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陈越光公益是社会的盐
2023-07-17
采访陈越光当天是中国北方小年,风大,气温低,陈越光配合着摄影师、摄像师,从不同角度、在不同场景拍了一个多小时,虽然不太习惯,却始终态度温和。等到真正坐下来采访时,他开玩笑说,“今天的安排有些多,使得思想的活跃度减低,形式的活跃度增加。”
说者委婉表达了态度,听者也并未感觉受到了批评,气氛依然融洽。或许正是这种谦逊却不失锋芒的沟通艺术,使他能在知识分子云集的几大机构中,不会陷入文人相轻的烦恼,能在几个组织结构复杂的机构中大刀阔斧开展改革,却能在离任时仍保持着“留一盏灯”的良好关系。
作为思想者、行动者,陈越光一直对中国公益慈善事业保持着独立的观察和思考,在近两个小时的访谈中,他谈到了中国文化书院、谈到了敦和基金会,谈到了西湖大学,也展现了知识分子的情怀和公益人的情感映射。
《中国慈善家》:现在社会力量办大学,特别是基金会办大学已经成为一种新的热潮,你们在选择项目的时候,会考虑哪些因素?
陈越光:现在找我咨询的人很多,我问他们准备得怎样,往往会说准备筹多少钱。钱是要素之一,基金会办学当然要为办学提供资金,这也是举办方的法定义务。但我认为,要注重几个要素。
第一个要素是定位。这所学校是怎样的定位?面向哪一个层面?既想是实用型,又想是研究型,既想普及面广又想高精尖,这是没法办好学校的。第二个要素是创业团队。办学团队是怎样的,大学校长是什么人?第三个要素是和政府、政策的沟通。第四个要素是学校的治理结构。第五个要素是资金储备。而在这五项中,最关键的是定位和人。
《中国慈善家》:在大额资助选择项目时,你会考虑哪些风险?
陈越光:敦和基金会对西湖大学的捐赠,是以个人捐款定向资助的形式进行的,敦和理事会只是审核是不是符合我们的方向,但我作为秘书长,审核这个项目,事实上是要考虑一个风险控制。
西湖大学和马一浮书院都是资助额度较大的项目,但项目的风险是不一样的,在马一浮书院,对于浙江大学这样一个历史悠久的名校和团队实力来说,要避免的是主题不明确、分散的风险。当时浙江大学跟敦和提议的时候,是有7个项目同时做,马一浮书院最开始的名字叫复兴书院,他们准备做一个额度为1亿元的专项基金,希望敦和资助5000万元,其他的再募集。但是我们给他做了一个重大的修正,第一不要做7个,只做1个,第二,敦和直接资助1亿,希望浙江大学集中力量把这个项目做好。
而在西湖大学,最直接的风险是创始人能否专注于此。毕竟施一公当时还是清华大学的副校长,长期那边当着这边兼着,是做不好西湖大学的。所以我和施老师谈的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如果有新的机会来了,不论是当清华校长,还是再进一步,去当部长副部长,当这些机会摆在面前,你怎么选?施老师当时很坚决,西湖大学一旦获批,他就全职赴任。很快他就辞了清华大学副校长的职务。
《中国慈善家》:你执掌敦和的时候,敦和资助的既有高等教育和文化研究的比较精英类的项目,也有贫困地区扶贫、山区幼儿的民生类项目,这两者如何关联?
陈越光:敦和作为文化类的资助型基金会,选择教育文化这类项目是符合它的定位的。但是,敦和为什么还会持续关注困难群体的民生类项目,这其中有一个公益人的感情世界问题,就是在我们的精神追求中间,感情的底线是什么?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罗丹的雕像作品《思想者》风靡了整个中国知识界,但是,思想者在面对什么思考?他正视的是什么?实际上,思想者是一组群雕中的一个雕像,整个作品有一百多个雕像,叫做《地狱之门》,思想者就在门框上,他面对的是地狱里浓烈的火焰,是地狱里煎熬的众生,在苦难和刑罚中被折磨的人,所以思想者面对的是苦难。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其实还可以进一步思考,越是讲究精英思维的人,越是讲究思想和知识生产的人,越要想到他的感情世界面对什么,因为人类的思想之盐,都是在苦难的海滩上晒出来的。
要理解两者的关系,可以读一读佛学的经典《普贤行愿品》,“一切众生而为树根,诸佛菩萨而为华果。”离开大众,菩萨就不能修成正果,同样,只有在思考的过程中去提炼,才可以真正产生出思想和知识的精华,这就是一个精英在内心世界上要懂得的东西。
所以我们越是做比较高端比较精英的项目,就越需要在感情世界上真正理解苦难。
《中国慈善家》:你强调知识分子、知识精英的精神追求,在你看来,当前知识分子的角色和作用是什么?
陈越光:我们首先要确认什么叫知识分子。一种说法是将知识分子等同于知识拥有者,有知识就是知识分子,这说法是有失偏颇的;还有一种说法是反过来,认为知识分子与知识无关,只和道义有关,即使一个人根本就没有知识,但是为社会仗义执言,那就是知识分子,而这也是偏颇的,比如大刀王五,为了社会公义,可以连生命都舍弃,这样的人,可以叫义士称英雄,但也不是知识分子。
爱因斯坦曾经认为,如果一个核物理学家,没有在反核武器宣言上签字,他就仅仅只是一个物理学家,而不是一个知识分子。所以我认为,知识分子有两个必备条件,既是以知识为生存手段的人,同时也具有对社会公共利益的关切,我想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定义的最基本的内容。
今天的知识分子,他应该具有两大功能,第一个功能叫做传授知识传承文化;第二个功能是以批判性思维的建设理性,凝聚社会共识。批判性思维并不等同于批判,它本身就是以一种审视批评、逻辑印证、检验的方法,在它背后的是一种建设性的给予。希望在这样的一个过程中来凝聚社会的一些共识。
《中国慈善家》:近几年中国公益行业发生很大变化,许多人都显得很焦虑,如果要对后辈提出一些建言,你的建议是什么?
陈越光:建议有两点,第一点叫做守常达变。人们焦虑不是因为困难,而是因为无法建立预期,建立不了预期是因为变化带来的不确定性。所以处变不能靠以变对变,还要懂得守常。举个例子,1938年竺可桢校长请马一浮先生写浙大校歌的歌词,马先生写好后,许多人看了却面面相觑,觉得难以传唱。因为当时的时代氛围是浴血抗战,一寸江山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而马先生的歌词是“大不自多,海纳江河,惟学无际,際于天地……”
在马先生看来,抗战乃一时之事变,恢复为理所固然,学校不摄兵戎,乐章乃当垂久远。学校典礼上唱的校歌是乐章,应垂之于长远,而不是应对一时之变。2014年教育部新闻办官方微博公布的一则最受欢迎的高校校歌评选结果,浙大校歌名列榜首。
公益也一样,你的项目可能变,捐赠人可能变,受助单位可能变,我们要去面对,但越是在不确定性的时候,要回到你的出发点,回到愿景去想不变的东西是什么?“处变”是要敢于去“处”,但要守得住你的“常”,守得住常的人才可以应对变化。
第二个建议是不要被公益界或者公益圈自限。公益是什么?公益是社会的盐,它只有融于社会,才能体现它的社会价值。所以,以公益圈划界是一种自我束缚,要敢于冲出这个圈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