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家的孩子

左文萍

学霸梦

杜雨是别人口中的“小镇做题家”，一路绿灯考到了重点大学，又一路读到了博士，在北京安家落户，找到了一份科研的工作，在老家亲戚眼里，足以吹嘘半辈子了。

比起杜雨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是她的老公大海。大海除了跟她的经历很相似之外，还有一层光环，那就是某某县的高考状元。两人毕业后各自工作，积攒了几年钱之后，在两家父母的倾囊相助下，在北五环外的花园小区买下了一套两居室，过上了有房生活。

在这个城市里，杜雨原来的光环似乎一点也不显眼，周围到处都是比自己优秀的人。杜雨不擅长交际，在单位也得不到器重，好多年来也没有晋升，与此同时，生活让她觉得平淡乏味，诗与远方在柴米油盐中渐行渐远。

所以，杜雨把期待的目光锁定在了女儿橙橙身上。

橙橙上小学三年级了。为了培养出一个全面发展的学霸，杜雨可是煞费苦心，本不宽裕的家庭资金先紧着孩子的各种课外班用，橙橙的每个周末都要学习英语、奥数、钢琴、古筝，每个晚上除了完成家庭作业，还要上演讲和口才网课、练琴。并且，为了开拓孩子的视野，每年暑假，他们都挤出钱带橙橙国内外旅游，当然，写旅游日记是最重要的。

杜雨感觉自己已经呕心沥血了，几乎把工作之余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女儿的教育上。每晚辅导作业和练琴都是亲自陪同，她也已经很久没有逛过商场和看电影了，周末也被孩子的学霸计划填满。但是，橙橙在班里的表现只能算中等，偶尔还考个中等偏下。橙橙也不是那种积极表现的孩子，从不主动竞选班干部，最大的“官职”只当上了英语课代表，这让从小就是学习委员的杜雨脸上没什么光彩。

因为孩子的教育问题，杜雨和大海也经常小吵小闹。杜雨抱怨大海对孩子学习不上心，大海觉得杜雨抓得太紧，让孩子压力太大，说到孩子成绩不好，两人认为是对方的基因拖低了孩子的智商。有时候虽说是玩笑，但是时间久了，家庭气氛就变得紧张，像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引线只需要一张试卷或者一个成绩……

橙橙说：“妈妈，我这个周末能不能请个假，我好想去海洋馆玩。”

想到孩子确实好久没出去玩了，杜雨又有点愧疚，答应了橙橙的要求。孩子睡着之后，杜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眼角的绉纹也多了，头上时不时冒出几根扎眼的白发。

唉，太累了。杜雨感叹道。她忽然想出了一个办法，为了让自己能休息片刻，也有更多时间陪孩子，请一个做饭和打扫的钟点工是个好选择。虽然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大海也表示支持，因为杜雨带着情绪做的饭实在是不太好下咽，有人分担一下家务，让妻子多休息一下是好事。

于是，钟点工刘姐就成了家里的常客。刘姐四十多岁，手脚麻利，做饭也好吃。这让杜雨觉得轻松了不少。

新朋友

周末下午，杜雨带着橙橙从海洋馆参观回来，橙橙心情很好，拉着妈妈的手，一路蹦蹦跳跳回到了小区。

橙橙不停地说：“妈妈，海豚的叫声好吵啊，真是传说中的海豚音……那只水母好大，颜色好漂亮……”

杜雨说：“嗯，今天看了这么多动物，回家好好写一篇参观作文，好吗？”

橙橙撇撇嘴，不说话了。

这孩子，杜雨心里叹了口气，一说学习就这样。

两人进了小区，走到了中心绿化带。这边有一个大的花园，还有些健身器械，老人和孩子们喜欢在这里玩。她们走过绿化带的时候，发现一个穿着橙橙学校校服的男孩，蹲在沙坑边，用沙子在堆城堡。

杜雨小声说：“咦，这是你同学吗？我怎么没见过这个孩子啊！”

橙橙弯下腰一看，叫了一声：“林林！”

被称为林林的男孩站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橙橙，阿姨，你们好！”

橙橙向杜雨介绍：“妈妈，这是我们隔壁班的林林。”

