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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英雄梦”(外二篇)

2023-07-13李成

雪莲 2023年2期

作家张爱玲说她从小就有个天才梦——成为一个大作家。我小时候也有一个梦想,但并不是成为一个像今天这样舞文弄墨的文字匠或者说作家,而是成为一名英雄。而这英雄,说白了就是将军,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战必取、攻必克的将军。

多少年我都被这一梦想激动着,燃烧着;为着这一梦想,我总感到未来可期,总是斗志昂扬、心气豪壮。想想看,如果真能够成为一名将军,那一身戎装,那雄健挺拔的形象,怎不令人心折。在我心目中,那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不去做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值得去做!

有这样的梦想当然不是无缘无故,而是受到外界的启发。20世纪70年代,原本就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原本就是一个向英雄致敬的年代。各种各样的英雄占据了影幕和舞台,而革命战争故事更是时时激动人心。像我这样情智初开的半大男孩怎能不被深深地吸引,只要听说哪里要放战争电影,那就不管十里八里二十里都要去看。看时极其入迷,简直恨不得化身其中,去“亲冒矢石”、脚踏硝烟冲锋陷阵。看完以后还半天出不来,总要在心头反复回放经典场面,一遍遍品味细节,真的是酣畅淋漓。渴望做一个跟电影里的英雄一样的人物,自是顺理成章。

梦想的种子一旦在心灵中播下,就牢牢地生芽扎根,从此不能动摇。我几乎每天一睁眼,就开始寻觅与军人有关的事物或信息,时时刻刻都在想,我何时能够成为一名战士。凡是涉及军人的一切,都让我两眼放光。我搜集所有与战争、与战士有关的画片、连环画、小说,每得到一帧一册,都反复端详、久久摩挲、仔细凝视。每当遇见现实中的军人,我都感觉亲切得不得了,都想方设法地接触他,与他交谈,渴望他能谈谈他的部队、他的战友,谈谈他们战斗或拉练的故事。我是那么喜爱军装,我觉得那是世上最美的服装,因为它是那么简洁、挺阔、流畅,而那鲜红的领章、帽徽,如同最鲜艳的火焰,燃烧出军人的使命与生命之美。我多么希望也有一套军装穿在身上,那么置身人群将像明星一样夺目生辉,令人景仰!村前的公路上,曾经过过一次兵车,一辆一辆军车蒙着绿色帆布,向南方驶去,我们不知道他们去做什么,是不是去打仗,但觉神秘和无限向往。我的心也跟着驰向远方。还有两次我们发现兵车停下来小憩,大家伙儿一窝蜂似的兴高采烈地从田塍上跑过去。有一个解放军战士提着铁桶到路边的池塘打水,我们一眼不眨地注视着他,仿佛现在的科幻电影里的地球人类看到一个外星人从他们的飞行器里下来,敬畏无比。他们的车子开走了,我们还追在后面喊:“解放军叔叔!解放军叔叔!”

这一梦想还真的经常形诸梦寐。我多少次梦见自己置身战场!我记得有一次梦见自己踞守在一座高楼顶上,持枪瞄准前方的敌人,心里感觉紧张而又兴奋。我也梦见过短兵相接的巷战。每当从梦中醒来,我都惆怅半天,因为我周边的一切都那么安谧,没有一点硝烟味儿。我于是一次次地告诉母亲,我长大了一定要去参军;还一再追问她现在世界上还有没有战争。当母亲说没有了,我感觉特别失落,简直是发现自己已经英雄无用武之地。大约母亲不忍心扫我的兴,她用不那么肯定的语气说,听说阿尔巴里亚还是古巴仍然在打仗,但那太远了呀,我真是恨不得生出翅膀,飞去一探究竟。

