉热了，说，思瑾，你再吃点吧，你别饿着，别影响了奶水。我，我真是……我不知道让你这么生气，早知道，我就是辞职了也不会让你一个人跑来生孩子的，我……

他这边自己说得声情并茂，那边戴思瑾没出声。他以为她哭了，想过去安慰，一看戴思瑾早歪在床上睡着了，母女俩都静静地睡着，婴儿吃饱了，小鼻头翘起来一扇一扇的，长长的睫毛垂着。

吕明磊看了心里莫名酸楚，他把门关好，坐在另一张床上，把待产包里的东西仔细理了一下。里面有婴儿湿巾、尿不湿、隔尿垫，有婴儿小衣服、奶粉、围嘴、手帕、浴巾……一大堆的东西里，戴思瑾自己的东西，只有一套换洗内衣、两双袜子。

他连这个待产包放在哪里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她是怎么一个人准备好了这么多东西，又大着肚子把它们都运过来的。他就那么让她厌恶？

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今天，难道我和你不是一起从大学时代恋爱到了结婚，感情基础最牢固的那种夫妻？为什么你就要这么倔强，连生孩子都要跟我赌气，让我找得连死的心都有啊。

戴思瑾醒来的时候，吕明磊也仰卧在床上睡了，半张着嘴巴还流了一点口水。一听她醒来的动静，他腾地一下就起来了，喂奶了？该喂奶了吗？你上不上厕所？我扶你去。要洗吗，我打水。对了，你喝水吗？我刚才从包里找到红糖了，冲了红糖水，你喝吧。

宝宝醒了，呜哇呜哇，也不是哭，就是叫了起来，护士说，叫人呢，小东西精啊，她才不费力气哭呢，赶紧，肯定尿了。

吕明磊学东西快，换尿不湿速度比第一回快了许多，又把女儿小心翼翼地抱起来，放在戴思瑾怀里让她吃奶。自己去给戴思瑾的杯子里添了水，坐在旁边看着。

戴思瑾低头看看宝宝，那小脸依稀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吕明磊。

柔情是刀，搅断了肠。原谅过他，包容过他，一切他对自己的伤害，不以为意，自己通通都忍受了，理由非常可笑，因为我是独立女性，又不依赖你，所以我和伴侣就可以在稳定关系里各过各的生活。所以自己就打着独立女性的旗号，活成了自己最不愿意成为的，跟妈妈一样的老式女人——对他在外面的行为不闻不问，只要他能回家就好？

所以，温水煮青蛙，自己就慢慢地活成了妈妈一样的女人？是不是她戴思瑾竭尽全力考上名校，来到北京生活，以为算是从县城女孩脱胎换骨，却还是掉进了那种让她厌恶、反感的生活模式中？

等到最后，会不会又和妈妈一样，送走了女儿上大学，然后他嘛，他找了个更年轻的，听妈妈说，那小太太比自己还小两岁！亏老爸怎么下得去手，他居然跟与自己女儿一样年纪的人生了儿子，还喜滋滋的，以为人生乐事。

看着怀里的宝宝，戴思瑾想起从小到大听烂了的那些话。有些人见到爸爸在外面的风流事，一半是为传闲话，一半是嫉妒家里过得比他们好，特地来说给妈妈听，王秋霜便会祭出一大套陈谷子烂芝麻，老戴对我不错，不光对我好，对女儿也好。他大小是个老板，月子里给小瑾换尿布、洗尿布，给我倒尿盆、接屎尿；夏天里热，还用温水给我擦澡，都说会落下病，我看也没有，他实在觉得我热得可怜，心疼我。以前怀孕检查出是女儿了，他怕我伤身体，不让我做了生男孩。生时在医院，医生还没问保大保小，他就直着嗓子喊“保住大人，保住大人啊”，都哭了。人对人好不好，生一回孩子就知道了。那是什么年月，老戴就找了海参，炖了甲鱼给我吃。他没亏待我，我也对得起他，两口子要在一起过日子，算计不了那么多。我眼不见为净，他能顾家，知道对我和女儿好，那就行了。一个男人家我还求什么？知足常乐，比上不足我比下还有余呢。他在外面跑，也是为了家，我再闹腾起来，让他后院起火，我能落什么好？就这么平平安安过好日子就行了，傻人有傻福，我不多求。

以前小，戴思瑾听了这些话，觉得是妈妈对爸爸好，在人前维护他，越到后来，她越听出一种浅灰色的绝望。

岁月如梭，戴思瑾上了小学、中学、高中，王秋霜永远念叨的，还是戴振华在月子里待她的好。那妈妈，别的呢？别的时候，别的事，他待你好吗？你真的像自己说的那样知足常乐了吗？

有多少次，是妈妈一个人带自己去医院，看了中耳炎，又看牙，发烧了去打吊针。王秋霜自己学医，关心则乱，戴思瑾生一点点小病都要去医院彻底检查。戴思瑾知道那是妈妈爱她，重视她，但等长大了她渐渐体会出这种沉重的爱背后的凄凉：她是妈妈唯一能抓紧，能依靠，能说话的人，是妈妈和爸爸之间唯一的血缘纽带。

如果有事妈妈想找爸爸回家，都是让她打电话，而女儿一个电话，戴振华也就真的会从饭局上赶回来，带着一身酒气，回来陪伴母女俩，再顺手从钱包里数出一沓钱，不管要不要，都留在家里。有时候说给思瑾买书，有时说给思瑾买衣服穿。

可是，爸爸，你不会多在家里停留一阵子，别这么一个月倒有半个月不见人影吗？不能。戴振华会说他生意忙，也是真忙，那大哥大没个停下来的时候。

手机越换越小，房子越住越大，戴思瑾高考时家里除了原本的小楼，还有两套大房子，电梯房。只是那大房子还没住上一年，妈妈就搬回小楼住了。大房子抵债了。

婴儿吃饱了，忙着睡觉，枕在戴思瑾的胳膊上，戴思瑾觉出了累，腰背酸痛，胳膊麻了，而她一动不动。母亲的怀抱就是孩子最好的眠床，妈妈也曾这样抱过自己，自己又这样抱着女儿，生命如此代代延续，而命运一定不要陷入重复，一定，不要。

吕明磊给戴思瑾倒好了水，给她喝完了，自己坐在旁边，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儿看，看着她的眼睛、睫毛、小鼻头、毛茸茸的头发、薄到透明般的皮肤，看着看着，不出声地笑起来。

他是聪明人，一生不冒傻气，偏偏在这个时候，他看上去就是个快乐的傻子，旁若无人，似乎时光就凝固在了此刻，他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一家三口，而他眼中只有这个小小肉团。他的命就在这儿了，脆弱，柔软，碰触不得，为了这小小婴儿，把心挖出来也愿意。

月子会所来了电话，问什么时候派人来接，戴思瑾跟他们约好时间，吕明磊才问，怎么你要去住会所没告诉我啊？

戴思瑾边给孩子换下吐脏了的衣服，边冷冷地甩给他一句，你不是一样好多事不告诉我？

这话里的怨气满得都溢了出来，吕明磊当然听得出来，他那口齿伶俐的毛病就要发作，立即就要解释个万言书。女上司Julia已经杀到了，博柏利风衣配凯莉包，鬈发红唇，一股子女强人的气势扑面而来。后面紧跟她的男助理——唇红齿白的帅男Tony，带着许多礼盒，还有自己酒店专门做的海鲜羹。

戴思瑾见了这两人如见亲人，笑着落了两行泪。

Julia坐近了，拍拍她的肩膀说，吃苦了吃苦了，不容易啊，我们不多待，你多休息，孩子现在母乳喂养吗？你可真棒，大奶牛就当上了。好好吃好好睡觉，没事，工作的事我让阿May盯着，你没问题的，当妈的人都勇敢啊。

戴思瑾却问，那会所的工作什么时候弄？Julia知道自己没看错人，对工作这么上心，还能干不好吗？越发说了许多好话，就让她先好好歇着，等到了会所，让Nancy直接跟她说。她还笑着说，你跟她聊会儿有益处，Nancy生了三个儿子，自己亲手打理，送走孩子上学，除了会所她还有别的项目在做，就这样你猜怎么着？她还想生第四个，追生女儿！

吕明磊自知Julia对自己没好气，躲得老远，就中间端了杯水送上，Julia一阵风似的起身要走了，画着浅蓝色眼影的大眼睛把吕明磊狠狠一瞪，照顾好她们母女俩，头一样，别让她受气！吕明磊赔着笑，哪能呢，我……

他本来想说几句打趣的话，Julia已经大踏步走了，旁人也想不通那十厘米高跟鞋怎么就走得跟风火轮似的，男助理一溜儿小跑才跟得上她，没忘了给吕明磊一个歉意礼貌的笑。

一声长叹被吕明磊吞进了肚子，Julia的话刺痛了他也提醒了他，受气，他让她受气了吗？得多大的脾气才一个人跑出来生孩子？月子会所他不知道，Julia却知道，也就是说，他连她的同事都不如了？

他想回头跟戴思瑾解释解释，却见她怀里抱着孩子，侧卧着又睡了。那海鲜羹摸摸还热着，他用毛巾盖了几道，希望能保温，等她醒来吃上。

这时他自己才觉出了饿，到楼下买了几个碗面，打开一个去泡了开水，一看妻子女儿还睡着，他就在门口坐着看着门，一边无声地吃着那碗面。吕明磊也算是干事业、搞过公司的人，可他从来也没想过，这一家三口的吃饭睡觉，就把人累成了牛马。

生个孩子容易吗？戴思瑾一直那么抱着，她的手不酸吗？吕明磊想去把女儿抱出来，可又怕吵醒她们，进退两难。

戴思瑾还就是女儿离开怀抱那一瞬惊醒的，吓出了浑身冷汗，双手下意识地去夺，直到看出是吕明磊过来抱孩子，才松了口气，两手酸麻。睡了也没有解乏，只感觉还是疲乏。

孩子倒睡得很熟，吕明磊给戴思瑾端来海鲜羹，还温着，戴思瑾一口气吃下了半碗。

剩下半碗，戴思瑾喊吕明磊吃，吕明磊几口就吃完了。戴思瑾这才想起不知道他都是怎么吃饭的，但也懒得问。

她收到Nancy的微信，说明天派司机和月嫂来接她出院，预计她中午能办理好出院手续，正好晚上到会所还能接受身体检查，吃上晚饭和夜宵。

戴思瑾忍不了受了别人好处不办事，于是问宣传工作的资料有吗，她想在月子里看看。Nancy给她回了一段语音，她是一口台湾味的普通话，轻言细语还带着嗲，任谁也想不到是三子之母，还以为是小姑娘，语音甜嫩，思瑾啊，我们没见过面，也算是朋友啦。你刚生完，好辛苦的呀，工作的事情不要着急，你得养好身体，再说，亲身体验我们会所的服务，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呀对不对？产妇一定要心情好，要放松自己，不要焦虑，别给自己很大压力啦。生孩子、带孩子已经很不容易了，你不要满心都去想工作。Julia向我推荐的人，我放心的啦，你看你也是这么的积极，才生完两天吧就问工作了，别着急啊，要好好养，不养好身体那怎么能行啊，哈哈，恭喜你生到了小公主，好福气哟，祝贺你！多保重就好啦。

收拾好了东西，吕明磊办完了出院手续，顺带还取回了宝宝的手脚模。戴思瑾抱着宝宝喂奶，看了一下是幅黏土画，旁边有两棵树，宝贝的小小脚丫就印在路上，心想这什么也不懂的奶娃也开始了人间行路，莫名掉了两滴眼泪下来。

吕明磊又端水端食嘘寒问暖了一番，生怕再得罪了太太，影响了奶水，孩子可要挨饿了。他这几天泡在医院，熬夜看育儿书，满脑子妈妈经。

所幸自家宝贝是顺产，戴思瑾奶水多得吃不完，已经是万般省心了，他拿定主意好好伺候，好钢用在刀刃上，到了该花心思、花时间、花钱的时候，吕明磊绝不手软。

宝宝吃完后又拉臭臭，吕明磊收拾善后，打水清洗，一边还赞宝贝拉得好，大便颜色一看就健康。戴思瑾忍不住说，你又知道了。吕明磊说，当然知道，昨天晚上我搜的资料里专门有新生儿大便的形态颜色对比，还带图的，咱宝儿拉得这是最好的那种大便。

戴思瑾把零碎东西都装了包，说话间门口来了两个人，问，是不是戴女士的房间啊，我们是月子会所的。戴思瑾赶紧招呼。月嫂刘姐也穿着粉红色制服，说，等到了会所，有专门的大夫来检查身体，人家是主任医师，老专家，不过我看你这状态挺好，肯定是孩子爸爸照顾得好呗。这是夸了吕明磊一句，他见有了外人就矜持起来，咳嗽一声，问什么时候走。

