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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林

2023-07-13沈轶伦

西湖 2023年7期
关键词:老板娘阿姨孩子

沈轶伦

1

林阿姨发来上车点:桃林别墅。距离宋炎住的公寓小区往北差不多八百米,中间就隔了个街心公园。

“没问题,房东姐姐叫我,随时吩咐。”宋炎在微信里发过去。

他把车开到别墅门口,坐在车上等待林阿姨出来,先上车的却是个年轻女人,身材相当苗条,抱着个两三岁的孩子,孩子穿粉衣着粉帽,戴一副粉框太阳墨镜。

林阿姨提着折叠童车出现,示意打开后备箱。小宋下车帮忙的时候。林阿姨拉开前门,坐到副驾驶位。从她殷勤的姿势,宋炎看出来,林阿姨是替这家干活的。

车子启动,林阿姨时不时指着窗外,呼唤小孩子看:“看得到吗,看得到吗?一只鸟。”“快看快看,那是洒水车。”不一会儿,林阿姨又逗着孩子唱起儿歌来,非常大声。

那个年轻女人,林阿姨叫她老板娘的,穿着黑色的羊毛短外套,披着齐肩的头发,背着一只印有蓝裙子公主图案的儿童水杯,安顿孩子坐在后排,不声不响。听到孩子声音太大,这个女人拍拍孩子的头,然后对着后视镜轻微一欠身,示意抱歉吵到了司机。这就撞上了宋炎的眼睛。宋炎像被活捉,连忙低头打灯准备变道,心里一跳。

按照林阿姨的要求,他把她们送到附近的亲子游泳馆,目送她们穿过绿道走进场馆,然后打开网约车平台,预备接单。但林阿姨又小跑着过来,敲了敲车窗说:“小宋顺路的哦?带我去一下超市。”宋炎只能说好。林阿姨自知占了便宜,心情愉快,便主动聊起天,说她和老林夫妇俩是替茶叶城的夏老板做事。

“总之家里的事,老板样样交给我们的。跟着老板住了十几年啦。”林阿姨说。宋炎就奉承说:“厉害厉害,姐,你就是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嘛。”林阿姨笑着推搡他。宋炎告饶:“开车呢,姐,方向盘,方向盘。”林阿姨收了手,拢了拢头发,得意地说,老板的确当他们夫妇是心腹待:“就是夏老板资助我们首付,买下别墅对面这套小公寓的,喏,租给你的这套。”

宋炎说:“我也想这样出门遇贵人,哎,对了,姐,你就是我的贵人。”

林阿姨高兴起来,转念又不高兴,掏出手机发语言,叮嘱老公如何煲鱼汤,关照他给儿子按摩,给儿子切水果。关了屏幕,林阿姨意犹未尽,骂老林糊涂,又心疼儿子“伤筋动骨一百天”。原来夏老板出差在外,元旦时林阿姨的儿子借了夏老板的宾利去给朋友婚礼充门面,不料出了点碰擦事故。好在人只是折了小腿,没大事,但车得送修。老林也只得回崇明照顾儿子。

宋炎说:“老板娘倒没说什么啊?”

林阿姨挥挥手说:“那是夏老板的车呀。”

说完,林阿姨看了看手机,说:“还有两个礼拜就要过年。”她说:“希望老板回来前,车能顺利修好。”

说话间,超市就在眼前,宋炎想了想,但直到林阿姨推门下车,他忍住了,没有问孩子的事。

宋炎知道怎么哄林阿姨这样的人高兴。原先在湖南当导游的几年,他接待过天南地北的客人,学会满嘴俏皮话。如今这套功夫,用在车内似更出彩。

开网约车,载客人上车,和他一前一后落座,彼此搭话,有时互相听得到,又看不清,方向盘在他手里,要快要慢,节奏全凭他。一趟车坐下来,有时客人差不多就和他说完了自己的一生。但当网约车司机,有时也会不敢开口。

就像有一次,他凌晨四点送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去一个老式居民区,那乘客一路打着手机,和电话那头的人抱怨牌局手气不好。等到了目的地,乘客下车,任由车门敞开着就走了,迎上来的,是一个看上去年过八旬的老头,颤颤巍巍迎着车灯走过来,说来替儿子付车钱。当接过那一把带着体温的由五元纸币和一元硬币凑齐的车费时,宋炎抬起头,想说几句,但老人用眼光阻止了任何发问。

现在,宋炎心里升腾起了一种类似当时的感觉。

他想知道,如果他是随机接单载到了这个老板娘,如果她独身一人带着孩子,她会不会愿意坐在他身边聊一聊,还是用那种温柔又客气的目光制止他的凝视?

