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音的漫语与回归的历史
2023-07-13吴小安
灵感,任何人都有,任何时候都必不可少,却不是随时随地都有;超越个人的灵感,不是任何人都有,更不是任何时候都有。灵感,固然需要个人的天赋,很难说不是由于环境与文化长期熏陶的缘故,尤其是受异环境与跨文化外在的刺激。灵感与刺激,对于创新与超越,固然重要;然而,如果没有历史与同情的依托,如果没有关怀与想象力的指引,那么,创新与超越是否能够成气候,以及成何气候,是很难说的。
至少六种相互关联、耳熟能详的说法,窃以为一致性揭示了任何学术研究酝酿和沉淀、拷问与关怀的底蕴重要性:其一,功夫在诗外,关键在平时;其二,弦外之音,画外之意;其三,水到渠成,文如其人;其四,实验室就是模拟,训练场就是战场;其五,一切的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的历史都是思想史;其六,学通一经,方成一艺。凡此种种,既是理论,更是方法论。
值得流传的思想与作品,都是经过时间和空间考验的,都是有很多故事的,世俗的和思想的、心灵的和隐秘的故事,甚至是意味深长的故事、痛苦着并快乐着的故事。对于专业学人而言,有没有这样的一本书——从头至尾,没有注释、没有史料,却一气呵成、浑然一体成为一部著作,既不是学究的、深奥的和乏味的学术著作,又不是消遣的、闲情的和故意附庸风雅的励志推销书呢?换言之,学人有无可能写一本这样的书——既不是回忆录,又不是散文集或日记集成,既具有学术性和思想性,又具有社会文化关怀的、真实的历史呢?
如果说,这是我年轻上大学时迷迷糊糊的疑问与憧憬,那么,最近几年里,在自己仍未进入退休倒计时或暮年的日子里,这个日新常维新的问题与憧憬,已经变得越来越清晰和越发自觉了。幸运的是,这部《学人记:大地的思想与行走的历史》,竟出乎意料地成了自己的梦想尝试,一位专业学人的专业梦想尝试。
一、行走的历史:足音与漫语
人是依托大地的,大地的意义是因为人的存在。行走,当然是在大地上;大地的行走,首先应该是关于人的行走。行走是运动的,律动是人与环境互动的产物。行走与艺术、行走与文化、行走与探索、行走与学人、行走与学术的关系,有物理的,也有精神的;大地行走的历史是关于行走、关于历史、关于旅人的;进一步拷问,是关于何谓行走、何谓历史、何谓旅人的;具体而言,是关于学人行走的历史到底是什么,意味着什么,以及关联、比较与差别等为什么的问题。
纵观前现代的历史,高官厚禄者,人生很多时间,或者是在赴任的路上,或者是在遭贬谪的跋涉中。富商大贾,无论长途贩运,还是出海贸易,一去短则几个月,长则经年。高僧侠士,求道布施,一生云游四方、浪迹天涯。探险家,更是翻山越岭、漂洋过海,孤身深入奇异天险。那时候,除了大規模移民与逃荒、流放与反叛,远行都是少数精英们的流动与特权。芸芸众生,现代暨后现代的历史,大部分时间,更是在或户外、或外地、或境外度过的。这大概是没有中外之分别的。
散步、跑步,是行走;外出、旅行、远足,也是行走。健身、出差、休闲、度假等户外活动,同样是行走。行走,是运动,也是离开;行走,是方法,也是旨趣。行走,有短暂的,也有长期的;行走,有临时的,也有规律性的。行走,有随意性、天马行空式的;也有目的性、专业的、职业的、个人风格的。无论哪一种,行走都是关于户外的和离开的、陌生的与错位的项目、运动、过程、状态。
商业与事务性的旅行,称为出差或公干;休闲、看风景与文化体验的旅行,称为旅游。不过,这些都不是本书所谓的行走。每日固定的行走都是熟悉的和附近的,不确定的都是陌生的、远方的和周期性的行走。对于专业人士而言,行走不是目的,是方法;不是手段,是过程,也是旨趣。行走,不仅指运动与旅行,而且指一直进行的、在路上的特别状态,以及某种生活方式。在这种意义上,行走,是释放,也是猎奇;是挑战,也是探索;是寻找,也是丰富的体验。