司机提了行李包裹，刘姐手脚麻利地把宝宝放到安全座椅上，系好了安全带，身上盖一条小包被，戴了小帽子，提了座椅就走，吕明磊在后面扶着戴思瑾，紧紧跟上。

这时戴思瑾才觉出自己跟普通人的差距，自己平时也是走路大步流星的人，现在一着急追赶这些人，身上先出虚汗，心里越是着急，脚下越是没劲。吕明磊跟她在一起数年，也仅在这个时候，才见到她有靠着他、倚仗他的力量才能往前走的时候，就越发小心翼翼，捧着瓷人儿似的。

刘姐不住口地夸说这真是恩爱夫妻。戴思瑾心里却在隐隐担忧，虽说知道这担忧是多余的，可还是害怕来的可别是人贩子，万一这俩人提了宝贝上车一跑，她现在可是连追都追不上。

直到自己上了车，这心才算是放下来。担心是愚蠢的，焦虑是多余的，可是没有哪一个妈妈没有这样的担心和焦虑，这从把宝宝交给别人的那一刻就开始了。

会所开在四环边上，距离医院二十分钟的车程。外观就跟一般的四星酒店一样，到了八楼会所才觉出不同，外面小小的前台和旁边的育婴室都用柔和的粉蓝色装饰，走廊用的是乳黄色墙纸，细看，上面都是一朵朵的小玫瑰。

到了酒店，又出来了三五个人，满面春风地簇拥着新来的住户一家三口，戴思瑾被安排住的是星星房，倒数第三间，里面早备下了饭菜，用玻璃罩罩着，怕冷了，菜盘都是双层，里面放了热水保温。

四个菜是麻油鸡、莴笋百合炒里脊丝、白灼菜心、清炖鲫鱼，两份汤，说是乌鸡汤和排骨汤，汤水都去了油，戴思瑾喝了一口，很受用。

主食是金银卷——玉米面和白面两种面做的小花卷，饭菜口味都很清淡，戴思瑾吃了些，心里给这饭菜就打到了九十分。

她在医院的几天，吕明磊精心照顾，但为省时间都是从外面买来给她吃，多油多盐少不了。原本戴思瑾饭量还好，但生了孩子反而不敢多吃，怕影响奶水。新妈妈都被荷尔蒙激励着，晚上不睡觉也撑得住；白天没吃饱，饿了也能扛住。

吕明磊去办理了入住，回来跟戴思瑾汇报：有婴儿游泳池，有图书室，还有妈妈的健身房、瑜伽室，还有一个玻璃的阳光房，好几个宝宝在那里晒太阳，我一会儿也抱宝宝过去吧？

戴思瑾给宝宝喂着奶，听他说了也觉得好，指一指饭桌说，我吃不完，你吃吧，你又没吃早饭，不饿吗？

吕明磊坐下风卷残云，又吃又喝，这时外面敲门，有人送了两个盒饭来，说是给宝爸的，产妇吃月子餐，陪同家属吃家属餐，也是四个小菜。吕明磊连声道谢，真是不用了。

宝宝也吃好了奶，吕明磊跟着视频学了拍嗝儿，把闺女抱着趴在肩头，不多时一个大嗝儿打出来，宝宝睡眼迷离，一到了妈妈怀里就睡着了。

会所老板Nancy带了一大捧花过来，她生得娇小玲珑，皮肤白嫩，红框眼镜，染了浅红色的头发，乍一看还以为是个小姑娘，绝想不到是三子之母。

她先是跟戴思瑾寒暄了几句，接着就说了许多会所的事，比如晚上就有专家来查房、检查身体啊，明天还有一个心理讲座，帮助新妈妈渡过产后抑郁的难关啊，婴儿每周要游泳两次啊，新妈妈伤口恢复差不多就可以去健身了啊，美容也要做起来啊……末了Nancy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话，女人，一定要对自己好，好好爱自己，那要看行动啦，思瑾你这么漂亮，身材更要注意保持哟。

像吕明磊那么能说的人都插不上一句话，他小心翼翼地问，这么快就健身能行吗？

Nancy一笑，我们专门请的瑜伽老师，产妇专用的瑜伽动作都很轻柔，不用担心。美容也用的是纯天然化妆品，肯定没问题。

戴思瑾又问了宣传资料的事。Nancy说，你真的不用担心，先把身体养好，十天之后咱们再说别的，这段时间你也少用电脑，就调养身体，带好孩子就行了。

Nancy走了，心里一松，戴思瑾倒在床上又睡了。吕明磊电话振动，他怕吵醒妻子孩子，出门轻轻把门带上，才小声接起来。工作这个圈子记着人容易，忘掉人更容易。

眼看着会所吃住服务上都很到位，他也就出门跟护士说了声，等戴思瑾醒了带话给她，就说他出去参加个活动，九点以前一定回来。

他打了车直奔国贸区，这些天抱惯了那软乎乎的小身体，陡然一轻，觉得怀里像少了些什么。不过等到往会议桌前一坐，他又是他了。

戴思瑾被一阵打电话的声音吵醒，那人就站在星星房的门口，似乎是靠着门打电话，带着抽泣声，老了被人嫌弃啊，什么都不用我了，我没有用了，也不知道活着干什么，那钱花得跟淌水似的……

絮絮叨叨，诸如此类的话，说了足有一车，戴思瑾给宝宝换了尿不湿，自己也喝了水。晚饭小推车的声音在外面了，那边电话才算是停了。

车一停戴思瑾就开了门，故意让人看见她，对着外面的护士说，什么时候给宝宝游泳啊，我带她去。

打电话的是位五六十岁的阿姨，穿得灰扑扑的，跟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她以前打电话都特地走到靠里面的房间，以为没有人，这下一看出来了人，尴尬万分。

戴思瑾冲她笑笑，心说，我就是让您知道这里面住人了，下回打电话可别靠着我的门了。

护士进来看了看宝宝，又催戴思瑾喝水，说母乳喂养一定要多多喝水，这壶里都是会所自己熬的月子饮。又问戴思瑾伤口疼不疼，她来抱着宝宝玩一会儿，让戴思瑾去上厕所，歇一歇，顺便告诉她吕明磊的话，说晚上晚点回来。

戴思瑾觉得人家服务也真周到，护士听戴思瑾说了靠门打电话的那事，一直道歉，又说，那是高山家——他们家房号高山，那家的妈妈好难缠啊，我们都绕着她走，可算明白她女儿为什么要住月子会所了，跟她在一起待一个月，不生孩子都会抑郁的。她女儿人很好，四十岁才生孩子，说本来都不想生了，最后还是忍不住生了一个。

正好此时晚饭来了，护士便让戴思瑾吃饭，自己抱着宝宝，慢慢地给宝宝做了一套宝宝早教操。戴思瑾边吃边留神看着，其实也就是抬抬小手动动小脚，宝宝倒也能跟着一起动。

护士说，多动，只要她没哭闹，没睡觉，愿意玩，就让她多活动，对生长有益处。也有不爱动的，蓝天那家的胖宝，整天睡觉，吃了睡，睡了吃，哈哈。

晚饭有清炒虾仁，戴思瑾喜欢，多吃了几口，另外就把青菜吃了一半。护士说，一会儿还有夜宵，八点半到九点送。

宝宝是个极乖的小人儿，眼睛骨碌碌乱转，看人看东西，对什么似乎都有兴趣似的。戴思瑾把东西一样样指给她看，告诉她都是什么，又唱了几首自己能想起来的儿歌，念了几首诗。这些事以前她见孩子妈们做，只觉得她们有点疯疯癫癫的，现在轮到了自己，做得比谁都虔诚。

走廊里又有声音，听着像是护士劝说下午打电话的阿姨，您啊别管那么多行不行，放宽心……

我不管还能给人当妈？

声音一下高亢起来，似乎听到了这世界上最荒谬的事，不养儿不知父母恩，当妈容易吗？非要来住这酒店，好啊，没出月子就洗澡，洗了一回还洗！哎呀你就这么爱干净，等不得了，等坐下病来，后悔就晚了！

这一通滔滔不绝的教训，戴思瑾并不陌生，听了产生副作用，感觉身上痒痒的，原本也想守着老规矩，不沾水，忍过了月子，可是天天给孩子喂奶，身上脏实在说不过去。

她拿定了主意，等下叫护士来，看好了孩子，自己得洗个澡。

外面的娘家妈万万没想到自己苦口婆心的教育还能起到反向效果，连路人都倒行逆施起来，如果知道了，肯定加倍生气。

吕明磊紧赶慢赶，回来的时候也九点了，他进门一看，一个面生的圆脸小护士坐在婴儿床边看着宝宝，卫生间亮着灯，有水声。见他回来了，小护士起身轻声说，宝宝睡觉了，宝妈洗澡呢。

吕明磊一听吃了一惊，赶紧隔着卫生间的门问，思瑾，你一个人能行吗？洗澡，这个……这能行吗？

戴思瑾洗得很舒服，护士听说要洗澡，还准备好了一些艾叶之类的中药熬的水，用木桶热腾腾地提进来给她。她洗了有二十分钟，听见了吕明磊的声音，便答应着，擦干了身体，换了衣服出来，没忘了把袜子穿得严严的。

吕明磊怕吵醒孩子，低声问，你怎么洗澡了，月子里不是不让洗吗？你这样会不会受凉啊，留下病啊？

戴思瑾看他一脸担忧地念叨着妈妈经，倒也好笑，看了下孩子还没醒，就谢了小护士请她回去了。

吕明磊坐在小床旁边，看着女儿睡着的小脸，发了会儿呆。还想追问洗澡的事，再看戴思瑾倒在床上，闭了眼睛，准备睡觉了，也就没敢再吵她。

夜里喂奶两次，戴思瑾已习惯了，宝宝醒她就跟着醒，宝宝不醒她也会醒过来看看孩子身上是不是盖着小被子。吕明磊跟着醒了一次，然后就呼呼大睡，还把被子踹到地上，戴思瑾还得帮他盖上。

这一大一小，戴思瑾也不怕伺候，可是小的是自己亲生亲养，宝宝能让你照顾简直是一种荣幸；大的嘛，他能有多需要你，又能多需要这个家。戴思瑾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她对他的愤怒已经在生孩子这事面前化为乌有，代之以内心的冰凉，是，他也及时赶到了，他也尽力来陪护了，但是这个人啊，怎么看怎么都不可靠。

靠自己就不行吗？戴思瑾默默地卧倒在孩子身边，给她喂奶，那一瞬似乎神力附体，有什么事做不到呢？既然你都能创造一个生命出来，你不靠自己靠谁？

来检查身体的是个儿科专家，主任医师。从头到脚检查完了，医生说宝宝很健康，再也没有比这话让家长更爱听的了。戴思瑾又问骨骼发育，生怕有鸡胸、罗圈腿，医生便叮嘱可以适量服用液体钙，配合鱼肝油一起。说着又给戴思瑾检查，说她恢复得不错，奶水也很好，总之都是不错不错。

戴思瑾说是不是大家也都还不错啊，医生说大多数人没事，上个月有一个宝宝，先天性心脏瓣膜发育不全。

以前戴思瑾听到这种事也就是叹息同情，现在当了妈妈，一听脸都白了。

医生说这也不少见，其实有一些是可以长好的。你这样就害怕，还有新生儿肺炎、小儿疝气、肠套叠，我们见多了，如果遇到了，及时医治，照样还是身体棒棒吃嘛嘛香。孩子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家长担心多啊。

护士们私下议论，都说新来的星星家事情特少，连孩子都不怎么哭，妈妈又是母乳，自己喂，喂奶时间和次数、孩子大便次数都自己做了记录，实在算是会所住户里最省心的了。宝妈听说是老板的朋友，待人也很随和，有事没事，都喜欢去各个房间问候问候，有需求就帮忙干点活儿，没事就聊会儿天，上下一团和气。

戴思瑾也由此了解了月子会所里的许多工作制度，每个包房原则上来说是配一个护士、一个月嫂专门盯着，但是近日来连续走了好几个人——客户日期满了，带走月嫂回家伺候，难免就有一个人盯两处的情况。护士说，别人家还好，高山家和草原家必须得两个人盯，高山家的妈妈我们背地里叫她慈禧太后，那实在是个老佛爷，特别挑剔，动不动就炸了，把人数落得呀，手脚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好——哎哟你们都是我女儿花钱雇来的人呀，还敢给东家脸色看啊。你们领导是谁，你们老板是谁，哎，谁收了钱我就要找谁的呀，不能花了钱你们还给我气受，这坐月子的人就是不能受气……您听听，到底是她坐月子啊还是她女儿坐月子啊，那钱是她花的啊，还是她女儿花的？她女儿人很好，背地里总给我们道歉。