就好像刚才,当他们停下车,收费员走过来收费。那个收费的男人对着老板娘怀里的白化病孩子多看了一會儿,她立刻用目光顶了回去。

2

宋炎这年二十八岁,到上海来参加发小婚礼。发小准备婚后回湖南,宋炎决定留在上海。他买下朋友的车,也租了朋友的房。就这样,宋炎成了林阿姨的新房客。

上海这个城市,中心快速路日均流量超过两百多万辆,能顺畅往前开时,车辆像无数萤火虫忽然向前驱动,遇到堵车时又静止下来。入夜后,如果从高处俯瞰,上海的街道上总是呈现清晰两色,一边橙亮的车前灯,另一边全是尾灯的红。在停滞于高架路桥上的、无数不能转弯也无法后退的车里,在被车灯映亮的其中一个驾驶室内,坐着他这个异乡人。

宋炎觉得好。

没有比待在闹市的中心更适合隐居了。

行驶中的车厢是个奇妙的场所。从外面看,它时刻在动;但从内部看,车厢里的一切又不动。它既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幽闭隐私;能使人同时身处千万人口的城市,又如置身孤岛。四望所见,如茫茫水域。

有一次他傍晚接单,上车的客人是一对男女,要去浦东机场一个来回,当窗外光线越来越黑,忽然后排动作起来。宋炎在一片呻吟声中,忍着一头燥热的汗才总算没撞车。宋炎觉得自己像看了一出戏,观众席上只有他一人。

当戏结束,演员离开,只有宋炎自己被留下了。他被困在驾驶座构成的观众席上。他不再和过去的同事往来,不发朋友圈,不更新社交账号,他就是每天接单、开车、再接单、去另一个地点,反正他都不认识,跟着导航走就行了,一切无所谓,一切已如陈迹。

林阿姨这天晚上发微信来问他,说给他介绍了个活。

“老板娘接下去一周要天天带小孩去医院。我说小宋人好,能给个打包价。”林阿姨又加一句,“你每天早上来带一下她们,然后就开走,不耽误你后面的生意吧?”宋炎回:“谢谢姐。价格好商量。”

宋炎第二次到桃林别墅。林阿姨戴着围裙和袖套,拿着包,陪母女俩站在门口。

宋炎发动车辆,从后视镜留神这年轻女人,今天她穿了一件藏青色的高领毛衣外套,一头乌发挽成马尾,她伏过身子在给孩子系安全带。他等着那咔哒一声响起,然后打左灯踩油门。车辆汇入车流,开向市中心。

他开着电台调频,正在播一档投诉节目。来电的老者投诉自己购买的电器质量堪忧,但退换货无门。主持人替老者打电话给店经理,经理听说是媒体直播,立刻唯唯诺诺,一扫之前的扯皮,听了十分解气。宋炎笑出声来。

那小女孩在后排问:“叔叔笑什么?”

老板娘回答孩子:“叔叔在笑广播节目里的这个人。”

孩子问:“这个节目是干什么的啦?”

老板娘说:“关注需要帮助的人。”

小孩说:“妈妈你不是说,关注别人是不礼貌的吗?”

老板娘不响。

小孩说:“妈妈你不是教我要和人家说‘你盯着我看我会不舒服,不喜欢你关注我吗?”

老板娘低声说:“这个关注和那个关注不一样。”

宋炎从后视镜瞄到那女人,看到她略为为难地侧头在看窗外。她的肩膀上靠着孩子的头,孩子粉色的帽檐下露出白色小辫子,随着孩子的动作,不断轻轻叩在女人的深色毛衣外套上。

节目间隙响起广告音乐。宋炎悄悄把广播关了。他把导航的声音放大,岳云鹏在快活地提醒下一个路口右转,儿童医院也就在眼前了。宋炎想了想,回头对那孩子说:“小朋友,你平时听什么小孩的儿歌?明天来接你们的路上,我就播。”