但梦境毕竟虚幻,我不得不把目光拉回现实,村里一两个参军的人一去几年不返,偶尔回来,也被人众星捧月一般围绕,根本轮不上我们这些小孩子家跟他说话。于是,我们无师自通地采取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方法,决定自己武装自己。首先是制作有关战士的“行头”和“武器”:黄颜色的衣、裤成了我的最爱,另外,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顶军帽。没有帽徽、领章,我们用红纸剪贴;找不到红纸,我就把目光投向那时流行的一本本红皮书,我把那塑料红皮拆下来,剪成红五星和领章,并尽可能钉在衣领和帽子上。正得意洋洋地上学去,没想到到了学校老师一见大惊失色。他在班会上开始了不点名的批评与训诫:社会上多少人因为不小心,无意中把印有领袖画像的报纸弄脏了、撕坏了或者说用它包物件而糟蹋了,就被打成“反革命”,甚至抓去坐牢!并举了身边人为例,说得我心惊肉跳。我只得依依不舍地放弃领章、帽徽了;但是其他的比如“武器”,那还要一如既往地搜罗。当然不可能有真刀真枪,能够用木头雕几把就非常好了,所以当家里请木匠师傅来打家具,我一再请求父亲留一块木板给我做一把手枪,可是岂能如愿!只得退而求其次,用零钱或别的物件,与小伙伴交换链条枪,后来自己也动手制作这种可以打火柴、火药的玩具。而最后,我们还有一法,那就是制作泥巴枪。把带有一定粘性的黄泥挖来,捏成手枪形状,然后摆在阴凉处晾干,再动用小刀在上面细细雕刻,再涂上墨汁,简直到了几可乱真的程度,末了还要在枪柄上系上一条红布,这样拿在手里更有感觉,高举起来冲锋,红缨飘扬,不仅威武,而且极富诗意。

有了“武器”,我們自觉胆气倍壮,于是就行动起来,一有时机就演绎自己渴望的战斗场面来过一把自己的将军瘾。村里的孩子不约而同地就凑集起来组成了队伍,只要逮到空子就摆开阵势,捉对儿厮杀,在山坡上摸爬滚打。紧接着战火就蔓延到小树林里、田塍上,有人在前面奔跑,有人在后面追赶,大家都把这当做一件大事全身心投入。趴在土坎上,用棍棒做的长枪瞄准,见到敌人靠近还投手榴弹(就是拋土块)。为了打伏击我们埋伏在灌木丛中,屏声息气;冲锋时,呐喊震天,直打得“敌人”落荒而逃还意犹未尽。即便如此,还觉得在同村的孩子们中间打仗纯属“游戏”,要真干还得跟邻村的孩子较量,这时哪怕躲在壕堑里抛石头、土块,双方都想更准、更狠,目的就是把“敌人”打趴下,让他们臣服或起码不敢小视我们;有时“短兵相接”,也真有点像“肉搏战”,抱在一起扭打,甚至厮咬,结果不免有人负伤——伤小一点的,不敢吱声,伤大一点的,惊动了家长,兴师问罪、大声喊骂也在所难免。

现在想来,那是一个个多么激动人心的夜晚,我们这些小伙伴不管是谁一声招呼,就集结在了村前的苦楝树下,然后在夜色的掩护下,奔走在村巷里或某个角落,乃至沿着长长的沟渠摸索向前,有时甚至要翻过矮墙,从屋檐或某个垛壁间穿过,完全像一支能够飞檐走壁的奇袭部队。在这样的队伍里行进,我恍若置身于电影的画面,豪情万丈,激动不已。有一次,在通过一座窄窄的小桥时,我被众人挤掉下去,溪水一下子把我的脸浸没,直呛了好几口水,正手忙脚乱地挣扎,小伙伴们把我救起,我爬上岸来,仍精神抖擞地参加“战斗”。还有一次,我带着几个小伙伴竟然爬到打谷场的围墙上奔跑,终因控制不住平衡,栽了下来,脚踝的动脉被地上的玻璃碎片划破,血流如注,被父母看见,头上挨了好几巴掌,那伤口至今还留下一块微小的疤痕。