护士学那老佛爷的神态口气，活灵活现，戴思瑾听了就笑，但是一想自己，连生孩子还瞒着妈妈，以后更不知该怎么好了。护士说得兴起，又说草原家，草原家是宝妈要求多，刚来时那阵势别提了，七八个人都围着她转悠，刷牙都让别人刷，说自己胳膊疼，抬不起来。一会儿你再看她自拍，那胳膊利索着呢。现在算是消停点了，最起码上厕所不喊人搀扶了。

戴思瑾说，她可能也是新手妈妈，太紧张了。

护士笑了，我开始也这么以为啊，其实人家是二宝妈，上次月子是婆婆伺候的，她说落下一大堆毛病，这第二次坐月子，必须得把上次没坐好的给找补回来。她家大宝是男孩，二宝又是男孩，她可遗憾了。

会所里有活动室，基本上所有的宝妈都参加了心理讲座，舒缓产后抑郁。高山家的宝妈陈兰青已过中年，愁眉不展，皮肤发黄，眉目却是秀丽俊俏的，这些产妇里就数她和戴思瑾最瘦削。

请来的心理师讲得头头是道，从孕期激素发生变化讲起，由怀孕抑郁说到产后抑郁，中心思想就是说，情绪上的波动、焦虑、郁闷都是正常的，自己得学会多去排解、调整，还建议大家配合瑜伽老师，等能活动了，做点瑜伽动作、冥想，都会对身体和精神有好处。

哟，还要做什么瑜伽，那是坐月子的人该干的事吗？

大家寻着声音看过去，不知什么时候，高山家的姥姥，人称“太后老佛爷”，悄悄进来听了一阵子了。老太太人很利索，穿得很保守，说话刀子一样毫不留情：想想坐月子，为什么说的是“坐”呀，就是要让女人歇着，好好喂奶，别搞别的乱七八糟的，什么吃冷饮，洗头洗澡，还要做什么瑜伽？真出了毛病你一辈子后悔。别说这有什么不是，几千年咱都是这么过的，你还别跟我说外国人，外国人信咱们中医中药的多的是。

大家鸦雀无声，只有陈兰青尴尬得无地自容，小声劝，妈，我也不听了，咱回去吧。看看Joy醒了没有。

老太太觉得得胜了，高姿态地扫了众人一眼，说，多想想老话吃不了亏，都是有文化的人，我可不是文盲。伟人都说，把别人的经验变成自己的，那本事可就大了。就算不相信我，你还能不相信伟人啊……

话音没落，女儿已经半扶半拉地把她拽到门口了。心理师跟大家相视一笑，根本没提这段小插曲，接着前面的话讲，怎么用舒缓运动排解不良情绪啊，怎么听音乐啊，局部肌肉酸痛怎么做按摩啊，花样百出，要是老太太还在场，能背出全本语录来反驳她。

戴思瑾悄悄走出门，听见走廊里高山家母女又吵了起来，妈，跟你说了多少次，我再也不想说了，你这毛病能不能改改？你说我，关着门说就行了，你出去跟人家请来的专家说什么，还那么大声音，要吵架啊？这是公共场合，你能不能注意点啊。

老太太声音一点也不低，我怎么就不能说话了？公共场合就不让讲理啊？我也不明白了，从小你就这死倔的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要是别人，笑着等你撞，撞完了是个笑话，白捡的笑话。我是你亲妈，等你知道回头那就晚了，晚了！

女儿也不压低声音了，早就晚了，妈，路我自己走，责任我自己担着，真不用你管。这话说了多少回，你就是当没听见。我为什么这个岁数了才生，因为我害怕，我害怕变成你这样的妈，我害怕我孩子也得天天听着这些东西长大！

老太太捂着心口，眼里泛了泪，哎呀越说越来劲了，这些能耐别都留着对付亲妈，冤家对头都没有这么干的，怎么戳心怎么来，我大老远来给你伺候月子，你就这么跟我杠！

戴思瑾虽是慢慢走，那走廊不算很长，也快到头了，那母女俩见有人也不再说话。戴思瑾笑着冲她们点了个头，老太太虎着脸，陈兰青给了她一个苦笑。这个苦笑鼓励了戴思瑾，她觉得简直像从自己心底发出来的。她想了想，轻声说，有什么事不能回屋商量，这外面多少有点风，别吹了头。

一听这话，老太太行动可快了，嗖地进了房门拿了顶帽子，嗖地又出来，帽子给女儿头上一扣，半扶着女儿回去。陈兰青边说我自己能走，边跟戴思瑾说了谢谢。

这片慈母心不可谓不真，不过只要回了屋门一关，她一定少不了长篇大论继续训斥她闺女。

戴思瑾自己回了房，月嫂抱着宝宝，正等着吃奶。戴思瑾喂了宝宝，给她念了念唐诗，又抱着在窗口走，看看外面的树。婴儿好奇的眼睛盯住一处，不愿意挪开。戴思瑾看着她，心中充满怜惜，却也禁不住问，宝贝，我们将来会不会这样，我会不会也变成那么让你讨厌的妈妈？我爱你，宝贝，爱没有错，但我怎么表达才不会犯错？

吃过了午饭，孩子睡了，戴思瑾把她的小床推到窗口阳光里，让阳光晒着她。护士这会儿进来了，给她缠纱布，收腹部，边缠边夸她本来就不胖，这样生完了好恢复。

外面隐约又有声音，戴思瑾问是不是高山家，护士说，不是，是草原家，那宝妈看到鲍鱼大惊小怪，说剖腹产不能吃发物，你不吃就不吃，但不是每个人都是剖的啊，再说人家剖腹产的吃了这么些日子的鱼虾，人家也没事，刀口好着呢。你还不能跟她争论，听说她自己会写文章，反正出过什么书，咱也没听说过，就知道特别难缠。老板交代了，这样的问题客户更得加倍小心，好好伺候，尽量顺着她来，不说别的，月子里别受气对吧？

当一回妈，不容易。戴思瑾附和着。护士也直点头，两人更有话说了。

吃过了午饭，戴思瑾打了个盹儿。蒙眬中听见有人进来了，顿时惊醒。一看婴儿床前站着个人，再一看，孩子爹吕明磊在那里端详孩子的睡态。

戴思瑾轻声说，你干吗？吕明磊也小声说，我一会儿要去广州出差，两天就回来，过来看宝宝一眼。你要是有空，拍点她的视频给我看。说着他从包里掏出一个猴子吃香蕉的小摇铃递给戴思瑾，说，消下毒再给宝玩儿。

他俯身想亲亲宝宝，摸摸自己脸上还有胡楂儿，就算了。扭头想亲亲戴思瑾，戴思瑾把脸避开了。

吕明磊说，就这一次出差，我这个月都不走了，对不起啊。

然而，戴思瑾了解他和他的工作，吕明磊为博名利，付出一条右臂的事都干得出来。

戴思瑾只觉得苦涩和疲惫，她一向活得谨慎自持，没想到结婚生子竟是如此草率。

宝宝醒了，咿呀唤人，戴思瑾忙去给她换了尿不湿，搂在怀中喂奶。宝宝贪婪地吮吸着，戴思瑾轻轻地摸她软软的小手。都说婴儿一天一个样，眼看着就比刚生下来时要白胖多了。每天洗澡后护士都给称体重，看着她体重一点点增加，每次都带给戴思瑾无限喜悦。

这样一个娇嫩的小生命抱在怀里，每天指望着你的身体产出食物给她，靠你说话给她听，靠着你的亲吻和拥抱她才能学会爱。你要对一个活生生的人一生负责——做了妈妈，客观事实就是你不可能只为了自己活着，你的生命确实有一大部分是为了孩子才存在的。

而你自己，怎么去做自己，爱自己，活出自己的样子，那又该是什么时候的事？

天色渐暗，一天过得很快，戴思瑾抱着宝宝玩了一会儿，打电话让护士准备好游泳池，她抱着宝宝去游泳。护士先问了什么时候吃的奶，一边给宝宝脱了衣服，套了游泳圈。宝宝胆子颇大，手脚在水里划动，游得还挺快。

戴思瑾忙用手机拍下视频，心里已经想好，二十年后要跟宝贝一起看这段。

草原家的宝妈艾米抱着宝宝也来了，跟戴思瑾点头打招呼。这位宝妈眼睛不大但炯炯有神，一看就是个有主意的精明人。戴思瑾听护士说她还写东西，赶紧恭维她是位名作家。夸人年轻漂亮，有钱有名，聪明能干，永远不会错。

果然，艾米得意一笑，说不定你也看过我的书吧，《艾米教你学理财》，第一版就卖了十万本，精装版卖了三十万本，还在加印。我在咨询公司工作十多年，投资理财还是有点经验的。

说话间护士把宝宝从水里捞出来，宝宝反而不大情愿，哇的一声哭了。护士给她擦干了，周身抹油，穿上小衣服，包好小被子，笑着说，还不愿意走啊，看来将来你得是个运动员吧，好样的。

戴思瑾一听宝宝哭便会涨奶，没戴着溢乳垫，瞬间胸口就湿了。艾米一眼就看见了，惊羡道，呀，奶水真多真好呀，你宝宝太幸福了。我生老大的时候被婆婆气得回奶了，生这老二奶水是有，可根本不够吃，只好混喂。喝牛奶就是没有吃母乳好啊，牛奶是喂牛的，人奶才是喂人的啊。

戴思瑾说那也不一定吧，我看好些喂奶粉的宝宝也长得蛮好。艾米撇撇嘴，你那是自己奶水好，当然怎么说都行了。我这没有奶的，心里难受死了，谁知道啊？

戴思瑾说，你家孩子爸爸能帮着给孩子喂奶粉吧？艾米说，那倒是，不然要他何用？男人必须得给力，不然要他们干吗，就图贡献精子啊？这话引得一片笑声。

戴思瑾随大家聊了一会儿，起身抱了孩子回房间去喂奶。宝宝大吃一顿就睡了。戴思瑾看着她那小胖脸，感觉每天她吃得都更多了，心里喜不自胜。

看了看手机，上面有吕明磊的微信，说他已落地住酒店了，提醒她有空发宝宝的视频给他。还有一个未接电话，是老妈的。戴思瑾把宝宝游泳的视频发了，犹豫着，正想给妈妈打回去，门却被轻轻敲响，一看来的是高山家的宝妈陈兰青。她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蕾丝发带，说，朋友从法国给孩子买的，两个，送给小妹妹一个吧。

戴思瑾连忙起身道谢，接过来赞好，说，这么漂亮，我本来还想买，结果忘了。

陈兰青说，一孕傻三年，我才真是忘性大。要不是忘性大，我也不请我妈过来了，就瞒住她得了，还省心。

这话正说中戴思瑾的状况，陈兰青却不知道，她一脸愁苦，只想找人吐槽老妈，从小就是这样，什么都管，我这个妈就是要我亏欠她一辈子，什么都得听她的。她都是对的，别人都是错的，跟她对着干就是伤她的心，她伤我的心那就是我自己矫情。就是这么个逻辑，立于不败之地啊。

戴思瑾轻声说，我觉得表面上能顺着就顺着，不惹她生气，自己该干吗干吗，反正生活是自己的。

话一出口，自己也吓了一跳，这算是平时不敢说的心里话，就这么对着还算陌生的访客说出来了。

高山家的宝妈眼睛亮了一下，找到了共鸣，笑了，她说，不好意思，我还没自我介绍，陈兰青，你叫我兰青就行。

戴思瑾说，思瑾，我叫戴思瑾。

两人拉了拉手，想不到在这里还能交上一个朋友，意外之喜。然而随后就听见戴思瑾说，我现在就瞒着我妈生的孩子，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陈兰青最多也就想想，发发牢骚，一听到她这话，居然把自己想干不敢干的事情做出来了，震惊不已，不由得问，那你妈会怎么想啊？

话一出口，两人都静下来了。是啊，天下乖乖女活到了八十岁，还随身携带着一卷妈妈的录音带，她会怎么说，怎么教训你，言犹在耳，想不在乎都不行。

跟戴思瑾聊了不到十五分钟，陈兰青受到的冲击比什么都巨大。在她看来，像戴思瑾这样再斯文平和不过的女子，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叛逆大胆。

不跟妈妈说，那还真就省事了。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怀孕生子，妈妈却从婚姻开始给了自己一大堆的贬低和否定，明明看得出来，她也很高兴，很兴奋，但她就是不肯给自己哪怕一个好脸色，最不爱听的就是“你别管了”四个字，不管不成人，不打不成才，我都把你宠上天了，不管你想让谁管。孩子爸那撒手大掌柜，那护士一个个年轻轻的，人事都不懂，指望她们？哼，我告诉你，就是亲生的管用，谁也不行，一个转眼，别人对你孩子不好你知道吗？

