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个儿叔叔
2023-07-18新宇
新宇
小时候住的平房,有两间屋子,一间小屋,以前是住人的。
有一年,干妈被自己的恶婆婆和老公从家里赶了出来,没地方去,妈妈收留了她,在小屋一住就是半年。那半年里有一半的时间我是和她睡的,后来干妈搬走了,小屋空了下来,我确实也狠狠地伤心了一阵。
五岁那年,和村里的“彪燕”在小屋里过家家,放了一把小火,那小火竟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势,差点把小屋烧毁。那以后小屋就彻底变成了仓房,堆放废弃杂物,我也被宣告禁止入内。
有一天,爸爸领着一个个子高高的叔叔来看小屋,里里外外看了一圈,两人就把租房的事情敲定了。
小屋被重新粉刷,修补好房顶,大个儿叔叔领着他的家人就住进了小屋,小屋重新有了生气。
大个儿叔叔很高,大概得有一米八,大家都叫他“大个儿”,我也就跟着叫他“大个儿叔叔”了。
他在码头工作,和爸爸妈妈一样,从乡下老家来城里打工,梦想着赚钱,在城市里扎根并最终成为城里人,离开了他们的黑土地和故乡,落脚在这个小小的渔村。
大个儿叔叔什么都会,连吃饭用的铁碗露个洞他都可以修好。他们的生活对我来说是新奇无比的,每天晚饭的时候小屋都聚满了人,炕上、沙发上都是,毫不夸张绝对可以用密密麻麻形容,还时不时传出阵阵爆笑的声音。
从小我就爱凑热闹,不想错过任何笑点和趣事,天天一到饭点闻着味就过去了。
大个儿叔叔的媳妇儿玉如阿姨做的手擀面特别好吃,她用一米长的擀面杖把面饼擀开,再对折好,用刀切成一条一条的,再等水开下锅。知道我最爱看她擀面条,每次吃手擀面她都提前叫我,我搬个小板凳就安静地坐在那,托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
她的卤特别好吃,天下第一。酱是自己做的,尽管刚从大酱缸里舀出来的时候味道和形态都有点像来自地狱的黑暗液体,闻一下白眼都能翻上天。但是,打上两个鸡蛋在锅里炒炒,再放点葱花,却能化腐朽为神奇,意外地好吃。
饭后休闲娱乐时间,就是和大人们盘腿坐在炕上看二人转CD,不知道电视里的人们在演什么,只是觉得好笑就跟着一起笑。男演员穿着肚兜,画着丑角的妆,被人扇了一巴掌骂骂咧咧站起来,或者自己走着就把自己绊一跤摔倒,这些都能逗得大家捧腹。
当时和我同龄的孩子们大多都在看“小燕子”,也就只有我把魏三的一系列CD看了个反复,并学会了几首二人转的经典选段,真是多才多艺,过年走亲串户都不愁没有能拿得出手的作品展示了。我的妈妈也因为我不再只唱一首《好汉歌》而感到欣慰,我的爸爸却对我的审美感到焦虑了。
和大个儿叔叔他们在一起待的时间长了,语调都渐渐偏离了。我们那的当地人说话习惯性把某些音处理成四声,而他们的音调里经常会出现一些一声的字,比如石头的“头”字,桔子的“桔”字都发一声。除了学会了一些方言,还额外掌握了一项“卷旱烟”的技能。把烟叶用手碾碎一点,放在一张长方形的小纸片的正中间,从两边往里卷,用舌尖的唾液把纸片打湿,这样就能把纸黏上,最后用大拇指和食指掐着烟卷的尾巴使劲一扭,捻成一个小揪,就做成了旱烟的滤嘴。而且卷烟的时候眼力见要跟上,爷爷奶奶一咳嗽一伸手,就得把旱烟卷上。
大个儿叔叔和玉如阿姨的儿子叫明明,比我大四岁。他的脚有一些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据说是小时候从高处跳下来摔坏了骨头,落下的病根。从小到大家里人没少找偏方,想要让他恢复正常,至少不要耽误以后找对象。
在他的身上几乎穷尽了中国民间的所有药方和偏方,我亲眼目睹的就有童子尿煮蛋微醺疗法、蜜蜂蛰腿刺激疗法、牛粪热敷渗透疗法。和这些匪夷所思的偏方相比,那些稀奇古怪的中药都已经显得极其清新了。
除了内服外敷,每天还要进行严格的复健,内容就是:大个儿叔叔拿着一根木棍,看着明明从房间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来來回回,反反复复,重复又重复。短短的五米要求腰杆挺直,不能有一步踉跄或者跛脚,动作稍有变形毫不留情一棒子就打下去。每天都能听到明明的“嚎叫”和大个儿叔叔的斥责:“你能不能好好走!”“我也想好好走,可是疼啊!”