我平生都似乎没有过如此的忘情投入。我如痴如醉地阅读战争小说,搜集根据小说、电影改编的连环画;还和小伙伴们一块探讨军队的建制和配备的武器,大家在一起竞相自封军衔:连长、团长、军长……更让人激动的是,公社每年组织民兵训练,便成为我们最盛大的节日。每次民兵们来我们村集会,都要在我家门前的打谷场上练习列队、走正步、匍匐前进和刺杀,我们总要来围观,那比看电影还觉得带劲。可惜不是在我们那里做实弹射击,得到空旷的大河湾里去进行,我多么想亲眼观看一回,可惜老师管得严,根本不可能溜走,只好把遗憾留在心里。但是,当民兵训练累了也要休整,他们散开坐在一个山包上,个个手里都有枪,除了当时比较先进的半自动步枪和冲锋枪,还有转盘机关枪。我们先是怯生生地站在边上看,很快就走进他们当中,跟他们坐在一起,然后伸出手去摸那些枪支,接下来更是得寸进尺,就拿过那些枪扣动扳机,虽然也会被阻止,但总像一块橡皮一样粘着不放,他们似乎也拿我们没有办法,因为毕竟大多认识。最后我们还拿过捅条帮他们擦枪,大大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于是更有信心去带自己的队伍,尽可能地把小伙伴都召集到麾下,为了武装他们,我硬是在家里开了一个“泥巴兵工厂”,带着几个伙伴兴致勃勃地制作泥巴手枪,一连做了好多,陈列在条几上,风干,然后雕刻准星、枪机、枪柄。有一次与一个同伴面对面削泥巴,不小心,刀一滑,把对方的嘴唇都切破了,同伴还连说没事没事。

英雄梦一做五六年,几乎贯穿我的整个小学时代;久而久之,一种英雄主义豪情开始在我胸中激荡,但是也不免闹出笑话:冬天放学后,有同学在山坡上放野火,当火焰熊熊燃烧,我一时竟心血来潮,跳进火焰当中,装扮起在烈火中英勇就义的洪常青,可惜一双刚穿上不久的新尼龙袜转眼就被火苗舔了几个大窟窿,再也不能穿了,惹得同学们哈哈大笑。因为看了《沙家浜》而仰慕郭建光,一心模仿,看见隔邻的小孩,就拉他表演戏里的情节,说好轮流扮演郭建光和日本鬼子,轮到他假装日本鬼子趴在地上,让我踏上一脚,不巧正被他出门干活的父亲看见,以為我真的欺负他,不禁破口大骂,提着铁锹赶上来要打,吓得我连忙鼠窜……诸如此类的“英雄事迹”写出了我的童年、少年时代,想起来,虽然说有几分“顽劣”,实际上也可以说是一个小小的理想主义者。

说来也怪,一进入中学,以往热衷的战争游戏就戛然而止,但是英雄梦并没有随之消失,只是藏进了内心。我仍希望有机会进入军营,锻炼成长,所以在高中读书时,我听说要选拔招考飞行员,我再一次心潮激荡,便积极地报名,可惜那时我的视力已经下降,第一轮就被刷下,心里无限失落。与此同时,我越来越深地陷入另一种迷恋:书籍与文字,从此走上涂涂写写的人生之路,但仍未放弃幻想,总觉得当年如果真有可能投笔或携笔从戎,也许人生境界要宽阔得多。于是我一如既往在文字中寻觅英雄的身影。有意思的是,在我崇敬的作家、诗人那里看到他们竟也有与我一样的心愿——渴望成为一名战士、一名英雄,如雨果在他的诗歌《我的童年》中说:“我不安的心灵常常梦见战争;如果我不做诗人,也许当了军人。我爱战士,你们不必吃惊!在我默默的沉痛中,我往往哀悼他们,我觉得他们坟头的柏树比我们的月桂更美、更神圣。”甚至连“俄罗斯诗歌界的太阳”普希金也说:“我性喜战斗——我爱刀剑的振鸣,从幼小时, 我就向往战场的美名。”读到这样的诗句,我总不自觉地会心一笑。

