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帖
2023-07-17刘臻鹏
刘臻鹏
一、炊烟缭绕
我印象里的那个小村庄,歪歪扭扭地散落着房子,一如夏天在芦苇丛里发光的萤火虫。我成了一个在蜡烛堆里弹琴的少年,每回忆起一些具象的事物,蜡烛就会点燃一根,直至我身临光海。只有夜晚我真正深入梦乡时,那些具象的事物才会清晰可见地显现在眼前,轮廓分明,如季风过境时古老树洞里发出的回响,厚重而有质感。
故乡也是有闹铃的。它是清晨的鸡鸣,是傍晚沾着泥尘的凉风,也是中午准时升腾向天空的炊烟。
父母务工繁忙,无暇顾及我,童年我便和爷爷奶奶在村庄里住了几年。他们对我属于“放养型”带娃。晨起后,我收拾好房间,做些简单的小活,如打扫庭院、整理扫帚,之后便会出门去,或是想法子爬上那些大树,或是追赶邻居家的鸡鸭,或是找同村的同龄人一起玩耍。家家户户,各家有各家的动静,各家有各家的“小旋风”。
家里的常态便是,手里头有点劲儿的去田里面收拾庄稼,各家各户的孩子们随着一声清脆的口哨,就从各个大门内蹿了出来,玩得找不着北。从河边到树下,从日出到午饭。只有一些老人,他们似乎被定格在了庭院里的小板凳上。偶尔站起身来,将源自东头的锄头挪动到西头,然后接着静坐。
我属于比较安静的类型。在刚进村庄的那段日子里,很少出去玩闹,最远的范围就是后院的铁门门口。后来,心渐渐玩野了,便会去河流前边的田野旁玩,爷爷奶奶倒也不追出来看着,用他们的话讲,他们也是这么“野”过来的,野着野着,便长大了。
在村庄里,日出便是最好的起床闹铃。每当炊烟升起的时候,我便知道,那是回家吃饭的时间到了。有本书中所写“炊烟是故乡的根”,一点没错。当我躺在乡间小径上,将头顶在地上,看过来的世界便是倒着的。炊烟像树根一样,一点一点地朝着天空的最高处蔓延、扎根下去。当颜色淡至虚无,便会传出饭菜的香气。“民以食为天”,整个村庄便在碗筷交响曲中热闹了起来。
村庄里,原本关系熟络的两家,偶尔会因为琐事发生些小摩擦,干脆闭上那扇冰冷的铁门,怄气不说话。中午做饭时,两家灶房上的炊烟调皮地缠绕在一起,打了个结。两个小孩见了,再聚在一起通个气,这消息便传遍了两大家子的耳朵,门不知何时打开了,两家子的声音也交融到了一起。
在我五六岁的脑海里,以一颗童心去看,炊烟是一缕微瘦的蓝。日出之时,一点点朝阳的金红色爬上了院落墙上的砖瓦,但是炊烟的出现,又会将红色的元素尽数取代为蓝,收拢、氤氲,直达天际。上午,我跟随玩伴的脚步去布满露珠和黄花的田野里,或是更远些,溜到乡村和小县城的交界处,偶遇一些狗,倒是不见猫,在这幅光景里尽情嬉闹。一回头,我看见家家户户的微蓝色炊烟升腾起来。视野触及炊烟,才恍然发现在风物中误了时辰。
后来背井离乡,再坐火车回来的时候,我才发现炊烟也可以是绯红的。晚间的炊烟,将夕阳与火烧云点染成了红色,留白的天际等待它的填补。道路变得平坦,唯有一缕夹杂着新鲜泥土气息的乡风提醒我,“记忆中的地方,即将到站”。
二、童趣帖
和县城里不同的是,凌晨四五点,天还是朦胧的苍青色的时候,村庄里的老人们便起床了。他们坐在庭院里的小木凳上,看著苍青色一点点钻破黑夜的蛋壳,逐渐涌现出青蓝色的碧波,随着一汪圆滚滚、热腾腾的红日慢慢升起,天边骤然亮起,鸣出晨起的鸡啼。
青壮年们也早早地收拾好家伙事儿,有的要过十几里的泥路,去县城的集市上贩卖陶瓷之类的手工艺品,偶尔也卖卖自家媳妇伏在桌前赶出来的纺织物。大部分人还是留在村庄里,前往田野,准备忙农活。每天到达,望着田野里大片大片的农作物,觉得它们大得好像一片望不到头的金色海浪。但是每到年底的时候,一回头,竟发现自己的三百多天也无非在这一小方天地里来回折腾着。和庄稼们一样,来来回回,浮沉、收获……
