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味在川北
2023-07-17李磊
李磊
七月,川北大地上,一股热烈的浓香正轰轰烈烈地铺散开来。街头巷尾,阡陌乡间,无处不在。一个个忙碌而又喜悦的身影荡开记忆,我想起了老家的外婆,她是否也正在院子里从容不迫地制作那久违的味道?
外婆几乎每年都会制作豆瓣酱。
和城里的机器精加工不同,外婆是用菜刀将辣椒在案板上一刀一刀剁成碎末。外婆说:“那个辣椒剁起来才呛人,让人直掉眼泪。”大蒜、胡豆瓣也是制作川北豆瓣酱必不可少的材料。大蒜来自山坡,是外婆亲手种的。和超市的大瓣蒜不同,外婆家的蒜是小瓣的,剥起来也颇为费劲。前几日母亲为剥大蒜,手指甲都被磨破了。看着母亲一颗一颗剥得辛苦,我便说了一句:“超市的蒜又大又好剥,为啥一定要用这个小蒜呢?”母亲不屑道:“你娃娃懂个啥子,先不说这蒜是你外婆辛辛苦苦种的,关键是这个蒜香味足,岂是外面那些大蒜比得上的?”
胡豆成熟于暮春时节,外婆往往亲手从豆荚中一粒一粒剥出,在此过程中又将胡豆一分两半,再放到簸箕上晒干,也就成了咱们所说的“豆瓣”。将晒干的胡豆瓣用水浸泡整夜,洗净,放置于阴凉之处,用一层纱布或几片南瓜叶铺盖,让它静静地睡一个初夏,任其表面长上一层深黄色的霉衣,这样的胡豆瓣也被家乡人称之为“霉豆瓣”。发酵好的霉豆瓣就可以直接放入辣椒酱里,再依次放入盐、酱油等,搅拌均匀。外婆通常会在搅拌之时,顺便用一根筷子插进豆瓣酱里,然后拿出来品鉴,就可以知道这一坛豆瓣酱是否充分入味。品尝之后,可以仔细看看外婆那自得的神情,加之一句“嗯,味道要得,可以了”。外婆脸上的笑容是对今年制作的豆瓣酱最大的肯定。
外婆的豆瓣酱可谓“古法炮制”,纯手工制作,十分费时费力。我也问过外婆为何不去镇上用机器打碎辣椒,或者让爸妈在城里购买打好的辣椒酱送回来。外婆总会笑着说:“我每年都要做豆瓣酱,一刀一刀地剁辣椒,我感觉心里踏实,再说外面机器打的哪有自己亲手做的香?”
除了纯手工以外,盛夏的灿烂阳光是让豆瓣酱变得醇香浓厚的另一法宝。三伏天的太阳从不吝啬它的光芒,俯照在豆瓣酱上,倘若用小勺在中间挖个小孔,定能渗出色泽光亮的红油。我问外婆豆瓣酱做好之后要发酵多久才可以食用,外婆笑着说:“存放的时间越久越香,当然要是家里没有的话,做好就可以吃。”人生也大抵如此,只有历经时间的磨炼方能沉淀出最厚重的味道。
豆瓣酱在四川人心中的地位稳固得如同北京人心中的麻酱,走哪儿都忘不掉这“味儿”。用豆瓣酱做菜的历史传之已久,而酱的种类又大抵分豆瓣酱和甜面酱两大类:以小麦粉做成的称甜面酱;以黄豆、蚕豆等制成的称豆瓣酱。四川的名菜陈麻婆豆腐、连山回锅肉、水煮肉片等都离不开豆瓣酱。可以说,豆瓣酱在川菜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豆瓣酱,味重、麻辣,佐以下饭,谓之一绝。记得每次回外婆家,不管菜多丰盛,我都会让外婆给我盛一勺豆瓣酱,碗中放入蒜末、葱花,经自家榨的菜籽油在锅中烧热后往上一浇,香味即刻扑面而来。或者在碗里放入豆瓣酱、葱花,再夹上一筷子熬制好的猪油,放入蒸饭的锅里。只需片刻,整个厨房都弥漫着甑子饭和豆瓣酱的香味。