当然,随着长大和各方面知识的增长,我也开始懂得,战争虽然在一定意义上推动了人类的进步,但采用战争手段解决矛盾冲突,毕竟是最后的决断,因为战争毕竟是残酷的。这样的感受其实也得自书本和影视作品;我的父亲也对我说过那句名言:“一将成名万骨枯”。确实,战争是以付出无数人的性命为代价的,而每个人都是活生生的生命,有自己的生活、亲人,一个人牺牲了,给家人是无限的悲伤,而战乱给国家、人民更是带来不尽的灾难和损失,所以,连古人也清醒地认识到:“乃知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何况现代化战争,那种毁灭性更是不言而喻,因此,我不知不觉也加入“反战”的行列:我们应当尽可能地避免一切战争,让天下尽享安宁与和平;不需要什么“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但我也并不以自己小时候“好战”而觉得羞惭,只愿从今以后一切“战争”都只限于每个孩子童年时的游戏。

隔壁的军人大叔

暑假。正午。阳光正烈,满院蝉噪。我正在家里看一本连环画,“啵、啵、啵”,院门被敲响。我走过去应门,门开了,探进来一头花白的头发和长而尖削的、布满皱纹的脸。哦,是发如伯。

“你叔(指我父亲)在家吗?”“在。在午睡。”“那你可不可以喊醒他?”

我喊醒父亲,可以听出他们就在内室叽里咕噜交谈了一阵,过了一会儿,发如伯一踅一踅地走了。发如伯的左腿有点瘸,我早就知道他作为一名抗美援朝战士,曾经上过战场。

父亲走出来,把我叫到桌边,并让拿出纸笔,说:“我说你记。写一份申请:兹有抗美援朝退伍战士……曾经受伤,退伍在家。近因生病,生计无着,现已卧床不起,特申请政府补助。此呈xxxx,转呈xxxx……”

我拿着写好的申请走出院子,转到屋后,交给住在我家隔壁的发如伯。他一脸欢喜,连声称谢!

“发如伯,你真的上过朝鲜战场?你见过美国鬼子吗?”

“那还有假?见过,不过是俘虏过来的鬼子。”

“你在战场上受过伤?你受伤了,所以脚才跛了,对吗?”

“受过伤,但脚跛却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害了疮,害了脓肿。”

“你能把受伤的地方给我看看吗?”

他迅速地把短裤撸到腿根,露出大腿上两颗蓝色的疮疤,有蚕豆那么大,如果不说,根本不知道那是枪伤。疮疤不说话,但我的眼前却似乎出现了一个枪弹横飞的战场,一个战士在硝烟中出没着,我的耳边似乎还传来枪炮声,但很快漫天的烽火硝烟逝去,最后只化作眼前的一块蓝疤。

一连几天,我都在想发如伯的事。我实在不敢想象,我们这样一个平常甚至有些破旧的村落竟也出过一位跨出国境、上过战场的英勇战士,我总觉得周围一切都似乎变得不平凡起来。

那是场什么样的战争?真的如同电影里所放映的那种情景吗?我不禁好奇,对发如伯为什么没有牺牲,受了伤没有转业又返回家乡,都觉得有探索的兴趣。

于是,某个星期天我又走到发如伯家门口。其实我随时到他家里来,因为他孤身一人,是生产队里的“五保户”,就住着生产队里的一间公屋。

他正摇着扇子,坐在门前一把因为时间较久而颜色变得有点暗黑的竹椅上,侧歪着脑袋打瞌睡。

“发如伯,发如伯——”我轻声唤。

“噢,是你——”他见到我,微微地笑笑,指示我在一边找个马扎坐下。

“发如伯,你什么时候当兵的呢?”

“四七年,民国三十六年。”

我在心里算了算,便说:“那你当的是解放军?”