杜雨看着林林沾满沙土的裤子和鞋，勉强笑道：“林林，你好，以前我怎么没见过你啊？”

林林挠挠头：“我们家刚搬到这个小区没多久。”

杜雨心想，这个小区的房价最近可又涨了不少，好奇地问：“是吗？你们住在几号啊？”

林林指着后面的一栋楼：“我家住在8号的地下室里，是租的房子。”

杜雨怔了一下，小区里确实有几个地下室，有些业主为了挣钱，出租给了一些打工者。业主群里还有不少人闹过意见，说这增加了小区的安全隐患，但最后也不了了之。

杜雨又问：“你的爸爸妈妈呢，他们做什么工作啊？”

林林说：“他们都在菜市场工作。”

杜雨“哦”了一声，看了看林林身上沾满的泥沙：“你把衣服都弄脏了，你妈妈回家会不会说你啊？”

林林笑着说：“没关系，我妈妈愿意让我在外面玩的。”

橙橙也正要说什么，杜雨拉拉她：“咱们得回家了，晚上还有一节网课要上。”

橙橙叹了口气：“好吧，林林再见，我还有网课。”

林林说：“再见，下次我们一起玩沙子！”

杜雨快步拉着橙橙往家走。

橙橙挺高兴：“小区里终于有我的同学了，妈妈，以后我可以经常和林林一起玩吗？”

杜雨顿了一下：“橙橙，妈妈希望你交一些……合适的朋友。你看林林，别的不说，他的卫生习惯就不太好，玩得一身都是泥沙，多少细菌啊。”

橙橙愣了愣：“那什么是合适的朋友啊？”

杜雨说：“嗯，比如你们班的琪琪。她成绩很好，表演舞蹈还上过电视，每天打扮得干干净净，她的妈妈还是大學教授，多跟这样的朋友在一起，你才会进步更快，明白吗？”

橙橙似懂非懂：“可是……”

杜雨说：“好了，快进电梯，我们回家！”

成绩单

育英小学的期末考试结束后，杜雨心情更沉重了。

橙橙的成绩在班里是中不溜的，只得到了一张遵守纪律的奖状。在家长会上，那些学霸小朋友站上台领奖，他们家长脸上自豪的笑容让杜雨心里酸溜溜的。

开完家长会，班主任老师特意找杜雨谈了一次话。

老师问：“橙橙妈妈，请问您是不是给孩子报了很多课外班啊？”

杜雨说：“哦，也不算太多吧。”

老师说：“我跟孩子聊过，她说每个周末都排得很满，我看她上课经常打哈欠。”

杜雨有点着急：“老师您放心，我回家一定……”

老师摆摆手：“不是，我的意思是，您不要把孩子逼得太紧，一定让她保证好睡眠，也要保证户外活动时间。我们刚体检完，橙橙的视力又下降了，您有空要带她去查查视力。”

杜雨表示了感谢，心里五味杂陈。

开车回家的路上，橙橙好像也感觉到杜雨心情不好，一路不怎么敢吱声，好像做错了事一样。

进了小区停好车，她们走到绿化带，又看到了林林。林林正蹲在花丛里喂两只流浪猫。

杜雨瞥了一眼，竟然发现林林校服袖子上别着“两道杠”，这可是中队干部的标志，只有品学兼优的孩子才能胜任。杜雨愣了。

林林也发现了他们：“阿姨，橙橙，你们好！”

橙橙跟他打了声招呼。

杜雨脸上露出了笑容：“吆，林林，不错啊，中队长了！”

林林不好意思地笑笑：“谢谢阿姨，是同学们投票选的。”

杜雨又问：“这次考试，你考的怎么样啊？”

林林挠挠头：“在我们班是第二名，在年级好像是第五名，我英语丢了两分。”

杜雨的心又被刺了一下，没想到这孩子成绩竟然这么好！她勉强笑着：“真不错，你妈妈都给你报了什么课外班吗？”

林林说：“没有报，因为课外班都很贵，不过我在学校里有个篮球社团，是体育老师组织的。”

杜雨不太相信：“一个课外班都没报？”

林林点点头。

橙橙羡慕地说：“那你周末都干什么啊？”

林林说：“爬山、打篮球，最近我还照顾小区的流浪猫呢。你有时间的话，我们以后一起照顾小猫。”

