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红了
2023-07-17贾广猛
作者简介:贾广猛,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济南局集团公司机务段。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人民铁道》《中国信息报》《齐鲁晚报》《山东工人报》等报刊。在中央级网络平台发表人物通讯数十篇。
我出生在河南东部的乡村,那里的苹果全国闻名,肉脆多汁,酸甜爽口,最让人忘不了的,是那个醇正的果香。
我们那里方圆百里,村前村后都是苹果树,每逢四月天,漫山遍野香雪海。就像此时此刻,千里之外,我仍然闻到了,闻到了故乡苹果的香味。
我的老家就在黄河故道南岸的朱寨村,四方的院落,五间大瓦房,屋前两棵苹果树。我妈把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子东南角有口井,还是姥爷年轻时候打出来的,水质清冽甘甜。小时候,我常喝凉水,也从没有闹过肚子。最记忆犹新的,是夏天后院自留地种的西瓜,抱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丢到井里,然后趴在井沿上,我喜欢听西瓜掉进井里的声音,“咕咚——”,还有一个悠长的回声。那时候,才发现,对着井口发出声音,与别处是不一样的。后来,我常对着井口唱豫剧。每逢节日,将军庙前都会搭上戏台,姥爷每次都会带我去听戏。作为花木兰的同乡,不论老人孩子都会唱几句“谁说女子不如男”。长大后,我喜欢唱歌,常喜欢在没人的澡堂和厕所里大声唱,效果也远没有对着井口唱戏的感觉亲切。
井里湃过的西瓜,一下刀就能闻出清凉的甜味,那份炎热里难得的凉爽,让我刻骨铭心。现在的电器和制冷设备造出来的凉,只能叫凉,与我童年记忆的凉爽有着难以企及的差距。
小时候,我成天在苹果树下与伙伴们跑来跑去,快乐得像只鸟雀。穿着妈妈缝的千层底的布鞋走在乡间的泥巴路,放学路上还能捡回一些树枝枯草,扎成一捆,带回家能攒着冬天烧火或喂羊。老远看到院子里飘出了炊烟,就知道老妈又在烙我喜欢吃的葱花饼了。
那时候,小学生的作业少,回到家一會儿就写完了。乡村电压不稳,度数很小的灯泡闪着昏黄的光,有时会幽幽地忽明忽暗。现在不管是公共场所还是家庭,灯光大多是白炽,亮度够了,却没有了从前昏黄灯光带给我的温暖。我知道,那个温暖,不是来源于灯光,而是妈在。
小时候的乡村安静祥和,日子过得悠闲而漫长。农忙时,爸妈忙着打场晒粮,我躺在刚堆起的麦秸垛上偷懒。睡醒了,看到黄黄的太阳趴在山坡,慵懒而温暖,也像趴在麦秸垛上的我。
闲暇时候,喜欢听妈妈讲故事,她喜欢讲花木兰的传说,而我喜欢听的却是她和我爸的故事。
我爸我妈是一见钟情的爱情。这对于当时的我,与经历了许多事情以后的现在的我,都是一个不小的冲击。
我说的老家,其实是我妈的老家。我爸当时是走街串巷给人帮工的伙计,像当时谁家盖房子,谁家娶亲打家具,我爸就在人家住下,管吃管住,给很少的工钱。那时候所谓打家具,就是用修整苹果树砍下的稍粗的枝干,一片片锯开,再拼凑,打成桌椅板凳,还有立橱与各种箱柜。我妈说,她就看到我爸当时在苹果树下,把那些根本不成材的树枝剖开,榫卯结合,特别费工费时,他却不厌其烦,热得满头的汗,穿着对襟的衫子,给他端碗茶水,还扎煞着双手,满脸通红,不知是接还是不接。我妈说:“我当晚就对你姥爷说了,这人实在,我要嫁给他。”我妈说这些的时候,灯光依然昏暗,可我还是看到了我妈脸上的笑容。
我爸妈成亲以后,我爸还是做着从前的营生,只是不再走远,都是附近的七里八乡。我爸的手巧,木工活精,城里木匠师傅新出来的样式,他一琢磨就会。做的家具特别耐用,旋出的擀面杖、捣蒜杵特别趁手。他用下脚料给我做的木刀木剑,还有我能坐上晃来晃去的木马,至今还在。后来,我姥爷腿脚不好,他做了一个马桶椅子,那时候城里的马桶在乡下都是稀罕玩意,谁也没见过,我爸却做出来了,还把坐的那个圈坑边用砂纸一遍遍打磨得特别光滑。