就远距离行走而言,核心元素应该包括旅行、旅途、旅人与旨趣。行走的时候,不只是行走,还有故事,更有思想。思想的时候,不都是柴米油盐和天伦之乐,更有国家与人民、自然与社会,以及语言、宗教与文明的关怀,即旨趣。行走的时候,并不都会有记事;行走的历史,也不一定都是关于记事的历史。尤其是对于带有专业性任务的行走,尤其是面向异域与他者的行走,智识的探索、知识的生产和文化的交流碰撞,更是行走的历史的旨趣、内容和结果。
行走,还有一种更重要的涵义,即人生的跋涉与成长的历程,是指人的成长和人的足迹,成长的跋涉和成长的轨迹。这同样是行走,包括体质的、内在的、智识的、精神的、事业的涵义。行走的是人,跋涉的是路;经历的是故事,流动的是思想和改变。在这种意义上,行走是灵魂的和智识的,是丰富的,也是考验的。思考时,需要行走的律动;行走中,灵感与思想涌出。旅行是旷日持久的行走,旅行记展示了其中的纹理。
行走的历史,不是关于自我记事的流水账,而是关于思想的历史和超越的历史。行走的历史,不是虚构式的创作,而是真实的写照,人、物、事的写照,是行走的人感受世界、感受文化、感受环境、感受变迁的历史。既然是行走,行走的历史就会既是流动的和变化的,又是多元的和多姿多彩的;既是历时的,又是共时的;既是时间的,又是空间的;既是个体的,又是超越个体的。
历史是记事的,也是流动的,更是分析的;历史是过去的,也是当代的,更是思想的;历史是英雄的,也是人民的,同时是多元多姿多彩的;历史是上层的,也是机构的,同时是个体和生命的;历史是关于人的,行走的也是人;记录下来的,未必是历史的全部,却肯定是值得记录和书写的。历史是发生与发展——如果不是结束——的过程;行走的历史,应该是关于长时段的过程与历时性的主题。
二、学人记:出走与回归
记,一般来说,是指笔记与散记、行纪与纪事、记载与记录等书写。记,明确之,是指历史。专业意义上,历史书写分编年、纪传和纪事本末体等不同的历史书写方式。日记与史记两大类,最能典型地说明问题。学人记,是指学人成长的历史,专业的与智识的、心灵的与世俗的历史,学人从学生到学者的历史;特别地,是指学人如何为学、学术如何化人的历史。大地上行走的历史,既指行走运动的本身,又指读书之余走出书斋、审视思考的过程,属于日常。大地的思想与行走的历史,应该还有一层更深、更广、更专业的涵义,是指学人融入世界、走出象牙塔,走向社会、走向自然、走向世界的探索历程,是学人独特的人生与职业生涯的生命体验,也是智识生产的必要实验和重要方式,属于户外的、异文化的专门作业。
日记,是人类一种最熟悉的自我书写;慢跑,是人类一种最方便的自我运动。无论是中国古代徐霞客的游记和西方人类学家的旅行记,还是顾炎武的《日知录》和曾国藩的读书笔记,或者马克·奥勒留的《沉思录》和巴金的《随想录》,或者梁启超的《欧游心影录》和三毛的流浪记,或者季羡林的《留德九年》,等等,都是記录,都有思想,都是引领,都很经典。我们做学生和学人的,都曾有过做读书笔记的习惯。读书笔记,大致有三种:其一,要点摘抄,主要是作者原文的核心与精彩的部分。其二,心得体会,主要是读者相同或不同的感想与思考。其三,专业书评,兼容上述两点学理性地展开论述。然而,这本《学人记》根本就不是这类的读书笔记,因为我得脸红地承认,当初我上大学时,上课就是以不做听课笔记而“臭名昭著”的。
实话还得实说,这种毛病却没有妨碍我积极读书,也并不能证明我不是好学生。中学时上语文课,老师领读《徐霞客游记》,当时对于我是应试的范文与语文,没有别的。大学时,自己阅读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当时对于我是青春与骚动的文化碰撞,没有别的。读研究生时,自己认真读巴金的《随想录》和卢梭的《爱弥尔》,当时对于我是社会与政治、文人与思想的思考和震撼,是有探究的。几年前,自己专门买了顾炎武的《日知录》,当时对于我是人生旅途的历史智慧的寻求,是有自觉性的。无论如何,这些著作,或者那时读这些著作,与我动笔整理这本书,应该一点关联都没有,因为直到三年前,我压根就没有想到会向读者呈献这部书。
