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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尘世拥有一片天堂

2023-07-13曹多勇

西湖 2023年7期
关键词:妻子医生医院

曹多勇

我叫宗平,是一位小说家。我妻子叫苏亚,生病住院。这是我根据回忆的实录,不是虚构。

——题记

A1

猛然一下子,妻子就病倒了。

妻子早上起床,两只脚落在地板上,像是踩在一层厚厚的棉花上,轻飘飘的,摇晃晃的,有一种失根虚软的感觉。她低头一看,发现脚趾、脚面、脚脖子一起肿起来,弯腰伸手一按一个肉窝,半天复原不上来。妻子心里一惊慌,一屁股重新坐在床沿上,惊恐地问自个,这是怎么一回事?一瞬间,妻子心里洇染上一丝不祥的预感,像是照头泼上一盆凉水,浑身一紧一抽的,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寒颤。

紧接着,妻子上一趟卫生间,看见小便里有血尿和蛋白尿。一泡尿“哗哗啦啦”冲出半池子泡沫,好长时间消失不下去。血尿是小便里含有血,浑浑浊浊的一片血红色。妻子过去是护士,怀疑肾脏出了毛病。肾脏有毛病,小便里有血尿和蛋白尿。肾脏有毛病,脚趾、脚面、脚脖子一起肿。

妻子自个初步诊断出病因,两只手扶着墙,站在卫生间里,“呼哧呼哧”地大口喘上几口气,心里反倒不再惊慌和害怕。妻子再走出卫生间,整个人变得平静下来,该做早饭的做早饭,该喊我起床的喊我起床。吃罢早饭,我去单位上班,妻子接手忙她的家务活。从我的角度来说,这个早上跟往常没什么异样。从妻子的角度来说,这个早上跟往常不再一样。不知不觉地,一场病痛的劫难,悄悄地降临妻子身上。不知不觉地,一场家庭的劫难,悄悄地降临这个家。

大约上午九点半钟的样子,妻子扔下手上的家务活,只身一个人去医院。是一家社区小医院,离我家一公里路程。医院小,病人少,去那里看病,不用排队挂号,不用排队看医生,化验抓药都方便。妻子早上不愿跟我说病情,一个人悄悄地去医院,是存有一种侥幸的心理。她心想身上出现的是一个小毛病,偷偷地去一家小医院,吃一点药,打一点针,脚趾、脚面和脚脖子肿就会消失不见,血尿和蛋白尿就会消失不见。更主要的是,妻子怀疑她的这个小毛病是疲劳导致的,根本就无需吃药打针,在家睡一睡懒觉,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透彻。

三天前,妻子从合肥回淮南一趟有些疲劳过度了。

每一年年底前妻子都要回原单位核准一下退休金。是制度规定的,退休人员回原单位照一张照片,留一个手指印,就说明这个人还活着,继续领下一年的退休金。妻子这年五十四岁,已经退休四年。她退休后跟我一起住合肥,回去一趟不容易。上午八点十三分火车,妻子七点钟就得出家门,坐公交车赶往合肥火车站。是一趟普快列车,叮叮当当,慢慢悠悠,一个小时十分钟至淮南火车站,妻子再转乘一辆公交车五十分钟能够到原单位。按理说,上午十点半钟到那里不算迟。可到那里一看,妻子傻了眼。寒风中,上百位退休职工沿着楼梯口,从一楼至二楼排出一条长龙。二楼有一间办公室,退休职工排队走进去登记、照相、留指纹。妻子只好排最后,一寸一寸往前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后期,我和妻子所在的陶瓷厂破产,几千名职工作鸟散状,“扑棱”一下,各飞东西南北。我先调市文联,后调省文联,妻子先下岗后退休一直跟随我。妻子排队两个小时,中午十二点半钟,办妥手续回淮南洞山。我家在那里留下一套住房,妻子原本想回去烧一口饭,喝一口水,稍作一番休整,下午早早地回合肥。有半年时间没回那个家,房屋里到处布满灰尘。妻子走进去,站没地方站,坐没地方坐,索性里里外外把卫生打扫一遍。就这样,妻子回一趟淮南劳累过度了,赶进合肥家门,天早已黑透彻。

第二天,妻子感觉浑身酸痛,想起床起不来。第三天,妻子发现脚上肿,有了血尿和蛋白尿。

妻子去一趟社区医院,前后差不多一个小时,化验结果出来——肌酐一百八十,血尿和蛋白尿都是三个加号。医生说,你要住院治疗。妻子不相信地问,有这么严重吗?医生说,你这是肾病,不及时住院治疗怎么照(行)?妻子依旧怀有侥幸心理说,你先给我开一点药,我回家吃一吃看一看。医生说,要是急性肾炎的话,拖一天都危险。妻子迟疑一番说,那你给我开住院单吧。医生说,你要去大医院,社区医院哪能看肾病呀!

我十一点半钟走进家门,看见妻子坐在沙发上哭哭啼啼地抹眼泪。我紧张地问,你这是怎么啦?妻子说,医生要我住院。我更加紧张地问,怎么一回事?妻子让我看她的一双脚,跟我说她的小便里有血尿和蛋白尿。我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妻子说,今天早上发现的。病历、就诊卡、化验单扔在茶几上。我不懂装懂地看一看化验单。我说,社区医院的医生你能信?妻子说,肌酐一百八十,血尿和蛋白尿三个加号,这可是明明白白的。我果断地说,下午我带你去K医院。

妻子早上发现脚肿,不代表脚肿是從早上开始的。同样,妻子早上发现血尿和蛋白尿,不代表是从早上开始有了血尿和蛋白尿。我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大意,必须及时地带妻子去K医院做检查。

K医院总院离我家远,南区分院离我家近。下午我带妻子直接去南区。我俩都是第一次去那里看病,哪里对哪里摸不着头脑,楼上楼下,跑前跑后,你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做而又不得不去做的就是去大医院看病。买病历,买就诊卡,往就诊卡里充值,再挂号,去候诊区排队等候,前后差不多花费两个小时吧。一齐等候看病的病人说,今天下午看病的病人算少的,上午看病的病人多,星期一和星期五全天看病的病人都多。我转脸问妻子,今天是星期几?妻子说,我哪里能记住星期几?我掏手机查看,今天正好是星期一。我抬眼去找跟我说话的那位病人,不知道他跑哪里去了。我和妻子忘记今天星期几,昏头涨脑地上午下午都模糊不清了。凡人都一样,灾难一旦降临,呈现出来的只能是一副六神无主、手足无措的样子。

挂的是专家门诊。医生姓陈,是个女的,年岁不小了,看样子是退休返聘过来的。相关信息显示,她是主任医师,肾病专家。候诊区有电子屏报号,喊到妻子的名字,我陪妻子推门走进门诊室。专家就是专家,陈医生用两秒钟时间,扫视一眼妻子的血常规和尿常规化验单,第三秒钟开口说,我开住院单,你去住院吧。我急忙问,我妻子的病重不重?陈医生说,要住院做进一步检查才能够确诊重不重。妻子说,我上网查过,肌酐一百八十不算重,你给我开一点药,我回家吃一吃看一看。陈医生指着血常规化验单说,你的白血球只有这么一点点,随时随地都有休克的危险,一旦在家里休克,打电话喊救护车抢救都来不及。我赶紧说,医生你开住院单,我们住院。陈医生一边开住院单一边跟妻子说,我不是吓唬你,你再拖一拖就不用上医院了。

陈医生说话的特点,就是稳、准、狠。胆小的病人,早吓掉半条命。妻子就是这么一类人,走出门诊室的时候,两腿虚软,脸色煞白。

肾内科门诊在二楼,病房在十四楼。我手拿住院单,领妻子去肾内科。病房医生留下我的手机号码,说你回家等着吧。住院床位紧张,不是说一声住院就能住上的。我问,需要候几天?病房医生说,这个我说不准,也许两三天有床位,也许一个礼拜没床位。我说,那我们回家等电话。病房医生说,你爱人贫血这么严重,需要你搀扶慢慢地走路。我说一声,好!

这是一个寒冬天。天想下雪下不下来,干冷的寒风吹在脸上,吹进脖子里,有一股残忍的韧劲。医院大门口与住院大楼之间有那么一段距离。我紧紧地搀扶着妻子,两个人都伸着头勾着腰往前钻,像是要挤进寒风的缝隙里。猛然地,妻子甩开我的胳膊,说我自个能走!我站住脚,不说话,看着妻子一个人直戳戳地朝公交车站走过去。“哗啦”一下子,我的眼睛潮湿开来,是为妻子,更为自个。我不知道,要有怎样一个面对苦难、面对病痛、面对生死的漫长过程,等着我、等着妻子、等着我们这个家。

B1

二十年前,妻子就贫血,脸色蜡黄,嘴唇苍白,上二楼进家门都困难。上医院做B超检查,医生说她脾脏大,产生脾亢进,影响造血功能。治疗方案有两种:其一是脾脏切除;其二是脾脏栓塞。脾脏切除,是大手术,妻子身体吃不消,危险性大,医生不愿做。脾脏栓塞,是往脾脏的血管里注射药物,坏死一部分脾脏,纠正脾脏功能。相比较,脾脏栓塞,手术简单,危险性小。其结果,妻子听从医生建议,选择做脾脏栓塞手术。一转眼,十余年过去,妻子复原贫血状貌,上医院做CT复查,栓塞的脾脏松散开来。妻子年龄一年一年大,切除和栓塞脾脏的手术都不再适合做。怎么办呢?就这么一天一天往下拖,一年一年往下拖。

五年前,妻子开始腰酸背痛。拍X光片,做CT。医生说她有腰间盘突出和骨质疏松的毛病。腰间盘突出,腰椎疼。骨质疏松,胯骨疼。腰间盘突出,睡硬板床,多卧床休息。骨质疏松,要吃药,要打针。打一种日本进口针水。隔两天打一针。医生说要连续打上三个月。三个月算一个疗程。从秋天至冬天,我不间断地陪妻子去医院抓药打针。到了腊月天,妻子瘫在床上,大小便起床都要经过一番龇牙咧嘴的痛苦掙扎。西医不见效,改中医。邻居介绍一家中医诊所,我带妻子去刺血(第一次由医生上门)。针刺,拔罐,火灸,贴膏药,再喝七天一个疗程的汤药。针刺,是刺破腰上疼痛部位的皮肤。拔罐,是拔出腰上疼痛部位的积液。火灸,是高温灯烘烤腰上的疼痛部位。贴膏药,是在腰上疼痛部位贴上一大块膏药。汤药,是调养身子的虚实阴阳。刺血确实能缓解妻子的腰部疼痛。整个腊月天,我带妻子去了三四趟。

依照我的理解,刺血缓解腰部疼痛,主要是拔出腰部的积液,减少积液对神经的压迫。其余的,火灸,贴膏药,喝汤药,都是收钱的由头。积液似泉水,拔罐清除,慢慢地重新渗出,治标不治本。妻子的腰酸背痛,中西医结合治疗一样收效甚微。

就这样,妻子的腰酸背疼毛病看不了,一拖一拖拖下来。妻子心生不好的预感。她说,我不怕贫血,我不怕腰间盘突出,我不怕骨质疏松,我怕有其他的毛病。我紧张地问,不要瞎说话,你会得什么病?妻子说,你看我这样的一个身体,一拖一拖拖下去,将来能有一个什么好?我说,我带你再去医院,目前医学这么发达,我不信会看不好你的病。妻子说,我看病看够了,这两年一趟一趟不断地往医院跑,看出一个什么名堂了?