“最初不是,是国民党的兵。国民党到处拉壮丁,屋基里(村上)所有的青壮年、半大小子都要抓。我们当然就跑。晚上也不敢回来,有时就睡在乱坟岗里,睡在厝在地面的棺材间。就这样,我还是被抓了去——后来,吃了败仗,就被俘虏过来,当了解放军。”

哦,还有这么一段曲折的经历。他竟然当过国军,是被俘虏过来之后才成为一名解放军战士的,我的心里似乎有一块东西出现裂隙,乃至有些惶惑:我不知道是否要保留对他的崇敬了,便赶紧转移话题:“那你在朝鲜战场打死过美国鬼子吗?”

“没有,我是炊事班的,每天做饭送饭给战士们。”我的眼前又映现电影上的画面,抬着行军锅的战士在枪林弹雨中匍匐前行,前头的中弹倒下,后面的接过行军锅继续往前……我望着眼前衣衫不整甚至有些邋遢的发如伯,心中又涌现一种敬意。

“你的腿是怎么受伤的呢?”

“挨了一颗流弹。”

仍然没有我期待的惊心动魄的场面,发如伯还能不能算得是一位英雄呢——我所期望的英雄都像《英雄儿女》里面的王成那样吗?我不禁有点疑惑。

“部队上好玩吗?”

“部队上有什么好玩,朝鲜战场上,一只苹果都宝贝得很……许多战士受伤了,喊口渴,可是不能给他水喝呀……”

他深深地吸了口烟,又把烟喷出来,眼睛在烟雾中微微地眯上了,神情有些凝重,仿佛陷入了沉思,许久又自言自语道:

“我们那时年轻,觉多,晚上值班放哨,很困,规定要站一炷香的时间,我们就想了个办法,把香头直对着风吹,让它燃得快些了……”

这哪像英雄的作为呦?我终于失望了,我渴望我的身边会出现一位英雄的奇迹终于落空。过了一段时间,发如伯又在我眼里恢复成为一位普通村民。我从母亲口里得知,发如伯也曾有妻子和孩子的,只是她们都死于“三年自然灾害”,所以他就成了一个鳏夫。怪不得从我记事起,他就蛰居在我家隔壁的一间小屋子里,屋里只有一床一灶,一个小木桌,两把竹椅。他一个人打理自己的生活,从不介入生产队里的事务,更不搅和进什么是非,没有事,就搬把竹椅坐在门前静静地抽支香烟,只偶尔走到村子当中与人闲聊几句,或到树荫底下帮出工的妇女照料一下摇篮里的婴儿。

他虽然没有成为一名“英雄”,却似乎更让我感到亲切。他的家常常成为村子里小孩子的玩乐场。我和小伙伴们就常在他家躲迷藏。有时实在没有地方可以躲起来了,就有孩子揭开他米缸上的盖子藏身进去,他也没反对过,反而笑眯眯地看别的孩子找来找去。我还不时看见那些五六岁的孩子在他的肩上背上滚爬,甚至不停地胳肢他,他也没有一点烦厌的表现,反而是笑呵呵的,仿佛很受用。

我常常看到他吃的几乎都是简单的粥饭和这家那家给的一点蔬菜,难得见到荤腥,我也为他“抱屈”,因为不管怎样,他也为保家卫国上过战场,而上了战场总是要将生死置之度外,我觉得能做到这一点就很不容易。也许大家都有同样的心理,所以每年春夏,我们这些半大小子在野外摸到几条鲫鱼,总会兴冲冲地用竹篓拎过来,跨进发如伯的斗室说声“打平伙啊”, 发如伯便乐呵呵地拿出柴米油盐,大家伙在一起烹煮一顿好饭佳肴,美美饕餮一餐,再一起玩玩扑克,那一天过得非常欢快。这样过了几年,发如伯终于一病不起。在他缠绵病榻之际,村里组织人们轮流护理,邻近人家还尽可能送点可口的饭食给他,最后由几个壮劳力抬起一口薄棺,把他葬在村西边高高的山梁上,让他可以看到整个村庄。

