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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 珍

2023-07-12毕玉芳

金沙江文艺 2023年6期
关键词:珍珍小狗红色

毕玉芳

年前回了趟老家,收拾杂物时在旧箱子里翻出了一张带着陈旧气息的照片,勾起了一些儿时的回忆,这才猛然发现,时光流逝得竟如此之快!望着照片上的人和景,我的思绪迅速穿梭过这二十几年的光阴,回到了照片中。

家乡的雪向来稀奇,特别是鹅毛大雪,在我记忆中是少有的。而我手上的这张照片里,恰恰就记录了一场鹅毛大雪。

轻盈的雪花大片大片地不停落下,掩去了小山村原本的面目,天地一片洁白,仿佛不曾沾染过一丝尘埃。这原本是个寂静的世界,却因为一抹鲜艳的红色,凭空增添了几分勃勃生机。

那抹红色便是我和珍珍。那时我们还很小,两三岁的样子吧。我们俩都穿着红色的毛衣毛裤,蹬着红色的雨靴,戴着红色的帽子,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里,乖乖地并排站在我家门口那棵快被雪压弯的芭蕉树下,天真又好奇地望着飘落的雪花……然后,父亲就拍下了这个画面。

珍珍是我儿时最好的玩伴。和她母亲一样,她的皮肤天生雪白,还有一双很漂亮的大眼睛,像个精致的洋娃娃,模样非常惹人喜爱。

她家的房子紧挨着我家的,我们是最好的邻居。而且我和珍珍还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我们的生日在冬至那天。

珍珍的父亲是一名乡村医生,就在村里的卫生室工作,他不仅会看病,还懂琴棋书画,是个儒雅的人。她的母亲则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但她的长相却并不普通,雪白的肤色,高挑的身材,精致的五官,还有一头乌黑的及腰长发。我母亲经常跟我说,珍珍的妈妈是她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

这样郎才女貌的两个人,在外人想来本应该过得琴瑟和鸣,可事实却不是这样。他们是整个村子里吵架最频繁的夫妻。

自打我记事起,我的父母就没少去劝过架,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与珍珍玩到一起的。

小时候,我并不懂父母吵架意味着什么,我期待着珍珍的父母吵架,因为那样我就能去珍珍家,或者珍珍就能来我家,我们能在一起玩耍好久好久。

珍珍的手很巧,她从小就能梳各种各样的辫子,每次聚在一起,我总是要让她给我梳头发,她一绺一绺地梳得很仔细,又整齐又漂亮。

我问她为什么梳得这么好,她说:“我妈妈经常对着镜子编辫子,我看着看着就会了。”

那时候,我十分羡慕她有一个又漂亮又爱打扮的妈妈。

除了梳头发之外,珍珍还教我折千纸鹤,她还将家里的冰糖偷偷拿出来给我吃,玩过家家时,她总会采来一大堆我没见过的叶子……总之,珍珍父母的吵架经常进行着,我父母的劝架也经常进行着,我们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只是偶尔在玩耍的间隙朝他们瞟上两眼,我们总会发现他们表情凝重,可这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依然玩我们的,开心得不得了。

可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开心只是我一个人的了。珍珍开始关注大人们的谈话,她不再无忧无虑,甚至会在分别时对我说:“如果我和你是一家人就好了。”这是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啊,我记得当时的回答是:“你看,我们天天都能在一起玩,不就像一家人么?”

我说得是那么稀松平常,全然没有察觉到珍珍那小小灵魂里的恐惧。

记得有一次,是在夏天,一个下雨的夜晚,因为家里种了烤烟,我与父亲去烤房里查看,回来时路过珍珍家门口,只听见里面传来了珍珍母亲的哭声,紧接着便看见她急匆匆地出来,一手拽着珍珍,一手在抹眼泪。

父亲见状连忙上去拦住她询问情况,她也不理人,只顾拽着珍珍往雨里钻。父亲不得已只能死死拉住她,一边在门外喊珍珍的父亲,一边掰开她们母女俩的手,然后让我把珍珍领回家去。

当时我和珍珍已经上四年级了,我也渐渐明白了珍珍家的情况。珍珍的母亲长得漂亮,念过几年书,她嫌弃珍珍的父亲,觉得自己理应嫁给一个条件更好的人,而不是一个穷酸的乡村医生。起初珍珍的父亲还与她争吵几句,可后来不知怎的,竟也不与她一般见识了,她要哭要闹、要打要骂也任由她去。因此,我父母也不用常去劝架了。

可今天这样的情况倒还是第一次出现,看起来她像是要带着珍珍离家出走。

我将珍珍带到我家,才发现她哭过,两只大眼睛红红的,微微肿着。我问她怎么了?冬霞阿姨要带她去哪?