和母亲在家里聊天,当谈到外婆家的豆瓣酱时,她满含深情地说:“在困难时期,这坛豆瓣酱有可能就能救人的命。每次炒菜你外婆只拿个小勺轻轻地在坛子边舀上一勺,还要拿个碗接住,生怕豆瓣酱掉在了地上。”说着说着我看见母亲的眼眶早已红润了起来,当她用手抹去眼角的泪珠时,我恍然知晓这坛小小的豆瓣酱所承载的东西太多,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是兄弟姊妹在苦难生活中尝尽的酸甜苦辣。
记得早年在小镇居住时,那是入冬以后的第一场夜雨,雨过之后,气温骤降,小镇的居民都纷纷披上了棉袄。有一天,一户人家进了“贼”,主人进屋翻箱倒柜,发现只是少了一床旧被褥。到中午做饭时,才发现今年新做的豆瓣酱也消失了。主人的怒气一下子消停了,家里的其他东西不拿,偏偏就拿一坛豆瓣酱和一床旧被褥,想必也是个穷苦人,只愿他能熬过年冬。说完,便不做计较。
又过了一年,那是一个雨雪霏霏的午后。那户“进贼”的人家正说说笑笑地走向家门,走到门口,发现门前放置了一坛尚未开封的“豆瓣酱”和一床丝厂生产的顶好的“桑蚕丝被”。男主人突然醒悟过来,高兴地向身边的家人喊着“他还活着呢,活得好好的”。一家人在门前许久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
晚饭过后,独自漫步在美丽的毓秀湖边,晚风轻轻地吹,拂过身体的每一寸肌肤,好不惬意。当它吹向校园的每一处角落时,湖边的音乐家们也开始应和起来,三三两两地弹奏着欢快的旋律,透过月光照耀下的树叶传到耳边,倒不觉吵闹。
书亭里两位拿着蒲扇的阿姨在里面乘凉。小时候外婆就喜欢在端午节前后,去邻居家割上几把蒲叶制作蒲扇,做好以后再分给村里人,大多是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当然还会给她的儿女留上几把,每年皆是如此。外出读书的几年,已好久没看见家乡的这种蒲扇,城里的商店琳琅满目,有卖各种扇子的,唯独没有卖家乡这种蒲扇的。今天在图书馆外的书亭看见两位手持蒲扇的阿姨,莫名亲切起来。
“今年雨水多,还不晓得屋里那坛豆瓣酱味道怎么样。”
“您做的豆瓣酱那可是远近闻名,什么时候出过差错。”
“阿姨,您说的豆瓣酱是自己亲手做的吗?”一种突如其来的熟悉推动着我向两位谈话的阿姨走去。
“是啊,每年我都亲手做。我儿子最喜欢吃我做的豆瓣酱,他说这是世上最美的味道。”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透过那笑容,我感受到了一位母亲对自己孩子含蓄而又深沉的爱。
“你们慢慢走着,我相信您做的豆瓣酱和我外婆家的一样好味。”
“謝谢你,小伙子。”
食之爱,莫过于简单而又平凡的坚守。
回到家中,沉思片刻,在电脑上断断续续地敲打下这些文字。抬头望去,眼前不禁浮现出外婆独自在院中剁辣椒的身影。那是一位年华垂暮的老妪,在与时间赛跑。她多想把握住这易逝的时光啊,即使汗水打湿了衣襟也不肯休息。她一定知道,这坛豆瓣酱是儿孙们最喜欢的“美味”,是走得再远,也难以忘怀的“家乡味”。
蝉鸣半夏,又到了川北豆瓣飘香的时日。我怀念外婆,怀念外婆家那坛浓香而又醇厚的豆瓣酱,那是我永远无法挥去的记忆。
责任编辑 苏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