陈兰青多少次狠下心说不理她算了，或者劝她回老家去，可是看着妈妈晚上一次次起身去看宝宝，给她盖被子，换尿不湿，这话怎么能说出口？

陈兰青的丈夫程领先只敢偷偷跟陈兰青发微信，问问她好不好，孩子怎么样，需要什么东西他去买。他产假没休完就回了公司，马上要派去香港谈事。他本来不想去，但想到陈兰青的化妆品都是从香港买，就问问都需要什么，再给孩子买点可用的东西。

陈兰青在他身上出气，这都什么时候了，我没化妆都半年了，还买什么买，天天抱孩子还能化妆？

程领先这才发现自己疏忽了，赶紧道歉，他原本被她优雅理性的外表吸引，没想到一进情网，发现她其实比历任女朋友都来得敏感任性，活脱脱是个十五六岁、脾气阴晴不定的少女。但喜欢上了一个人，总觉得她各个方面都可爱，这点性格上的落差，也让他欲罢不能。

两人没有年轻人的如胶似漆，算是相敬如宾，过着高尚文明的现代夫妻生活。最开始的考虑本来是不想要孩子的，但陈兰青越在婚姻生活里过得舒服，就越想有个孩子，程领先本来觉得无所谓，看到陈兰青想要了，他也就认真起来。两人看医生，体检，戒酒戒咖啡，早晨结伴跑步做运动。

陈兰青顺利怀孕，岳母大人闻讯赶来，高尚文明的生活自此一去不返，“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陈妈妈在他们东三环的精装豪宅里一站，这一对夫妻立即成为人形标靶，被她一射一个准，打得透心凉。

陈妈妈一边叠小衣服，一边牢骚就发起来，催你结婚你就偏找这么个人结婚，现在都四十七了，等孩子上小学他五十来岁，你们算爷爷奶奶还是爸爸妈妈？要是你俩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这孩子可怎么带？我这七老八十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看着宝宝长大了。说着竟有些哽咽。

陈兰青不敢发作，肚子里是小的，眼前这是老的，怀孕越是吃苦头，越是惦记老妈的好。她当年可不也是这么边吐边上班，一双手洗衣做饭，把你带到这世界上来的？

陈兰青永远记得，上高三的时候她早起，妈妈起得更早，蹑手蹑脚，悄无声息，她带的午饭总有荤素搭配三个菜。睡眠不足，陈妈妈骑车下班的时候打瞌睡，差点出了车祸，她肿着脚踝一瘸一拐，第二天，她还是照旧四点就起床。脚不能站，搬了把椅子，一条腿跪在椅子上炒菜。陈兰青那些天的午饭是哭着吃的，她就在这样的鼓舞下超常发挥，上了第一志愿，来了北京。

送女儿上大学那天，陈妈妈风光无限，化了妆，穿了新衣服，一家三口在天安门、颐和园、故宫留下无数甜蜜合影，平时节省，但独生女都考进北京了，还省什么省？三口人是坐着飞机来的，但回去夫妻俩却买的火车硬座票，连卧铺都舍不得坐。

陈兰青深知父母的不易，大二就找到兼职，实现了经济独立。毕业后进了一家外贸公司，她新人挑大梁没日没夜地出单，业务成绩出色，当年就升职做了小主管，领到一笔分红。陈兰青眼睛都不眨一下，立刻在家乡小城的中心地段，一半首付一半按揭，买下一套三居室给父母住。

要说生孩子算是投资，那这回收本钱外加利息，很少有人比她快了。陈兰青刷了信用卡，分期付款买下全屋家电，最新款，最贵的，等二老一住进来，样样齐备。钱嘛，她有的挣就有的还，不算个事。

但陈妈妈不能接受女儿迅速长大的事实，她习惯了挑剔她，唠叨她。

她觉得女儿上学打工是错的，好好读研究生读博士将来当大学老师，多好。买房给她也是错的，家里有单位分的房啊，老了旧了住着也舒服啊。虽然后来无数次有人羡慕她的好运气，夸她女儿能干，但她心里得意归得意，却从来不肯说一句女儿的好。好，难道不是应该的，爹妈对你难道不是掏心掏肺？

一百个好换不来一个好，陈兰青母女俩，居然都这么总结这段母女关系。

陈兰青第一任男朋友年纪比她小，受了老妈无数言语，男友问她肯不肯一起私奔，别搭理她妈这号人。陈兰青当场翻脸：自己的妈只能自己嫌弃，别人要敢嫌弃，她敢拼命。

原本单身到老也就算了，谁知道又会遇到程领先，爱了一场，破釜沉舟地生了孩子。结果老妈一来，鸡毛狗血就铺天盖地。想到这里，陈兰青觉得戴思瑾英明无比，对，不告诉就对了！

做了几个瑜伽动作，陈兰青感觉自己身上的酸痛好些了。陈妈妈见缝插针，又说她不该这么乱动。这一刺激，陈兰青回了那句早就想说的话，妈，我想了，要不你回去吧。你回去了陪陪爸爸，年底我通州那套房租期满了，你们过来住，行吗？

陈妈妈如五雷轰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手都颤抖起来了，你是赶我走喽？辛辛苦苦给你当牛做马，你妈不是上门来讨饭吃的，我是不领工资的老保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不为你好，还有谁能为你好？

说着说着，陈妈妈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在床上，弄湿了一件宝宝衣服，她一边哭一边去洗了。陈兰青说，妈妈你放那里，回头护士都会洗会消毒的。

陈妈妈狠狠地说，我信不过她们，有手有脚，我不用别人伺候！

陈兰青只有叹气，什么照顾不周啊，那都是借口，核心问题就是她对让人伺候这事接受不了。陈妈妈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响当当工人阶级能让别人伺候吗？每天为一大家子洗洗涮涮外加做三顿饭，还要上班领工资，怎么着，劳动最光荣！

戴思瑾趁孩子睡觉，在电脑上拟了一些问题提纲，看着Nancy在线，她就把提纲整理了一下发给她，说想从育儿观念的变化、日常陪护的细节等方面来采访一下会所的产妇，问这样行不行。再有，现在官网没什么流量，怎么也得多搞几个社交媒体的账号，扩大影响。

Nancy大为感动，说Julia果然没看错人，戴思瑾果真是又踏实又积极。不过她希望的宣传效果是轻松、舒适，强调会所的生活品质和便利周到的服务，至于新旧观念冲突之类的东西，就可以略过吧。

戴思瑾说新事物的优越，应该就是跟旧的对比才体现出来的。

Nancy说，那这个就作为备选项目，以轻松为主，你要有深度的，也可以做做，但不用太多。还有，千万不要着急啊，没有人催你的，月子还是要好好养。

戴思瑾直接传了一个时间表过去，采访完之后再整理、编辑这些素材，估计还要再花一周时间，也不知道她们对这会所刊物的印刷有何具体要求，这些还得仔细明确出来。Nancy啧啧称奇，这等人不好找，她不由得动了念头，现在工作琐碎繁忙，多个这样的帮手可是天上掉下来的。

随后她便交代日常事务给护士长，让她每天问问戴小姐意见，如果两人确认了，就不用再问她。这一下，分出去好大一块工作。

工作起来戴思瑾没觉得累，反而觉得精神清爽很多。坐月子成天吃吃睡睡还要喂奶，让人周身不自在。毕竟她是从大学起就经济独立还能给家里寄钱的人，密密麻麻的时间表向来就是她的依靠。吕明磊成天想的那些豪宅大车，把她养起来做阔太太的事，她可从来没表示过有兴趣。

吕明磊出差回来，到会所一听，上下都说戴小姐如何。他简单问了问情况，发现戴思瑾在会所真是过得不错，边坐月子边管事，整个人眉宇舒展，气质比从前柔和了，房间里还放着瑜伽球，说自己要锻炼，还带着宝宝一起玩。

吕明磊禁不住捏了把冷汗，那能行吗？太危险了。戴思瑾说，生孩子都生过了，还有什么危险的事？我还希望女儿将来勇敢点才好呢，什么都害怕，那就什么都不要做了。

放以前，吕明磊准要追问一句她还想要做什么，但是在此时他把这话咽回去了，改说现在挣钱就以学区房为目标，弄好了的话年底吧，年底他就把全家的户口都落在学区房上。

他说起这些来目光灼灼、神情亢奋，对此，戴思瑾一点也不陌生，只是并不在意。大家各有目标，她要做的就是当下这一件件小事。

走廊里一阵忙乱，听到几声惨痛的哭号，戴思瑾忙把女儿搂住，用手轻轻捂着她娇嫩的小耳朵。

吕明磊赶紧出门去查看，回身把门关好，一看护士们簇拥着一个女子进了隔壁房，匆匆一瞥也看不出详情，只能记住那女子满脸泪痕。他回过神来，竟没看见后面跟着抱孩子的，那也就是说……吕明磊定了定神才回了屋里，轻声跟戴思瑾说了。

戴思瑾一听，也是后背寒毛直竖：孩子没了？哎呀，太可怜了……她止不住地掉下了眼泪。

原本觉得有人哭打扰了安静，现在听到隔壁痛彻心扉的抽泣声，心中只有同情。

护士们送陆远芳进了月亮房，护士长专门留下陪着她。陆远芳只是哭，也顾不得别的。护士长给她倒了水，轻声说，这月子饮是咱们会所自己煮的，喝了这个能促排恶露，喝点吧，一会儿我让她们送汤来给你喝，你这样身体会扛不住的。

她忍不住又说，人生吧，可能什么事都会遇上，但人还活着，还得往前走啊……

陆远芳又哭了起来，她边掉眼泪，边捧住水杯，喝了一大口，满腹辛酸，眼泪纷纷地掉进了杯子里。

她的好运似乎都在25岁那一年用完。那时陆远芳刚读完硕士，风华正茂，与两个师兄组成创业三人组。其中一个工作多年的师兄负责技术运营，一个博士师兄负责联络海外合作伙伴和投资人。在国内，陆远芳便是自己公司的活招牌，年轻美丽的创业女郎，不多时便登上了创业讲堂，投资也跟着就来了。

做运营的师兄年底就拿出了惊人的数据报告，让投资人笑开了花。负责海外业务的师兄更不得了，好几家大型公司签单愿意在网站上投放广告。这仅仅是第一年啊，招了六十多个员工，当年就实现盈利了。

年会大家去了海边，花前月下，细听涛声，三个合伙人之间纠结不清的关系也该有个了断。大家都是职场中人，深知工作归工作，感情归感情，不可混淆，然而整天见面耳鬓厮磨，加班到凌晨也互相陪伴，这份伙伴之情产生质变也就是瞬间的事。

陆远芳到底喜欢谁，她也问过自己无数次，却得不到答案，便只好承认：其实这两人都不是她的菜。

等夏志雄一出现，陆远芳什么都不挑剔了，认定他才是真命天子，她的唯一。

永远记得两人初见，是在企业家们的一个活动上，他穿深色西装，见她走来却无端涨红了脸。陆远芳还以为他是服务活动的大学生志愿者，冲他温柔一笑，说，别紧张，这里跟学校不一样是吧？夏志雄愣了愣，也笑了，点头说是。

等陆远芳发现夏志雄是夏氏集团的少东，最有希望继承老爸事业的三儿子时，又羞又怒，但夏志雄早已备好攻势，鲜花晚宴，音乐会画展，都是些她平时渴望却没空去的好地方好东西。陆远芳也抵挡不了太久，她是北方女子，性格爽朗，既然梦中人已经出现，那就让梦想成真，又有什么不好？

夏志雄原本也算真心，只是夏家儿女的婚事，都要由老爸做主。老爸夏老总是商业王国的一国之君，独断专行，还从来就没有他看错的事。

夏志雄跟成天吃喝玩乐追求女明星的大哥不一样，跟整天搞内斗要篡位当太子的二哥也不一样，他在国外大学以全优成绩毕业，正经是个读书种子，本来厌倦家里这些鸡零狗碎的恩怨，想找个大学教书，搞搞科研，很适合他沉静专注的个性，谁知道老爷子一声令下，他就成了集团副总，各种业务山呼海啸而来，历练几年，他成了老爸最看重的接班人。

接班人要找的对象，不是造船大王家正室所出的四女儿，就是珠宝世家的独生千金。候选者还有股神家的次女，房地产集团新接班的女老总，无奈夏志雄跟这些姑娘实在不来电。

他还在念书时交往过两个外国女朋友，一个白人一个亚裔，都是大方明朗之人，可悲的是两次都是他被甩了。白人女孩觉得他太文静，亚裔女孩倒是有心跟他谈到嫁娶，但一听说他家的背景，连说无意参演这种八点档电视剧，太复杂的家族关系怕相处不来。还没轮到夏老总挑剔别人，就已经被人家嫌弃了。