不过,人们还是像忘记了他一样,几乎从不再谈他,我们村唯一出过国、打过仗的汉子终于消失在时光的烟云里。只有我常常懊悔,当年没有更多地问到他在战场上的生活以及从军的各种故事,还有他失去的家。现在我想起他,我很感谢他没有夸张他在战场上的表现,他的身上体现了家乡农民的质朴、真实;他也让我懂得,并不是人人都那么容易成为英雄的,战争也非是我所想象的那么浪漫,一切都是那么平实而又艰辛的。这么说,发如伯虽然谈论战争不多,但他把一个真实的部队生活带到了我的眼前。也可以说正是有这样的人们作为背景,才有英雄脱颖而出,那么像发如伯这样的战士同样可以说是光荣的。

营 盘

我老家的村庄背后有一道缓缓的丘岗。那里有几座山包,就像从田野的绿色海洋里凸出来的岛屿,然而凸出得并不太明显,就像是“海水”——那些绿色植被再茂盛一些,就有将其淹没的趋势。但靠近村庄的地方却有一道比较高的山梁,一条村路就是从中切开,通往山地与平畈。这就多少有点像关隘了。“关外”的丘原上也有许多平地,种满了庄稼,而更多的是坟冢,周围点缀着疏疏的树林。

这里是我们童年的乐园之一。我们这些半大孩子总喜欢带着村子里的黄狗、黑狗沿着丘岗下的沟渠一路奔跑,往岗上去撵野兔;还曾在某一处断崖下点燃篝火,烤从田地里掘来的山芋和从家偷来的“毛栗”、蚕豆;牧童在青草地上放牛,牛就散放在那里,而我们自己则找个山窝在一起玩扑克,或掼“三角”赌输赢;而更多时候,我们会缘树而上——那树是桐树,树干粗壮、枝桠遒劲,正好适合我们攀爬——在枝桠上荡秋千或飞快地行走,像猴子一样从一棵树跳跃到另一棵树,甚至在上面打闹,尽“炫技”玩些危险动作;特别是当桐树结出一颗颗青青的桐子时,我们就摘下这桐子,打起仗来,互相投掷、攻击,丝毫不觉得这样浪费了桐子有多可惜;而桐子成熟后,我们也帮大人们把它摘下,堆在地上成一座小山,然后和妇女们一起,将桐子剥开,取出里面桔瓣似的內核,以便拿到县城里去换桐油。我们有多少时光是在这里度过的,常常是夜色降临,炊烟四起,村子里响起呼喊我们的声音,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夜晚我们是不敢在这里多逗留的,因为传说这里有鬼。听大人们讲,不久前还有人遇见过鬼哩。附近某村有一个人生病,从医院里看病回来,坐在平板车上,被拉到这里的时候天色已晚,他忽然看见车后面追上来一个黑物,像一团云又像一头狗熊,而且追着追着就变得越来越大,乃至它的腿也有一人高了,吓得他差点从车上滚下;还听说,我们本村有人早起打柴,天光朦胧,仅能辨别出一点物体的影子,他走到这里却见一女子披头散发坐在路当中哭泣,他有心上去询问,却不料被那女子一把扯住,他就不自觉地跟她往坟堆里面飘去,大约他还有些意识,便大喊,拼命地大喊,幸亏他家靠得较近,还幸亏他的父亲早上起来方便,老头儿一听不对,就提着一把铁锨赶来了,结果哪里能找见什么女子,只有他儿子在一丛荆棘中慌乱地挣扎……诸如此类的传说也无人考证,但似乎也是一种教训,我们当然就不敢出来冒险了,虽然我们也有一探“鬼”为何物的欲望。

我们更多是在村庄入口的“关隘”那道山梁上玩耍。它有一面断崖,像是村里人为取土而挖成的,我们可以在这里抢上抢下比赛速度,就像城里孩子玩滑梯一样,向下出溜;雨天,我们则在崖下的溪流上筑“拦水坝”,用瓦片做放水闸,等水积多了,就开闸“泄洪”。晴天就上山寻松果或摘各种浆果。有时还看见猎人在这里转悠,看他们追着野兔惶急地跑,不知为什么,我们都有点讨厌那些猎人,都巴不得兔子跑得更快些;而当兔子跑不过猎人被打中、被捕获,我们一方面惋惜那兔子,一方面又有点羡慕那猎人。我第一次在这里发现青藤可以蔓延那么长,几乎可以说是从梁上曲曲折折、时隐时现地伸展到梁下面。这青藤可以用来打草鞋、扎筢子。我们偶尔也来这里筢松针,回去可以当柴火。没有菜吃的时候,我和家人还曾到这里来铲过地皮菇——一场春雨后,黑色的地皮菇子到处都是,用油盐和辣椒炒了,还很有滋味。