橙橙高兴地刚要答应，一看杜雨的脸色，又缩了缩脑袋。

杜雨拉了一把橙橙：“走吧，回家了。”

晚上，橙橙上完网课，早早睡了。

杜雨自己打开了一瓶葡萄酒，打算借酒消愁。今晚，钟点工刘姐来得晚了点，干完活的时候，杜雨还在自斟自饮。

刘姐试探着问：“小杜，你这是咋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杜雨有了点醉意，打开了话匣子：“橙橙期末考试，考了班里20名，我真是太没面子了。就连小区里新来的那孩子，成绩都比橙橙好得多。”

刘姐松了口气：“嗨，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杜雨一下子坐直了：“这还不叫大事啊？刘姐，你有孩子没有，孩子的教育，就是最大的事！”

刘姐笑笑：“我没什么文化，也不怎么懂教孩子。不过我觉得，小孩身体健康，吃好睡好，比什么都强啊。”

杜雨苦笑了一下：“刘姐啊，这是哪，这是北京，所有的家长都在拼命推自己孩子往上走，只要当妈的稍一松懈，娃就会往下滑。你不懂，我们不多逼逼孩子，他们的将来就不会成功，到时候他怨你都来不及。”

刘姐说：“我看橙橙这孩子就挺好的，懂事听话，自己也知道学习。我说句不该说的，你给孩子安排的时间太满了，你看，她睡觉时间都不够，反而可能会影响学习。”

杜雨又叹了口气：“这还满啊？你是没见他们班的琪琪，还有小雨，人家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时间排得更满。”

刘姐也摇摇头：“我也不懂。不过小杜，我觉得啊，你不要太焦心了，把自己和橙橙的身体照顾好，高高兴兴的，这比什么都重要。”

杜雨又喝了一口：“话是这么说……不过谢谢你，刘姐，能跟我说这么多，这话我都不好意思跟别人提，我小时候回回都是第一名……”

说着，杜雨趴在桌上睡着了。

刘姐叹了口气，拿来了一条毯子，披在了她的身上。

躲雨记

又是一个周末。

杜雨带橙橙参加了古筝登台表演，这次登台机会也是杜雨积极向音乐培训机构争取的，当然，还交了一笔不小的“赞助费”，但这种表演可以发个证书，没准儿以后对孩子未来有好处。

表演还比较顺利，至少橙橙顺顺当当弹了下来。杜雨在台下给孩子拍照、录像，还发到朋友圈炫耀了一番，心情好多了。表演结束后，杜雨带橙橙吃了冰激凌，她们也没开车出来，看天色不好，就打车回到了小区。

刚进小区，天突然下起了雨，这雨来得很急，说下就下了。

杜雨拉着橙橙躲到附近的楼下，一边抱怨天气预报不准，一边翻包：“糟糕，今天居然忘了带钥匙出门！”

杜雨拿出手机给大海打了个电话，可大海今天去加班了，现在在郊区考察，赶回来怎么也得两小时。

眼见雨越下越大，她们躲在别人的楼门外，一筹莫展。

这时，一个男孩打开了楼道的门：“阿姨，橙橙，你们怎么在这？”

原来是林林。杜雨忽然想起来，林林说租住在这栋楼的地下室。

橙橙吐吐舌头：“妈妈忘了带钥匙，我们被困在这里啦。”

林林热情地说：“你们先来我家吧，就我和妈妈在家。”

杜雨有些犹豫：“这……这多不方便。”

林林说：“没关系的，阿姨，我妈妈还想认识您呢！再说，我早就想请橙橙来做客了。”

橙橙露出期待的表情：“好啊，媽妈，我们就去吧，雨太大了，把我的鞋子都弄湿了。”

杜雨低头一看，可不是嘛，橙橙的裙摆都沾上雨水了，可别感冒了，于是说：“那真是太麻烦你和你妈妈了。”

林林高兴地说：“不麻烦，快请进吧！”