工作几年，遇到陆远芳，闷罐子里吹来一股清风，那自由清新的气息，夏志雄实难割舍。

只是第一次见面吃饭，夏老总眼皮都不抬，陆远芳这一口恶气堵在心口。夏志雄周身不自在，两人相知以来如胶似漆，头一回不欢而散。

陆远芳的公司上了轨道，两个师兄各自成家，渐有退意，反正眼看着她也要嫁入豪门了，不如把公司卖了，实现财务自由。陆远芳却不愿放手：眼看这公司才是自己唯一的依靠，再说下属们跟着自己也打拼数年，势头正好，为什么要散伙。

她在夏家受了气，越发寄情于事业。世事难料，想不到两位师兄当年为她争风吃醋，全靠她两边拉拢才能维持平衡，这会儿竟成了两位师兄联手要排挤她出局，在董事会上提议招聘职业经理人做执行长，她保留总裁头衔，要架空她。

陆远芳觉察出不对，率领一众手下还击，这小小一家创业公司，竟搞得刀光剑影。忙到深夜里，夏志雄的车在楼下等她。陆远芳心里一软，真想说声我们私奔去吧，可是夏志雄一脸凝重，说这两个师兄在外面已经放话要找买主，三人合伙，两票可以决定把公司卖了，找买主都找到夏氏这里了，可见根本不怕她知道。

陆远芳一听就把眉毛拧起来，夏志雄忍不住轻轻吻她额头，千言万语，只是想劝她别这么辛苦，可他自己也有一大摊子事忙活，知道这事业对她来说何等重要。

夏志雄的柔情软化不了陆远芳，正如陆远芳的才干打动不了夏老爷子，原因同一：你能给的好是好，可惜我这里不需要。

夏老总平生在女人方面夸得起口，找到的女人个个都贤良温柔，事事以他为重。陆远芳后来又跟夏老总吃了两次饭，夏老总大约知道了儿子非她不娶，也就好好地把她端详了一番。这样野心外露，有点学识和能力的白领女，夏老总见了成千上万，再好也不过就是高级打工的，再说互联网这种东西，看着一片火旺，其实也不过说死就死，很简单啊，光花别人的钱自己不赚钱，能活多久？

陆远芳可不服气，冷冷地说了几个数据，证明自己的企业是盈利的，说完了也不作声，继续吃眼前那盘蔬菜沙拉。夏老总听了脸色凝重起来，心说果然不错，是个做事的人，可惜这女孩年纪轻轻的，看着比儿子还沉得住气，这要是成了家，还不得全听她的？万万不可。

不能干的看不上，太能干了，夏老总又有所忌惮，夏志雄左右为难，跟陆远芳又实难割舍，忍不住脱口而出，要不我们就不要结婚，要不，去拉斯维加斯注册一下……陆远芳说干脆分手了不是更好。

夏志雄一把抱住她，说，我要是舍得跟你分手，还用拖到今天？

人的感情不是一笔生意，算不出赚多少赔多少，两人明明看不到结果，却宁愿血本无归。

交往数年，夏氏集团陡然生变，夏老总中风进了医院，抢救了一周才勉强救回来，退居二线看来已成定局。夏氏有几位两朝元老，跟着夏老总一起创业起家的，他们看好野心勃勃的二儿子，觉得三儿子夏志雄太斯文，难当大任，而大儿子这时联合了在公司任高管的二妹和妹夫，誓要捍卫正房的股权地位，瞬间就把董事会撕裂成两大块。

夏志雄这些年来勤勤恳恳地干活儿，人人都说他没什么霸气来接这大集团的班，大家不服。而那分裂的两块，都想得到他的支持，大哥二哥许诺的条件都一样：等我拿到手，咱俩可以平分，当务之急是把对方给踢出去。

夏志雄心里愁闷，天天都到陆远芳的公寓去避世，两人窝在沙发里，喝啤酒看午夜电影，觉得什么岁月静好也不过如此。

夏志雄甚至说，我去你公司里给你做副手吧，你也不用发工资给我，每天做早饭给我吃就行。

陆远芳又好笑又心酸，说，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我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两人相拥深吻，这样的时光根本就是偷来的，却特别甜美，让人迷醉。

大哥二哥斗得欢，却不想外面的三妹夏雪兰异军突起。她回国后跟男朋友一同创业，却不是老爸称雄的那几个行业，进了没人看好的小家电行业。连夏老总都说她是瞎胡闹，然而夏氏的掌上明珠胡闹就胡闹，胡闹得起。夏老总看好女儿的资质，大不了就回家来，就凭夏雪兰那头脑，那三个儿子捆在一起，只怕还不如她。

哪知夏雪兰一直憋着一口气，她既不服这几个哥哥，也不服自己的老爸。老爹虽对她爱如珍宝，可这爱也就是他掰碎的一块点心，家里外面生了一帮孩子，给她的也就是一块稍大点的碎屑，还要感激涕零，凭什么？

夏雪兰和男朋友带着五个手下，硬是把一家小微企业，做成了业内的后起之秀。赚了钱，夏雪兰开始投资，这是她的专长，不过三年时间，这夏雪兰的公司也气势汹汹地进了五百强。

老爸上过封面的杂志，夏雪兰通通上了一遍，夏氏内部乌眼鸡似的争权夺利，她只当没看见。夏老总人倒下了，脑子清醒得很，公司里到处都是耳目，发生了什么都瞒不住他。眼看情况不好，他对夏雪兰面授机宜，夏雪兰本来推辞，看着老爸倒在病床上的惨状，也就点头答应。

自此，公司风云突变，夏雪兰空降夏氏，任何决策若有人反对，立即解聘，宁愿付他高额赔偿金。一众元老噤若寒蝉，大哥二哥傻了眼，立即又开始使手腕拉拢这平时没注意过的小妹。

夏雪兰微微一笑，直接亮了底牌：我挺三哥，我就看好他这个人品行厚道，他上去了不会亏待任何人，一家骨肉，干吗非要你死我活的？你们说三哥不能干，好说，我替他干不就行了？

原本置身事外的夏志雄，这下又成了矛盾的核心。这小妹夏雪兰才能过人，有夏老总撑腰，直接抢班夺权，却不为自己，力挺这人畜无害的三公子夏志雄。大公司都有躺着吃老本的毛病，就缺这种锐意进取的新人物。媒体手疾眼快，早早给夏雪兰写出了头条大标题：夏氏女皇！

夏雪兰轻蔑一笑，把那杂志扫进垃圾桶。她继承老爸的勤俭家风，五点就起床晨跑，跑完了淋个浴，精神抖擞上班，开过三个会，还赶着要去竞拍一块地皮，屯起来做以后发展的大本营。

陆远芳的公司也在寻找突破，她下功夫栽培了一个年轻的技术高手ASK，此人打小痴迷计算机，专攻电玩和编程，高二参加电竞比赛拿了一个亚洲区的大奖，得了数十万奖金；眼看高三了，又在全国中学生计算机竞赛中得了个第二名。ASK就这么顶着一头黄毛，以非主流之姿保送去了某大学的计算机专业。

去了还没到半年，他就被中关村手疾眼快的老板们给发掘了，人人都知道有ASK这熊孩子，傻吃傻玩，但干活儿漂亮，常有异想天开之举，另开一个格局。

ASK刚上了一年学，就去了大公司任研发经理，埋头熬出一个专业软件，年底分了大把奖金。他带着钱出去骑行，本想穿越中国，然而他一个游戏宅男从北京出发还没走到承德就歇了菜，花几百块包了辆出租车，把奄奄一息的他连人带车又送回来了。

另一家大公司看中了他，开了天价挖他去做研发部的总监。ASK头发染了一撮蓝，坐在会议室里，手下个个比他大五岁以上，没等别人开口，他自己就先哈哈大笑，觉得这世界好荒谬。

这家公司对工作的要求与前一家不同，各种流程制度，号称先进管理，其实官僚得很。ASK在里面备感苦闷，接受了陆远芳的邀请，兼职当她公司的技术顾问，相处一深，他便情难自禁。

ASK少年出道，相处的人年纪永远都比他大，所以他从来都不觉得年纪是什么问题。他这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的人，有事瞒不住。陆远芳心里好笑，这男孩做事为人毛手毛脚，幼稚得好像中学生，要不是技术强悍，一招鲜吃遍天，哪能轮到他进自己的办公室平起平坐，自己还得赔着笑脸。

好的管理者都爱惜人才，陆远芳技术上倚重ASK，在日常生活里还时常提点他一二。ASK其实本来就是聪明人，不在小事上留心，等陆远芳给他点破，他醍醐灌顶，对这位女老板仰慕益深。

他本职公司里的人也觉得这位年轻总监逐渐开窍，把部门带得颇像个样子。大老板喜滋滋地专门腾时间请ASK吃工作午餐，言语中透露说年底还要提拔他，以他的才干、成长速度，进到核心管理层也是指日可待。ASK吃罢牛排，说，也许年底我就不在这里了呢。大老板倒也不惊讶：如此人才不创业才怪了。

年底ASK并没有创业，他直接来了陆远芳的公司，蓝头发剃成毛寸，破天荒地穿了件西装，陆远芳乍一看还以为是来面试的新员工，定睛一看是ASK，哭笑不得。

他的工位在陆远芳办公室外面，夏志雄来找陆远芳一般都在不远处的沙发上等，恰逢ASK不在座位上，电脑却开着，夏志雄透过玻璃看到办公室里ASK正在跟陆远芳说话，那毛头小子像个高中生，眉毛眼睛里都流露着爱意，陆远芳不知听他说了什么，被逗得笑个不停。

夏志雄心里多了一根刺，情人间可贵的是两心如一，有了猜忌，想如一是万万不能了。

陆远芳不知道说了多少次，就算要再找别人，总不可能找这种幼稚园大班的小男生，夏志雄却不信：这种你根本毫无防备的人，才是最值得提防的。

说话上谈不拢，幸好两人床上还能和谐一致。夏志雄总想让陆远芳怀孕，奉子成婚，老爹就算再霸道，现在统共大哥二哥家才三个孙女，这要是生了男孩，别说接受这儿媳妇了，只怕老爹能打座佛龛把这大功臣给供起来。

这番说辞夏志雄想得圆满，陆远芳只觉得荒唐，大清朝都消亡这么多年了，女人还得靠着生育能力活着，什么世道啊！

夏雪兰在代理总裁的位置上越干越出色，她说到做到，每天带着三哥一起，要把他扶上马再送一程。老妈还见缝插针给夏志雄安排相亲，苦不堪言。

两人决裂也就是发生在某次相亲后，夏志雄发现那相亲对象是小时候认识的一个小女孩，建筑业世家之女杜可心，她嫣然一笑，竟对他颇为有意。

陆远芳觉察到杜可心的存在并没花太多时间，毕竟这夏少东家的情事无数家媒体也在盯着，拍了好多两人吃饭、上车、送回家的照片，还添油加醋，连杜可心疑似有孕的话都说出来了。

看了一次不信，看了十次八次，陆远芳不能不信了，驱车前往，兴师问罪。

正赶上杜可心跟着夏志雄一起走，还扬起脸凑在他耳朵边上说悄悄话。陆远芳大怒，连车都没下，就在电话里说，我们分手。

夏志雄摸不着头脑，问为什么，陆远芳说我就在你左手边上。夏志雄抬头一看果然是她的车，再一看身边亲密挽着自己的杜可心，赶紧跑过去解释，怎奈人没有车快，陆远芳一脚油门，走得无影无踪。

分了再合，合了又分，陆远芳和夏志雄自问也都是有独立意志的成年人，然而爱情这种事，把你赶上绝路，说什么情关难过，明明就是自己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纠结多时，身心俱疲，恰逢夏氏集团公司年会，夏氏集团公关部不知道该不该给这陆小姐发请柬，偷偷去问夏志雄的秘书。

夏志雄的秘书是人精，但这事他也绝对不敢做主，拿文件去给夏志雄签字，站在一边等，假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夏志雄笔顿了一顿，说，自己人发什么发。

秘书一听，板着脸忍住笑，抱着文件一溜烟儿地跑出去八卦了。

当晚，陆远芳着意打扮一番，晚装珍珠白，带种看不出来的珠光粉，强光之下，说不出的悦目。

当天下午她还在办公，ASK见她如此装扮，特地进去拿手机跟她合了个照，问，怎么着，你就打算嫁人啦？陆远芳头一次对他正经地说，差不多吧，嗯，是。

ASK平时要听见了，准手捂心口假装缓缓倒地说我要死了，但他知道这是真话，她平素里的暗示，总算变成了一句面对面的大实话，这下心真的碎了，根本来不及伸手去捂，居然也就没事人似的说，啊，那恭喜你了。