实践证明,面对妻子的贫血、腰间盘突出和骨质疏松,确实没有好办法。医生无能为力。我无能为力。妻子只能一天一天忍受疾病带来的无尽疼痛和折磨。

这一次,妻子的预感有了应验,不用住院做进一步检查,都知道病得不轻。妻子说,我要是得了尿毒症,就放弃治疗,我受不起这么一份罪,家里花不起这么一笔钱。妻子是护士,知道肾病发展到一定程度就是尿毒症,知道尿毒症需要不定期地去透析,知道透析花钱是一个无底洞,就算倾家荡产都没有用。我说,现在不是没住院确诊吗?妻子呜呜溜溜地哭起来说,我不是怕死,我没看见我家的闺女工作,我没看见我家的闺女成家,我死不瞑目呀!一下子,妻子的精神垮下来。妻子的精神垮下来,我的精神状态还能有一个好?

A2

第四天,妻子住进医院。

妻子不想去K医院住院。真要说起来,有内在的原因,也有外在的原因。外在的原因,妻子觉得K医院不怎么样。理由是她在K医院总院,先后看了两年腰间盘突出和骨质疏松症,结果怎么样了呢?不是身上照样疼痛,一样病没看好?我说,你那是看门诊,现在是住院。妻子说,门诊医生不怎么样,住院医生就好啦?我说,不管怎么说,K医院几乎是省内最好的。妻子说,我看你是迷信它的空名声。

内在的原因,妻子在心理上与省城不相融合。

妻子出生在淮南,生长在淮南,工作在淮南,在淮南一过几十年,有着固定的朋友圈和熟悉的生活圈。五年前,我往省文联调工作,妻子就说过,你想去合肥你去,那里跟我一点相干都没有。我调合肥,先跟同事合租一套房住,后借朋友家的一套房住,总觉得不是长久事,就想在合肥买一套楼房。我跟妻子商量这件事,妻子不同意,不是一般地不同意,是坚决地不同意。妻子不同意的理由是,家里没有钱,在合肥买楼房,首付款要借钱,按月还贷我每月的公积金不够。那个时候,合肥房价蠢蠢欲动,想涨还没涨上去,每个平方米八千块钱左右,若按一百平方的一套楼房计算,总价格在八十万上下,首付一半四十万,贷款十年,每个月要还银行贷款四千多块钱。

我说,把淮南的房屋卖掉,不就有了首付款?

妻子说,淮南的房屋卖掉,我住哪里?

我说,你跟我一块住合肥。

妻子说,你能住得下去,我住不下去。

依照妻子的想法,我在合肥凑合混几年,将来退休养老回淮南;在合肥买不起楼房,就不要挣命在合肥买楼房。就这么,在合肥买楼房暂时搁下来,住在别人家的房屋里,确实有一种漂泊无根的感觉,心理上不踏实。最后我一意孤行买楼房。妻子说,借钱你去还,反正我不还;买楼房你去住,反正我不住。一句话,合肥这座城市对妻子缺少吸引力,她觉得生活在这里,有诸多的不适应不方便。

妻子想回淮南住院,说她的医保关系在那边,要是在K医院住院的话,不说床位紧张住不上,就算等到床位,怎么住?我说,这边床位紧张,我想办法找人,去淮南办转院手续我回去办。妻子问,要是办不了转院手续呢?我说,我都没去办,你怎么知道办不了?

按照我的想法,就算办不好转院手续,就算医药费自费一分钱报不掉,妻子都要在K医院治病。妻子治病不能再有任何拖延,妻子治病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妻子松口说,那你回去替我转院吧,不过我先把话说死,转不了医院,我不会去K医院住院花冤枉钱。

我花半天时间打电话、找熟人、理关系。先打电话找人安排K医院床位,再打电话找人回淮南替妻子转院。在一次老乡聚会上,我认识一位姓俞的年轻医生,他在K医院南区,具体在哪个科室,我忘记了。不管他在哪个科室,总在同一家医院吧。在我的印象里,小俞说话精炼,举止干练,很像一名外科手术医生。更主要的是,他没有其他医生的盲目自大与浮华冷傲,反倒有一股平易近人的親和力。我记得小俞说过这么一句话。小俞说,我不希望有人生病,但人活在世上又难以避免生病,万一你们的家人、亲戚、朋友需要我帮忙,打一个电话找到我,我会尽力的。

就是这个时候,我俩相互留下手机号码。眼下我试着给小俞打电话。拨打电话前,我先发一条短信过去,简单地说一下找他的事由。我担心小俞说一套做一套,真打电话找他,他找各种理由推脱。现实生活中,这种人太多,一抓一大把。不想小俞主动把电话打过来。他简单地问一问我妻子的病情,说你把阿姨姓名发给我,我现在就跟肾内科医生打招呼。小俞这么热心是我没有想到的,我心里顿生一股子温暖。人在孤立无助的时候最脆弱,需要有人及时地帮助,需要有人及时地扶持。小俞就是那个及时地帮助和扶持我的人。

接下来,我打电话找人转院。转院是一件更大的麻烦事。不找人肯定转不了,找一般人一样转不了。妻子的化验单指向肾病。治疗肾病,在淮南能治,没理由转K医院。你说家住合肥,在K医院看病方便,你办理异地看病手续吗?说来说去,没办理异地看病手续的根源,还出在妻子身上。妻子不愿把户口往合肥迁移,没有合肥户口,就不符合异地看病条件。要是妻子早早地迁移户口,早早地办理异地看病手续,在合肥住院看病就是理所当然的事。眼下只能办转院手续。办不了转院手续,在K医院住院只能算自费。

我打电话找一位姓赵的画家。书画家比作家交往面广,办事能力强。我想着去淮南找谁的时候,首先想起他。在电话里我简单地说明意图。赵画家说,哥,你明早来。我比他长两岁,我俩见面时,他喊我哥,我喊他赵画家。赵画家是一个爽快人。

从事后来看,我替妻子转院算是顺当的。

隔天一大早,我坐高铁回淮南,打车直接去S医院,赵画家已在住院大楼下面等着我。我俩一齐上楼找一位姓赵的医生。赵画家说他俩是本家,亲弟弟一般地喊着他。赵医生说他们医院肾内科很强,我妻子没必要往K医院转。我说我工作离不开,在K医院住院,工作和看护能两头照顾。赵医生说,你爱人贫血这么厉害,肯定要输血,K医院病人输血,家人要不要先献血,我不知道,至少在我这里,你爱人用血量不大,我是有这个权力的。他举一个例子说,上月转一个病人去上海,急用血用不上。怎么办呢?只好花高价找血头,有人献血,病人才能用上血。高价高多少?说出来很离谱。

我有些动摇,好像妻子看病真的没必要转K医院。我说,那我打电话问一问K医院的输血情况。我打电话问小俞。小俞肯定地说,病人在K医院输血,不需要家属献血。我明白这或许是赵医生不愿给我妻子转院的一种策略吧。我态度坚决地跟赵医生说,你安排转院吧。赵医生依旧迟疑不决。赵画家说,亲弟弟,你给哥一个面子吧。赵医生说,我去看院长在不在。

转院的审批权在院长手里。院长不疏通好,赵医生同意没有用。赵画家出面找赵医生,疏通院长的工作自然由赵医生去做。不一会,赵医生回头说,你想转院就转吧。看样子院长同意了。

S医院同意转院,接下来去市医保中心备案就简单了。市医保中心备上案,在K医院看病,从网上就能直接报销。S医院离市医保中心远一些,离我家户籍所在的派出所近一些。我与赵画家分手,头一转先去了派出所。我要把我和妻子的户口迁移至合肥,我要把妻子异地看病的相关手续办理好。

第四天上午,K医院肾内科打来电话,要我妻子下午四点钟之前去办理住院手续。吃罢晌午饭,妻子开始收拾住院要带的东西。无非是洗漱用具之类的。无非是换洗衣服之类的。无非是饭盒筷子勺子之类的。这些东西先分门别类地装进一只只塑料袋里,最后一总装进拉杆箱。要是单看拉杆箱,妻子去医院住院,跟去风景区旅游没什么区别。要是看一眼妻子的神态,跟去旅游就大不相同了。妻子脸色呆寒不说话,有一种凝重和恐惧的神色。医院是一种什么地方呀!哀嚎和病菌遍地都是,血腥和死亡遍地都是。妻子去住院,我心里一样凝重和恐惧。

下午三点钟,我跟妻子走出家门,先去户籍管理中心。我事先问清楚,妻子不亲自去照相、核准身份证,户口迁移手续办不了。我说服妻子,先去户籍管理中心,后去K医院南区住院。妻子说,这样也好,就算我死了做鬼,都是合肥的鬼。

B2

有一年,妻子身上生皮肤病,白花花的鳞屑一层叠加一层,像牛皮癣。奇痒无比,妻子忍不住上手抓,抓破皮,有一丝一丝的血水渗出来。妻子的皮肤病长的部位很奇特,两只胳膊肘上,两只膝盖上,对称生长,先有五分硬币那么大,后来扩展成一块银元那么大。去Y医院看皮肤科。医生说是神经性皮炎,开两支皮炎平软膏,回来家抹一抹。不能说一点效果没有,最起码能够起到湿润皮肤的作用吧。妻子松懈下来,不当一回事,任其瘙痒,任其发展。有一天,妻子的大姐从合肥来我家走亲戚知道这件事,说要带妻子去合肥看一看。大姐说,怕就怕不是皮肤病,要不是皮肤病,不及时地看,不是耽误了?妻子说,长在皮肤上不是皮肤病是什么?大姐说,要是皮肤病,为什么不长在别处,单单地长在膝盖和胳膊肘?