正在推车门的老板娘顿了一下,停下来看向宋炎。宋炎被她盯得心里一动。车窗外,医院门口的保安小跑过来驱赶,嚷着“动起来,动起来,门口不能停车”。他再看老板娘时,老板娘垂下眼睛,点头致谢,抱着孩子下车了。

宋炎开了一圈,掉头准备上高架,又从儿童医院门口经过。才上午九点,马路对面,医院门口已经人山人海。

成百的父母带着或者抱着大大小小的孩子正在涌向大门,排队扫码入场。许多看起来是从外地赶来的,还背着巨大的旅行袋、推着拉杆箱……让这清晨的医院门口一如春运时的火车站广场,除了旅客目的地的不同……宋炎想到刚刚坐在后排的老板娘。

原来她说话的声音是这样的。他想。她沉默地垂下眼睛时,睫毛在脸上投下一道阴影。他下意识地又看向医院大门,想看看人群里有没有她的身影。她一定已经挤进去了吧?

他在心里可怜起这个女人。

3

宋炎的手机里,创建了好几个歌单。

原先他做导游时,自己琢磨出来的。一个是他专门下载的湖南民歌,到景区的路上可以放。有时遇到年纪大的客人,他就放红歌,客人们都会唱起来,弄得整个车厢内都是暖洋洋的高昂情绪。还有一个歌单,是专门放着给客人们路上打瞌睡时听的,恩雅和班得瑞系列那种。等到大家都睡了,他就坐在最前排,小声和大巴司机搭话。他喜欢那种时刻,一车的人都睡着了,在一片轻微的此起彼伏的鼻息中,只有他醒着,像守着一座宝山。

现在,他在一千多公里以外的城市,独自开着车,他倒不怎么放音乐了。他总是随手调换广播节目听,他愿意听电波里的人讲话,就好像过去总是听着一车厢的人说话。不过现在每天上午,快到桃林别墅门口时,他就点击开始播放他新建的儿歌歌单。

先是《小星星眨眼睛》,然后是《玛丽有只小羊羔》,当随机播放到《冰雪奇缘》的主题曲时,小卉就要他单曲循环五遍。其实放到第三遍,就快到医院了。

宋炎知道了孩子的名字是夏卉,年纪是四岁,知道了她水杯上的图案是《冰雪奇缘》里的艾尔莎公主。“蓝裙子,白头发,就像我一样。”小卉举着杯子说,“我今天就是蓝裙子,叔叔。”

宋炎说:“你一上车我就看见啦,我们小卉就是和小公主一样漂亮。”他回头看一眼那女人,想知道他这样比方是否合适。她对着宋炎笑了笑。

小卉说:“叔叔,我是月亮公主。因为妈妈说,你们黑头发黑眼睛,都是太阳的孩子,而我不一樣,我是月亮的孩子。”

宋炎心里难过,看着前面车辆的车牌说:“你妈妈说得对。”

孩子又说:“叔叔,我每天都在进行视力训练,我很勇敢,我开过刀。”

“是吗,这么厉害?”

“原先我的眼球会自己动来动去,现在医生把它们修好了。不会再乱动了呢!”

宋炎说:“小卉比艾尔莎厉害,不仅好看,还很勇敢。如果叔叔去做手术,要哭了呢。呜呜呜呜。”

小卉咯咯笑起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老板娘。老板娘也在看他。她笑着,用口型无声说了“谢谢”。宋炎的脸没来由地一红。

下车的时候,老板娘递了一盒润喉糖给宋炎:“听到你昨天在咳嗽。”

宋炎觉得今天的路况特别顺畅。

4

小年夜林阿姨要用车,问宋炎下午能不能来接她。

她要在年前替老板给夏家的客户挨个儿送礼。每到一处,宋炎停车,帮着把后备箱一箱箱的礼物搬出来交给林阿姨。

“下次你要买茶叶,告诉我,我叫老板给你便宜点。”林阿姨说。

宋炎说:“我不太懂的。”

林阿姨说:“其实我也不懂的,以前这些事情都是老板娘亲自做的。现在有了小卉……她也难。今天孩子有点不舒服,她又出不来了。”

宋炎试探问:“孩子说她动过手术?”