说完就走，怕自己千万别真的死在当场，这可不是游戏，死了还能再登录回去。

夏志雄来接上了陆远芳，说，我爸也来参加。陆远芳听了不语，心说早知道他来我就不去了。夏志雄知道她在想什么，沉吟道，早晚也要说明白的，择日不如撞日。

这道理夏老总比他更懂，大家邀请他致辞，他先给员工们道了辛苦，接着说自己大病入院，明白了好些道理，该放下的也要放下，以后要颐养天年，公司就交给后辈打理了。说话间大家目光都集中到三公子夏志雄身上，继承人的王位就算是有定论了。

夏老总还特地夸了自己的四女夏雪兰，最后轻描淡写一句话，告诉大家说，不日夏志雄和杜可心这一对青梅竹马，就要办喜事了。

全场掌声雷动，陆远芳面如死灰，什么珍珠白珠光粉，都救不回这万箭穿心。

夏志雄明明知道这是老爸给他来了一手生米煮成熟饭，但万众瞩目下，他没有勇气拍案而起，告诉大家说老爹说错了人选，要结婚也是跟陆远芳结，大不了这夏氏的宝座他不坐了。

这念头在他心里翻腾了数次，终究不敢说出口。陆远芳起身离去，夏志雄周围簇拥了一大批贺喜的人，他也并没有甩开一切跟随女友的脚步。

这一次，算是彻底分开了，也好。陆远芳心想。

她工作繁忙月经失调，看着两道红杠，难以置信却又不能不信，谁会想到两个科学避孕数年的人，居然犯这种错误，而且，她从年会上暴走脱身后，就再也不接他电话，还刻意出国去避了两周。分手就分彻底一点，想不到，竟然偏偏就这么不彻底。

怀孕三月陆远芳毫无感觉，饮食口味没有变化，就是有点嗜睡，经历过最初的慌张后，陆远芳理清了头绪，首先就把一直跟她闹着分股权的技术师兄请来长谈，跟他说明白公司此时在谈判融资中，如果这时分，肯定分不到多少，但如果一年两年后上了市，那就值钱多了。

技术师兄说他也是身不由己，结婚两年，七八万的薪水月月光，太太是网络红人，专门挑的网络公司高管嫁，花钱如流水……陆远芳明白了，那就账本摊开算账，算清楚散伙走人吧，反正有了ASK以后，公司基本都看不见师兄的人影了。

做市场的师兄一看陆远芳动了真格的，有点慌神。陆远芳不慌不忙，把利弊给他一一道来。那师兄脑子活泛，这把年纪了，又是自己创业的公司，还搞什么搞，不如跟着陆远芳走下去，将来还有上市的指望。

师兄跟她谈开了，不由得也问她跟夏公子的婚事如何，陆远芳脸色平和，说分手了。师兄替她心痛了一下，陆远芳笑了，说，没什么事就还要干活儿的，别说这些没用的了。

技术师兄带走了四百万现金，这与太太的期望值相去甚远，出去找工作，被拒了七八次之后，手足无措，还是陆远芳在行内给他推荐了一个职位，去了某外企，年薪六十万，就相当于打折出售了。

ASK沉浸在失恋中难以自拔，接到韩国一个游戏比赛的邀请，给陆远芳留了句话就跑去首尔了。好在技术部他带上了轨道，陆远芳也就念佛了。她几次想跟夏志雄说说孩子的事，但久久不联系，也就真不联系了。

等到七个月她微微显怀，心说要不还是找他说一声吧，却见报纸大字标题：夏氏继承人与杜氏建筑企业千金订婚。

果然，谁也不肯等谁。算了就算了，陆远芳没有眼泪只有冷笑。

现代女性无所不能，陆远芳自己去孕检，一边还手机电脑随身携带办公，看了月子会所的广告，她提前预订还拿到了八五折优惠。

那次车祸发生得全无征兆，眼看快临盆了，陆远芳请了月嫂随时跟着自己，却被网上一个热帖搅得心神不宁。那技术师兄的太太上网去哭诉，万般煽情地写自己先生何等能干，而公司分配股权何等不公，引来许多媒体报道，前一天晚上发帖，第二天公司就被曝光了。

陆远芳打了电话告诉市场部，正好借此机会对着媒体解释一番，外加宣传自己的公司。谁怕谁啊，多谢你帮忙炒作了。

话是这么说，她脑子一乱，不该转弯的地方转弯，后面一辆奔驰刹车不及，追尾前车，差点把她撞出了路边的护栏。奔驰车主下车本想理论，一看驾驶员是位孕妇，吓个半死，先打120，再报警，自己上前帮忙把陆远芳扶出来。陆远芳连说没事没事，看月嫂和奔驰车主的脸色，她知道这事情严重了，再一低头，看到淋淋血迹，她昏了过去。

那本来是个很健康的胎儿，陆远芳取好了名字，买好了衣服，布置好了婴儿房。她做好了一切准备，打算当爹又当妈，只是，他到底还是没有来，哄她空欢喜了一场。

她是想要他的，想要他，陪着他长大，只是他不会再长大。说到底她还是失败的妈妈，没有保护好他。哭没有用，可这时除了哭还能怎么办？

戴思瑾哄睡了女儿，侧耳听听隔壁，还有压抑着的抽泣声。这会儿听护士说，住进来的是位女老板，单身怀孕却遭遇了车祸。戴思瑾知道月子里不让流泪，可是听到这种事，由不得她不哭。

她按铃找了护士，让她坐在一旁看着宝宝，自己披了件薄开衫，提了样同事给她送的礼品，走到隔壁门口，轻轻敲门。

陆远芳以为是护士，开门一看是陌生人，心有疑虑。戴思瑾连忙介绍自己，我是隔壁邻居，这个燕窝我喝着挺好的，想送两罐给你试试。

陆远芳虽在悲恸中，还是领略到了她的好意，点头把她让进来。戴思瑾把东西放下，看着陆远芳竟还光着脚，就说，你快把袜子穿上吧。陆远芳这才觉察自己实在失态，去随身包里找了羊毛袜子套在脚上，寒恻恻的感觉还在，可到底暖了一点。

她看了看戴思瑾，虽是产妇但不减清秀，不知怎么眼睛也是红红的。戴思瑾也不说别的，跟她说了天气，又说这里的伙食，再说身体如何恢复，不多时就没话了。

陆远芳懂了她的意思：是想陪陪她，但不知该说什么好。人在绝境里，这种点滴的小温情分外可贵，然而说什么好呢？陆远芳也不知道。静默的气氛里，似乎看得见流动的悲伤。

戴思瑾坐不多时就走了，临走还提醒陆远芳好好吃饭睡觉。陆远芳在朋友圈看到许多人在议论自己公司的事，她便也发了个简短的声明，说股权分配上公司并无不公之处，如有必要，可以公开整个过程，供大家评说，看看到底谁是谁非。

发完了声明，那边技术师兄便发了语音留言给她，哀求她千万给留点面子，他已经跟太太说了，把那个挑起事端的帖子删了。

陆远芳只回了他一句话：她发帖的时候，想过给公司留面子吗？

送饭的小车推进来，陆远芳喝了一碗汤，别的原封未动，实在是心口堵着巨石，难言之痛。她打开电脑，处理了一大堆邮件，而后在简短声明的基础上又加了几条，润色了一下，作为对此事的公开回复，群发给了询问的媒体。

那边媒体当然也不闲着，有个离职的员工也是最早招的一拨人中的一个，跟这技术师兄素有积怨，看到机会来了，立即写出长文，夹枪带棒，中心思想就一个：公司对得起你，自作孽不可活。

这种带着无数丰富细节的职场八卦帖大家最爱看，于是前一天红的是这网红太太的申冤帖，后一天红的是这个离职员工爆料的反转帖，前后一对照，印证出虽然两边说话都带水分，但还是反转帖可信度比较高。

舆论风向瞬间变了，陆远芳的公司从黑心剥削创业元老的缺德企业变成了善待人才宽容大度的良心企业，好几本人物杂志都来联系她，说要做专访。

陆远芳看着这些纷纷扰扰，心如死灰。她指示公关部门趁机猛推自己公司的网站和在线测试的新产品，关于她个人的采访一律谢绝。

这算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应该借此机会出镜提高曝光度，那样必然会对公司上市大有好处。

然而，眼下她想要的不过是跟别的女人一样做妈妈，可身边却空空如也，再多名利，所为何来。

不多时又有人来敲门，陈兰青听戴思瑾说了这事，也过来探望。她把朋友送的一捧紫罗兰拿了过来，直接给陆远芳插在瓶子里，满屋生香。

陈兰青在公司里做到销售总监，善窥人意，要说摆不平的也就是自己亲妈那一个而已；跟陆远芳三言两语说到工作上了，两人颇有话说。嘴上说的是不相干的话，眼睛里全是说不出的同情。

陆远芳领略得比之前快，聊了大约半小时，陈兰青也起身告辞了。

陆远芳送了她几步，陈兰青却回身迎住，张开双臂，轻轻地抱了抱她。这拥抱柔软、温暖，带着妈妈味儿，也带着宝宝味儿，所有没说出来的话，就在这个怀抱里说了。

陆远芳满眼含泪，险些就要倒在她肩膀上失声痛哭，但她还是忍住了。

这世间明明话语最是软弱无力，然而我们往往会发现，身处黑暗时，一句好话便是一根蜡烛，带来光明和温暖；或许不能充饥，却可以让人因此活下去。

回了房间去抱起女儿，戴思瑾心头阵阵酸楚：这陆远芳，相貌气质都是上上之选，才干更不用说，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却遇到了失子之痛，她也只能一个人躲起来哭，不然还能怎样呢？

在别人身上往往能看到另一个自己，陈兰青知道戴思瑾没有把结婚生子的事情告诉妈妈，也知道了陆远芳没有妈妈，她不禁茫然，那自己这情况，莫非还是最好的？

她再看看忙进忙出，无事也要忙忙叨叨一副就是闲不下来样子的老妈，她好或不好，那是她的妈妈，生她，养她，无微不至地照顾她，虽然带给她诸多痛苦，有时她甚至想还不如不出生的好，但看一眼老妈的白发和皱纹，那些狠话又咽回去了。

理财专家艾米在阅览室认识了自己的书粉，那娃娃脸宝妈叫安妮，中英文名字都一样，倒也别致。两人聊得极为投机，两人商量着想去看看月亮家的宝妈，孩子竟然因出车祸没了，太让人心疼了。两人还没走到，只见那边门前，戴思瑾过去敲门了。

见有人去，艾米就不去了，跟安妮结伴去了健身房，练练瑜伽伸展身体。

戴思瑾见宝宝睡了，喊护士陪着，自己又去了隔壁房。陆远芳有点疲惫，但精神比刚来时要好多了。那边电脑摊开着，两部手机充着电，居然已经开始办公了。

戴思瑾不由得感叹，你是铁打的吗？怎么这会儿就开始干活儿了？

陆远芳跟她亲近了许多，跟着也叹了口气，不做这些能干什么？再说公司那边，一天不盯着也不行。

两人说着话，陆远芳手机微信响了，戴思瑾忙示意让她接，自己去给她倒了杯水，默默地退了出去。出来一看陈兰青正拿着一把花要过来，赶紧把她拉到自己屋里说，有事，忙工作呢。

陈兰青听说陆远芳状态好转，深深为她高兴，只是她又问戴思瑾，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你妈她当姥姥的事？戴思瑾说，我也在想，好几次话都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来。其实我不告诉她，也是为了她好，来了也住的是租的房子。

陈兰青说这世界上比房子重要的事多了去了，不过我可能也是买房早，站着说话不腰疼。戴思瑾一笑，可不，你早早都置好家产了，专门来笑话我们没搭上末班车的。

陈兰青轻轻叹口气，还不是那时我爸妈都下岗，家里日子苦，我不赶紧挣钱买车买房置办产业，怎么给他们争气？本来我爷爷奶奶重男轻女，等我给家里买了精装修大房子，他们去我家住着养老，一天念我三遍好，我妈腰杆挺得可直了。

戴思瑾说，有你这样的女儿，哪个妈妈会不高兴啊？

这话正碰在陈兰青心坎上，她不由得说，当然就是我自己的亲妈啊，她永远都对我不满意的。考上大学了，她说又不是北大清华，美什么？工作了，我算是能挣点钱的，她说我掉进钱眼儿里了，不知道打电话回家，忘了爹娘……我要是不能挣钱，那都不用说我就知道，她准是还要骂我是没出息的窝囊废。