单单地长在膝盖和胳膊肘,是有些奇怪不好解释。

妻子就跟大姐去合肥,她俩一起去K医院看皮肤科门诊。那是妻子平生第一次去K医院看病。要是她一个人去看病,那么大的一座门诊楼,那么多的就诊病人,根本就摸不着头脑。妻子像一个提线木偶似的,跟在大姐屁股后面,头昏脑涨,跑来跑去的。医生说,要做生物化学检查,要做免疫学检查,要做组织病理学检查。具体地说,就是化验小便,化验血液,化验鳞屑。去Y医院看皮肤科,医生只是简单地看一眼,就说是神经性皮炎。在K医院看皮肤科,一下要化验这么多,妻子心里害怕不敢问,跟大姐小声咕叽让她问。大姐问医生,我家小妹像是什么皮肤病?医生说,我们要先排除红斑狼疮。

红斑狼疮是一种什么病,妻子大致知道。她一下子就傻了眼,瘫软在化验室走廊的椅子上。太阳光从窗户玻璃照射进走廊,长条椅子一半在亮光里一半在阴影里。妻子一点一点把自个挪进一片阴影里。化验结果要等两个半小时。两个半小时相对于妻子来说,就是一年时间,就是十年时间。大姐说,我俩不要在这里傻等化验结果,先去商场逛一逛?过去妻子走大姐家,就算不买东西都要上街逛一逛。逛街要有一副好心情,此时此刻妻子哪里都不想去。妻子说,要逛街你去逛,我在这里等化验结果。

前一天妻子跟我说,她要去合肥看皮肤病。我说,你想去你去吧。不想妻子自投罗网,像是走进鬼门关。那一刻,医院人多嘈杂,大姐坐身边,妻子却像孤身一人待在一座孤零零的孤岛上面。

三项检查,花去上千块钱。检查结果,不是红斑狼疮。不是红斑狼疮,是一件幸运的事,妻子却说这是一场骗局。医生开出来的药一样不拿,妻子气哼哼地丢下大姐,直接坐车回来家。妻子走进家门,一屁股坐在客厅沙发上,“哇哇啦啦”地失声哭起来。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她是在合肥跟大姐发生了争吵,或是在半路上遇见了不良路人。妻子一边哭一边说,我在家待一个好好的,干吗要去合肥自找不自在?好不容易听明白原由,我心里轻松起来说,不是红斑狼疮不好吗?花一点钱算什么!妻子说,这是花钱的事吗?明明就是一个坑害人的骗局。我说,或许医生怀疑红斑狼疮,自有他的道理。妻子说,你不知道我上午半天是怎么过来的,那一刻我跳楼去死的一颗心都有了。妻子不是心疼钱,是受到了大惊吓。

这天晚上,妻子平复下心情,问我一个其实已经不存在的问题。妻子问,我要真得红斑狼疮,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推脱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妻子说,你现在就给我想一想。我说,想问题总要有一定的时间吧。妻子说,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问,你说你是怎么想的?妻子说,我要是真得红斑狼疮,我不会拖累你和孩子,我不会拖累这个家,我会悄悄地离家出走,隐藏在深山老林里,一个人静悄悄地死去。——这是妻子坐在医院走廊的那片阴影里想到的。走廊在十几层楼上,朝着窗外望下去,就像站在一处悬崖边。我说,我会带上孩子一块去找你。妻子说,你去哪里找,我叫你们生不见面,死不见尸。妻子自个把自个说一个泪眼婆娑的。

第二天,妻子跟我说今年是我俩结婚二十周年。我静心算一下,我俩结婚真是有了二十年。我说,我带你去吃一顿饭,我带你去买一束花,我带你去买一件衣服。妻子说,我不上街吃饭,我不上街买花,我不上街买衣服。这些年妻子跟我过日子很简单,什么结婚纪念日、生日之类的,想不起来忘记就忘记,想起来就上菜市场鸡呀鱼呀的买两样,回家自个烧一烧吃一吃,就算过去了。从来没有刻意地上街吃过饭、买花或买衣服什么的。我们这一代人,男人女人结合在一块过日子,多的是实际,少的是浪漫。

妻子说,今年我想让你给我买一件礼物。

我大方地说,你想要什么礼物,你说吧!

妻子说,我、我、我想要一条白金项链。

我不相信地望着妻子,确定不了她说的是不是真话。

妻子问,你是不是嫌我这个女人太俗气了?

我慌忙说,不是,不是,我没想到你喜欢金银首饰。

妻子说,天下女人没有不喜欢金银首饰的。

妻子跟我结婚二十年,我没给她买过一件金银首饰。我们结婚那时候,不兴金银首饰。后来兴了,家里经济不宽裕,就从来没买过。

我说,要买就买一条黄金项链,干吗要白金项链呀?

妻子说,我喜欢白金项链。

难得妻子提出来买一回金银首饰,要买就及时地买。隔天上午,我带妻子一起去老凤祥银楼。妻子左挑右选,看上一条四克多的白金项链。四百零四块钱一克,价格一千八百零八块钱。营业员小姐说,这个数字吉利。妻子说,就拿这一条。我早已经看出来,妻子挑选白金项链,有意挑选细的。细的克数少,花钱就少。妻子给自个买白金项链,还是有那么一点舍不得花钱的。我去收银台付过钱。营业员小姐鼓动我妻子买吊坠,跟白金项链在一起佩戴。营业员小姐说,一条项链光秃秃地戴在脖子上多難看呀。妻子说,我喜欢一条项链光秃秃地戴在脖子上。

项链包装在首饰盒里。走出老凤祥银楼,妻子拿出白金项链,要我替她戴上。一路上,白金项链就戴在妻子的脖子上。我觉得妻子有了变化。这个变化,不在她脖子上的白金项链上,而在她的内心里。

晚上,我陪妻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条白金项链依旧戴在妻子的脖子上。我问,舍不得摘下来?妻子说,我要一连戴三天。灯光下,妻子脖子上的白金项链一片银光闪烁的。妻子问,你说我为什么要买白金项链呀?我摇头说,我不知道。妻子说,我从合肥回来的路上,走一路想一路,我要是真得了红斑狼疮,离家出走去了深山老林,我跟你二十年吃没吃着什么、穿没穿着什么、戴没戴着什么,你说我这一辈子亏不亏呀?

经历一场子虚乌有的生死磨难,妻子变得对俗世生活格外地依恋起来。那一段时间里,妻子吃不再心疼钱,穿不再心疼钱,戴不再心疼钱。钱是什么呀?真像人们说的那样,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身外之物,对活着的人有用;人一死,还有什么用呢?什么用都没有了。这就是金钱的虚妄之处。这也是生命的尊贵之处。

妻子的皮肤病,经过夏天的汗水煮一煮,就会好转一些;到了秋冬天,皮肤干燥,就会厉害一些。总之,它就像妻子身上的胎记一般,稳固在膝盖和胳膊肘上,时好时坏地一拖拖下来,没有治疗的好药物,就不再去治疗。那一年,妻子去刺血,前后一连刺血四次。一个多月过后,腰酸背痛不见有根本性地好转,妻子却说皮肤病的瘙痒好多了。妻子撸胳膊拉裤腿让我看,其上的鳞屑真的少多了。很显然,妻子皮肤病的好转跟刺血有关。妻子自个怀疑说,我的皮肤病,难道跟血液有关,是一种血液毛病?

A3

妻子办好住院手续住进病房,接着就输血,输白蛋白和免疫球蛋白,化验血液,化验小便和大便。输血,是纠正贫血。输白蛋白和免疫球蛋白,是增强身体的免疫力和抵抗力。血液、白蛋白和免疫球蛋白,都是自费药。妻子一天院住下来,预付的五千块钱住院费就没了。第二天下午,妻子停下输液,去拍片子。妻子的腰部疼痛,就去拍腰椎部位的核磁共振片。妻子的胯骨疼痛,就去拍股骨头部位的CT片。妻子的头痛,就去拍头颅部位的X光片。第四节、第五节腰椎错位突出变形是老毛病。股骨头未见异常。头颅的X光片呈现白色钙化点,不是好征兆。

近半年,妻子说她有了头痛的毛病。一旦头痛起来,一裂一炸地都想头撞墙。有一种疼痛,叫游走性疼痛,就像人身上的一股子气血,气血走到哪里,疼痛到哪里。妻子说,我身上的疼痛,恐怕就是游走性疼痛。说一声脚上疼,就脚上疼;说一声手上疼,就手上疼;说一声头上疼,就头上疼。

病房主管医生姓李,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姑娘。医学博士,有国外留学和工作的经验。小俞找床位,就打电话找的她。妻子住院,小俞专门来了一趟肾内科。因而,李医生对妻子格外地细心与热心,都如同自家闺女一般了。妻子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就去问她。与妻子病情相关的,李医生不隐瞒。

妻子说,我得的是什么病?你不用隐瞒我。

李医生说,我知道的,会跟你说。

妻子问,肾病跟头颅骨的钙化点不会有关吧?

李医生说,按理说没有关。

妻子问,那就是说肾病是表象,是有其他的病?

李医生说,我们怀疑你的病是血液的毛病。

李医生是主管医生,她上面有主治医生。住院病人的具体治疗,是主治医生说话算数。

妻子问,会不会是白血病?

李医生说,不是!

妻子问,那你怀疑是什么病?

李医生说,MM。

妻子问,MM是什么病?