一九八四年,我考入厦门大学,虽然高考分数比我低的同年级好同学被录取到北京大学,但是我终于可以第一次走出村子、走出县城,兴奋与激动是真真切切的。一九九0年秋,硕士研究生毕业前,为了找资料,我从厦门出发,经九江、安庆,到上海、北京等地一个多月。这是我上大学后第一次长时间出远门游历,第一次听北京的同学说,这叫游学。出国之后,博士论文要求一定要到对象国从事深度的蹲点研究;所以,我从荷兰,先后到英国伦敦、中国华南、新加坡、马来西亚和美国耶鲁大学,为收集资料跑了大约两年;学界专业的叫法是谓田野调查,当下中国一个很西化又很本土、形式与内涵很不搭界的时髦词语。毕业后,我先后去了新加坡国立大学和日本京都大学做博士后和客座研究,直到二00二年十月归国,正式加盟北京大学为止。此后近二十年里,又是多次反复出走和行走,直到二0二一年十月,我回归厦门,加盟华侨大学为止。
出乡与出洋,都是移民;回国与回归,都是回家。行走与出走都是旅途;放逐与漂泊都是背井离乡。有始有终、有去有回,才算一件事、一个过程方法论旨趣的完成。行走是平常,漂泊是正常;出走是反常,放逐更是非常。行走的是人,人走在路上,身后是有牵挂的。出走的也是人,不一样的是自觉和自主地挣脱、摆脱,独自走向陌生的未知。放逐,有时固然是自我精神与主动的选择,很多情况下很难说不是被迫的、被贬的与受难的,所以,相互成就。
旅途有风,也有雨;有山,也有海;还有阳光和青草地。行走是探索,也是学问;出走是青涩的意气,甚至是委屈的反抗;放逐的背后可能是奔放的自由和原则的坚守。无论行走、出走,还是放逐,是过程,也是成长;是天与地之间,也是学与人之间。行走与漂泊、出走与放逐是思语呢喃,是学人的足音和大地的歌唱。
这本书不是个人的传记,而是一位学人大地行走的历史。这不是虚构的文学随笔,而是大地的思想,是一位学人真实的行走记事。这不是作者私人的历史,而是通过作为学人的作者个体媒介而呈现的专业关怀。这也不是回忆录,而是作者行走大地的感想超越。某个特别的瞬间与特别的地方、某种特殊的感受和特殊的意义,构成札记之所以成为札记书写的升华动力。所以,这是一部富有个性的、思想的历史,不是私人的陈年轶事。如同拙诗集《燕寨集》一样,《学人记》不是一个事先就策划好的写作项目,而是一份自然生成的、原汁原味的历史记录,自己书写的、自我酝酿的、本来就没有想过公开发表的思想史。
三、本书的缘由:结构与书写
本书断断续续写了几十年,原来取名为“行走的历史”,后来在网上发现该书名已经有人捷足先登在使用了,经过反复斟酌,最终我选择了《学人记:大地的思想与行走的历史》,这是另外一家出版社同时出版的拙著《学术志:田野、天空与飞燕》的姊妹篇。
需要强调的是,《学人记》每一部分虽然就事论事,却是彼此关联、融会贯通的。如同构成一整片网络状的各个圆点,或者构成一整块拼图的各块积木,只有整体与联系起来看,《学人记》才会丰满、更有意义,也才会发现更有独特的、一致的发散性和系统性关怀。历史是叙事的,更是穿越的、分析的和诗性的。路上的历史,都是山与海的历史,风与雨的历史,天与地的历史,内与外的历史,似是而非的历史,这里与那里的历史,探索的、过程的和酝酿的历史——一句话,都是思想的历史和心灵的历史。
《学人记》既是关于“我”的独特的历史,又是超越“我”的智识的历史,或者说不只是关于“我”的个体的历史。所以,这本书既是关于学人“大地行走的历史”,又不只是关于学人“大地行走的历史”。一言蔽之,《学人记》在方法论上,应该是学人的历史缩影。窃以为,此种学人独特的行走与思想的历程,不应该视为学人自己主要学术著作的注脚与花絮,而应该几乎是所有学人必不可少的酝酿和蜕变的智识过程。同样,我们却不能因此称之为学人“缝隙的历史”或者“间隙的历史”,虽然现代性的边缘书写,无论是社会的或者文化的缝隙,空间的还是时间的间隙,对于中心与主流而言,很有工具性的穿透力。换言之,若本书借此可以揭示学人智识历程轨迹内在的、非公共性的和长时段的心思和脉络,多维的却是一以贯之的探寻,那么,称之为《学人记》,又是平常而自然的了。
(《学人记:大地的思想与行走的历史》,吴小安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