梁上也有许多坟冢,有的还立有一块块墓碑。我们起初都不去那坟冢集中的地方,更不看那墓碑,但有一天,我们忽然去看了,还念着上面刻的字,我们忽然感觉到,躺在这些土堆里的也曾经是活生生的人,也和我们一样,在这片土地,在这天空下生活过,然而,他们却消失了,再也看不见他们了,我们心里不免起了一阵惆怅。

这里还曾经来过一支勘探队,一行人扛着机械器具在这丘岗上到处走走停停,一连几天都忙活着。这是因为他们怀疑这片丘岗下有一脉金矿,他们是来勘察是否有开采的价值。村里人当然都希望能在这里开出一座金矿来,可是答案是否定的,金矿是有的,但是贫矿,不值得开采。村里人都很失望,这片丘岗也就仍然处于沉睡状态,没有人来打搅,也就没有被唤醒。

村子周围大凡大一点的地方都有名称,我们都把这块地方叫做营盘。村里人从来都习惯说“山后子营盘”这块田地怎样,那块田又怎样——主要是嫌它缺水,长不出庄稼。有一年天旱得厉害,营盘上的水田几乎都龟裂了,生产队组织人员抗旱,在东头筑起了那么高的水坝(这可不是我们小孩子玩耍筑的水坝),像一座突兀的桥头堡,然后把圆圆的、长长的管道架上,从下面的一条沟渠里向上抽水。当水抽上来的时候,我们都曾沿着丘岗上的水道欢呼拍手。但风调雨顺的年头,这里却也是“禾黍离离”的景象,尤其是丘岗边缘,乡亲们用篱笆围起一块块菜园,盛夏时节瓜果满架,菜花飘香,这片荒凉的土地经过这一番点染,也变得颇有家园的味道。

营盘、营盘,我们从来听得习惯了,甚至都没有问这两个“读音”是什么字,但忽然有一天,我的内心不知是哪根弦被扣醒了,我问起母亲:为什么把这里叫做营盘?母亲告诉我:这里曾经屯过兵,打过仗。我又问:是八路军还是解放军?这时我的脑海里闪烁的是电影里常常见到的打鬼子、攻碉堡的画面。母亲回答:“不!是长毛!”

啊,长毛!我的心里起了大大的惊叹!我那时已经知道“长毛”就是洪秀全、太平天国的部队!例如我读过的故事书《英王陈玉成》就曾提到这个名词;还有我喜爱的鲁迅先生也在他的《朝花夕拾》里提到过。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长毛还来过我的家乡,在我脚下的这片土地驻扎过。我在想象,那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他们是怎样驻扎的,他们搭帐篷吗?他们挖战壕吗?他们怎样埋伏,怎样出击呢?他们与敌人真的在我们这里打过一仗吗?他们打胜了吗?他们死伤多少,死者埋在了这片土地,伤者由我们村里人(当然是我们的祖先)救护过吗?一连串问题在我头脑里奔涌,没有人回答我,妈妈也似乎不知道。我只有望望苍天,苍天还跟任何时候一样,是广阔的、白中间蓝的、飘着云絮的苍天,而我从那里根本找不到任何答案,仿佛答案是在云絮后面或是在天外,但我却明显感觉到脚下的这块土地似乎一下子厚重起来,也“不平凡”起来。同时也想,怪不得在那“关隘”似的山梁上,我们这些孩子偶尔还能拾到一根根锈蚀的铁条,一块块同样锈蚀的铁疙瘩。这些是不是当年太平天国的战士遗落的刀剑(折断的刀剑)被一百多年的风吹雨淋之后的一点残留呢?同样不得而知。