李医生说,多发性骨髓瘤。

医生跟病人的关系不能走得太近。妻子跟李医生说话,眼神是逼视的,生怕她不坦诚、说假话。李医生跟妻子说话,眼神是虚晃的,是躲闪的。

李医生说,我们已经安排血液科医生明天上午来会诊,听一听血液科医生怎么说。

妻子说,看来我命里有一劫。

妻子是病人,我是看护。看护晚上睡一张小折叠床。白天小折叠床收进卫生间,晚上搬到病床旁边拉开,我就陪妻子睡那里。这天晚上,我不想陪妻子,想找借口回家。我说,我回家拿银行卡,顺便洗一个澡。医院催住院费,不交钱明天就停止治疗。妻子说,那你今天晚上就回一趟家。

妻子住的是双人间病房。另一个病人是寿县迎河镇人,年纪四十五六岁,在上海一家铅笔厂打工,得了肾炎,先在那边治疗,自费花销大,转这边有“新农合”(新型农村合作医疗),能报销大部分医药费。从外表上看,这个女人身体健壮,能吃能睡,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女人喊我大哥,喊妻子大姐。女人说,大哥你回家,大姐由我来照顾。女人住院,就她一个人。她说,挨两天做肾穿手术,丈夫从上海过来。女人生了两个闺女,大的上一所大专学校,毕业在合肥一家旅游公司上班,下班空闲时来医院看一看。小的在重庆医科大学上学,女人吃什么药、打什么针,都从微信上及时传过去。迎河是淮河的一条支流,离我老家一百多里路远。但我俩说话口音相近,就像同一个地方人。

妻子跟李医生说话,女人不在病房,她不知道妻子病情严重。李医生走后,我跟妻子心情凝重,脸色阴沉。女人看出妻子不高兴,却不知道妻子为何不高兴。女人说,大姐舍不得大哥走,大哥你就败(不要)走了!我说,我不回家拿银行卡,明天交不上住院费。妻子说,你磨蹭什么呀?要走你趁早走!这种时候,我跟妻子都需要有一个独处的空间。我想一个人待一待。妻子同样想一个人待一待。

从医院打车回家十几分钟路程。我不打车,去挤公交车。我要把自个放置在人多的环境中、嘈杂的环境中、混乱的环境中。从医院上车,至明珠广场下车。我家住明珠广场东侧,穿越明珠广场往家走,已是暮晚时分。天空剩下一抹夕阳的余晖,慢慢地消退,慢慢地暗淡。有一只飞鸟,黑一团影子,朝我这边飞过来,飞过头顶,“呱呱呱”地惊叫两声。是一只乌鸦,一直向北飞,消失在暮色中。合肥这个地方,喜鹊多,乌鸦少。我站住继续等,想看一看有没有乌鸦再一次飞过来。不远处是婚礼堂,路经这里,常常看见一对对新人拍婚纱照,也会遇见一对对新人举办结婚仪式。这一天,我站在这里期盼着奇迹出现,哪怕是成群结队的乌鸦朝着我一起砸过来。

去年阳历11月份,气温超过三十度。电视上说,南方气温更高,有些学校放假避暑。7日这一天是转折点,下午我跟妻子身穿短袖褂子回淮南。半夜风声大作,寒流一路狂奔南下。第二天,有朋友盛情开车带我和妻子去洞山庙游玩。一路上,气温骤降,身穿羊毛衫,都觉得身子骨瑟瑟发冷。洞山庙位于淮南最东端,上窑山境内。那里山连片,树成林,是一处4A风景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第一次去那里,绵延百年香火的洞山庙,只留一片残垣断壁。山上有一处洞穴,里边有一尊观音像。山顶有一座石拱桥,走过石拱桥看见一块平坦的巨石,上面有一只巨型脚印。相传是王母娘娘在此登天时遗留下来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有一位陈姓居士上山住持洞山庙,盖三间房屋,供奉观音,恢复香火。陈姓居士圆寂,儿子接替,香火一日胜似一日。有些年,我和妻子每年都要来这里。转乘一趟公交车,步行四里路,前后要一个半小时。我走上去,随便轉一转,看一看。妻子走上去,烧上一炷香,拜一拜观音,掏一点香火钱。妻子不是佛教徒,却喜欢来这里。妻子说,烧一烧香,拜一拜佛,心里安。

这一天,朋友开车带我俩上洞山庙,半个多小时就到了。现在的洞山庙,不再是过去的洞山庙。山顶地盘小,转移山脚下,“呼呼啦啦”盖上一大片。大殿盖山脚下。藏经楼盖山脚下。僧人烧饭的伙房、睡觉的寮房,全盖山脚下。山顶上只有三间坐南面北的前殿,只有两间坐西面东的侧殿,其内供奉着观音菩萨。每天寺院派一名值日僧上山看守,其余僧人都在山下面。

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见前殿的大门紧闭着。香客只有走进前殿,才能叩拜侧殿里的观音。我拍响大门,喊值日僧开门。佛门之地,拍门不能大声,喊人不能大声。拍一拍,喊一喊,不见大门内有动静。有位香客从一旁走过来说,你不用喊了,今天山上没有值日僧。我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她说,我走过去看侧门锁上了。大门从里边插上,值日僧从侧门下山。妻子有点失望。我说,我下山看一看值日僧能不能上山开门。妻子说,算了,人家不上山自有不上山的理由。

是天气骤冷,值日僧不愿上山,还是值日僧真有事不能上山?若是前者,值日僧就是一个偷懒的僧人;若是后者,寺院就是一个疏于管理的寺院。

就是那天下山路上,我想要是妻子心里有一座寺院,要是妻子心里有一尊观音,她就不会有上山劳顿一空的失望了。若是有人有,那这个人一定是有慧根、有智慧的人。

“嚓啦”一声,天黑下来。不远处的婚礼堂模糊不清了。此时此刻,我就想做一个有慧根、有智慧的人,我的心里有寺院和菩萨。在我孤独的时候,我会跟菩萨说一说话;在我无助的时候,菩萨会向我伸一伸手。

隔天上午,血液科叶医生来会诊。她跟妻子说,你下午去血液科。妻子问,是MM?叶医生说,初步诊断是。

B3

妻子高中毕业,接岳母班进陶瓷厂职工医院做了一名护士。那一年,妻子跟我结婚半年,考上芜湖地区卫校去进修。我俩刚结婚,妻子就去上学,我心里不乐意。妻子说,好不容易有了这个上学机会,我不能不去上。我说,你想去上学,干吗跟我结婚呀?妻子说,结婚跟上学不矛盾呀!我说,有矛盾。妻子问,有什么矛盾?我说,你不跟我结婚,我俩是恋爱关系,你去哪里我管不着,现在你是我老婆,就得跟我在一起。妻子笑起来说,你莫不是现在就想我跟你生孩子吧?我气鼓鼓地说,我俩就算天天在一起,你都不愿现在跟我生孩子。妻子的一张脸红起来。半年来,妻子一直偷偷地采取避孕措施,怎么能怀上孩子呢?

妻子上学,我守空家。淮南离芜湖不足三百公里。学期中途,她回一趟家,或我去学校看她一趟,都一样不容易。那个时候,淮南去芜湖每天只有一趟绿皮慢车。火车慢慢腾腾地跑到长江边,是晚上七点半钟。火车不过江,人下火车坐轮渡过长江,再坐公交车去学校,差不多得晚上十点钟。回头是一样,要是上午赶不上回淮南的那趟绿皮慢车,下午乘坐去蚌埠的火车,中途至水家湖下车,再转火车回家,同样是半夜。火车去蚌埠走津浦线。火车回淮南走水张线。妻子说,跑来跑去,劳民伤财,今后我不往家里跑,你也不用往我学校跑。这怎么可能呢?照样不是我去学校,就是妻子回来家。

妻子说,早知道我不去上这个学了。

我说,你应该说早知道就不急着跟我结婚了。

妻子说,看来结婚跟不结婚是不一样。

我说,结婚有人牵挂有人想。

妻子问,你跟我说实话,我不在家,你晚上能不能睡好觉?

我说,这种话你应该问一问你自个,我不信你每天晚上看书能看安心。

妻子承认说,经常地看书走神。

我说,我半夜里睡不着,就在房屋里转圈子。

妻子进修是两年半时间。前两年是专业课程,后半年是实习。第四学期刚开学,妻子上体育课跑步,胸部有点隐隐地疼,晚上脱下衣服一摸,发现左边乳房里有硬块。妻子去芜湖地区卫校附属医院看医生。医生说,是乳腺小叶增生,吃一吃消炎药。一转眼两个月过去,妻子不见乳房硬块消减,反倒疼痛越来越厉害。妻子心里害怕,不敢一个人再找医生看,生怕检查出什么不好的毛病。会有什么不好的毛病呢?随便往深处想一想就知道。妻子赶紧请假回家,让我陪她一起去R医院妇产科。医生检查一番说,最好做一个组织切片检查,像你这种情况,不排除乳腺癌的可能性。不用我詳细描述都知道,我跟妻子吓成一个什么样子。R医院离我家三里路,我陪妻子整整走了一小时。我走一走,停一停,叹一叹气。妻子走一走,停一停,哭一哭。脚有千斤重,路有万里长。我劝妻子说,不是检查结果没有出来吗?妻子固执地说,医生都要做组织切片检查了,十有八九是乳腺癌。

R医院缺少检查仪器,组织切片要送K医院化验。不是每天送,是隔天送。不是送去及时化验,是隔天化验。这样一来,我和妻子前后要等四天时间。四天时间里,妻子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我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睡。四天时间里,我俩都瘦脱相了。

化验结果出来,妻子不是乳腺癌。我跟妻子都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只是心里怎么都快乐不起来。医生开的依旧是治疗乳腺小叶增生的药物。一大包药从医院提回家,妻子一粒药都不吃。我问,你为什么不吃药?妻子说,我不想吃。妻子不想吃药,也不回学校,一天一天待在家里,一门心思地烧饭吃饭做家务。

我问,你为什么不回学校?

妻子说,现在不想回学校。

我说,你不去上学,拿不到毕业证,学费怎么办?

妻子的学费,是从厂财务科借付的。毕业报销,不毕业不报销。那个时候,两千块钱学费,相对我们家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那一年妻子去芜湖上学,月工资五十一块钱。我按月从邮局汇五十块钱过去,剩下一块钱做手续费。

妻子说,我什么时候该回学校,我自个心里有数。

就这么,妻子在家待上两个月。妻子在家安心地做全职太太,全心全意地围绕家,全心全意地围绕我。我每天除去上一上班,回家只管张嘴吃伸腿睡,家务活一样都不用做。妻子每天早上起床比我早,做好早饭喊我起床。我刷好牙洗好脸,早饭妻子端在我面前。吃罢早饭,我去上班,妻子上街去买菜。妻子买菜回家,整理家务拖地洗衣服,再择菜洗菜烧菜做饭,不歇闲就到晌午了。我中午下班回家吃罢饭,妻子陪我睡一会午觉。我下午接着上班,妻子在家看书学习。学校的专业课,妻子要在家自学。妻子经常翻阅的还有一本《孕妇保健知识一百问》。我问,你现在看这本书干什么呀?妻子说,现在不看这本书看哪本书?我问,你真想做妈妈啦?妻子说,我做梦都想有一个自个的孩子。过去妻子不许我跟她说怀孕的事,一说就脸红,一说就急眼。现在妻子不脸红、不急眼,平静坦然,就像早已有了孩子、做了妈妈。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见妻子收拾包准备要回学校,我反倒很奇怪。我问,你真要回学校啦?妻子说,我现在不回学校,候什么时间呀?我说,我听不懂你说的话。妻子说,我上午去了一趟R医院妇产科。我问,你乳腺小叶增生好啦?妻子说,我怀孕啦!