“啊是,”林阿姨说,“小卉脑筋也很灵光,就可惜了……你别看我们老板娘这个样子,以前打扮起来很时尚很精明能干的。这几年眼泪也流光了。”

宋炎不接话。

林阿姨说:“我和她说,再生一个。她不肯。夏老板天天到处飞,遇到外头多少人?对吧,你说你们男人……其实也就贡献一个基因。”

林阿姨说:“老板娘现在是被困住了,哪里也去不了。”

林阿姨提着最后一单礼物进去别人家时,宋炎就在车里等着。往年这个时候,他也到处见朋友。那个时候,他满心觉得是在为自己的公司开疆辟土。

他想到自己为旅行社公司店面落锁的时刻。他在房屋交易中心卖掉婚房时,女朋友追过来扯着他的头发大哭。他想到回到家,家里的大门外还贴着准备他婚事的喜字和彩纸。他想起自己逃难一样到上海参加发小的婚礼,他还是住了一家五星宾馆,他还是穿了一件名牌外套,他还是送了厚厚一份红包,他在司仪高声的欢呼和一房间欢乐的人群中觉得难以忍受,他从喜宴上半途走开了,他一个人喝完了一桌的酒,他在厕所吐得不行。他想止住,但转眼之间,一切从他捂嘴的指缝间冲了出来。

送林阿姨回到桃林别墅后,宋炎看着她进门,又抬头看看几扇窗口。没有人影。宋炎等了一下。良久,隔壁别墅的狗吠传来。当狗平静下来,小区也回复静默。宋炎趴在方向盘上,他嘲笑了一下自己。他在期待什么?

他等待着。等着那股劲儿过去。然后他发动汽车,驶出大门。

他起码逗笑过她一次,他想。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5

下午接到一个从莘庄到宝山的客人。一圈跑好,手机响起,问能不能傍晚去虹桥机场接一下。他看着空姐作为头像的自拍照片,回复“OK”。

开网约车后,宋炎一直保留着当导游时的习惯。他的车里常备着纸巾、矿泉水、雨伞、万金油和各种型号的充电线。他能在对方还没开口时递上他们需要的补给。他有时会故意让客人留意到,他是为着他们的衣着厚薄在调整车内温度和出风口。这是他的求生欲。他希望能打动并结交几个固定的客人,多点收入。

但这里面也还有一种欲望。宋炎还年轻,坐在他后面或者侧面,正好能看见他紧实的手臂肌肉和轮廓分明的下颚线条。他天然嗓音低沉,在密闭空间里,这声音显得磁性,尤其對女人很有吸引力。他自己也明白这点。有那么几个夜里,他载到单身女客人,奉承几句,她们放松下来,开始倾吐烦恼,说起自己的恋爱经历,然后聊起一生,如此急切,就好像从来没有人听过一样。

这个空姐第一次上车时却是睡着了,穿着印有航空公司标志的制服,短裙下一双长腿,简直白得耀目。到了目的地,宋炎没叫醒她,只是脱了自己的外套,盖在她的膝盖上,然后耗着油,在她小区外停着,打着空调。她很快醒来,抱歉说耽误了他生意。他说不要紧。她下车站在路边,等待他探身入后备箱拿行李,她一直凝视他,从他手里一样一样接过包,最后接过拉杆箱的时候,她没有走开,只是直勾勾看着宋炎,手里把拉杆啪地抽出来,又插回,又啪地抽出来。他从她手里接过拉杆箱,唰地把拉杆插进去。

事后,他下楼回到车上,打开车窗,打开广播。电台里在放一首老歌,缓慢的节奏。他默默听完了一整首,好像空姐还在车里。她疲倦的侧脸,粉妆浮起,她拂过他手臂内侧的头发丝,她化妆品的香味。他开着车窗,在路上再兜了几圈,等着那味道散去。

阿欣就成了他的老客人,有航班的时候会叫他接机。但这一个月几乎都没再叫过他。宋炎也没问过。不问也知道她几乎没怎么飞,就像他走到一直买面吃的小饭店发现忽然关了门,走到一直买咖啡的铺子发现落了卷帘门,他留意到楼下一家美甲店刚装修好摆出开业志喜的花篮就再也没有开门。他们不再有生意。就像他自己投入全部血本的旅游社,他不甘心,他卖掉公寓又支撑了半年,但再也没有接到团。