如果换在平时，杜雨是不肯走到地下室去的。她总觉得这里肯定很阴暗，卫生又差。

但林林一推开门，杜雨吃了一惊。

她首先闻到了一股花香，香味很清新，让人心情一振。房间不大，只有杜雨家面积的一半，但光线并不阴暗，这是一个半地下室，窗户能透光，也能对流空气。

杜雨好奇地跨进门，只见屋里的家具不多，但显得十分整洁。女主人应该是很爱收拾的。

橙橙更好奇，到处看看：“林林，你家养了好多小动物啊！”

窗台上有小玻璃鱼缸，里面有十几尾孔雀鱼。旁边的盆里养了几只小乌龟，神情悠闲，卧在卵石上休息。龟盆旁边有一只塑料盒子，里面有两只绿色的甲虫、一只小蜗牛，在树枝上栖息。桌子一角放着一只玻璃花瓶，里面插满了月季花，是小区园丁剪下来的，可能被女主人捡回来了，屋里的花香就来自于它们。

林林说：“我喜欢小动物。”

橙橙羡慕地说：“你家真好啊，我家就没有小动物，难怪你写的作文《我的甲虫》能被当成范文在全年级传阅呢。”

林林又不好意思地说：“这没什么啦。”

杜雨的目光被墙角的书架吸引了，书架相对于房间面积来说，占了不小的地方。上面摆满了各种少儿读物，有很多书看上去有些旧了。其中有一本旧版的《唐诗三百首》，杜雨认出这是被自己丢掉的，因为她给孩子又买了新版的。

这时，里屋有一个人走了出来。

林林高兴地叫了起来：“妈妈，我同学橙橙和她妈妈来咱们家做客了！”

“刘姐？”走出来的人，竟然是他们家的钟点工刘姐。

刘姐热情地说：“欢迎欢迎，快请坐！”

刘姐给大家下了几碗热汤面当晚餐。杜雨没有拒绝，一是刘姐的手艺好，再就是她有很多话想问。

吃完晚饭，橙橙和林林跑到一边看甲虫了。

杜雨真诚地说：“刘姐，真没想到，林林是你的孩子，这孩子可真优秀啊，你是怎么教育的？”

刘姐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们两口子都没多少文化，在菜市场摆了个小摊，我有空就做做零活，实在没什么时间管孩子。”

杜雨不解地问：“可是，林林成绩怎么这么好？”

刘姐说：“这孩子吧，从小有些习惯挺好的，就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干。他从四五岁起都是自己洗澡、洗衣服。上学以后，包书皮、写作业、清洗书包，這些他都自己安排得井井有条。”

杜雨怔了一下，想到女儿的铅笔都还是自己削的，为了给她节约一点学习时间，又问：“那你们就没报什么课外班？”

刘姐不好意思地说：“没有，费用太高，我们家负担不了。再说，我觉得没必要花那个冤枉钱，想学习的话，很多地方都能学。林林喜欢动物，我就和他一起养了许多小动物，陪他在小区里看蚂蚁搬家，他就记观察笔记，不懂的知识去问科学老师，这都是学习啊。小区的回收站里有很多别人不要的书，但很多都是又新又好，我就捡回来消毒后给孩子看，他很喜欢。”

杜雨感慨说：“可真是天使宝宝啊！我家这个，我费了这么多力气，还是中不溜的。”

刘姐说：“她这么小一个娃，学校的知识已经够多了，周末和平时晚上还要学琴、学演讲啥的，哪有那么大精力啊？别的不说，林林平时每天睡十个小时，雷打不动。”

杜雨默默算了算，橙橙也就能睡八个小时。

刘姐说：“多给孩子一些空间，就像种树一样，你不能拼命施肥，那会毒死树根的。其实小孩就像树，有阳光雨水就能长。我看橙橙也很少户外活动，要是不嫌弃的话，有空让她多和林林在户外运动运动，保准今年冬天少感冒。”

那边，橙橙和林林玩得也很欢。

橙橙说：“原来蜗牛的嘴巴是这么吃东西的，太有意思了，我回家也要写一篇关于蜗牛的观察日记。妈妈，我们能养一只蜗牛吗，我也好想养一只啊。”

杜雨不由笑了笑：“好吧。”

看着橙橙的笑脸，杜雨想，养孩子就像牵着蜗牛散步，就算大人跑到飞起，蜗牛还是有自己的节奏啊。也许慢就是快，少就是多，也许她应该学着适当放开手了。

（插图/陈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