从此,我倒是对我们这片土地“刮目相看”了。我才知道,就在我们玩游戏、玩打仗的地方真的发生过战争——以许多人牺牲性命为代价的真实的战争。也许,那还真是惊天动地、血肉横飞的惨烈的一幕哩,然而,现在一点也看不出这一迹象了,只有微风吹来掀起的一波波推向远去的稻浪、麦浪,只有高粱垂下的一束束殷红的穗子,只有沉默的绿树与无声无息在草丛间蔓延的青藤。

后来,我稍稍长大后,关注过一些太平天国在我们家乡的历史,才知从咸丰三年(1853)到同治二年(1863),太平军在我们家乡差不多有长达10年的活动历史,多次发生激烈的战斗。如咸丰三年九月十四日,太平军抵达县城,击退守军一千余人,占领县城;翌日清晨,又与城外清军交战,双方连同百姓死亡三千余人。咸丰四年十一月,太平军在县城南门外与清军交锋,打死清军二百余人。六年十一月,县城外围有乌石岗(这是我读过书的地方)之战,持续一个多月,双方伤亡惨重。“天京事变”后,太平军还在桐城东乡枞阳召开军事会议,咸丰七年二月,太平军再有乌石岗大捷。翌年九月,太平军在浦口歼灭清军近两万,缓解天京之围,十月二十四日,再占县城;随后,太平军为解安庆之围与清军在我们那里展开了拉锯战。县志载:“咸丰十年初,清军十万余人进驻桐城老林铺、龙河、麻子岭、青草等地,准备进攻安庆。同年七月,太平军陈玉成、捻军张乐行部号称三十万大军进抵桐城,设营于范家岗、老梅树街、庙家岗、棋盘岭,后移营天林庄、香铺……双方交战月余……”县志上还提到,太平军干王一部曾在本县新安渡一带驻扎。啊,“干王”,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我简直要为之激动了。

我的家乡正是上面提到的“龙河”,但也靠近“范家岗”(现在已划归范岗镇),我所以有了疑惑:不知在我们村后扎营的究竟是太平军还是清军了,也不知究竟有无战事在我们村的后山上发生;但两军曾在此对垒应是毫无疑问的了。我只希望不要真的出现尸横遍野的惨象,更不希望出现鲁迅先生在《阿长与山海经》一文中曾经描写的一幕:“长毛”把人头割下,抓住小辫子,像西瓜一样向人掷了过来……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以往的历史总是不断重复战争与和平轮番上演的故事。幸好我来到这个人世间的时候,战争早已远去;我所见到的乡野是安静的,万物正自在地生长着。我们在营盘上玩耍,很长时间都不知这里曾是血雨腥风古战场。当我反复问母亲在这个营盘上还有什么故事发生时,我记得她正在一片草坡上钉刚刚洗刷晾干的被子——这片草坡向阳,太阳好的时候,总是东一片西一片地晾晒着被单,到傍晚,大娘大婶们便来收被子或钉被子。她们在夕阳下俯身忙碌,周围有几只白蝴蝶、黄蝴蝶在绕着她们翩翩而飞,我看到的是一派祥和的景象,仿佛自古如斯,从来没有血腥的战争在这里发生过。长大后的我,通过阅读书籍和看影视作品,更加懂得战争的残酷与和平的可贵——“一将功成万骨枯”(小时候就听父亲念过这句诗),而任何一个人生命的失去对于他的家人是一种多么大的打击!所以我衷心祷祝永远不会再有战事在家乡发生,也不要在任何一个地方发生,不要惊吓那些在我的家乡以及任何一个地方的草地上翩翩而飞的蝴蝶。

【作者简介】李成,安徽桐城人,1994年畢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文学硕士。诗歌、散文近千首(篇)散见于《光明日报》《诗刊》《十月》《散文》《美文》等报刊,有散文集《故乡味》、诗集《裸夜》等出版。现在新华社某单位供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