傍晚六点半,阿欣的航班准时到了。宋炎在停车场看到她和一群空姐走过来。她走向自己,做出在找车牌的样子。好像真的是客人在确认车辆的样子。她的单子并不在平台上约的。她知道这一点,他也知道。但宋炎什么也没说。他的确是司机。他下车前特意戴上白手套,打开后备箱放行李,彬彬有礼地拉开后排车门。他刻意提醒她系好安全带,好像她是第一次上车。

高架两边已经挂上迎接农历新年的灯笼,为灰蒙蒙的街景带来一丝喜庆。他看了看阿欣,她几乎一上车就在打电话,然后她不停发语音,和朋友说一个柜姐的内购渠道。夕阳一路追着他们的车,一抹光线射入车厢内,阿欣对着车子右侧的后视镜自拍了好久。

阿欣说:“等着年后裁员了。”

宋炎默不作声。

阿欣笑着一边修图一边说:“要不我和你搭班,我也开网约车得了。”

宋炎说:“我这一天开下来,差不多才能开到八百元,付付汽油钱、买点吃的,三四百元就没有了。月底房租一付,根本存不下来。”

“看你,还急了。”阿欣笑着打一下宋炎的手说,“你真当我要来抢饭碗啦。”

宋炎不响。

车辆开往浦东,从大桥上过,桥下滚滚黄浦江。阿欣解开制服纽扣,扯下领口的丝巾,轮流用两只食指绕着它。“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她轻轻哼唱着。

然后她接着唱:“淘尽了世间事,混作滔滔一片潮流。”

阿欣说:“来我家吧……今天过年。”开到阿欣家。楼下的饭店大多关了。他们走出两个街口,找到一家清真小店还开着,两人点了两碗羊肉面。老板用外放在看抖音,时不时看看宋炎这桌,脸上没有不耐烦的表情,但显然在等着最后一桌结束好收摊。

宋炎和阿欣吃完,沿着道路往回走。大年夜的夜晚,路上车辆很少,有好些提着大包小包礼物的人匆匆而过。阿欣在上街沿的最边上走着,伸展双臂,如走钢丝,宋炎在她身后,一前一后到了小区,两人上楼。不上楼也不知如何收场,像一对疲倦而又不得不例行公事的老夫老妻。

没洗澡宋炎就直接下楼,启动车辆开回自己家,一路他口渴难耐,喝完了车上两瓶矿泉水。电话铃响,他以为是阿欣,却是林阿姨。林阿姨在电话那头急促地说,她回崇明岛陪父子俩,赶不过来,要他立刻开去桃林别墅。他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刚过凌晨两点。

“小卉发高烧。”

6

宋炎赶到桃林别墅门口时,小区保安陪母女俩立在路灯下等着了。还没完全停稳,老板娘就抱孩子钻进了车。他从车内的后视镜看她。她冻红了鼻尖,满脸焦灼。宋炎被她的情绪感染了,也紧张起来。

对小孩生病的事,他一无所知,他听见孩子持续哼唧哼唧发出难受的呻吟,心也被攥紧了。忽然之间,一阵奇怪的静默,然后是老板娘高声叫着“小卉小卉”,叫声里带着哭腔,宋炎一边开车一边往回看,只见孩子四肢抖动,翻着眼睛,朝座位空着的一边倒了下去。宋炎只觉浑身冷汗,赶忙脚下暗暗使劲,在夜晚的道路上加大油门。

在急诊大楼过于明亮的照明下,老板娘抱着孩子一路奔到儿科急诊,宋炎差点没有跟上她。

小卉一头白发散落在粉色的外套外。好几个病童的家长走过去看着她,口中喊道“作孽作孽”。宋炎走过去,挡在老板娘和人群当中。孩子的抽搐停止了,意识恢复过来。是高烧导致的惊厥。

等医生开好药,宋炎才放松下来,这时他才发现,老板娘没穿外套,只穿了一身灰色的薄羊绒裙,赤着脚,穿了一双拖鞋。

老板娘去付钱取药。宋炎坐在女孩的床边。她白色的眉毛下,雪白的睫毛像一对白粉蝶扇动翅膀。宋炎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珠,孩子仰视着宋炎,轻轻握住了宋炎的手,又闭上了眼睛。这发烫的小小的手指。

老板娘走过来要抱起孩子。宋炎说:“我来吧。”

