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过后，敬亭山便成了“诗山”

王倩

建武二年（495年），已过而立的“小谢”谢朓，从“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的都城建康出發，出任宣城太守。他沿江而上，满怀眷眷，屡屡回望，确有“旅思倦摇摇，孤游昔已屡”的寥落之感。他在行旅途中的诗里表达自己得到朝廷赏识的欢惬，又怀有远离“京洛风尘”隐身江湖山林的希冀，他说“自己虽然没有玄豹深藏远害的资质，但也终于能够隐于南山的雾中”。甫入宣城，他于舟楫上遥望，敬亭山便以深蔚幽秀之姿进入他的视野，那一刻他是否确定敬亭山将是他寄身隐遁的“南山”？

敬亭山，原名昭亭山，西晋时为避晋文帝司马昭之讳而改名。山以亭名，可见山本身实非名山。敬亭山最高峰不过300多米，断无五岳雄伟壮美，又无佛家香火加持，在它旁侧，更有奇绝的黄山遮掩其风姿。好在宣城地势平敞开阔，低矮的丘陵隐现其间，敬亭山于平旷中拔地而起，颇显挺秀，加之水滋雨润，养出满山青翠，悦人眼目。光绪《宣城县志》载：“城北十里敬亭山，旧曰昭亭，又曰查山，横亘于此若屏障然，高数百丈，周广百倍之，东临宛、句，南府城闉，万壑千岩，近郊胜境也。”民国《安徽第九区风土志略》云：“敬亭山距城约八华里，雄伟深秀，崛起地面数百丈，遍山植苍松翠竹，岗峦起伏不断，周广十余里。”此山远看秀奇，入山则见林壑深窅，清泉宛转，格外幽谧，离市廛不甚远，却是红尘飘不到的清静处。敬亭山并无孤峰巉岩的峻拔，亦无耸天立地的奇伟，然其清幽而不远人，灵秀正可游观，与小谢“芊绵蒨丽”的诗境恰相合。小谢诗中的山川风物，多着迷蒙的绿色，敬亭山的秀幽之绿抚慰了因离京而失落的谢朓，谢朓将敬亭山呈诸翰墨，这是他对自然馈赠的报答。

宋代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有言：“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对谢朓而言，敬亭山可望，亦可游。宣城治所在陵阳山，有方家考证，谢朓在阳陵山最高处修斋筑亭，他在郡斋里行止坐卧，诗中常见“登望”“迥望”“旷望”之语。如今。宣城市区叠嶂峰上仍有楼阁，距地不过20余米，信步登临抚栏，举目便可见景德寺后的敬亭山，于平芜苍然之外，敬亭山翠色欲滴，春夏时尤然。想来谢朓常常在公事之余，透过官廨衙署的轩窗望见此山，心头烦闷郁结便可少舒。南方多云雾，敬亭山时时隐现于水汽迷雾中，更显深邈。谢朓诗中所言“窗中列远岫”（《郡内高斋闲望答吕法曹》）“苍翠望寒山”（《冬日晚郡事隙》），看来敬亭山是谢朓相对不厌的风景。

对谢朓而言，敬亭山的存在，更是山林的召唤。谢朓到宣城，本怀有隐逸之念，他在《始之宣城郡诗》里便道：“招招漾轻楫。行行趋岩趾。江海虽未从。山林于此始。”谢朓在宣城为官，泛舟湖海、小舟远逝不可能，山林却可至，他对敬亭山观之不足，进一步身游。官署所在的陵阳山仄促，敬亭山则有大小山峰60座，有一峰、净峰、翠云峰三大主峰。山不甚高，可做一日之游而免除疲累之苦；林密壑深，正好悠游盘桓而不觉乏味。谢朓在宣城两年，或为登览，或为祈雨，或为游观，亲临敬亭山，留下诗歌数首，其中《游敬亭山诗》最为知名。我们且借着这些诗句，也神游敬亭山吧。