从小到大,我从未见过我爸妈吵过嘴红过脸,我也从未听过我爸我妈说过什么爱你爱我之类的话。父母那一代的生活,使我耳濡目染,我喜欢那种不急不躁,喜欢那种细水长流。
我爸手巧,什么都能干。在我的记忆里,我妈打扫院落洗衣做饭之外,所有的活都是我爸的,甚至是剪裁衣服,我们一家人的衣服都是我爸做的。他说和木工差不太多,只是一个是木头,一个是布料。
从前的乡村卫生条件有限,我爸经过镇卫生院培训,还做过村里的赤脚医生,谁家里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找他。之后,我还看到他给病人打针,让我大吃一惊,我敬佩我爸的勤劳和热心。
后来,我爸带回家一个理发的推子,手动的那种,拿我练手,然后给我姥爷理发,平头理得有模有样。邻居们都夸我爸,说我妈有福。我妈也只笑笑,抿着嘴不说话。
我爸之所以什么都学什么都会,我想可能在那个年代,凡事都需要自己动手,才能丰衣足食。
常听人说遗传基因的话题,但省吃俭用、心灵手巧等我爸的这些优良基因在我身上一点也没有显现。我留平头一直到小学毕业,后来一次去同学家,因他爸在外地当工头发了家,他妈多少有些炫耀,说现在什么年代了,还留平头!我当时有些憋屈。我爸再要给我理发,我冲他急赤白脸地吼道:“我再也不让你给我理发了!打死也不!”从那以后,我爸只给我姥爷理发。
现在想想,那时候,我真混蛋!
悠长又悠闲的童年,应该是从我妈有病的时候结束了。当时,我爸对我说让我给姥爷做饭,还说他要带我妈出去看病。我妈得了我爸也治不了的病。
开始,我爸每天骑车带着我妈回来,我每天傍晚,都要爬到苹果树上,骑在最稳当的枝杈上,张望着那条泥巴路,盼着爸妈早点回来。那时候,我对生老病死还没有概念,甚至觉得妈妈去县里看病还挺好,还能给我和姥爷带回来城里的香油果子。
只是后来,等得越来越久,有时我趴在苹果树上睡着了,他们还没回来。
我天天都会爬到苹果树上等,这倒有机会仔细端详苹果花,苹果花的花瓣,看似洁白如雪,仔细观察,每一片花瓣的背上都有些粉色。苹果花远远飘来一阵甜香,凑近细闻,有一股淡淡的杏仁味,苹果的甜也是经历过苦的,有点“苦尽甘来”的意思。我就想,我妈回来,我一定要把我的发现告诉她。
苹果红了,我妈却再也没有回来。
我妈埋在了挂满火红苹果的树下。
后来,我考上了铁路中专。当时录取通知书下来的时候,在村里挺轰动,都说孩子出息捧上了铁饭碗。我爸还是不苟言笑,只是忙着向来贺喜的乡邻倒茶递烟。很多年以后,我还记得,入校临行前的那晚,我爸在苹果树下陪我妈坐了很久很久。
我毕业分配到济南西机务段开起了火车,工作、学习、成家立业,生活就像走马灯,一圈圈地转来转去,日子也一天天过得飞快。
每年苹果开花,我要回家帮着扬花授粉。苹果红了的时候,我爸扶着木梯,我上树采下那一个个红彤彤的苹果,阳光透过树枝照在爸爸的脸上,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满足的笑容。
苹果已经成了我的乡愁情结,不论我走到哪里,在世界的任何地方,春天看到花就会想到家乡那一树树的花开。金秋时节,苹果上市时,就会想到家乡的苹果。苹果已经把乡情、亲情,还有我父母的爱情和我紧紧地连接在了一起。
后来,我在城里定居,想接我爸出来,他说哪也不去,他还要给姥爷理发,还要守着家里的苹果树。
我有儿子以后,孩子特别护头,理发的时候总是哭闹不休。没有办法,我就效仿我爸,也买了个电动理发器,因为手笨,先拿冬瓜练起,练了好久才敢上手。说来也奇怪,我给儿子理发,他一点也不哭闹,还乐呵呵的。
院子里的苹果红了,我给我爸理发。什么都准备好了,脖子上围好毛巾,他还不适应,僵着脖子,直说:“从小笨手笨脚的,你能行吗?”我说:“咋不行呢?只要省钱,我也啥都能干!”
金秋时节的阳光是那么和煦温暖,照得一颗颗苹果鲜红闪亮,随着哧啦啦的声音,我爸的白发纷纷落下。
苹果红了,我爸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