她道谢。他们一起抱起孩子,手碰在一起。她的手冰凉。他立刻脱下自己厚厚的白色羽绒外套给老板娘。

她下意识要盖在小卉身上。

“给你。”他说。见那女人犹豫一下,他说:“你也别着凉。”

已经过了凌晨四点。医院外的天空,黑色正在转成黛蓝,透出路上零星几个行人的剪影。他在起步和刹车时都留意把车开得很稳,他抬头看看后视镜,看到女人把他的外套披在身上,孩子的头靠着她的臂弯。方才吃了退烧药后,孩子明显安稳了。宋炎的视线和女人的又在后视镜里碰到。宋炎笑了笑,女人也笑了笑。

在一片安静中,车子开回桃林别墅。

宋炎下车后,很自然地钻进后排,抱起孩子。女人则走在前面,引他进门上楼到一间卧室,把孩子安置上床。

女人摸了摸孩子,然后站起来打开衣柜,拿出小孩的衣服。宋炎一声不吭走过去,接过衣服,两个人轻手轻脚给孩子擦了脸,又换了贴身的衣服,重新盖好被子,然后并排站在小床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小病人呼吸的起伏。

窗外传来庭院里的鸟鸣,起初是啾啾几声,但很快,一下子闹腾起来,好像整个树林都醒了过来。而屋内只闻小孩的鼻息。她很小的身体躺在一张大床上,床上是他们刚刚跪在上面弄皱的床单,床边椅子上搭着女人翻衣服时一起翻出来的绸缎内衣,发出光泽。靠墙的妆镜反射窗外一片迷蒙的晨光,淡紫色的光线透入屋内。夜晚正在褪去,却依旧散发着离场时的魅力。

她转头对他点点头,说:“我去给你倒一杯茶。”

7

他们下楼,宋炎这才打量了一下这别墅。这是一幢两层楼的房子。二楼数间都是卧室,一楼有挑高的客厅。她直接穿过客厅,又经过餐厅,然后走进厨房,开了一盏壁灯,照亮一间宽敞的开放式厨房。

他们站在开放厨房中岛的两边。中岛台面上是一套茶具。女人打开电水壶,咕噜噜翻滚着烧水的声音响起。不一会儿,水开了。女人打开茶叶罐,回头解释说:“安化黑茶,小宋师傅喝得惯吗?”宋炎说:“我就是湖南人,益阳的。”女人笑起来说:“这么巧,我祖籍在湘阴。”

宋炎问:“什么时候来上海的?”

女人说:“一百年前吧。”

宋炎说:“哈?”

女人说:“江南造船厂知道吗?前身江南制造局,造钢炮和铁甲兵轮,洋务运动时许多湘军做官,直接从老家湖南带人到上海做工。我们家从那个时候到上海来的。”

宋炎说:“厉害厉害。”

女人说:“这有什么厉害,谋生罢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以非常迅速而专业的手势,用沸水冲淋茶具,沥干、置茶、冲泡。

宋炎坐在中岛边的高脚凳上喝茶。老板娘靠着中岛的边缘站着。宋炎侧头看着老板娘,老板娘一手捧着茶杯,一边看着手机监控里楼上孩子的睡姿。

宋炎说:“你别太担心。”

老板娘点点头,收起手机。宋炎喝完一杯,起身准备告辞,但没等他说出口,老板娘说:“你饿不饿?我煮点吃的。”没等宋炎回答,她就走向灶头。她还披着他的外套,露出很细的手腕。他看着她的背影。宋炎重新坐下。

老板娘烧开水,放下面饼,回头说:“今晚谢谢你啊。”

宋炎说:“哪里。”摇摇头。

老板娘背对着他问:“做了很久司机吧?”