她的眼里闪着恐惧——我从未见过她如此害怕的样子,小声说:“我爸爸摔了家里所有的杯子,让我妈妈滚。”

我有些震惊,但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葛叔叔平日里看起来是多么和蔼啊,为什么要朝冬霞阿姨发这么大的火呢!

我拉过珍珍的手,想要借此安慰一下她,却发现她嫩白的手腕上红了一圈,就像嵌了一只火红的镯子。

我忙问她怎么了,她说:“妈妈要带我走,爸爸不让,他们俩就一边一个,使劲儿拽着我的手,我疼哭了,可他们谁都不理我。”

“然后,我媽妈去厨房拿了菜刀,爸爸才放开了我。”

我终于知道珍珍的恐惧从何而来了。

那天,珍珍在我家待到了很晚,我们一起看最喜欢的《猫和老鼠》,却觉得没有往常精彩。后来,我们俩都不知不觉地睡着了。那天夜里,我梦到珍珍离开了我,她被她妈妈拉着,离我越来越远,我想追上去,却一步也走不了,无奈只能边哭边喊,那种伤心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最后,珍珍和她妈妈一起消失在了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再也没有出现……

第二天早上,我在自己的床上醒来,没有赖床,我迅速穿好衣服跑去问父亲珍珍去了哪里,父亲微笑着告诉我:“傻孩子,她当然是被她的爸爸妈妈带回家了,等一下你就能见到她。”

所以,冬霞阿姨没有走,珍珍也没有走,我简直太高兴了。

父亲问我昨晚是不是做噩梦了,母亲说我夜里又踢又哭,嘴里还咿咿呀呀的不知念叨些什么。

我告诉了父亲我做的梦,他对我说:“不要紧,梦是反的。”

父亲的这句话让我踏实了一年。然而,一年后,我终究还是听到了珍珍要离开的消息。

珍珍父亲的工作发生了变动,他要到别处去了,但听说离县城很近。珍珍的妈妈索性吵着要搬到城里去,让珍珍也去城里上学。

那天是冬至,我们一家在门口送别他们。没有下雪,但天气冷得过分。

这一天本应该是我和珍珍最开心的日子。

可她偏偏在这一天与我离别。

我拉着珍珍的手:“你还会回来吗?”

她眨巴着大眼睛重重地朝我点头:“我昨晚问过我爸爸了,他说还会回来的。”

原来珍珍也是舍不得我的。

但她还是走了,当时的我们还太小,不明白离别意味着什么,只是单纯地知道,从今往后少了一个伙伴。也许对于我来说就是这样,但珍珍却不是,她离开的,是她的整个童年。

自那一别后,我与珍珍没有再见过面。

而家乡也没有再下过雪。我总是怀念记忆中的那场雪,还有雪中的那个人,可是,雪总是没有下,人也总是没有回来。

我再次听到珍珍的消息,是在上高三时。我记得那天是元旦,学校放假。天气分外的冷,我回到家已经是晚上,母亲给我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我正大快朵颐,却听母亲一声惊呼:“呀!下雪了!”我一听,连忙放下碗筷奔到窗边,只见昏黄的灯光下,正有无数晶莹飘落下来。

那是雪!我激动地伸出手去接,丝毫顾不得窗外凛冽的寒气。

母亲也凑了过来,感慨似的说道:“上一次下雪,你还是个小娃娃呢。”

说罢,她像是想起了什么,问我:“你还记得珍珍吗?”