戴思瑾安慰不了陈兰青，因为她自觉自己和母亲也没好到哪里去。父亲长年缺席，她算是妈妈一个人带大的。毫无疑问她爱妈妈，而这种爱里面有很大的成分是同情。她也爱爸爸，似乎她有责任去代替爸爸陪伴妈妈，安慰妈妈。对爸爸的爱有一部分后来转化成了憎恨，但妈妈不让她去恨，她就连带也有点恨妈妈。父母这样的婚姻，让她对自己的婚姻毫无信心。

吕明磊又做错了什么呢，他对戴思瑾也算是不错，就凭她家里遭难他能挺身而出这一点，戴思瑾也会永远感激他。但感激不是爱，越到后来，她越是发现吕明磊跟自己父亲的相似之处，她就越是失望。

别人都觉得戴思瑾温和好说话，待人善良温暖，但不知道她其实对亲密关系的要求要比别人高：父母不能给的，别人不能给的，那就必须是爱人给。这逻辑戴思瑾自己也觉得不公平，但她别无选择。

年近三十，戴思瑾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一言难尽，这样的难本身也是难以形容的，参与工作数年，对讨论和辩论都毫不怯阵的她，表达起来，竟然只剩下了叹息。

陆远芳的处境，她感同身受，更理解她那份在人前还要强作镇定的倔强。不靠着这些，怎样活下去？女人就像海水，承载一切也包容一切，不论面对的是怎样的打击、挫折、磨炼，始终都要抬起头。

毕竟，生育后的女性是最脆弱的，也是最强壮的。要说脆弱，激素作用下，她们敏感、心软、爱冲动这些特性通通被放大；要说强壮，即便是野外生存，条件最差的妈妈也会带着孩子努力活下去。

陆远芳在网上处理了一大堆杂事后，觉得自己精神反而好多了，注意力专注于工作，也就没空去为了失去孩子而痛苦。她还有公司啊，公司里上下一百多号人等着发工资，每天开门都是一大摊子事，不靠自己埋头垦荒，靠什么？

每个季度都有目标，年底还有考核，今年要前进，抢占市场，筹备上市，明年就要开始新一轮融资，准备正式上市了。这是陆远芳的一份事业，是她耗费了时间精力，把宝贵生命的一部分拿去交换换来的事业，怎肯轻易放弃？

深夜十一点，会所老板Nancy在信箱里一眼就看见了戴思瑾的信，还带着附件，心说强将手下无弱兵，Julia的爱将果然跟她一样的风格：低调实干，步步为营。她跟戴思瑾说先休息十天再说，眼看她一周而已就把初步的宣传计划做好了。

戴思瑾的计划书很详尽，关注细节，显然是读透了现有的几份宣传资料和网站上的内容，有备而来。Nancy看得很满意，在几个地方做了备注，转发给助理让她打印出来，让她记得提醒自己今天找戴思瑾聊聊。

Julia收到Nancy的微信时刚开完一个会，Nancy极力夸奖戴思瑾，Julia微笑了一下，接着忍不住紧紧皱眉。

适才的会议只有几个公司高层、她和人事总监参加，中心意思就一个：要怎么调整员工比例，减少两次产假给公司造成的损失。说白了就是以后多招男的，少招女的。现有的女员工，已生育的没办法，再有有生二胎打算的，最好能调岗就调岗，能请她走人就请她走人。

人事总监自己也是女的，Julia心想，工作就能把人异化到这个份儿上，女人都不帮女人了，专门挑同类的痛脚踩。

一早决定不生孩子的Julia觉得生不生是个人选择，既然生了，那至少社会应该多少给点支持，这么赶尽杀绝，生了孩子没了职位，女人们不是又回到了暗无天日的旧社会吗？男人一旦变心，女人只能靠一哭二闹三上吊，除了自己受伤害没有活路可走。

Julia的小组里不到十个人，只有她的助理是男的。然而这位男助理如果不是比女助理更多细心，更加聪明能干，他也留不下来。

戴思瑾在月子会所里，不知道自己在单位已经上了人事部门的灰名单，可怜她产假休得都不踏实，刚一周元气稍复，就把给Nancy的计划书做好发了，接着马不停蹄，又打开自己酒店集团的官网浏览，一看有几位新员工入职，再一看，清一色新毕业的男生。再迟钝也能看出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难道说这份工作也要保不住了？戴思瑾沉思起来，她在想要不要提前去招聘网站发简历。

陆远芳坐月子的事基本瞒着身边的人，对有些工作上的客户她就说自己在酒店开一个封闭会议，于是客户的礼物直接寄到酒店里来，前台一直给她送到房间里去。陆远芳一看，是植物系列的化妆品，做得十分精致，用几个小小的礼盒包着。

她便拿了一盒去敲戴思瑾的门，进门一看，戴思瑾跟自己一样，手机电脑全开，正在工作中。

两人对视，无奈地一笑。陆远芳就说这化妆品是送给她的，戴思瑾忙谢了又谢，说下午女上司会托人给她送甜点过来，到时一起吃吧。

陆远芳没有心情吃甜点，倒是对她的工作有点兴趣。说到工作，戴思瑾来了精神，简明扼要，把自己的活计介绍了一番。

陆远芳说，很好，其实你完全可以不坐班搞自由职业，因为宣传和公关很多是要在外面跑。戴思瑾说，是这样没错，但有了公司才有平台，没有这个工作身份的话，出去联系媒体或者客户也不方便。陆远芳沉吟片刻，脑子里把自己平素联系的一些单位想了想，跟戴思瑾聊出许多火花来。

戴思瑾肃然起敬：这女子遭遇的可以说是人间惨事，不说至为不幸也差不多了，想不到，她硬是打不死摔不烂，前几天还听得见哭声，现在已经投身工作，毫无倦意，还能想出路子来帮助到她。

陆远芳见了她的表情，也受到感染，说，不这样，还能怎么办呢？真要倒在那里什么都不干，还不是最容易的事，只是我向来就不愿意去做容易的事。

戴思瑾点头，是，今天容易明天容易，将来可就难了。

陆远芳完全明白她在说什么，这人生可不就是难上加难，挑容易的做，剩下的只有更难。

陈兰青见陆远芳气色好转，还来给她送化妆品，十分开心，嘘寒问暖。陆远芳都觉得她对自己有些太好了，也跟她多聊了几句。陈兰青听说戴思瑾也开工了，连说自己该向眼前这两位榜样学习，不然本来趁着休产假，她还有回家做全职妈妈的打算。

陆远芳说，最好不要，我几个女同学回家做全职太太，不过两年工夫，再出来只能退而求其次，不是职位不好，就是单位不好，薪水也涨不上去。同样背景没生孩子的个个都跑到前面去独当一面了。生育年龄固然金贵，职场年龄其实也一样，错过了被重用的时机，前功尽弃。

陈兰青原本觉得以自己的身家积蓄，至少休息几年没问题，被陆远芳一说，不得不打消了念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职场只会比念书时更残酷也更现实。

陈兰青的妈妈见女儿开了电脑对着屏幕凝神，忍不住说，眼睛，你那眼睛不要啦？

陈兰青说，妈你别说了，我想工作上的事呢。

陈妈妈大惊，你老板怎么那么狠，这比周扒皮还厉害，月子婆还让上班啊？

陈兰青扑哧一笑，妈，我自己想的，现在身体还行，闲着也闲着……

陈妈妈正色道，告诉你，我就是月子没坐好，后来断奶又受了累，到现在都腰酸背痛的，这滋味，我可不想让你也受着！

程领先从香港回京，一出机场就直扑月子会所，第一时间赶去看妻女。

一进屋又是老样子，岳母在那里数落妻子，他心里叹气，表面上哪敢露出来，满面春风地先给岳母大人请安，接着就去洗手，开箱子，先把给岳母买的药油拿出来献宝。

陈妈妈见他如此有心，不想笑也笑出来了，拿着那药油在手里转，这个好，小程你买对了。上回那个还没用完，你老周阿姨还问我从哪里买的，说她也想要的。

程领先胸有成竹，笑眯眯地又翻出三瓶来，我多买了几瓶，妈自己用也行，送人也行。

哦哟！陈妈妈固然高兴女婿办事贴心，可对钱的心痛也不禁流露出来，这一瓶得多少钱啊，你这么好几瓶地买，用完了再买，啊哟还要给我送人，我送人她能好意思收啊，肯定也是要把钱还给我，我再还给你的。哦哟，这可真是，买这么多！

程领先立即又翻出几个大瓶子，统统是老年人喜欢的保健品，说姥姥照看大的小的多辛苦呀，该吃些补品，对健康有好处。

陈妈妈又是心疼钱，又是欢喜女婿这么奉承自己，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才好了。

陈兰青背地里给程领先竖个大拇指，意思是说，好小子，真有你的。

程领先一乐，心说多少难搞的甲方都搞定了，无非是攻心为上嘛，这马屁拍到位了，没有不受用的。

剩下的东西大部分是给宝宝的，婴儿常用小药，各色爬服买了几十套，陈兰青看了抿嘴笑。程领先知道自己这招儿行得通，又从箱子隔层翻出一个小小的首饰盒，拿出一串蒂芙尼的手链。

陈妈妈看着东西太多，牢骚又来了，省着点花吧，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辈子穷，兰青就大手大脚的，又添上一个你，将来孩子开销多着呢，就是金山银山也架不住这个样子地花呀。

吕明磊给戴思瑾发微信说自己有事要晚几天回去，戴思瑾答应了一声。故态复萌，反正他一贯如此。她上个月的工资到账，她转了两千给妈妈，然后请护士看着孩子，看阅览室里没人，她进去打了个电话，告诉老妈钱的事。

王秋霜听到女儿说给钱的事都是一个反应：先是推托说自己有钱，接着感叹女儿多不容易，再接着就告诉女儿说这钱会还给哪家债主，反正她那个笔记本上端端正正地记着好几十家，不过这些年来是越来越少了。

又说，早点把债清了，我心里踏实，虽说你爸走……她本来想说走了，又觉得不吉利，改口说，他不在家里过了，那债也不能空，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不能让人戳脊梁骨，说咱家的闲话。

戴思瑾心说，老妈的刚强忠贞，全然用错了地方，搁在黑白电影上，或许还是个响当当的正面人物——严刑拷打也不吐露机密的地下党员、壮烈牺牲的女英雄，只是搁在日常过日子里面，这些琐屑的鸡毛蒜皮，配不上她的庄重贤良。

这话她说不出口，也不忍心说，她只有说，妈，你得对自己好一点吧。

王秋霜说，我是学医的，怎么不知道对自己好了？咱家这一片，就数我身体最好了，你看那谁谁高血压，谁谁糖尿病，我就什么事都没有，还不够好啊。

戴思瑾心想，这心病难医，医者不能自医才最糟糕，但也没办法，陪着妈妈又说了些闲话，结婚生子的事在嘴里转了好几个圈儿，就是没说出来。

吕明磊人在广州，心在北京，这些天除了工作，就是疯狂搜索北京的房产网站，学区房连单位宿舍楼，就那种房龄都二十多年的老破小，也毫不手软开出几百万价码，人家还在标题写：忍痛出售，白菜价！这要真是白菜就得是翡翠白菜。

自己一身本领，金牌学历，百万粉丝外加总监头衔，竟混得连棵“白菜”都吃不起了，不得不说十分沮丧。别人都是房东，你还是房客，自己可以将就，那孩子怎么办，难道说女儿要跟着自己从小就吃苦，四处流离，连个自家的屋檐都没有？

戴思瑾在这一点上跟他算是心有灵犀，她焦虑的是孩子户口落在哪里，知道学区房买不起，干脆不考虑。

要说买房，还不是脚踏实地一点点挣钱攒钱，戴思瑾更新会所官网和公众号，又注册了几个社交网站、视频网站。时下流行“媒体矩阵”，运营的只有她一个人。Nancy见她做事靠谱，越发放手把这摊工作交给她。

护士长每天问她怎么排班，后厨定菜单来问她意见，营养师、私人教练、美容师、来查房的主任医师，怎么安排时间需要穿插停当，戴思瑾并不推辞，能做就做。多出些力气不算什么，这些芝麻绿豆大的事解决了，能让月子里的宝妈开怀一笑，又有什么不值得？她做了宝宝的妈妈，也似乎做了所有人的妈妈。

陆远芳接到徐明皓的电话时，心里一阵反感，喉头发紧。

徐明皓是追尾的奔驰车主，万般过意不去，几度打电话向陆远芳道歉。开始她不接受，后来见他如此诚恳，也就勉强敷衍了几句。只是听他说起什么要给赔偿之类的话又烦躁了：一个孩子的价值岂是钱能衡量的？再说论理主要责任在自己，她也就不愿意再跟他说下去。