春去秋来,每天不间断的训练,各种民间偏方也没落下。在我的印象中,刚认识明明的时候他的跛脚没那么严重,偶尔和人追逐打闹都不在话下,甚至有时候还能追上我呢!可是后来试了那么多偏方,竟一天不如一天,甚至长时间站立行走都成为一种奢求。
大个儿叔叔一家搬到小屋大概五年左右,玉如阿姨又怀孕了,这一下可把全家人给高兴坏了,仿佛这个孩子给这个家又带来了一些新的希望,全家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玉如阿姨和即将要出生的宝宝身上。明明渐渐变得透明,在青春期容易学坏的年纪被家里人忽视遗忘在角落里。他开始迷恋游戏、逃学,身边总是围绕着一群“哥们”,他们都叫他“铁拐李”。
小孩子就是喜欢粘着大孩子一起玩,对他们总是用着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在学校了,自己能认识一个高年级的大哥哥能把自己厉害坏了,小时候我就总是跟在明明后面当他的小跟班,也顺便认识了他的一些朋友。
记忆最深的是有一个相识的同乡大哥哥,他们常常一起“弹溜溜”“煽piaji”,一来二去就和大哥哥也相熟了。大哥哥上下学都骑自行车,有一天在路上看到我,停下来捎上了我。那天的夕阳很明媚,风很和煦,我穿着条绿裙子,裙子上还有几朵大大的向日葵。初春还有点凉,那天还穿了白色丝袜。坐在自行车后座,裙摆随着风肆意地摆动,画面很清新。
放学的那一路人来人往,遇到好几拨他的同班同学,每次从人群穿过,都爆发出阵阵口哨声和掌声,还有人扯着嗓子大喊“看呀,强仔驮着他的小媳妇儿回家呢”。大哥哥生气了,回头冲他们说了一句“操”。
一路上的煎熬、尴尬、恼怒和羞臊终于在回家下车的那一刻结束了,羞愧地跑回家中大哭了一场。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和大哥哥一起上过学下过学,甚至于连那条裙子都再没穿过。事情过去了十多年,到现在每每回忆起来还是会难为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玉如阿姨的肚子也大了,由于是高龄产妇,血压过高造成了眼底充血,他们没有选择去医院而是找了个“大仙”算了一卦。“大仙”盘腿一坐,白眼一翻,手指一掐,双眼再一睁,大概是悟道了,自信的说“没有问题”。玉如阿姨居然就这么硬挺着,直到孩子不足月早产而出。
医院的保温箱太贵了,一天3000元对于这样一个家庭是承受不住的,于是宝宝就被抱回了家。是个男孩,没有足月真的就只有巴掌大小,他的呼吸很微弱看起来也很脆弱,脆弱到人们大声说话或者打个喷嚏就能把他吓得昏死过去。
小屋大抵热闹了一阵,我也去看了两回,每次都是蹑手蹑脚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有一天去看看宝宝,玉如阿姨说宝宝已经不在了,大个儿叔叔把他抱去后山扔掉了。在他们乡下,夭折的孩子是不能埋起来也不能立碑的,都要丢到后山去喂野兽或者扔到猪圈里让猪刨食,她说这是他们那里的讲究。说这话的时候轻描淡写的,脸上丝毫没有波澜,仿佛在说的只是一个小猫小狗。也许是我不懂,这大概就是大悲无泪吧。
没有人提到过那个孩子的事情,日子归于平静,但是有些东西仿佛丢失了。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大个儿叔叔开始变了一个人,脾气更火爆,对明明也是更加地严厉,每天的复健要折腾到深夜,每天都能听到明明的哀嚎、嘶吼。我渐渐地害怕了大个儿叔叔,小屋也不常去了。