我当然记得。

“前几天听说那孩子得了什么自闭症,送去省城治疗了。”

我很惊讶,连忙追问母亲详细情况,然而她也是从别人口里得知的,对于珍珍的情况她也并不是太清楚。我只能作罢。

那一夜的雪很小很小,下的时间也很短,第二天早上就停了,房檐和树梢上都没有积雪,就仿佛这场雪只想悄悄地来,悄悄地去,并不想留下任何痕迹。

当时由于学业的繁忙,珍珍的近况很快就在我脑海里淡去了。没想到这一晃眼又过去了十年,直到前几天,与珍珍分别二十年后,我终于与她重逢。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回头看看,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从外地回来的第一天晚上,母亲告诉我,三个月以前,珍珍一家又搬回来了。

“这回倒是清净了许多,也不见吵闹了。”

母亲拔了几棵家里种的白菜,让我给珍珍家送去。想到要与珍珍见面,我突然有些激动。可母亲却嘱咐道:“你送去就回来,别想着和珍珍说话了,白费力气,她不会理你的。”

我對母亲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为什么?”

母亲叹了口气,道:“那孩子没什么指望了,我去过她家几次,她见了我就像见了鬼一样躲进房间,她父母怎么叫也不出来。”

我开始忐忑起来,不是怕珍珍不理我,而是怕自己没有做好面对珍珍的心理准备。

我提着白菜来到了珍珍家门口,大门是开着的,我没有喊人,直接踏进去了。

她家的房子刚翻新过,这让我觉得有些陌生。以至于我忽略了隐藏在门后的狗窝,一声狗吠传来,将我吓得踉跄后退了几步。然后,一只白色的半大小土狗就扑了出来,开始称职地朝我这个“不速之客”吼叫,一边想朝我扑过来,脖子上的狗绳生生被它扯成了一条直线,好在有绳子拴着,否则现在只怕已经扑到我身上来了。

来之前母亲就嘱咐我小心些,说珍珍家养了一只狗,只不过她说的是拴在客厅门口,哪知他们家会将它拴到了大门口来,我便没有防备。

那小狗一声比一声吼得凶,如果没有人来拦着它,我是决计不敢上前半步的了。于是我站在门外叫了几声,却没有人应答,想来是出去了,没人在家,这才将狗拴到了门口。

我打算走了,等晚些时候再来。一回头却看到了珍珍,她正低着头走来,一手揣在上衣口袋里,一手提着一个黑色塑料袋,看样子像是去小卖部买东西了。看着她慢慢走近,我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珍珍的皮肤依旧雪白,头发却不似儿时那般好了,有些枯黄,人也瘦弱了些。她穿着一件老式的红毛衣和一条宽松的黑色裤子,头上戴着一顶红色毛线帽,齐肩短发凌乱地披散着。她的这身打扮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的那张合影,但对于她现在的年纪来说,却未免显得有些滑稽。

“……珍珍。”待她走到近前,我有些生涩地呼出了这个名字

二十年了,时间的确冲淡了许多东西,就连唤她一声都显得格外不自然。

听到我的呼唤,珍珍猛然抬起了头,身子颤了一下,看样子是被吓到了。

而看到主人回来,小狗也吼得越发凶了。

虽然母亲嘱咐过,但我还是怀着一丝期待,像与所有久别重逢的朋友一样,我对她说出了那几个字:“好久不见。”同时,我努力在脸上挤出了一个还算灿烂的笑容。

但是珍珍终究没有理我,她只抬头看了我一眼,我能看出,她的眼神里有深深的恐惧,我能感觉到,她不愿意见到我。

她又继续低下头往家里走,脚步明显加快了。我们几乎是擦肩而过,她一眼也没有再看我,我们就像是陌生人。

然而,当珍珍走到那只小狗身边时,她肆无忌惮地过去解下了绳子,连绳子带狗一起抱在了怀里,那只小狗也突然停止了吼叫,乖巧地蜷在珍珍怀里,一个劲儿地舔着她的脸。而珍珍也颇为亲密地用脸去回蹭着小狗。

那一刻,我在珍珍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笑容。那笑容是如此令我熟悉。

一瞬间,回忆奔涌而来,童年时陪伴我的那个小女孩清晰地浮现在了脑海里,我们一起梳头发,一起折千纸鹤,一起玩耍……当时笑得是那么开心。而时隔二十年,那个女孩就站在我面前,但我们之间终究是隔了一条看不见的鸿沟,那个能让她笑的伙伴,已经不是我了。

我就站在珍珍家门外,直到她抱着小狗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她一次都没有回头看我,像是在逃离。

最后,我将那兜白菜放在了她家门口,也离去了……

责任编辑:李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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