小孩子们在村庄里的生活则是比较快意的。他们个子不高,所以更能留神到那些家禽和流浪狗。在农村里猫是很罕见的。乡村里不太懂规矩的两三个孩子,会追赶着那些鸡鸭狂奔,吓得它们四处乱窜。后来被大人们教训了一顿,才知道,别人家圈养的鸡鸭是经不起吓唬的。流浪狗脾气也大得很,说叫就叫,说咬就咬。后来少年们索性学乖了,自己组队嬉戏。
家乡环绕着一条河。偶尔有几个外乡人跑过来钓别人家养的鱼,自然是被赶走了。早晨偶有妇人去洗衣、淘米。我和刚子、小李经常去那边玩“石子水上漂”。即在河边找一片石子或一片瓦砾,往河里一丢,比谁手里扔出去的石块能弹跳起的次数多。这也是我们看几个块头稍微大些的哥哥们玩的。最初,我们三个娃尝试的时候,石子弹都不弹便沉入河中。但我们逐渐摸索出了窍门。一定要找那种瓦片状的石块,手腕发力,找准角度,出手速度要块,便能弹起来三四次。原来,能使河面激起明显的涟漪的,不止蜻蜓、鱼儿,还有年少的我们。
那时的口粮,朴素且粗糙。即便是几个家常菜,我们也会细细品味其中不同的美味。没有馅儿的馒头口感是干柴的,需要蘸着米粥吃,入口时便软软糯糯。如果是里面有萝卜丝馅儿的馒头,则只需把表皮蘸到米粥里,即可最大程度地品味出其中的香,萝卜丝入了水反而酸味太重。茄子是蔬菜里味道比较奇特的一种,即便是素菜,嚼在口中也有一种嚼肉的感觉。村里有一个爱闲庭漫步的老头,他大概是知道我们几个娃娃想尝点新鲜的,便带着我们去捉知了吃。
我、刚子、小李家的老人都是允许我们晚间外出的。老头带着我们悄咪咪地来到大树下面,根据传来的知了声,掏出早已备好的工具——竹竿上嵌套着一个罗织很密的小网。在月光下,微微闪着寒芒的地方,仔细一看,便知是知了的所在。它的皮肤,在光的掩映下泛着类似于油光一样的黑亮色。出竿讲究快、准、狠。捕捉到以后,我们用石子堆起来,围成一个圆形,中间留空,放一些树叶和小干柴,老头儿点燃了火柴,把知了串架在火上炙烤。噼里啪啦,一种油香慢慢蒸腾而出,可把我们几个小娃娃馋坏了。我们吃得起劲儿,烤知了看起来是没什么食欲的,吃起来却嘎嘣脆,油津津的,别有一番风味。
老头又掏出他的烟斗。看着我们几个少年欢乐的样子,火光打在我们的鼻尖和侧脸上,欢笑声萦绕在他的耳畔。他看着石头中间那星星点点的火苗儿,似乎下一秒,有一些物质就会扑出石头堆,直扑向他无火的烟斗里。
童年里印象最深的一件事,莫过于我一个人前往县城,结果在郊区迷了路。在下定决心独自前往县城的几天之前,我已经对村庄排列整齐的农田、稀稀疏疏的电线和沾着泥土的小路感到厌倦。当时没有人引路,我也没有携带地图,就凭着脑海里大概的方向,便出发了。当我意识到已经失去了方向感的时候,前方是一片杂草丛生的土地,草已经长到和初春的柳枝一样长,右边是一所废弃的老房子,我想进去看看有没有人,却发现门墙都近乎辨认不出。回头望去,只是黑色又湿冷的大片大片望不到头的土地,偶有叫不出名字的动物的号叫声,从远方逼近,声音直刺我的脊梁骨。
我退缩了,开始凭着模糊的印象往回走,却未回到村庄,而是到了另一个小镇。小镇上尚未有公交车,倒是有绿皮车。路边有方向标,上面只有两路,浅绿色的通往县城,深绿色则通往另一所县城,没有返回村庄的路。我身无分文。方向标下面有一些在候车的人,那块地方很像现在的公交站台。这个小镇比村庄热闹,人声鼎沸。
