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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讲:阅读

2023-07-17韩东刘天远

青春 2023年7期
关键词:韩东写作者写诗

韩东 刘天远

自我怀疑是深入的标志

韩东:开始以前大家有没有想问的问题?如果没有我们就直接进入正题。

刘天远:有的,上周我认真地读了您的诗集《奇迹》,我觉得是非常了不起的诗集。我也按照您的指导去读了一些诗,诗人里面我比较喜欢R.S.托马斯,他的诗歌里有非常神性的东西。但这周我变得更困惑,像您说的一样,我还没有找到诗歌应该有的语言。不说整体诗歌的语言,就是写诗的语言,我在试图找,也在反思,也在阅读。但这一周过去,我感觉我连话也不会说了,还是不知道有没有找对。

韩东:这绝对是好事。

刘天远: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或者方向有没有跑偏。

韩东:写诗不存在“跑偏”。有些人从一开始写作,就找到了一种方法,始终写得很顺当,一写几十年。这些人没有写作障碍,没有自我怀疑,这当然也不错。但这种方式并不是唯一的,也未见得很好。

我说过,只要你写作或者写诗,注意力集中在这件事上,就会思考这件事。人有一种本能,总想找到比如“武功秘籍”,或者找到一两句原则性的指导、指南,从此以后便可一劳永逸了,把写作的问题彻底解决掉了。每个写作者都有这样的潜意识,我年轻的时候也有,总想找最靠谱的、最牛的、最适合自己的一种方式。而且经常觉得自己找到了,以后就这么写就可以了。

前面我讲过,我们思考、阅读的意义在于集中注意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写作这件事情上。具体的思考结论,比如怎么写、运用何种技术或者方式,则对写作没有多大的帮助。这是两件完全不一样的事。思考、琢磨固然非常重要,但如果你指望思考、琢磨得出的具体结论能永远指导你,五年、八年、十年,就这么一直写下去,那是痴心妄想,也不符合写作这件事的本性。

所以,在心理上需要了解这一点。我们的确需要思考,但思考的意义或者目的落在什么地方,则是另一回事。思考会产生阶段性的结论,但不要相信那是最终的绝对真理。恰恰相反,不会写——就像你刚才说的,不知道如何下笔,这可能是深入的一个标志。不是一件坏事。

韩东:如果你觉得自己永远都能写,没有挫折感,不需要琢磨,只要拿起笔来就可一气呵成,可能你的确是这样的,但写的东西未必算数。你忘记了怀疑。

我写了四十年,即使现在要去写一首诗,我也会觉得我不会写,不知道怎么写,甚至不知道诗为何物。并不是只有我才这样,任何一个自觉的诗人,我相信都会有同样的感受,都会受到写作这件事终身的折磨。

对自己的作品不满意,怀疑自己的写作才能,怀疑自己写作的方向,诸如此类,只要你写作,在这件事上有要求,这种纠结、这种折磨就会伴随你一生。但这样的困境又的确是某种自觉、成熟或者深入的標志。

去读一些作家的笔记,他们的回忆录、诗人之间的通信等等,看一看他们的自我剖析,你就会了解到,所有这些厉害的诗人,在写作这件事上都很较真。这个较真就包括身心折磨、自我怀疑、不知道该怎么写以及所谓的“灵感枯竭”。所以说,在这件事上我们一定要有平常心。当你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说话,方向可能错误的时候,我觉得太好了。如果我们讲了两堂课,你没有这样的感觉,反倒有问题了。

所以说,对自我怀疑要有一个心理准备。写作就是寻找,从琢磨不透到试图理解,从看见外观到看见里面,然后你去写,并且思考,暂时用一个结论把自己的阶段固定住。大家都说诗人的风格很重要,要找到自己的风格,说语言风格是一个写作者成熟的标志。但我要告诉你,你的那一套在某一个阶段上可能管用,但如果继续深入的话,原有的那套就会成为羁绊。诗歌不是别的,就是发现,就是自由。

理论和作品是不同的面

韩东:比如徐全,一开始他喜欢张枣,学张枣,后来又不满足,这说明他在琢磨写诗这件事。倒不是说张枣的方式有什么不对,我们最终要找到的,还是自己的方式。但即使,我们找到了自己的方式,那也应该是通过作品得以呈现的,而不是先有一个理论。很多写作者的理论和他们的作品之间存在很大的差别。我们的目的是写好作品,不是在理论或者公式上有所发明。

徐全和刘天远都是理科生,比较较真,某种执拗和认真是好事情。科学理论的公式都是非常清晰的,但诗歌却没有这样的理论或者公式。我们也不是搞文学理论的,我们是选手,要跑出成绩,不管用什么方法,目的都是写好作品。

文学史上也有很多作家,谈论自己的作品,并且喜欢阐释。也有一些学者型的作家还弄出了一套自己的理论体系。但写出来的东西和他们的理论还是会有差别。如果一个人说他的写作和他的理论严丝合缝,没有一丝一毫的出入,他是“想清楚了再写的”,那我们对他的写作就得打个问号。

大家都假定作家的自我诠释最具有权威性,我则不这么认为,我认为自我诠释是最需要怀疑的。写作者叙述自己的童年经历、剖析他的心理,不过是提供了一个途径,沿着这个途径我们可以自己去寻找答案。假设这个作家撒谎了,或者他的潜意识里有不愿意揭露的东西,有美化自我的意图,他的结论还成立吗?作品一旦完成,其实就独立了,独立于写作者而存在。作品本身必须接受打量、质疑以及来自不同方向的探究。

法国新小说作家罗布·格里耶就是一个阐释家,说得特别清楚,意识形态、发展阶段、变革的必要以及应该如何写。非常非常清晰,也折服了很多人。我举他的例子是因为比较典型,他的写作和他的理论就是严丝合缝的,力图一体的。他是“想清楚了再写的”。我们年轻的时候被格里耶深深吸引,现在再看,他的理论仍然成立;但你读了很多(其他作家)之后,就发现他的作品最多是二流的。再比如契诃夫这样的一流作家,他们也思考,也运用理性进行思辨,但他所说的和所写的形成了一个立体的关系,而不是一一对应的。

立体的关系,就是说,一个写作者有很多面,做人是一个面,作品是一个面,思考写作又是一个面。这些面之间差异甚大,但在一个好作家身上又同时并存,甚至不互相干扰。每个面都是相对独立的,如此才可能构成某种立体。如果一个面完全是另一个面的影子,那只需要一个面就够了。

岔开来说了这些,不过是想说,刘天远的自我怀疑绝对是一件好事。并且你这种不会写,这种痛苦还会继续下去。我也希望它们能够继续下去,伴随你写作的整个过程。

*本文为《青春》杂志社 2022 年上线的“青春课堂——韩东的诗歌课”课堂实录节选。

责任编辑 陆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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