宋炎说:“我以前是导游,开了一家旅行社。疫情嘛,血本无归。为了吃饭,我就到上海来了。现在开车,没别的办法。”宋炎笑笑,但忽然心里一酸。说不下去了。

老板娘端过两碗面来,在中岛放下,看看他。

宋炎想,没想到就这些了。让他辗转反侧成这样的经历,他以为要说很久,却原来说出口,仅仅一句话的工夫。

他看着老板娘。只有他们俩知道,每天早晨的目的地是医院是什么感觉。只有他们俩知道,一起站在孩子面前,看她如穿越了死荫又重返人间是什么感觉。也只要他们两个人,此刻在这房间里,屋子里只开了一盏壁灯,这壁灯只照亮中岛的大小,灯下只有两人。他们是忽然遇到的同乡。

宋炎看着老板娘的眼睛。他想,她对他一无所知。她薄薄的羊绒长裙显示出胸脯的轮廓。披散的頭发托着她脸部的轮廓。她的脸看起来特别疲惫也特别明丽。她不明白她不应该这么晚留一个陌生男人在屋里。他的活已经干完了。他又不是林阿姨。

从渐渐明亮起来的厨房,能看到摆放着雅致沙发的客厅,一个成功商人的财产,一间别人的房间,一个别人的妻子,一个被这家保姆请来顶班的司机,一杯喝好了的茶。

宋炎擦了手站起来告辞,把椅子推回原处,向老板娘道谢。他重新打起精神,用轻松的口气说:“以后有机会让我带你们去玩啊。湖南凤凰古城、张家界的武陵源都值得一看。你带家里人过来玩,开车过来也就一天。”

“你知道我為什么自己不开车吗?”老板娘说。她低头看着台面,一字一句说:“我差点杀了小卉。”

宋炎凝视着她。他觉得他对她已经有点熟悉了。他知道她总穿着深色的衣服。他知道她搂着孩子时的温柔。他知道她在尴尬时会看向别处。他知道她不喜欢吵闹。他知道她虽然住在这里,有孩子,有保姆,但她孤身一人。他知道她在默默忍受困住她的一切。但他现在站在他不知道的边缘。他看着她。他有点害怕,她显得非常镇定,好像在念着墙上别人写的什么词句。

老板娘说:“生好了,家里人却一直没把孩子抱过来。”

老板娘说:“没有任何医学手段可以治疗。她爸和我说,起码智商正常,能上学。出了月子我开车带她上高速,越开越快,看到一辆在转弯的水泥搅拌车时,我一点没减速,你知道水泥搅拌车的车尾吧,正好是漏斗的出口,看起来就像一个出口。我就对着这个出口加速。”

老板娘说:“但我忽然涨奶了,胸口疼得不行,疼到想踩油门都踩不下去,只能减速。回头看看后座,小卉睁大两只眼睛看着我呢……她要活下去,我也就只得让她活下去。我也只能活下去。”

“后来,”老板娘说,“后来就是,我一直没再开车。”

“这件事,我没和谁说过。但我想,经过今晚,我还是得自己重新开车。毕竟你不是随时会在的。再说,毕竟这是新的一年了。”

宋炎想说:“你叫我好了,你随时吩咐,我可以一直都在的。”但他张口,他只说了:“新年快乐。”

老板娘走过来把白色的外套脱下来还给他:“也许做人就是这样。撑过这一阵,就可以撑下一阵了。”老板娘仰着头看他,非常近,非常近:“凤凰古城也好,武陵源也好,总归在那里,生意会好转的,客人会恢复的,你一定还会再去看到的。”

他套上外套,感受到她存在衬里的体温。他忍不住,一下把老板娘拥入怀中。他很快放开了。他说对不起。

老板娘一点声音没有。她那么轻,又那么远,她让他心疼。宋炎又一次很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他把脸埋在她脖颈上的发丝里。

她轻轻拍着他的背说:“新年快乐。”

宋炎走出桃林别墅,发动汽车,回到对面的公寓。他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了鞋子,直接走向床倒下。他闭上眼睛,想起老板娘的眼睛。想到她泡茶时行云流水的姿势。想起她打开灶头时,燃气蓝色的火苗发出的嘶嘶声音。

恍惚之间,一个久违的片段进入宋炎的脑海。那是许多年前,他正在读高中,也是这样一个冬天。他和好几个同学徒步上山玩,住在一个同学的祖父家,那是山民家的一间堂屋。他们彻夜卧谈。天快亮时,他们冻醒了,起来给主人家的炉子添火,他们三三两两披着被子,围着炉子煮茶取暖。在朦胧睡意中,在拂晓来到时,他吻了身边的一个女孩。那是他第一次接吻。他和那女孩说,将来会带她走遍世界。

宋炎把外套盖在身上,把脸缩到衣服里面。贴着。仿佛又听到那炉火。

噼噼啪啪的柴禾上跳跃着小火苗。

他立刻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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