妻子留下两个月,就是想怀上孩子。乳腺小叶增生的药不吃,避孕的药不吃,妻子就想等待怀上孩子的这一刻。

妻子说,我想一想后怕,要是真得乳腺癌,要是真切除乳房,能不能活是一回事;就算活上几年,能不能生孩子是一回事;就算生下孩子,我拿什么去喂孩子?

妻子怀孕的目的达到,离开家、离开我、回学校。

最后一个学期,妻子在医院实习,来来去去整天腾着一个大肚子。毕业典礼,妻子没有去参加,悄悄地在家把闺女生下来。我家离R医院不算远,坐公交车一站路。妻子去实习不坐公交车,每天走着上下班。遇见刮风下雨天,妻子不退缩。她不担心,我担心。我说,你请两天假,候天晴去上班。妻子说,我想上班,不想在家里。我问,摔跤怎么办?妻子说,我走路小心点。妻子坚持上班不请假,是不想做一个娇气的女人。妻子做姑娘时娇气,怀孕后娇气就消散了,一前一后判若两人。妻子怀孕毕竟是怀孕,不去外科和传染科实习。传染科要接触各种传染病人,妻子当然不能去。外科受伤的病人多,妻子不想去。

妻子说,我去那种场合心情不好,会影响肚子里的孩子。

按照规定,护士实习要各个科室轮流转一遍,妻子这样挑三拣四确实是因为怀着孩子,医院医务科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妻子最喜欢待在妇产科育婴室。那个时候,产妇和婴儿是分开的。产妇在病房,婴儿在育婴室。育婴室的工作,是替婴儿洗澡,喂婴儿奶粉,抱婴儿去病房与产妇妈妈见面。替婴儿洗澡和喂奶粉都在育婴室,妻子一个一个婴儿洗好澡,一个一个婴儿喂饱奶,再一个一个婴儿往病房抱去见产妇。妻子怀抱婴儿,腾着的肚子就更大了。妻子怀抱婴儿,抱一个风风火火的,抱一个喜气洋洋的。看见妻子的医生护士都要妻子慢一点。妻子说,我的两只脚想慢慢不了。妻子说的没有错。妻子怀抱婴儿,重心更加地前倾,像有一只手在身后推搡着,带着一股子惯性往前跑。

妻子喜欢哺乳,闺女吃得又白又胖,人称奶娃子。闺女长到一周岁,妻子不给闺女戒奶。妻子说,候我什么时候没有奶水了,什么时候给闺女戒奶。闺女一天一天长大,饭量一天一天增加,妻子的奶水不够,搭补米粉,搭补鸡蛋,搭补炼乳,就是不搭补奶粉。妻子坚持不喂闺女一口奶粉,直到闺女一周岁半真正戒奶。

A4

血液科住院部在K医院总院。一位姓王的年轻医生负责送妻子过去。一路上,我搀扶着妻子,走进总院住院大楼的那一刻,像是走进人间地狱,像是走进鬼门关。妻子心里害怕,身上发抖。我一样心里害怕,身上发抖。血液科主管医生姓姜,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姜医生跟妻子说,你的病百分之九十八是MM,剩下的百分之二,要做骨髓穿刺手术诊断。妻子问,什么时候做骨髓穿刺手术?姜医生说,我开手术单马上做,部分报告出来需要两三天时间,全部报告出来需要半个月。妻子问,要等半个月才能确诊?姜医生说,部分报告出来就能确诊。

姜医生跟我和妻子谈话,是在医生办公室。我和妻子站着,姜医生坐着。她面前有一台电脑,上面有住院病人的信息。妻子的住院信息,已经从肾内科传到上面。

姜医生说,你们现在就可以考虑使用什么治疗药物,我们建议的首选药物是万柯。万柯是自费药,每个疗程4支,每支一万两千块钱。加上辅助药物,一个疗程下来,个人需要支付六万多块钱。

没想到治疗药物这么贵,个人支付这么多。

我问,像我妻子这种病情,需要几个疗程?

姜医生说,这个不好说,每个病人的治疗情况不相同,现在药厂做推广活动,买四送五。也就是说,病人只要花四个疗程的钱,后面五个疗程就不用花钱了。

若按四个疗程计算,二十四万不是小数目。不用跟妻子商议,我也觉得个人家庭承受不起。

妻子问,有没有相对便宜的治疗药物?

姜医生说,万柯临床效果最好,我们建议病人首选这种药。

那一刻,我觉得姜医生不像医生,倒像一个医药代理商。

三天后,妻子的骨髓穿刺报告出来,检测出来的不成型细胞百分比数,不支持MM。不支持,不能诊断,也不能否定。姜医生说,方案有两种,一是去北京或广州做诊断,这两地医院诊断仪器比K医院先进,待诊断明确回来治疗;二是再做一次骨髓穿刺手术。

妻子在病床上挂吊水,姜医生喊我一人去办公室。我不知道怎样做选择,更不知道去北京或广州怎样找医院。姜医生说,不管去北京或广州,我们会提供联络电话的。

我问,要是再做一次骨髓穿刺手术,依旧不支持怎么办?

姜医生说,如果不想去北京或廣州,要是再做一次骨髓穿刺手术依旧不支持,只能回家再候两个月。两个月后变异细胞长上来,第三次做骨髓穿刺手术。

我问,这样不耽误治疗吗?

姜医生说,MM是一种慢性病,像你爱人这种病情少说都有了好几年。

我说,我回病房跟妻子商议一下吧。

姜医生说,要快一点决定,再做一次骨髓穿刺手术,下午就能做;要是去北京或广州,明天上午就出院。

或许姜医生就是一个冷血冷脸的女人。或许姜医生见多了病人疼痛,就见痛不痛了。妻子的病痛之于她,百分之一不足;之于我和妻子,却是百分之百!

我去病房见妻子。妻子惶恐地等候我。妻子问,确诊了?我摇头说,没确诊。妻子眼里有了一丝希望。妻子问,不是MM?我说,姜医生说你的骨髓比别人稀,检测不出来。妻子问,姜医生说怎么办?我转告她有两种方案可选择。妻子态度坚定地说,不去北京,不去广州,再做一次骨髓穿刺手术。妻子不去北京或广州,是不想瞎折腾。妻子说,你看我的这个身体状况,能去外地瞎折腾吗?你看我们家的经济条件,能去外地瞎折腾吗?

买房借的首付款,没有还清;银行里的贷款,更没有还清。妻子的身体状况和家庭经济条件,都不允许妻子去外地看病。

我说,我想听一听小俞的意见。

妻子说,老是麻烦人家,人家就烦了。

我说,这个时候不麻烦小俞,什么时候麻烦小俞呀!

妻子住院,我只跟单位部门领导说一声,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声,请一个假。我们家和妻子家,谁家都没有说。时下各过各的日子,各忙各的一摊子事,就算我一家一家打电话去说了,谁能跑来分担我的负担和妻子的疼痛呀!我和妻子都不喜欢麻烦别人,都喜欢有困难自个扛。

妻子生病住院,除了我回淮南找赵画家替妻子转院,小俞是我唯一麻烦的人。我再次打电话找小俞,就是想让他替我拿主意,就是让他替我分担困苦和忧愁。

我打电话跟小俞说了大致情况。我说,我需要你替我拿一拿主意,我需要你帮一帮我。

小俞果断地说,你让阿姨再做一次骨髓穿刺手术,贸然去北京或广州,不确定因素比你想的要多得多。

我问,要是再检查不出来呢?

小俞说,再考虑去北京或广州。

那一刻,我想见小俞一面。我问,这两天你要是有空的话,能不能来一趟?

姜医生只有简单粗暴的命令,没办法与她做细致的沟通。MM是怎样的一种病?有一个怎样的治疗过程?我和妻子都是一本糊涂账。我请小俞来一趟,最起码我与他能做一做沟通,或找其他医生做一做沟通。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就算妻子犯事被刑事拘留,最起码我要尽可能地去了解案情吧。

小俞说,好!这两天我抽空去一趟。

一瞬间,我的眼泪流出来。我脆弱,孤单,无助。小俞像是我伸手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又三天,妻子的第二次骨髓穿刺报告出来,确诊为MM。妻子的治疗方案是小俞帮助确定的。小俞过来一趟,直接与另一位主治医生张医生沟通。张医生说,万柯不是一种根治药物。如果是,那就是唯一选择,不管价格贵不贵都是病人必须接受的。目前的医疗水平是,不管病人用什么药物,都是控制疾病,不能根治疾病。那就只能根据病人的家庭经济情况选择治疗方案。

张医生说出上中下三种治疗方案。上是万柯,一个疗程个人需要支付六万多块钱;中是多柔比星脂质体,一个疗程个人需要支付一万多块钱;下是CTD方案,一个疗程个人需要支付三千多块钱。多柔比星脂质体一样是自费药,五千块钱一支,一个疗程用两支。

小俞说,就选第二种吧。

我同意说,就选这种方案。

妻子问张医生,整个治疗下来,个人要承担多少钱?

张医生说,这个不好说,有的病人治疗中途需要调整方案。

小俞说,准备十万块钱吧。

家里有十万块钱。我从朋友那里借了二十万房屋首付款,去年底还上十万块钱,说好了剩下的十万块钱今年底再还上。我打电话给这位朋友,说年底只能给五万块钱。我简单地说了一下妻子生病住院的事。我没说妻子的具体病情。到目前为止,知道妻子具体病情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小俞,一个是单位部门领导。我大而化之地说了一下妻子住院,就不守信用,少还朋友五万块钱。在电话里,我说话心虚,就像一个专门赖账的无赖。

不管朋友怎么认为,十万块钱在我手上,我说只给五万,他有什么办法呢?朋友赶紧给我银行卡号。我赶紧把五万块钱汇过去。这位朋友写诗歌是副业,做生意是主业。他与别人在经济上纠缠是常事,我是头一回。银行卡上剩下五万块钱,我一笔头交给K医院。

在这里需要补充一件事。我单位部门领导比我年轻,算是同一个地方人。他知道我妻子的确切病情,专门打电话去咨询另一位老乡。另一位老乡在K医院肿瘤研究所工作。他介绍说,国内最好的血液病医院在北京、天津、上海、南京等地方。单位部门领导问我,要不要带我妻子去这些地方看病?我征求妻子意见,她依旧是那句话,你看我的这个身体状况能去外地瞎折腾吗?你看我们家的经济条件能去外地瞎折腾吗?