后来,一位脚踏三轮车的老人看出了我是个迷路的异乡人,便打听我的村庄叫什么名字,将我送回村庄。沿路是大片大片杂乱的绿植与泥泞的空白。当我到达我的村庄时,我忽然觉得村庄上方的天空如此湛蓝。稀稀疏疏的电线之上,恰巧有几只麻雀落脚,摇头晃脑,扑棱着羽翼,奏响了凯旋的音乐。
三、人来人往
孩提的时候,我在老家长大,那时刚离开父母,有诸多不适。那段日子,经常有外地人来这里旅游观光,说一些类似于“若能终老于此,必算不负此生”的话。我总是不解。这里纵然有大片的田野、清澈的溪流与宁静的氛围,又怎能迷人到牵住一个人的一生?当我日复一日地在这里生活的时候,才发现远山除了挡住我前往繁华县城的路,什么都挡不住。它挡不住我对父母的思念。
“一个人回来,和一粒尘土落下,是一样大小的事情。”当我读到刘亮程先生这句话的时候,深有体会。一切都太安静了,黄昏里,农作的人们回来了,背负着务农用具,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扯得很长很长。他们的肩上扛着闪耀着金属光芒的锄头,背影逐渐变小,在那条路上渐渐远去。旁边溪水里波光粼粼,上下攒动着,里面有鱼儿发出撒欢的声音。恍然,树梢上的叶子飘动几下,掉落几粒尘土。陌生的老人脸上看不见表情,如镶嵌在山脚的铁皮。
这是许多人的村庄,也是一个人的村庄。初来乍到时,竟是如此寡味与落寞。
和同龄的玩伴之间玩腻了,开始跟着要好的兄弟去串门。当时,同伴里有个不一样的人,叫阿岭。他爱读书,说话书生气重,家里不是很阔绰,阿岭的奶奶是靠做刺绣营生的。说来也怪,他的奶奶视力早已不行了,穿针引线却神得很,抖也不抖。用她自己的话说,再晚她也不能停止刺绣,她得为她孙儿亮着桌前的那一抹豆灯。
阿岭说,傍晚五点左右的时候,夕阳在水里晃荡着腰身。只要一直盯着夕阳在水中晃荡的部分看,日子就过得很快了。
后来,爷爷带着我们这些小字辈去田里帮忙收拾稻子。我抄起镰刀,对准稻子的茎部砍下去,却被爷爷呵斥住了。爷爷说,稻子得从根部砍下去。我问为什么,爷爷并不覺得我能够理解,索性不讲原因,让我照做就行。爷爷已经割了一个小稻堆了,我才勉强割下了五六捆稻子。豆大的汗珠往下掉,我走到哪儿,它们就到哪儿。
这段时间实在太难挨了,我趁爷爷不注意,偷偷望向旁边河里的夕阳。正如阿岭所说,它影影绰绰的,偶尔飘下来一片落叶,或是忽地冒出来一条鱼儿,让它体内的橘红色与无数另外的橘色相遇、溶解。但是,当我看到爷爷扶了扶腰,看得出他很吃力的时候,我还是加快了手中干活的速度。我多么希望夕阳落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别让我们爷孙误了收割粮食的好时辰。
一晃,逝去了几年的光阴。阿岭的奶奶病逝了,他自己也被父母接到县城里住了。临走前,他一步三回头,眼睛里晃荡着乡村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竟动也不动了,仿佛炊烟缠绕住他离去的脚步,远山阻断了他前进的道路,夕阳烧尽了他前路的草木。
直到多年以后,我拥有了和阿岭一样的人生经历,我才能揣测,他当时在离开这个乡村的岔口回头看时,都在看些什么。
我的视线里,淡蓝色且半透明的天,水灵灵的,炊烟夹杂着野菜的清香,麦浪滚滚,倾斜着压倒自己的头颅和脊梁,爷爷奶奶辈的老人们潜藏在一个个错落开的庭院里。几个小孩,笑声恍如童稚时候的我们。
所以阿岭当时在看些什么呢?我不能再揣摩下去了。我怕鱼儿从河水里翻出来打了个滚,咕咚一声,我的泪水就会夺眶而出。
责任编辑 苏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