明明的书念到初二就辍学了,他的脚愈加严重,不能久站也不能干重活,为了生活为了能让他有养活自己的手艺,大个儿叔叔凑钱给明明买了一辆三轮车拉客挣钱,一趟拉一个人能赚两元钱。
我总能在街上看见明明,但是怕尴尬几乎没跟他打过招呼,看见也像没看见一样,就算是逼不得已非要打个三轮车,而路上只有一辆三轮车恰巧是他的时候也不会打他的车。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明明是很喜欢粘着他啊。也许是虚荣心作祟,打心底里不想让别人知道这个跛脚的三轮车夫是我的朋友吧,现在想来也许无形之中我也伤害了他。
大个儿叔叔变得越来越沉闷,日复一日地去码头上工,就像一个上了弦的没有感情的机器,了无生气。玉如阿姨身体恢复了以后,拿着攒下的一些钱在工地开了一家小吃店,常常就宿在工地几天也不回家,后来我们才知道玉如阿姨和一个野男人跑了。大个儿叔叔变得更加沉闷了,话也越来越少,每天就是出门上工,回家吃饭。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有天放学回家,小屋又热闹起来了,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听妈妈说,是玉如阿姨回来了,不过人已经废了,出了车祸,现在是高位截瘫,人是有意识的但是话已经说不全了。
去小屋看了玉如阿姨几次,大个儿叔叔每天伺候她的起居,没有很用心,既是报复玉如阿姨也是报复自己,经常不是戳到这就是碰到那,弄得玉如阿姨青一块紫一块。玉如阿姨气得眼睛要翻出来,也没办法坐起来和大个儿叔叔吵,现在的她只会骂一句脏话“操”,仿佛也是在说他们鸡飞狗跳操蛋的生活。
从来,大个儿叔叔没有什么癖好,不喝酒不抽烟,老黄牛一般地默默工作,但是这样的他也开始酗酒抽烟赌博。
我再没去过小屋,直到他们一家搬走,小屋被推倒。
在这个渔村,我长到15岁,我以为会永远地生活在这个小小的渔村里,和大多数女人一样在这里结婚生子,再看着我的孩子或者孩子们结婚生子,往复这样平静且无常的日子。直到那一天,我的童年被拆除了。
回忆的承载物——家,顷刻之间就被推倒了。我领着我的小狗毛毛走到废墟,呆呆地站着。这一块砖好像是家门口小卖店的,而那一块大石头我记得,傍晚的时候大爷大妈总是会坐在上面唠嗑。小狗毛毛在废墟上转来转去嗅着味道,歪着头看着我,发出低声的哀嚎,十分地迷茫,好像在和我说:这里不是家吗?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小渔村,我的小狗毛毛也被送人了,一家人搬进了楼房,可是奇怪,梦里的家永远是小渔村的那个家。
搬家以后,还是会看见许多以前的邻居,但是却再也没有看到大个儿叔叔一家,他们一家也不知道过得好不好?
某一天和媽妈出门,在公交车上居然遇见了大个儿叔叔,和他聊了些近况,竟不知搬家后一年明明就去世了,据他说得的是急性脑膜炎。车到站了,我和妈妈告别了大个儿叔叔,一路上唏嘘不已,他还那么年轻,也只有21岁啊,这些年也确实遭了不少的罪。
那一次分别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大个儿叔叔。再一次听到他的消息是从别人的口中得知的:玉如阿姨被妈妈接回了乡下,而大个儿叔叔想回去也是无家可归,一无所有,这个岁数了每天还是在工地混日子,破罐子破摔,抽烟喝酒赌博,兜里有点钱就去找小姐。
那是最后一次听到关于大个儿叔叔的消息,此后杳无音讯,如今算算也有将近十年了,活生生的一个人终究是这样地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