这一回,小俞没给我具体意见。他从微信上发过来一段文字说:“生病,是每个家庭都难以规避的,会带来生活和工作上的很多困扰。但生病,也常常把我们打回常态,体会作为人,脆弱、局限和担当的一面。”

小俞说得没错。妻子生病住院,我看到自个的脆弱和局限。妻子没用最好的药物治疗,我觉得愧疚。妻子没去北京、上海、天津、南京等地方看病,我更觉得愧疚。

B4

最初,妻子看腰间盘突出和骨质疏松症都是在淮南。妻子的医保卡在淮南,上面有钱,在淮南看病,挂号拿药都不要掏现钱。妻子先是后腰疼,去Y医院拍一张腰椎的CT片。医生说,第四节、第五节腰间盘突出、变形、错位,压迫神经,肯定疼痛。妻子问,怎么治疗?医生说,没有好办法,一是回家睡硬板床,多卧床休息;二是去医院理疗室做一做理疗。妻子就按照医生的吩咐,回家睡硬板床,去医院理疗室做理療。睡硬板床,是抽掉席梦思床垫,换上薄薄的棉花垫被。去医院理疗室做理疗,是做机械牵引,企图把突出、变形、错位的脊椎拉平复。妻子睡一睡硬板床,做一做理疗,不能说疼痛没有一点缓解,只能说缓解得不怎么样。该疼痛的照样疼痛。怎么办呢?妻子只能忍受着,依旧睡硬板床,就不去医院做理疗了。十天一个疗程,理疗的费用不比吃药打针便宜。妻子自个当家去药店,买两盒治疗腰间盘疼痛的膏药,左右腰眼一边贴一张。或许是一种心理作用吧。膏药贴上暖乎乎的,妻子觉得疼痛减轻不少。

两年后,妻子胯骨疼,依旧去Y医院看骨科。医生伸手按一按妻子左右两边的股骨头,说去做核磁共振吧。妻子问,做核磁共振检查什么?医生说,我怀疑你的股骨头有问题。妻子问,有什么问题?医生说,股骨头坏死。妻子一听脸色大变,跟医生说,我的胯骨疼痛不到一个月,怎么会是股骨头坏死呢?医生肯定地说,十有八九是,昨天四个病人跟你的疼痛一样,去做核磁共振,结果四个病人都是股骨头坏死。

妻子晕头晕脑,原本是要在Y医院做核磁共振的,去窗口刷卡划价,医保卡剩下来的钱不够了。妻子身上没带银行卡,打电话问我怎么办。妻子在电话里一个劲地哭,我好不容易听明白她在说一件什么事。我说,你不觉得医生胡说八道吗?妻子问,医生为什么要胡说八道?我说,要你花钱做核磁共振,他好有提成。当然,或许我说这话偏激了。

我跟妻子说,你来合肥,就算看病吃药,也是K医院放心一点。

妻子说一声,唉!

我调省城工作,妻子与我两地分居。妻子不是在那边上班走不开,是妻子不愿来合肥。妻子说,你去合肥上班,我去合肥扛脸吃饭,我不去。我说,你去,慢慢地不就适应了?妻子问,你要我去适应什么?适应蹲班房!妻子在那边每天做什么,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来这边一个熟人没有,日子确实不好熬。

妻子在那边每天的日程大致是这样安排的:早上去附近广场跳一跳广场舞,接着上街去买菜吃早饭,回家择菜洗菜烧饭吃饭,中午睡一会,下去逛一逛街或做家务,吃罢晚饭,再去附近广场跳一跳广场舞,回家看两集电视剧睡觉。不要看她一个人在家,起居生活很有规律,做同样一件事,今天与明天前后相差不过十分钟。你说她过生活机械也好、刻板也罢,重复不变的日子就像流水一般,“哗啦啦”地一天一天流过去。

周末我回淮南,周一我回合肥。每个礼拜,我在合肥待四天半时间,在淮南待两天半时间。就是在这两天半时间里,我冲断妻子的惯性生活,都像一个多余的外来人。过这种不断来回奔波的生活,我觉得不正常,妻子却觉得很正常。妻子宽慰我说,挨一挨你不就退休回家来了?我说,我跑来跑去,早跑够了。妻子说,你这是自找的。那个时候,我还没决定在合肥买房。那个时候,妻子还没有腰间盘突出和骨质疏松的毛病。

妻子来合肥看病,是这种惯性生活的一个终结点。

我带妻子去K医院看骨科门诊。医生没说妻子的股骨头有毛病,更没让妻子去做核磁共振检查。医生说,人过中年钙质流失厉害,就会有骨质疏松症,就算去做骨密度检测,不是一样要吃药打针治疗吗?医生直接开处方,要妻子吃药打针。药是两种中成药,一种是缓解疼痛的,一种是活血化瘀的。针剂是日本进口药,九十多块钱一支,隔两天打一支,一个月十支。三个月一个疗程,算一算要三千块钱。两种中成药一样不省钱。

妻子问,打不打?

我说,不打,骨质疏松疼痛怎么好呀!

妻子心疼钱说,加上中成药,三个月要花五千块钱。

我说,吃药打针三个月,花五千块钱算少的。

妻子说,我一个月退休工资不足两千块,看病怎么看得起?

我说,看病不算账,算账不看病。

就这么,妻子留在合肥。不是妻子回淮南吃药打针不方便,相比较,反倒在合肥吃药打针不方便。我暫时居住的地方叫葛大店,五公里范围内没一家正规医院。妻子打针去街头小诊所不安全,去一家职业技术学院卫生室,那里医生说不是他们开的药,他们不能打。这样一来,中间隔上两天,我就得带妻子往K医院注射室跑一趟。妻子不回淮南,是她觉得应该留在我身边。最起码,她不想烧饭,我能烧一口饭给她吃。最起码,她疼痛时哼一哼,有一个人在跟前听一听。所谓少年夫妻老来伴,说的就是这么一种境况吧。

天进腊月,我去蚌埠参加活动,在蚌埠过一夜。妻子一个人留在葛大店。隔天一大早,妻子打电话说,她腰疼得躺在床上起不了床。我问,怎么会这样子?妻子说,肯定是昨晚来寒流,腰间盘受凉了。昨晚气温骤降,酒店有中央空调,我不知道。我在葛大店的临时住房里,有一台三菱空调,差不多用了有二十年。一台老旧空调,妻子肯定没有开。就算开,噪音吵得死人,也不见有多少暖风吹出来。

我说,你铺电热毯呀?

妻子说,我忘记铺。

妻子夜间遇寒流,不开空调,不铺电热毯,腰间盘受凉很正常。

上午十点钟,我从蚌埠赶回来。妻子见到我,委屈地一下就哭了。妻子害怕地说,我瘫痪在床上怎么办呀?我说,我先给你铺上电热毯暖一暖,再去想办法治疗。妻子问,我下不了床,怎么去医院?我说,找中医上门刺血。妻子问,你相信刺血?我说,死马当活马医。

床大,电热毯小。妻子不用动弹,我在床一边铺上电热毯,妻子稍微挪一挪就行了。妻子说,我一夜没解小便,你快一点扶我上卫生间。我扶妻子慢慢地坐起身,她疼得龇牙咧嘴倒吸气。妻子下床困难,去卫生间更困难。我拿一只盆进卧室,妻子就在床前解小便。

这是妻子头一次在盆里解小便。这是我头一次替妻子倒小便。

我下楼去找马老师。马老师有腰椎疼痛的毛病。刺血就是马老师推荐的。马老师说前年冬天她腰疼病犯了,躺在床上起不了床,家人去喊中医过来刺血缓解的。当时马老师这么说,我没当回事。一是不相信刺血,二是没想到妻子会瘫在床上。俗话说,病急乱投医。我找马老师,就是要找中医来给妻子刺血。马老师六十多岁,冷天怕犯腰疼病,在家生一只取暖火炉,轻易不敢出门。马老师说前年冬天躺在床上屙屎拉尿都要家人伺候,哪里是人过的日子呀!我敲开门,说明白话。马老师说,我现在就打电话,让泰医生快一点上门。中医姓泰,是一个少见的姓。马老师打通泰医生的电话,他说吃罢晌午饭就过来。

我问马老师,刺血疼不疼?

马老师说,要是跟腰疼相比,刺血就不叫一个疼。

我担心刺血疼,妻子受不了。

我问,刺血真管用?