由《游敬亭山诗》开头可知，谢朓此番游山之兴源于敬亭山实在令人瞩目：这敬亭山绵亘数百里，山峦重叠，数峰攒聚，显出与天等齐的凌霄摩空之势。这样的描述，固然是诗人惯用的夸饰之语，却也合乎平远空旷中见奇伟状貌的视觉效果，小谢目之所及，天际线确乎为敬亭山的轮廓。既然此山是郡内所见最高处，可能也是隐士托身之处，说不定神仙灵怪也栖居其中。于是，谢朓带着对山中幽居者和仙灵的好奇进山了。他且行且观，周游俯仰，目遇神驰，尽享游山的乐趣：于山中望峰岭，峰岭遮住了眩目的白日；山路曲折，一路清溪相随，溪水萦回；交错纠缠的古藤，时不时突现目前，更增添几分荒寂；山中的风从山隙林间吹来，方向莫辨；林树竞相轩邈，向上接近天空，又被天风摧折而向下弯曲，虬枝蜷曲，又不失夭矫之态；山深林密，行走其间，空翠染衣，拂之不去，人吐纳呼吸的都是清新，是纯净。

陈从周曾言：“看山如玩册页，游山如展手卷，一在景之突出，一在景之联续，所谓静动不同，情趣因异。”游山之动不仅在于空间的位移，也在时间的流逝，动物出没、天气变化则是一种典型“标注”。谢朓游山，目遇之，亦耳得之——朝晨有鹤翩然飞过，鹤唳振林，空谷传响，夜间鼯鼠出没，因饥饿出穴觅食，发出悲啼之声；行至山高处，只见流云漫漫，卷舒飘散，傍晚油云作雨，密雨穿林打叶，让人感到清寂，又觉慰藉。谢朓出任宣城，既想“凌风翰”，又思“恣山泉”，舍不得解下绶印，又想远离祸端，故此，他在《游敬亭山诗》里不无自得地表示，自己虽仕宦在身，同时也能寻幽探胜，甚至还有寻访仙灵之念。不过，探求仙源只怕难以实现，归路幽深迷离。但超凡高蹈的仙境依然吸引他，当他身处深山、足履山径时，有一些时刻他似乎浑然忘了皇恩，竟想心安理得地追游仙境。

寻访神仙的期待必然落空，“随山访灵诡”而不得，谢朓却让敬亭山濡染了翰墨诗意。200多年后，一生倾慕谢朓才华的李白，追蹑其行迹，数度至宣城，也为敬亭山作诗数首，留下“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样的名句。李白以青山安放自己孤独的心灵，人与山各见彼此的妩媚。李白之后，白居易、韦应物、韩愈、刘禹锡、杜牧、李商隐纷至沓来，于青山绿水间怀想、追摹谢李二人风范，后世词客骚人也对着敬亭山吟咏不绝，敬亭山的山岚林辉里氤氲了越来越浓郁的诗意。抗战期间，戎马倥偬的陈毅将军率兵东进，行至此处，也被诗魂招引，即兴吟出一首《由宣城泛湖东下》：“敬亭山下橹声柔，雨洒江天似梦游。李谢诗魂今在否？湖光照破万年愁。”他于烟波之上遥望敬亭山，致意李谢，想来，水上数峰青山也一洗他的征尘劳顿。

现在，提及敬亭山，人多会咏诵李白的《独坐敬亭山》，在一代又一代人的传诵里，这座江南诗山永远与诗仙在天地寂静中脉脉相对，两相倾心，我们也借“每一个人都有一座敬亭山”，表达人与自然刹那心会的情感。但是，如若不是谢朓在宣城任上留下诗作，“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李白，未见得会对这不高不峻亦不名的敬亭山，怀有深切的眷慕之情。诚然，谢朓之后，敬亭山便成了“诗山”。无怪乎明代王思任在其《游敬亭山记》里呼唤：“朓乎白乎！归来乎！吾与尔凌丹梯以接天语也。”