这天来电话说的却是正事。徐明皓是一家大企业的副总，说有个大品牌客户能介绍给陆远芳合作。陆远芳虽然对他冷淡，但对生意不冷淡，三言两语问清楚了，知道对自己大大有利，不由得语气也和缓许多，特地把这事交代给自己的副手去做了，承他的情，也说了谢谢。

徐明皓在那边说，陆小姐你不要说这话，我要惭愧死了。我知道你的感受，因为我……我也有这样的经历，等以后再慢慢说吧。你多保养身体，来日方长，放宽心吧。

陆远芳不关心他有什么样的经历，人生的悲伤个个不同，谁又能真的为谁感同身受？他能知道惭愧不安，也就算是有良心的人了。

戴思瑾跟陆远芳结伴练了瑜伽，又一起做了按摩美容。听了戴思瑾瞒着老妈结婚生女的事，陆远芳倒感受不同，她说，你烦恼的那些，也许正是我想要的。有时我想，要是我妈还在，哪怕跟我吵闹着别扭着，是不是也比我现在这样没妈来得强。

戴思瑾听了也觉得有理，可不，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陆远芳说，不过我如果是你，也不会比你做得更好，大学里我可没有打工挣钱，一路都还挺顺利的，让我那么去给家里还债，我可能早就崩溃了。

不，你不会。戴思瑾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我没见过比你更坚强的人。

也许就是你自己呢。陆远芳笑笑。坚强不算什么好运气，恰恰是没有好运的人，才要更坚强。

陆远芳微信跳出来一条消息，是ASK发的。久不联系，他也不发朋友圈，陆远芳也不知道他近况如何，谁知他没头没脑地问，你最近怎么了？

陆远芳回，没怎么啊。ASK说，我听人说……嗯，听说你怀孕了？要结婚是吗？

陆远芳回了下半句，说不是。

ASK说，我想我也没那么倒霉，比赛输了你又结婚去了。

陆远芳又问这上半句，比赛输了？

在她心中，这ASK浑身的缺点堪比筛子成精，但要论技术论玩游戏，那绝对是一骑绝尘，谁也没办法跟他比。

ASK的回复，饶是陆远芳满腹心事，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他说的是，我老啦，新人胜旧人。

要说创业圈里尊崇年轻是不假，宁欺老不死，莫欺少年穷，ASK刚过24岁生日，又长得面嫩，穿了帽衫运动鞋踩着滑板，加班加出黑眼圈，别人也只当他是网瘾少年，绝对想不到他早就混迹成年人世界好些年，外表没老，心态却沾染了不少的老气横秋。

ASK这次去韩国，跟出道时心境大大不同，输了一次已经受了打击，再一看那冠军才15岁，活脱脱又是一个当年的自己。

他这一段时间没收拾外表，胡子拉碴，那冠军小孩口无遮拦，说，你长得好像我爸爸。ASK一听，顿受暴击。软弱之时他最想念的，就是平时对自己关爱有加指点有加的陆远芳。ASK想起她，就觉得焦虑的内心略有舒缓。奈何她不属于他。

陆远芳看他有点丧气，少不了鼓励安抚几句。那边ASK受到鼓舞，直接就说，如果你想结婚，考虑考虑我！

陆远芳这下真是笑出声来，笑着笑着，想想自己的处境，又悲从中来。也不想多说什么，说了句再见就下线了。

她知道ASK对她颇有痴念，但是让她跟这种游戏少年恋爱结婚，绝无可能。

陆远芳渴望的是温柔可依赖的成熟男子，夏志雄受过良好教育，对待异性礼貌周全，对她更是体贴入微知冷知热，不然她也不会泥足深陷。而夏志雄在家看惯母亲忍气吞声，父亲说一不二，想找的也是独立潇洒又能干的女伴。

两个人的相遇原本是天作之合，然而，偏偏天不遂人愿。

夏志雄订婚后也隔绝了陆远芳的消息。杜可心活泼甜美，对他委曲求全，他心想，跟谁过不是过这一辈子，反正不是她，是谁也就无所谓了。

在别人看来，夏家三少爷是有福之人，偌大的家业大哥二哥斗得头破血流，他坐享渔翁之利，还有妹妹全力支持替他打江山，身边走了一个能干的女朋友，立刻接上一个清纯明媚的富家女。杜可心毫无娇气，夏老总钦点的儿媳妇，必须十全十美。

只是这一切并非他想要的，夏志雄有时回想，落魄到陆远芳小公寓里的那段日子最难忘，最后悔的就是那时没有干脆结婚，两个大活人跑去拉斯维加斯注册，谁能管得了？他却逃不脱父亲的五指山。

戴思瑾一样逃脱不了自己的父亲，戴振华在北京四处钻营，揽到给别墅区搞装修的生意，常跟有钱人往来，事业又恢复几分旧观。他找了一次女儿碰了钉子，再找一次，戴思瑾的态度还是又冷又硬，透着不爱搭理他的劲儿，话也没说几句就下线了。

说再多，不还钱又有什么用，再说，爸爸现在另外成家，找自己又干什么呢？

不过戴振华却在朋友圈图片上看到了她的位置，隐约也记得女儿是在一家大酒店上班。挑了个下班时间，戴振华去了月子会所所在的酒店，在大堂四处转悠。

吕明磊跟岳母见过，这位匆忙跑路的岳父是真没拜见过。戴思瑾这背着老妈就敢结婚生孩子的行为，他不敢不赞成，但心里是别扭的。

他进了酒店直奔电梯，迎面撞见戴振华，不知怎么就多看了几眼。戴振华是生意人，满脸带笑，也冲他点了几下头，心里指望要是碰见了女儿的同事，正好打听打听。

犹豫间，戴振华已经走上前来，笑眯眯地问，打扰你了，请问戴思瑾戴小姐是不是在这里工作啊？我是她父亲，过来看看她。

相比吕明磊震惊转为镇静的速度，戴振华是远远不如了，就这么几分钟的工夫，他勉强接受了眼前这小伙子是他女婿的事实，可是女儿居然背着爹妈结婚生子，一点消息也没有，这不是大逆不道吗？！

好啊好啊，戴振华缓过这口气来，一腔愤怒都冲着吕明磊去了，好啊你们！就这么不把爹妈当回事儿，我知道你跟小瑾谈朋友，总盼着跟你见面吃个饭，认识认识，咱们两家也得有个订婚仪式，我们有嫁妆。婚姻大事你们就这么草率，瞒着大人敢自己做主，这还像话吗？问问自己，要是你孩子这么干，你什么心情？！

最后这句话击中了吕明磊，他不在意岳父说的那种空壳大话，什么嫁妆啊，戴家的债务他一清二楚，顾及颜面不好给他当面揭穿就是了。可是，如果是楼上自己的小宝贝干出同样的事，自己能不生气吗？

吕明磊是父亲了，他在这一瞬间体会到了岳父的心情。

他把声音放到不能再软，爸，这些都是我的错，您怪我一个人就行了。本来我想多干活儿多挣钱，早点买上房子，我和小瑾再张罗办事，然后才是要孩子。我们俩都是这么想的，但是……还是怪我，我没照顾好她们母女俩……

说到这里，吕明磊自己也觉得心酸，不过这话戴振华倒接受得快，再说不体谅又怎么样，自己一朵花似的乖女儿，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已经被眼前的这个小王八蛋搞到手了，生了孩子正坐月子，这要是自己再板起脸来教训女婿，万一女婿脸上挂不住，回去对女儿和外孙女不好，那可是作孽。

是外孙女啊……戴振华低声念叨了一句，吕明磊听出话锋转了，赶紧接上，对对，长得可好了，随她妈，也……随您，您跟小瑾就特别像，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掏出手机把最近拍的照片都翻出来给戴振华看，上面那粉嘟嘟的肉团牵动了戴振华的心，他眼睛湿润了。

是的，那孩子五官确实有几分像戴思瑾，也就是像戴振华。戴振华想起了女儿小时候，想起了新婚时与王秋霜的柔情蜜意，这匆匆数十年，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当年徐萱萱执意生下儿子，戴振华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年轻了，眼前新妇新儿女，让他重生了一次，可女儿又生了外孙女，让他无比清楚地认识到，这重生的幻觉多么不可靠。

岁月不饶人啊。戴振华想了又想，他不打算上去看女儿了，虽然他万般地想看看那小外孙女，可既然女儿瞒着爹妈，自己这么直接闯过去也不是好事：坐月子的人，别吓坏了她。戴振华离去的身影落寞无比，比乍见时佝偻了几分。

吕明磊也为岳父难过，看着岳父为了女儿，自己一个人在大堂转悠，怕女儿不高兴，又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出门走了，留下的不过是几句“小吕你要待她好”“她们母女俩全靠你了”之类的话。这是父亲的恳求，他明白。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上去把这事绕了好几个弯跟戴思瑾说出来，戴思瑾还是气满胸膛，他来看我，他凭什么来？他怎么不还了债再找我？你，你还跟他站在一边了，真是……吕明磊，我告诉你，我早就想说了，我们还是离婚吧。

这话一出口，两人同时变成了哑巴，只有新生儿小玉宝咿呀咿呀地哭了起来。

吕明磊给女儿取名叫玉，三块石头里的美玉，父母的宝贝，只是这对父母不知道能否撑得起白头到老。矛盾纠结不断，却匆匆当了父母，一想到这里，两人都觉得万分对不起女儿。

陈兰青妈妈换尿不湿的时候手一抖，一个尿不湿掉地上了，背面着地怕什么，可那小护士手疾眼快捡起来就扔进了垃圾桶，还抢先堆了笑解释，阿姨，这些都是赠送的哈，不用咱们宝妈单买，有的是，您甭心疼啊。

陈兰青妈妈只剩下鼻子里出气，人家姑娘笑脸相迎把话说到了，事情也做得麻利，自己挑眼也不合适。可是那尿不湿怎么就不能用了，里面干干净净的，怕什么？换她自己，一个馒头掉地上，把脏了的外皮撕掉，还不是照样吃得香香的。

想想自己坐月子的时候，那是真受罪，生了女儿要看婆婆的脸色听她的闲话，大热天里光一只鸡就吃了七八天，后来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了，还拉了肚子。

她那时特想吃一碗红糖豆花，那是做小姑娘时最爱吃的，可是谁给她买这零食？她一辈子没被宠惯过，一生都要靠着懂事节省活着，目标当然是期望女儿能过上好日子。

可日子是好了，好得也有点太离谱了，地主家也没有余粮，有余粮也不带这么祸害的。

陈兰青懒得跟老妈扯这些，她看着老妈那张上下翻飞的嘴，心说让她唠叨几句吧，等老妈说完了，她把打印好的豪华游行程单拿出来，双手奉上，说，行程都在这里哪，妈你跟我爸啥时去，说一声，我就去交钱。你们从天津上船，让领先送你们过去。

早知道你就巴不得送我走，你又乱花钱……陈妈妈还想训斥，可终究是底气不足，说不下去。

看着女儿脸上跟小护士一样硬挤出来的笑，陈妈妈不是不疼惜。这样的女儿还怎么挑，她心里软下来，虽然不情不愿，手里接过来行程，低头看去了。

花钱能买清静就好，陈兰青心说。她看看小床上的女儿，第一百次发誓，妈妈将来一定不要做你姥姥这样的人，你呀，爱做什么就去做，不管怎么样妈妈都祝福你，都给你说好听的话。妈妈有钱都给你花，可不指望你被负疚感压迫，天天惦记回报妈妈。

戴思瑾终于把“离婚”两个字说出了口，她心里猛地一轻，倒像人失去了重心会向前踉跄几步，有点慌张。吕明磊则是被这话吓住了，是，他知道戴思瑾对他不满，他不是不敏感的人，戴思瑾跟他在一起的点滴他心里有数。

吕明磊决定假装没听见这句话，就当没发生过。装糊涂他在行，不管什么事他嬉皮笑脸东拉西扯总能糊弄过去，好歹戴思瑾也是知识女性，文化人口是心非那一套吕明磊最清楚了，行动解决问题，就冲她一个人跑走生孩子他都没计较，这么照顾一大一小，连护士都赞不绝口，他不信她有那么绝情。

离婚，谁敢在月子里离婚哪？除非男人沾染黄赌毒，再不就家暴出轨吃官司，吕明磊这么一位精英男士哪有这些烂事，七出之罪我犯哪一条？好端端地离什么婚。还是让我专心跑学区房吧，这才是人生大事哪。

一拳头总该把纸捅破，戴思瑾想不到这一拳头打在了棉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