马老师说,前年我瘫在床上,亏得泰医生刺血。

问清这么两个关键问题,我稍微放下一点心。

我回家烧饭吃饭,等候泰医生上门。妻子不吃不喝,怕解手受罪。妻子问,泰医生上门刺血费用是多少?我说,我没问马老师。妻子说,要是刺血贵,我就不刺血。我说,你都这样了还心疼钱?妻子腰酸背痛前后花去不少钱,有时候心里想一想就难过。妻子不吃饭,我吃。妻子不喝水,我喝。妻子想一想说,过一会你跟泰医生说我是下岗职工,让他少收一点钱。我说,人家靠行医吃饭,我让他少收钱,他就少收啦?妻子说,你不愿说,我说。我依妻子说,你想说,你就说吧。妻子说,你先问价格,我才好说我是下岗职工呀。我俩这么一番合谋,很像一对讨价还价的菜贩子。

中午十二点半钟,泰医生骑电瓶车提包赶过来。妻子躺在床上,稍微侧一侧身子,泰医生就给妻子刺血、拔罐、贴膏药。那一刻,妻子的注意力放在忍受疼痛上面,我的注意力放在治疗过程上面。我忘记问刺血价格。妻子忘记说自个是下岗职工。刺血一次费用980块钱,包含七天要喝的汤药。泰医生告诉我门诊地址,吩咐下午五点钟过去拿汤药。我问,湯药为什么不带来?泰医生说,我回去开药方,下午才能煎熬出来。

泰医生四十来岁。他说他家三代中医,刺血是一门祖传手艺。二十年前,他从安徽中医学院毕业,在一家中医院做医生,十年前辞职开门诊。

前后刺血四次,妻子腰部疼病有了缓解,凑合着下床了。闺女在南京读研,打电话问我,放寒假回哪里?我说,回合肥。妻子问,今年过年不回淮南啦?我说,在合肥。

这是我们家第一次在合肥过年。

A5

妻子住院二十四天。前十天检查、转科、确诊,又十天治疗肺部感染,最后四天才治疗骨髓瘤。也就是说,花十天确诊不算时间太长,花十天治疗肺部感染有些耽误时间了。说起妻子肺部感染,有自身的原因,也有医院的原因。妻子住院担惊受怕,精神垮下来是一个方面;住院吃不好饭,睡不好觉,身体更加虚弱是另一个方面。再一个方面是妻子去做CT检查受凉了。

刚下过一场小雪。雪后初晴,天气格外寒冷。就是这时候,妻子有了轻微的咳嗽。时不时地咳几声。医生查房,妻子跟医生说自个咳嗽。医生没有及时用药,开一张CT检查单,说下午查一下肺部有没有感染。妻子住院,不是这项检查,就是那项检查,像一头任人宰割的绵羊。住院病人做CT,去另一座大楼。那里是健康体检中心,上午有人体检,下午正好空闲,安排住院病人去检查。医院雇佣一批服务人员,叫医管家。他们手持检查单,领病人去那里。那天下午,我有事没跟妻子一块去。医管家领妻子到那里,不会替妻子拿外套,更不会替妻子脱外套。其结果,妻子在CT室,脱衣服,穿衣服,动作一迟缓,时间一耽搁,受凉了。隔天下午,CT结果出来,肺部没有感染。恰是第二天,妻子咳嗽厉害起来。医生给妻子挂消炎药,下午晚上各一袋。又两天,妻子开始发低烧。中午发一发,三十七度四。晚上发一发,三十七度六。

我去问值班医生,妻子要不要打退烧针?

医生说,不超过三十八度五,不需要打退烧针。

在医学上不超过三十八度五,不算发高烧;不算发高烧,就不需要打退烧针。再说妻子肺部有炎症,消炎是关键。医生更换消炎药的品种,依旧没控制住妻子的肺部炎症。妻子发烧很快有了三十八度五,护士过来打一针退烧针。过一过,妻子退下去的高烧重新烧起来。医生再一次更换消炎药。

我和妻子心里害怕起来。我担心妻子逃不脱这一劫。妻子担心回不了家。

消炎药用上最贵的,妻子依旧发高烧。医生没良策,重新考虑输血,输白蛋白和免疫球蛋白。这一夜,妻子最难熬,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不断地挣扎着,不断地抗争着。这一夜,我最难熬,先是想着给双方家人打电话,把妻子的病情告知他们,让他们快点来医院看一看,其后想一想又作罢。不是我心肠硬,不是我缺情感,是我觉得他们来医院对妻子的病情缓解一点作用起不了,反倒会添加乱子,增大妻子的精神负担。妻子要活着,一是靠药物,二是靠自个。

第八天,妻子的高烧就像飓风下的海浪,一浪一浪地往上推,推到一种高不可攀的极致,回转头,转低烧。第八天,妻子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只剩下一口气。第八天,邻床过来一位老太太。老太太是安庆市望江县人,生白血病一年半,面目消瘦,头发脱光,怀里抱一台收音机,一路听着黄梅戏进病房。老太太喜欢黄梅戏,是骨子里喜欢,躺在病床上一直听。她不顾别人是不是喜欢听,更不考虑是不是打扰别人。妻子心里生厌烦,示意我去找护士长。老太太是老病号,护士长认识。护士长说,跟老太太说没用,不要三分钟又会打开听。我问,吵到别人休息怎么办呢?护士长说,过一会我见她闺女,跟她闺女说。闺女跟老太太一块过来,楼上楼下去跑住院手续。我回头跟妻子说,护士长说她没办法。妻子说,那就只有忍着。我说,我去跟老太太说。妻子说,你去说不好。老太太躺在床上听黄梅戏,自成一个世界。我跟妻子说话,她根本听不见。

不一会,老太太闺女走过来,跟老太太说望江话。望江话,我跟妻子听不懂。老太太关小收音机音量,虚眼看一下我跟妻子。老太太闺女走过来一脸歉意地说,我娘浑身上下疼,她要是不听一听戏、打一打岔,受不了。闺女跟我们说的是普通话。妻子说,那就小声一点听吧。

病床之间有一道布帘,老太太闺女拉上布帘,自成空间,黄梅戏的唱腔就有些虚幻缥缈了。

这一天,妻子上治疗。早上查房,医生就把医嘱下下来。叶医生是妻子的主治医生。叶医生跟姜医生说,病人身体虚弱,上一支药水。药水对身体损害大,一次上两支,妻子受不了。上午十一点钟,我去医生办公室问姜医生,她说治疗药水在药房统一配制,下午送过来就能上治疗。中午十二点半钟,姜医生却又跟我说,药房里缺药。我问,怎么办?姜医生说,要么你等,要么你自个买药。我问,我去哪里买药?姜医生说,我给你电话,你自个联系,他们会送过来。我问,药品可靠吗?姜医生说,病人缺药都从那里买。我问,药房里的药要候多长时间?姜医生说,这个说不准,也许两三天,也许一个礼拜。

哪个病人能等两三天或一个礼拜?只能从药贩子手上买。姜医生开一张处方,留一个电话号码。处方上有药名,有一枚姜医生的私人印章。

下午一点半钟,药贩子手提保温箱送药过来。发票已经开好,一支药价格4997块。我拿出银行卡,药贩子拿出刷卡机,“哗哗啦啦”地刷过去。这期间,有电话打过来。药贩子说,你稍微等一等,我两分钟就过去。我把购买的药品交给护士。护士就过来给妻子上治疗了。

血液科病人的种类不一样,治疗的药物不一样。配制的化疗药水,统称红药水。使用红药水的过程,统称上治疗。上治疗,不是直接就上化疗药水,要先输保护肝脏的药水、保护肠胃的药水、保护心脏的药水,其后再上化疗药水。化疗药水毒性大,损害肝脏,损害肠胃,损害心脏,杀死人体的坏细胞,同时杀死人体的好细胞。妻子先输的一大堆药水里,有一袋地塞美松。地塞美松是激素,也算治疗的主要药物。

下午四点钟,妻子上红药水。红药水,名副其实的红颜色。红药水外面套一只专门的黄色塑料袋,上有“高危警示”四字。神秘。醒目。恐惧。打红药水的是专门护士。护士说,要是看见针头有渗出,赶紧跟我们说;要是哪里不舒服,赶紧跟我们说。之前,我和妻子已经签下无数项条款。比如说,治疗方案的选择是自愿的。再比如说,滞留针的选择是自愿的。有的病人在大胳膊上置入一根输液管,半年不用更换。妻子怕洗澡不方便,怕消毒保养不方便,就选择滞留针。住院病人一切都是自愿选择的。

病人一上红药水,心里就紧张,就惧怕。我和妻子也一样。妻子不敢睁眼去看红药水。我说,你闭上眼,我看着。红药水一滴一滴滴得缓慢。时间一秒一秒逝得缓慢。妻子闭眼问,你看没有渗出吧?我说,没有。红药水一旦渗出,会烧坏人的皮肤。我问,你没有哪个地方不舒服吧?妻子说,没有。

B5

做骨髓穿刺手术,妻子不陌生。那一年,妻子贫血决定做介入手术前,先去做骨髓穿刺手术。妻子说,她上高中的时候有一个发胖的阶段,体重一百三十斤,高中毕业工作后就慢慢地瘦下来。她跟我结婚、生下孩子后,体重一路下降至八十多斤重,整天头晕眼花,走路两只脚像踩在云朵上。去医院一查,血液的各项指标都偏低,达到一个严重贫血程度。追查根源,查到脾脏肥大产生亢进,影响造血功能。再深一步查下去,就得抽骨髓做检查。骨髓是血液的根源。若骨髓正常,血液不正常就是脾亢进造成的;若骨髓不正常,血液不正常就是血液病了。抽骨髓去做化验,骨髓正常,虚惊一场,大病化成小病。其实,小病亦不小,做一个脾脏栓塞手术,妻子在病床上一连疼痛好多天。那个时候,杜冷丁管理得还不是那么严格。我去厂职工医院找医生一下开出一盒子。疼了打一针,再疼再打一针。一盒杜冷丁,一支不剩地打进妻子身上。事后想一想感到后怕,万一上瘾怎么办?妻子在疼痛的那一刻,止痛是最主要的,哪管得了那么多?前后住院十来天,妻子算是躲过一大劫难。

有人就没有妻子这么幸运了。同一间病室住五个病人,除去妻子,其他四个人得的都是白血病。一个年轻的女人,结了婚还没有生孩子;另一个年轻的女人,孩子一岁多;一个年老的女人,一儿一女二十岁多一点;另一个年老的女人,一个儿子不足二十岁。面对相同的命运,四个人的生命态度不一样。先说两个年老的女人。有一儿一女的老女人,家住煤矿机械厂,丈夫整天陪在病房里,一儿一女轮番来送吃的送喝的。这个老女人喜欢耍性子,耍起性子来不打人不骂人,一个劲地怄闲气,半天不跟男人说一句话,好像她的病是男人一手造成的。丈夫没办法,就出门打电话。一打电话,一个更老的女人就会来。这个更老的女人,是这个老女人的妈。老女人的妈一来,老女人就安静下来。唧唧咕咕,两个女人有说不完的话。更老的女人指使女婿赶紧回家,捡好吃的好喝的买,再烧好往这里送。女婿巴不得赶紧地离开病房,他长出一口气,就走掉了。这个老女人在病痛中,整个世间变了颜色,除去自个的母亲,不再有任何可以信赖的人。

另一个老女人在煤矿上退休,跟丈夫是一对半路夫妻,生一个儿子虎头虎脑的,每一天他都往病房里跑。病房是家,不来这里,儿子没有地方可去。这个老女人生病了有几年,病情稳定时在家里养病,病情复发时来医院治疗。医院里吃的药、打的针,一律是西醫。老女人一边住院靠西医治疗,一边外出找中医治疗。看中医去怀远县城,一百多里地远,坐车一来一回跑一天。夫妻俩一个礼拜跑一趟,拿上中草药,回头自个熬、自个喝下去。这个老女人相信中草药,说中草药已经延长了她的发病间隔。这个老女人的生命状态很平和,相信只要中草药一直吃下去,就会一直延续活下去。

两个老女人得的是同一种白血病,却有着不同的生命态度,一个是绝望,一个是希望。希望是从绝望中生发出来的。或许白血病是一池绝望的泥塘,有的人跌进去,就一下子消失掉;有的人不断地挣扎,不断地努力往上攀爬。

再说两个年轻的女人。有孩子的年轻女人是一家煤矿职工食堂的职工,说有一天她在水池里洗碗,一摞一摞地摞在一只竹筐里,不知怎么的竹筐从水池台上掉下来,“哗啦”一声响,瓷碗摔一地。就是这一摔,就是这一响,她回到家就莫名其妙地发高烧。进医院一检查,说是白血病。这个年轻女人每天都要见孩子一面,每天都是她妹妹带着孩子一块来。孩子一岁多,不懂事,不愿多待在病房里,一哭一闹就想往外走。或许这个年轻女人住院时间一长,孩子跟她就生疏了。但这个年轻女人不这样理解,孩子一哭一闹,她心里烦躁,问:“是不是妈妈快死了,你害怕见妈妈?”这个年轻女人嘤嘤地哭起来,她妹妹跟着一块嘤嘤地哭。姊妹俩原本长得像,姐姐遭受病魔纠缠,与妹妹的差异就渐渐大了。姐姐脸色干瘦蜡黄,妹妹脸色红润光泽。能够看得出来,在这个世界上,这个年轻女人最割舍不下的就是她一岁多的不懂事的孩子。妹妹带孩子走后,这个年轻女人的一颗心渐渐地平静下来,而后就平静地睡觉,一直睡一直睡,从天明睡到黄昏,从活着睡到永恒。

另一个年轻的女人结婚没多久就生病,很少见她的男人来,经常出现在病房里的是另外两个男人,一个是她的弟弟,一个是血液科的医生。弟弟来医院是做骨髓配对,要是配对成功就把骨髓移植给姐姐。骨髓移植是治疗白血病的最佳方法。血液科的这个医生不负责这间病房,却跟这个年轻的女人很熟悉。两个人经常成双入对地来往病房里。骨髓配对的事一直都是这个医生替年轻女人张罗着。骨髓移植难度大,原先的医院做不了,是这个医生替她联系的K医院。弟弟更年轻,心里害怕,在医院待两天就跑回家。姐姐恶狠狠地骂几句,赶紧追回家。给人的感觉,这个年轻女人的病情不太重,躺在病床上打完吊水,跑进跑出,在病房一刻都待不住。病人在楼下的院子里晾晒衣服。这个年轻女人在窗户下、病床头拴一根绳子,衣服晾晒在病房里。

这一天,这个年轻女人的男人来了,黑黑的,矮矮的,一脸凶巴巴的样子。女人迎脸问,钱筹了多少?男人吞吞吐吐地说出一个数目。数目很小,离骨髓移植的费用相差十万八千里。女人张口大骂,说没钱你来医院干什么?是看我死了没有,是来等着我死?男人凶狠的一张脸抽几抽、扭几扭,更加地凶狠了。脸色更加凶狠的男人脖颈子硬几硬,跟着两条腿一起软下来,靠墙蹲在地上,两手抱住头“呜呜呜”地哭。

……那是妻子第一次生病住院。那是我第一次面对白血病病人这么近。

A6

这一天,妻子出院了。

妻子身体弱,走路困难,我找一辆轮椅车推她出病房,推她去医院大门前面的路边等出租车。住院的东西扔在病房里,妻子在路边等着,我推轮椅车再回去取。出院带的一大包药在妻子怀里抱着。其中有伏立康唑。伏立康唑是片剂药,主治肺部感染。妻子的肺部感染,严重到重症肺部真菌感染。发高烧就是真菌感染作的怪。要是高烧扭转不过来,妻子就没命了。妻子出院回家要继续口服伏立康唑。医生说,少说要吃一个月。出院只给带三天药量,其余的去门诊买。每盒两片,价格84.6元。每天早晚两次,每次两片。也就是说,一天两盒,药费169.2元。我去门诊部提回满满一大塑料袋伏立康唑,像去了一趟菜市场。

出租车停靠在我家楼下,我搀扶妻子一步一步往家挪。出电梯,进家门,妻子一屁股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妻子嫌身上脏,不愿坐沙发。妻子说,我歇一歇洗澡。床单被罩是干净的,妻子不洗澡,上不了床。搬新家不足半年。妻子东瞧瞧西瞧瞧,像是不认识自个的家。

妻子問,这是我的家?

我说,这不是你的家是谁的家?

妻子问,我真的在家里?

我说,你不在家里在哪里?

“哗啦”一下子,妻子眼泪流下来。

我问,你哭什么呀?

妻子说,我心想这次住院再也回不了家。

空调打开,半小时室温升上来,每个房间都暖暖和和的。妻子连同小板凳一齐挪进淋浴间。我打开淋浴水龙头,调节好水温,替妻子洗澡。妻子身体虚,自个洗不了澡。我有好多年没有这么直视妻子裸露的身体了。妻子用了激素,脸上发泡,身子发泡,像是吹上一股子气。妻子的头发稀疏干枯,腰身弯勾,坐在那里像一个七八十岁老妪似的。不再是那个我刚认识的青春活泼的姑娘,不再是那个刚生下孩子奶水充盈的少妇,不再是那个操持家务劲头十足的中年妇女。我们一起生活只有三十年时间呀!三十年时间,妻子就老下了!我就老下了!

我怕妻子受凉,调高水温,让她多冲一会热水。“哗哗啦啦”的热水里,妻子像一只巨型的大虾,或像一个虾形的人。

洗过澡,妻子要上床休息。我说,下午的药你先吃下,再好好地睡一觉。回家,妻子的任务就是休息,就是睡觉。我打开药盒药瓶,按剂量一样一样地取药。我说,这种药一次吃两片。妻子回答一声,噢。我说,这种药一次吃三粒。妻子回答一声,噢。

妻子目光呆滞,表情麻木。我喂什么药,她吃什么药。吃罢药,喝罢水,我说,我扶你去上床。妻子又回答一声,噢。

妻子睡下,我一下瘫软在沙发上。二十四天熬过来,我身心疲惫硬撑着。现在我有了支撑不下去的感觉,很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一场。这个时候,手机“嘀咚”响一声,是微信响。我手机的套餐流量少,在医院我关闭微信,也没心情看微信。家里有无线网络,微信自动开启。我打开手机,打开微信,是小俞发来的。

——阿姨出院回家怎么样?

妻子出院,只有小俞一个人知道。闺女在外地工作,我都没来得及和她说。

——今晚是平安夜,祝家人平安健康!

今晚是平安夜?今天是12月24日?妻子住院这些天,我没白没黑,像一只负重的蚂蚁,往前一天一天地挪动。就像苏轼说的那样: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其后小俞又转发一段视频过来。是德国儿童合唱团在圣诞晚会上的一首合唱歌曲。歌曲名叫Forza Gesù。领唱的是一位天使般的小女孩。我平静下心来,看着视频上的翻译歌词:“每天晚上在小床上祷告的时候,我会想起那个在天上的人,我们在尘世的所有痛苦,每滴落下的泪都会升上天堂。……有了你的爱,就可以梦想,我们可以在尘世拥有一片天堂……”

我想让妻子听一听这首天籁一般的歌曲。我想让妻子看一看这个天使一般的小女孩。“我们可以在尘世拥有一片天堂”。在尘世的天堂里,生老病死是我们的生命常态。我们有生的快乐,就有病的痛苦;我们有活的期待,就有死的终结。我推门走进卧室,妻子早已睡着了。

补记:

下面补记两件与妻子生病住院相关的事。

第一件事:过罢年没出正月,借钱的那位朋友,打电话跟我说,他所有的银行卡和账户都被有关部门冻结,原因是他牵扯上一宗经济纠纷案件。朋友进一步说,他儿子准备五月份结婚,婚房装修一半,停在那里。他想让我还他余下的五万块钱。很明显,他从熟人那里听说了我妻子生病住院的真实病情,生怕我赖他的五万块钱。

我说,我明天上午去一趟。

朋友家住皖北。有一张十万块钱欠条在他手上,我去抽回欠条,还上余下的五万块钱。不管怎么说,在我买房缺钱的时候,朋友能借二十万块钱,我是感激的。妻子生病住院,打乱还款计划,是我说话不算数在先,朋友催要钱在后。

隔天一大早,我坐火车去皖北。是一趟普通快车,始发站是合肥,终点站就是皖北那座城市。上午八点零七分发车,下午一点二十九分到站,车程五个多小时。朋友跟儿子一块开车接站。我觉得有些奇怪。朋友见面问,你车上吃过饭没有?我说,先去银行转款,再去吃饭不晚。朋友说,我跟儿子急等着去南京。朋友说他老舅昨天夜里死了。他老舅单身一个人,他不去后事没人办。我说,转好钱你就走,吃饭我自个吃。去银行转款,抽回欠条,前后不足十分钟。朋友说,我送你去饭馆吃饭。我说,你送我去长途汽车站,我在那吃过饭坐大巴车回合肥。

朋友开车在长途站前丢下我,扬长而去。我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马路边,不知道来一趟皖北都做了哪些事。天干风大,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雾霾。

第二件事:阳历七月天,妻子的大姐和三哥三嫂一块来我家。妻子生病,她的娘家人第一次上门来看望。大姐和三哥两家每家带两万块钱,说是留给我妻子看病,说是留给我妻子买营养品。他们在我家一共待了两个小时,其中一个小时是去饭馆吃饭。吃罢饭,他们直接从饭店坐车就走了。前一个小时,大姐四五次躲进我家书房里接电话。谁的电话?不是男人的,就是儿子的。电话里说什么?肯定说与我妻子生病相关的事。我妻子生病怎么就不能在电话里光明磊落地说一说呢?我妻子生病,像是一块巨石,沉压在亲戚心里。他们想打电话问一问,不知道怎么问。他们想上门看一看,更是一件难心事。妻子生病是现实,她回避不了,我回避不了。回避不了,我俩就得去面对。妻子每一天都要去面对,我每一天都要去面对。这变成我和妻子每一天的日常生活。

我说,过一过,他们两家的两万块钱给他们。

妻子想一想说一声,好!想一想又说,不给!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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